「爹地,那是什麼?」瑪雅指向遠處某個地方。
一個燦爛的冬日裡,放眼望去,視線所及的冰層都覆蓋著白雪,安德斯看不出女兒所指的方向有什麼不尋常之處。瑪雅跑出去看個仔細,五分鐘後,噩夢降臨。燈塔外只有一望無際的冰層,瑪雅根本不可能就這麼憑空消失,卻還是發生了。她到底看到什麼?
兩年後,安德斯離了婚,成了酒鬼,回到了島上。然而,瀕臨絕望的他卻接收到一個訊息,使他重新燃起一線希望:瑪雅還在這個世界上,只是他卻無法接觸到她。不久,安德斯開始看到一些失蹤多年的島民,他們的樣子和當時一模一樣,完全沒有變老。是酒精的影響,還是他犯了失心瘋?原本十分美麗的童年玩伴,為何不斷的整型,破壞自己的外貌,將自己弄得又老又醜?不僅如此,他很快發現瑪雅的失蹤並非單一事件,島上的居民,包括他自己的祖母在內,都保守著隱匿不揚的祕密。安德斯越挖越深,一步步揭露了看似寧靜的小村莊裡黑暗而致命的內幕。
約翰‧傑維德‧倫德維斯特在《靈異港灣》結合人性弱點與自然力量兩種元素,創造出亦真亦幻的氛圍,並以優雅流暢、平實清新的文字,描繪出生動的景物與深層的複雜情緒,建構出一個既詭譎又美麗、既迷人又悲傷的故事。現在與過去交錯的敘事方式,提供豐富的背景與情緒的流動,娓娓道來的是從絕望的失落到失而復得的希望之間一段漫長的旅程,時而感動人心,時而毛骨悚然的細節鋪陳,令人著迷。
書籍重點
《血色童話》是我最好的故事,但《靈異港灣》是我最好的著作。─約翰‧傑維德‧倫德維斯特
將由托瑪斯‧艾佛瑞德森改編成電影
2011年國際IMPAC都柏林文學獎入圍作品
作者訪談
《血色童話》寫的是吸血鬼的故事,你的第二本小說《斯德哥爾摩復活人》則以不同的方式描寫殭屍。你是刻意以這樣的方式重新塑造經典怪物嗎?
並沒有。當我開始思考《血色童話》的故事時,我甚至不確定那個怪物會是個吸血鬼,只知道某個東西從另一個世界來到黑堡(倫德維斯特成長的斯德哥爾摩郊區)。當我意識到這一點,當我開始寫故事,當主角奧斯卡和這個怪物交起朋友,甚至陷入愛河時,我才意識到他不能是狼人或來自外太空的怪物──吸血鬼是最好的選擇!因此我開始努力思考該如何描繪這個吸血鬼,故事要怎麼寫,因為我對吸血鬼並不是很瞭解!
所以你並不是永遠穿著一身黑?
並沒有!其實我常穿夏威夷衫。我並沒有特別的迷吸血鬼這類的電影或小說,所以我從很基本的前提出發:有一個孩子活了很久,受到一種疾病的侵襲,迫使這個小孩得殺人、喝其他人的血才能生存。這樣的小孩過的是什麼樣的生活?就這樣。對我而言,《斯德哥爾摩復活人》一開始就是以一個很簡單的前提出發,我想寫一個與眾不同的殭屍故事,故事裡的殭屍沒有攻擊性。沒有攻擊性的殭屍故事該怎麼發展?我還考慮到在某些殭屍電影裡,那些殭屍很少是某人的叔叔、兄弟或父親。有些人在親人死去時會說:「請讓他回到我身邊。」如果讓這些人的願望成真,他們會有什麼反應?所以這本書的基本前提是:不具攻擊性的殭屍,我再從這個前提發展故事情節。
你和導演托瑪斯‧艾佛瑞德森在瑞典版《血色童話》電影(中文片名為:《血色入侵》)拍攝過程中密切合作。你在這個合作過程中如何決定素材的取捨?
比如哈肯的第二段人生(在小說裡,伊萊的「監護人」是個戀童癖,被火紋身但沒有死)……我們很早就發現這一點做不到,所以我們只好捨棄他變成殭屍的這部分,我也可以接受。我們在很早期就決定要專注在奧斯卡和伊萊之間的關係上,和這個故事沒有直接相關的部分都得捨棄──比如湯米和那些少年偷竊的情節。我們也不希望電影裡出現警察,所以專注在奧斯卡和伊萊身上,其他部分都必須縮減。不過我們原本打算拍成上下兩集,所以我原先寫的劇本有兩百五十頁,當時故事情節就已經過大幅刪減。結果當然不可能拍成兩部電影;從兩百五十頁縮成一百一十頁不會很難,從一百一十頁縮成九十頁時,我得刪掉一些細節,難度就比較高了。我在幾星期後重讀九十頁的劇本時,覺得這個故事基本上和兩百四十頁的那個版本沒什麼差別,重要的故事情節都還在。
你沒有參與美國版的《血色童話》電影(中文片名:《噬血童話》)拍攝過程,我猜當你的作品被翻譯成他國語言時,你在某種層面上已經習慣讓別人接手你的作品?
是的,沒錯。我不是那種人……我沒有讀過翻譯本。我讀過大約十頁的英譯本,覺得還不錯,還可以,便接受了。到了某一個點你就必須放棄控制一切,而我很早就這麼做了,因為我沒有時間鑽研已經發生的事,只能合掌希望最好的情況發生。
你寫的是吸血鬼和殭屍的小說,它們無可避免的會被放在書店的恐怖小說區,你認為自己是個恐怖小說作家嗎?
是的,毫無疑問。這是我喜愛的類型,未來我想寫的小說也都屬於這個類型。所以當我被視為一個真正的作家,特別是在瑞典,而且還得到文學獎時,我真的很驚訝。我很高興得獎,不過我主要還是個恐怖小說作家,是的,我是個恐怖小說作家!
在你的成長過程中,就恐怖小說部分,你受到什麼樣的啟發,或是什麼東西引發你的想像力?有什麼特別的因素讓你覺得:「這就是我想做的」?
我經歷了很長一段時間才開始寫恐怖小說。我從十三、四歲到二十歲左右都很迷恐怖類型,可是從來沒有想過要自己嘗試。我幫電視寫過很多東西,也寫劇作,我開始寫小說後又經過很多、很多年才嘗試寫恐怖小說,我動手寫《血色童話》時大約三十二歲。不過在恐怖類型裡,對我最具啟發與影響的是克萊夫‧巴克(註:英國恐怖小說作家及導演),他總是站在怪物的那一邊。就像《養鬼吃人》裡的修道士,他們不只是怪物,也是必須做出選擇的人。我覺得他的很多故事都解釋人如何變成怪物,怪物為何也有人性的一面。他故事裡的這一點很吸引我,也讓我覺得非常、非常害怕。我覺得他是最能夠讓我害怕的作家,而且是在最深刻的層面。
我們知道你開始創作小說前曾擔任魔術師及喜劇演員。魔術師是全職工作嗎?
不是,那只是兼差性質,不過夏季時我的工作量很大,我做的是街頭魔術表演。喜劇是一種抒發管道,因為表演魔術時我得一面表演一面說一些好笑的話,所以當我作喜劇表演時就覺得,「好了,不用變魔術,光講話就可以了!」我大約有十二年的時間擔任全職的專業喜劇演員,不過我擔任脫口秀表演的問題在於我很沒有耐性,總是得寫新的題材,那是因為我寫的內容不好笑時,我會全部捨棄,而不是加以改善。所以,最後那幾年我賺錢的方式大都是靠幫比我有名的人寫東西。很像班‧艾爾頓(註:英國喜劇演員、作家、劇作家、演員兼導演),他也幫其他喜劇演員寫過很多東西對不對?
你的脫口秀表演都寫些什麼?
剛開始的那幾年,我刻意不寫和性有關的笑話,因為那些都是老梗。我的表演內容大都和黑堡有關,把黑堡描繪成很詭異的地方,發生詭異的事,介紹那裡的居民。所以我開始寫第一本小說時也維持這個脈絡。
說到黑堡,你的小說地域性很強。對你而言這一點很重要嗎?
是的,很重要。我盡量不寫不熟悉的地方,只寫很熟悉的地方。雖然這麼說,度瑪雷(《靈異港灣》的故事背景)綜合了我住的地方和那附近的島嶼,它是許多島嶼的綜合,所以雖然度瑪雷並不存在,但我真的覺得對它很熟悉!對,我的地域感很強,這也是問題,因為我並沒有住過很多地方,每次有新的角色出現時,我就得開始想:「好,他住在哪裡?嗯,黑堡……不行,不能再用黑堡了!」然後我得用只去過幾次的郊區!
顯然莫里西對你也有很大的影響──《血色童話》的原名就來自莫里西的歌曲「Let The Right One In」,《靈異港灣》裡幾個鬼魅般的角色也常常引述史密斯合唱團的歌詞。
你認得出那些歌詞嗎?我們很擔心著作權的問題。在瑞典版的原文小說裡,他們的對白幾乎都是引述歌詞,只是這些歌詞都已經翻成瑞典文了。可是我們不能在英譯本裡使用這些歌詞,否則就得完整引述。在瑞典文的版本裡,他們的對話幾乎全都來自史密斯的歌詞,可是很不幸的,在英文版裡不能這麼做,所以我得重新寫過所有的對白。
《靈異港灣》這個故事的結構也很有意思,很多回憶、故事、回溯。這是你特別想用的手法嗎?
一開始我就決定要寫一本較具史詩規模的小說,這個地方和過去的歷史影響著現在,從幾百年前的一個約定開始……所以,對,我跳回過去解釋現在發生的事,我就是想要用這個結構,那是刻意的。
你覺得自己身為作家是否在發展、改變?你覺得自己是否受到不同類型的故事,不同的影像所吸引?
是的,我已朝不同的方向發展。我想不論好壞,一般而言我會以史詩的規模思考。我的下一本書叫X,就是寶藏圖上的標記X,如果出版社同意的話。這本書的結構很龐大,寫的是我們在地球的經歷。裡面會有怪物──對,血腥,還有我在十三、十四、十五歲讀膩了經典後開始讀廉價恐怖故事時的感覺。我努力保留那種庸俗的感覺,但結構是史詩式的。我認為《血色童話》是我最好的故事,但《靈異港灣》是我最好的著作,所以我會朝《靈異港灣》的方向發展
作者簡介:
約翰‧傑維德‧倫德維斯特 John Ajvide Lindqvist
瑞典人,生於一九六八年,成長於斯德哥爾摩郊區小鎮布雷奇堡(Blackeberg),從小夢想能闖出一番名堂。他曾是魔術師,還在北歐魔術牌技比賽中贏得第二名。之後成為喜劇脫口秀表演者長達十二年。後來轉戰進入劇作圈,寫出了膾炙人口的電視劇本《Reuter & Skoog》,並擁有多部舞台劇作。《血色童話》是他第一部小說,在瑞典造成轟動,二○○五年獲選為挪威的最佳小說獎,並入選為瑞典電台文學獎。並於二○○八年榮獲「拉格洛夫文學獎」殊榮(Selma Lagerlöf Prize for Literature),改編成電影《血色入侵》的劇本也由他親自撰寫。電影上映後,立刻引起國際間多方迴響,橫掃各大影展獎項,如二○○八年紐約翠貝卡影展最佳影片及最佳攝影、第四十一屆Sitges影展最佳歐洲奇幻電影、富川國際奇幻影展最佳導演、觀眾票選最佳影片、評審團大獎等四十多項大獎。好萊塢電影版《噬血童話》則由麥特‧李維斯(Matt Reeves)執導,克蘿伊‧莫蕾茲(Chloe Moretz)主演。
約翰‧傑維德‧倫德維斯特之後的作品皆獲得好評,被翻譯成多國語言。第二本長篇小說《斯德哥爾摩復活人》的改編電影預計2013年在瑞典上映,由瑞典知名記錄片導演Kristian Petri執導。繼《血色童話》後,倫德維斯特也將與托瑪斯‧艾佛瑞德森再次攜手合作,將他的第三本長篇小說《靈異港灣》搬上大螢幕。倫德維斯特的第四本長篇小說《小星星》已於2013年小異出版。
譯者簡介:
陳靜妍
畢業於淡江大學英文系,現為專職譯者。
各界推薦
媒體推薦:
倫德維斯特是此類型小說的魔術師……他再度走在超自然與心理驚悚間的高空鋼索上……外有妖怪,內有心魔,還加上一大片鬧鬼的海面。
──《獨立報》
營造出的詭譎氛圍效果甚佳,父母對子女的愛永無止境,這是我所讀過最感人的故事。
──《今日新聞》
正如史蒂芬‧金一般,倫德維斯特熟練地利用當代流行文化……正如史蒂芬‧金一般,倫德維斯特擅長利用小型社區的封閉氛圍,居民不但受到自身歷史的詛咒,更無法逃脫正在發生、令人不寒而慄的恐怖事件。
──《華盛頓郵報》
約翰‧傑維德‧倫德維斯特被視為當前最傑出的恐怖小說大師是實至名歸──確實是史蒂芬‧金的敵手無誤。
──《蘇格蘭人報》
寫作技巧超群,讀來甚為享受。
──《柯克斯書評》
蠱惑人心的黑暗幻想。
──《出版人週報》
倫德維斯特就是瑞典的史蒂芬‧金。
──《每日鏡報》
類型小說的魔術師。
──《獨立報》
理當享有史蒂芬‧金同等盛名作家的連續第三本傑作。
──《科幻雜誌》
詭異的好看。
──《美麗佳人》
令人動容的情感,絕佳的情節。
──《大誌雜誌》
扣人心弦的描繪失去孩子的父母所承受的嚴重打擊。
──英倫奇幻協會
確實是個恐怖至極的故事。
──《金融時報》
倫德維斯特在恐怖與可信度之間取得平衡──當然故事背景也大為加分:血腥與白雪形成生動的畫面。
──澳洲《時代報》
恐怖小說是否可能讀來津津有味?瑞典作家倫德維斯特寫出來的作品肯定如此……知性的內涵、帶有詩意的影像與巧妙的轉折,這可不是支解屍體的驚人小說(除了電鋸雙人組之外)。
──《阿德雷得廣告人報》
必讀。
──《週日電訊報》
懂得欣賞好故事的人都該讀《靈異港灣》。
──《史馬蘭郵報》
對我而言,約翰‧傑維德‧倫德維斯特是真正迷人的當代作家。
──《北社平報》
約翰‧傑維德‧倫德維斯特的故事絲絲入扣……我不是很喜歡恐怖與幻想小說,不過看到優秀的小說還懂得欣賞,《靈異港灣》正是其中之一。深刻的描寫、動人的自然景觀、幽默、愛情與溫柔。除此之外,我怎麼努力也無法抗拒那毛骨悚然的感覺引領我進入神奇的世界。
──《新瓦爾蘭報》
媒體推薦:倫德維斯特是此類型小說的魔術師……他再度走在超自然與心理驚悚間的高空鋼索上……外有妖怪,內有心魔,還加上一大片鬧鬼的海面。
──《獨立報》
營造出的詭譎氛圍效果甚佳,父母對子女的愛永無止境,這是我所讀過最感人的故事。
──《今日新聞》
正如史蒂芬‧金一般,倫德維斯特熟練地利用當代流行文化……正如史蒂芬‧金一般,倫德維斯特擅長利用小型社區的封閉氛圍,居民不但受到自身歷史的詛咒,更無法逃脫正在發生、令人不寒而慄的恐怖事件。
──《華盛頓郵報》
約翰‧傑維德‧倫德維斯特被視為當前最傑出的恐怖小說...
章節試閱
「真是不可思議的天氣,太不可思議了。」
希西莉雅和安德斯站在起居室的窗前眺望著港灣,無瑕的白雪覆蓋在海面的冰層上;在晴空萬里的陽光普照下,港口、碼頭和海岸線的輪廓彷彿曝光過度的照片般,成了白花花的一片。
「讓我看,讓我看!」
瑪雅從廚房裡衝進來,安德斯才剛開口警告她第一百次,她腳上的厚襪子就在擦亮的木質地板打滑,一屁股跌在他的腳下。
他本能地彎腰安撫她,但瑪雅立刻側身扭動身體退回一公尺,眼眶冒出淚水,大叫著,「笨笨笨笨東西!」她脫掉襪子往牆上丟,接著起身跑回廚房。
安德斯和希西莉雅對望一眼嘆著氣,聽到瑪雅在廚房翻抽屜的聲音。
這次倒楣的又是誰?
希西莉雅眨眨眼接下任務,準備在瑪雅把抽屜裡的東西全翻倒在地或打破什麼東西之前出手干預。她走進廚房,安德斯轉身面向窗外燦爛的景色。
「瑪雅!不要!等等!」
瑪雅拿著一把剪刀從廚房裡跑出來,希西莉雅緊跟在後。他們倆都還沒能阻止她,瑪雅就已經抓住一只襪子開始亂剪。
安德斯抓住瑪雅的雙臂讓她放下剪刀,瑪雅憤怒到全身不斷顫抖,一面對著襪子亂踢,「我討厭你,你這笨東西!」
安德斯抱住她,雙手緊緊箍住她飛舞的手臂,「瑪雅,這樣沒有用,襪子不會懂的。」
他臂彎裡的瑪雅如一團顫抖的包袱,「我討厭它們!」
「我知道,可是那不表示妳就得……」
「我要把它們剪斷然後燒掉!」
「鎮靜一點,小朋友,鎮定一點。」
安德斯雙手緊緊抱著瑪雅坐在沙發上,希西莉雅坐在他身邊,他們輕聲細語地撫摸她的頭髮和她唯一願意穿的藍色絲絨運動服。幾分鐘後,她不再顫抖了,心跳減緩,在安德斯的臂彎裡放鬆下來。他說,「妳願意的話可以穿上鞋子。」
「我要光著腳丫。」
「不行,地板太冷了。」
「光腳。」
希西莉雅聳聳肩。瑪雅很少覺得冷,除非有人教她添衣服,否則就算在接近零度的氣溫下,她還是只穿一件T桖在戶外跑來跑去。瑪雅每天晚上頂多睡八小時,卻鮮少生病或覺得疲倦。
希西莉雅雙手握住瑪雅的雙腳對著吹氣,「嗯,妳得穿上襪子,我們要出門了。」
坐在安德斯膝頭上的瑪雅挺直身體,「去哪裡?」
希西莉雅指著窗外東北方。
「去固瓦岩上的燈塔。」
瑪雅彎身向前,瞇起雙眼面對陽光。在前方兩公里處,老舊的石造燈塔只是海天交界處一個模糊的縫隙。他們一直在等今天這種好天氣,才能踏上這段談論了一整個冬天的旅程。
瑪雅的肩膀下垂,「我們整段路都要用走的嗎?」
「我們覺得也許可以滑雪,」安德斯話都還沒說完,瑪雅就已經跳下他的膝頭衝進走廊裡。兩個星期前過六歲生日時,瑪雅收到生平第一雙滑雪板,她天賦異稟,第二次練習時就已經滑得很好。兩分鐘後,她穿著滑雪衣、戴著帽子和手套回來了。
「那我們快走吧!」
安德斯和希西莉雅不理會瑪雅的抗議,打點著要在燈塔享用的野餐:咖啡、巧克力和三明治,然後才帶著滑雪裝備走下坡到港邊。陽光令人眼花撩亂,已經好幾天沒有起風,枝頭上還覆蓋著剛下的雪。四周的一片雪白令人炫目,無法想像哪個地方可能有一絲的溫暖和綠意。從外太空往下看的話,地球一定像顆圓滾滾的雪球。
興奮不已的瑪雅沒辦法靜靜站好,花了好一會兒工夫才穿好滑雪板。固定好皮靴,把滑雪桿的帶子繞在手腕上之後,她馬上滑到冰上,一面大叫,「看我!看我!」
總算有這麼一次,他們不需要擔心瑪雅自己先行出發。安德斯和希西莉雅都還沒穿上滑雪板,瑪雅就已經離開碼頭一百公尺了,不過他們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她在一片雪白中鮮紅色的身影。
在城市裡可不一樣。瑪雅曾經多次因看到或想到什麼就自行跑開,他們開玩笑要在她身上裝一個衛星定位發報器。其實並不完全是玩笑話,他們曾經認真考慮過,只是覺得這麼做似乎有點誇張。
安德斯和希西莉雅出發時,遠處冰層上的瑪雅跌倒了,可是她馬上爬起來繼續飛馳而去,安德斯和希西莉雅跟隨她的足跡。他們行進五十公尺後,安德斯轉過身。
他們的房子坐落在岬角邊緣,兩座煙囪冒出縷縷輕煙,夾在被白雪壓低的兩棵松樹之間。眾人都稱這棟粗製濫造、缺乏維修的破房子為「破厝」,可是這時從這個距離看來,卻有如一個小小的天堂樂園。
安德斯費力地從背包裡拿出自己的舊尼康相機,調近焦距拍了張照片,等他下次咒罵施工不良的牆壁和傾斜的地板時,可以用來提醒自己,此處的確是個小小樂園無誤。他收起相機追隨家人。
幾分鐘後,安德斯跟上她們了。他本來打算在前面帶路,讓瑪雅和希西莉雅滑在他穿越厚雪後壓平的路徑上,這樣她們滑起來比較容易。可是瑪雅拒絕這麼做,她是導遊,也是領頭羊,他們得跟著她才行。
冰層本身沒什麼好擔心的,聽到本土方向的隆隆聲響時證實了這一點。一輛汽車正從納丹的汽船碼頭駛向度瑪雷,從這個距離看起來只有蒼蠅大小。瑪雅停下腳步瞪著它。
「那是真正的汽車嗎?」
「對啊,」安德斯說,「不然還會是什麼?」
瑪雅沒有回答,只是看著那輛汽車繼續開向島嶼另一頭的岬角。
「開車的是誰?」
「可能是想游泳的度假客吧。」
瑪雅張口大笑,臉上帶著時而露出的高傲表情,「爹地,游泳?現在這個季節?」
安德斯和希西莉雅都笑了,汽車消失在岬角後方,只留下一團打轉的薄薄雪花。
「那就是斯德哥爾摩來的人。我覺得他們正要去他們的夏日小屋……賞冰或什麼的。」
瑪雅似乎對這個答案很滿意,轉身準備再度出發,但想到什麼又轉回來。
「那為什麼我們不是斯德哥爾摩來的人呢?畢竟我們也住在斯德哥爾摩。」
希西莉雅說,「妳跟我是斯德哥爾摩人,可是爹地不是,不真的算,因為他的爹地並不是來自斯德哥爾摩。」
「我爺爺嗎?」
「對。」
「那他是什麼人?」
希西莉雅不置可否的看看安德斯,他說:「一個老漁夫。」
瑪雅點點頭,朝向已成為明亮天空裡一大團墨漬的燈塔出發。
希蒙站在前廊用望遠鏡追蹤他們的進展,看他們停下來說話,看他們在瑪雅的帶領下再度出發。他暗自微笑,那是典型的瑪雅,總是努力地奮力前進,耗盡體力。這孩子體內有一座發電機,一座呼呼作響、不停充電的小馬達,她總得消耗這些體力。
除了血緣之外,他十足十是她的曾祖父,正如他是安德斯的祖父。早在他們倆的雙眼還未能對焦在他臉上時,他就已經認識他們了。他是個外人,被納入這個並不屬於他的家庭。
幫咖啡機加水時,他習慣性地抬頭看了一眼安娜葛蕾塔的家。他知道她去本土買東西,下午才會回來,卻還是看了一眼,發現自己已經在想念她了。
他們在一起四十幾年了。也許正因為不住在一起,所以他每天仍渴望見到她,可是這樣的安排很好。當年,安娜葛蕾塔向希蒙承認自己的確愛他,卻沒打算同居,只建議他照舊向她租房子。如果這樣安排不合他的意,那很可惜,只好算了。當時,她這麼說讓他覺得很受傷。
一開始他附和她的想法,希望隨著時間的流逝,情況會有所轉變。的確如此,只不過並不是依照他的希望改變,而是改變了他。十年過去,他的結論是一切配合得恰到好處。他付的一千克朗租金只具象徵意義,從一九五三年租下後就沒增加過。他們拿這筆錢坐渡輪去芬蘭遊玩,品嘗上等佳餚,算是微不足道的例行公事。
安娜葛蕾塔覺得自己和艾瑞克本來就沒必要結婚,所以她和希蒙也沒有結婚;不過無論從哪一個角度看來,希蒙都是她的丈夫、孩子的祖父和曾祖父。
他走到玻璃圍起的前廊拿起望遠鏡,還在奮力前進的安德斯一家人已經快到燈塔了。他們停下腳步,可是希蒙看不出他們在做什麼。他正試著調整焦距看得更清楚時,外門打開了。
「哈囉有人嗎!」
希蒙臉上露出微笑。他花了好幾年才習慣長年居住島上的人就這麼不敲門咚咚咚地踩進別人家裡。一開始他去別人家還會敲門,但只得到漫長的等待。好不容易大門終於打開時,主人的表情很清楚地說著,你站在這裡裝腔作勢做什麼?快進來。
前廊傳來脫靴子、清喉嚨的聲音,進門來的艾洛夫‧隆德貝一如往常地戴著軟帽,向希蒙點點頭。
「早安,閣下。」
「你也早。」
艾洛夫舔舔因寒冷而異常乾燥的嘴唇,環顧四周,發現觸目所及沒什麼值得讓他發表評論的事。然後他說,「所以呢?有新聞嗎?」
希蒙搖搖頭,「沒有,只有如常的痠痛。」
有時他覺得這些閒扯淡很有意思,可是今天他沒心情站在那裡和艾洛夫寒暄,所以決定違抗傳統,單刀直入的問道,「你要借鑽孔機嗎?」
艾洛夫瞇起雙眼,彷彿這個問題完全出乎意料之外,他得思量一番才行,不過思索片刻後他說,「鑽孔機,對,我想說也許我可以……」他對著冰層的方向點點頭,「……出去碰碰運氣。」
「和平常一樣放在樓梯下面。」
上次結冰結得厲害是三年前的冬天,艾洛夫每星期都來向希蒙借用幾次鑽孔機。希蒙曾經告訴艾洛夫,需要的時候歡迎他隨時過來拿,用完歸位就好。艾洛夫出聲表示同意,可是每次借用時還是會進來詢問。
艾洛夫的任務完成了,卻似乎無意離開,也許想暖暖身子再走。他對著希蒙手上的望遠鏡點點頭。
「你在看什麼?」
希蒙指著燈塔的方向,「安德斯他們在冰層上,我只是……在注意他們。」
艾洛夫看著窗外,可是當然什麼也看不到,「他們在哪裡?」
「在燈塔附近。」
「在燈塔附近?」
「對。」
艾洛夫依然看著窗外,彷彿咀嚼般移動著下巴。希蒙想一個人靜一靜,不希望艾洛夫聞到咖啡香後自顧自地留下來喝一杯,因此打算趕快結束他們之間的對話。可是艾洛夫突然噘起嘴巴問道,「安德斯有沒有那種……行動電話?」
「有,做什麼?」
艾洛夫呼吸沉重地凝視著窗外,尋找不可能看到的東西。希蒙不懂他用意為何,又問了一次。
「你為什麼要問他有沒有手機?」
在片刻的沉默間,希蒙聽到咖啡機裡熱水沸騰的啵啵聲,窗前的艾洛夫轉身凝視著地板說,「我覺得你該打電話給他,叫他……馬上回家。」
「為什麼?」
沉默再度降臨,希蒙聞到廚房飄散出的咖啡香,可是艾洛夫似乎沒有注意到,他只是嘆口氣說,「那邊的冰層可能不太安全。」
希蒙露出嘲弄而不屑的表情,「可是港灣裡的冰層有半公尺厚!」
這次艾洛夫的嘆息聲更加沉重,他雙眼審視著地毯的花紋,做出令人意外的舉動。艾洛夫抬頭直視著希蒙說,「照我的話做,打電話給那孩子,叫他帶著家人回家。」
希蒙看著艾洛夫淡藍色的眼珠及嚴肅的表情,搞不清楚是怎麼回事,只知道從來沒見過艾洛夫這麼嚴肅,並表現出令人不得不順從的權威。他們之間這股陌生的交流使他走到電話前按下安德斯的手機號碼。
「喂,我是安德斯,嗶聲後請留言。」
希蒙掛掉電話。
「他沒接,可能沒開機,到底是怎麼回事?」
艾洛夫再度眺望著港灣,噘起嘴點點頭,彷彿下了什麼決心,「我想會沒事的,」他轉身面向玄關說,「那我借鑽孔機用個幾小時。」
希蒙聽到外門打開又關上的聲音,腳邊旋起一陣冷風。他拿起望遠鏡看著燈塔的方向,三隻小螞蟻正費力地爬上岩石。
「等一下!」
安德斯向瑪雅和希西莉雅揮揮手,要她們在適當的位置停下來,好讓他用三種不同的焦距拍照。瑪雅一直想掙脫跑掉,不過希西莉雅抓著她,兩個渺小的人影配上高聳的燈塔,在雪地裡造就了一幅美麗的景象。安德斯向她們舉起大拇指,把相機收進背包裡。
瑪雅和希西莉雅走向燈塔牆上的鮮紅色大門,安德斯雙手插在口袋裡,站在原地凝視著二十公尺高的塔樓。燈塔的建築材料是一般灰石而非磚塊,看起來似乎很堅固。
把所有的石頭運送過來再抬高放在適當的位置一定是很艱辛的工程。
「爹地!爹地,快點過來!」
瑪雅站在燈塔門口興奮地跳上跳下,揮舞著手套。
「怎麼了?」安德斯走向她們時問道。
「燈塔有開放!」
的確如此。入口處放著一個捐款箱及收納簡介的展示架,告示上寫著群島基金會歡迎遊客造訪固瓦岩,請索取簡介資料後繼續往上前往燈塔,歡迎自由捐款。
安德斯翻翻口袋,找到一張皺皺的五十克朗鈔票,非常樂意地塞進空空如也的捐款箱裡。這樣的情形完全出乎意料之外,他沒期望燈塔會開放,尤其是在冬季。
瑪雅已經率先爬上樓梯,安德斯和希西莉雅緊跟在後。破舊的螺旋梯很狹窄,只能容許一個人通過,鐵製百葉窗以蝶形螺帽鎖住。
希西莉雅停下腳步,安德斯聽到她氣喘噓噓,她向後伸出一隻手讓安德斯握住,他問,「妳還好嗎?」
「還好。」
希西莉雅繼續往上爬,一面捏捏安德斯的手。她很容易萌生幽閉恐懼,在這方面燈塔是一大噩夢。近距離聳立的粗厚石牆吞沒所有的聲音,唯一的光線是來自底部打開的門及高處更微弱的光源。
他們繼續向上爬了四十階左右,腳下一片漆黑,頭頂的光線則越來越亮。他們聽到上方傳來瑪雅的聲音,「快一點!過來看!」
樓梯盡頭是一個鋪著木質地板的圓形開放空間,幾扇裝著厚玻璃的小窗戶裡射進有限的光線,正中央一扇開著的門也流瀉出光芒,是塔中之塔。
希西莉雅坐在地上用雙手揉著臉,安德斯在她身邊蹲下來,她擺擺手打發他,「我沒事,我只是得……」
爬上塔中之塔的瑪雅大聲呼叫著,希西莉雅叫他先去看看,她會隨後跟上。安德斯摸摸她的頭髮,走到打開的門前,這裡通往另一座鐵製的螺旋梯。他爬上二十階左右來到燈塔的中樞,也就是反射鏡所在的位置,光線刺痛他的雙眼。
安德斯目瞪口呆地停下腳步,真是太美了。
我們從黑暗中攀向光明。他爬上深色台階到達頂端時異常震驚,除刷石灰的牆腳之外,整面圓形牆壁都是玻璃,一眼望去只見海天一色。方尖體的反射鏡由稜鏡和幾何精準切割的各色玻璃組成,佇立在正中央。這裡是光的聖地。
瑪雅鼻子和雙手貼在玻璃牆上,聽到安德斯出現時,她指著東北方遠處的冰層。
「爹地,那是什麼?」
安德斯對著明亮的光線瞇起雙眼,眺望著冰層。除了一片雪白及遠處地平線上列丁亞群島的一絲蹤影之外,他什麼也沒看到。
「妳說的是哪裡?」
瑪雅指著,「那邊,在冰上。」
一陣勁風把粉狀白雪吹得如漩渦般飛舞,如鬼魅般在潔白無瑕的雪地上移動。安德斯搖搖頭,轉身面對室內。
「妳看過這個嗎?」
他們仔細研究反射鏡。安德斯幫瑪雅拍了一些照片,要她分別站在反射鏡前後,再透過反射鏡幫她拍下小女孩和千變萬化、從各個角度折射的光線。他們拍完照後,希西莉雅才爬上樓梯,看到這幅景象也大吃一驚。
他們在眺望群島的明亮室內野餐,尋找熟悉的地標。瑪雅對白牆上的塗鴉很有興趣,不過塗鴉的內容並不適合六歲兒童,安德斯便拿出簡介大聲朗讀。
燈塔下層早在十六世紀就已建造完成,作為導航台的平台之用,照亮進入斯德哥爾摩的航道。增建燈塔後安置了簡陋的反射鏡,起先以菜籽油照明,後來才換成煤油。
瑪雅聽夠了,她要下樓,安德斯抓住她的雪衣。
「等一等小朋友,妳要去哪裡?」
「我要去看我說我看到的東西。」
「別走太遠。」
「不會的。」
安德斯放開手,瑪雅走下樓梯,希西莉雅看著她消失。
「我們不是應該……?」
「對,可是她能走多遠?」
他們花了幾分鐘讀完簡介,發現後來裝設了古斯塔夫‧達倫所發明的自動調節照明及氣體蓄壓器。燈塔於一九七三年除役,接管的群島基金會裝設了象徵性的一百瓦燈泡,目前則使用太陽能發電。
他們看看塗鴉,推論此處至少發生過一次性行為,除非那只是塗鴉者自己的癡心妄想。接著他們一起收拾東西走下樓梯,希西莉雅的心悸、胸悶使她得慢慢來,安德斯只得等著她。
他們走出室外才發現瑪雅不見蹤影。越來越強的風吹得雪花如薄霧般在空中紛飛,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安德斯閉上眼睛深呼吸,這是一次美好的出遊,不過該回家了。
「瑪──雅──」他大聲叫著,卻沒有聽到回答,他們便繞過燈塔尋找。岩石本身並不大,周長約一百公尺,可是到處都不見瑪雅的蹤影,安德斯凝望著遠處的冰層,沒有看到嬌小的紅色身影。
「瑪──雅──!」
這次他叫得更大聲,心跳微微加快。她不可能在這種地方走失的,這麼想太愚蠢了。他感覺到希西莉雅的手放在自己的肩膀上,她指著雪地。
「這裡沒有腳印。」
她的聲音裡也帶著些許的不安。安德斯點點頭,當然,他們只消跟著瑪雅的腳印就好了。
他們回到起點,也就是燈塔大門前。安德斯探頭進去對著樓上大叫,以免瑪雅回來他們卻沒聽到,可是沒人回應。
燈塔大門附近都是他們三人的腳印,可是這些腳印並沒有向左或向右離開。安德斯朝向岩石走了幾步,看到他們從冰層走向燈塔的腳印,還有相反方向瑪雅的足跡。
安德斯瞪著冰層上方,卻看不到瑪雅的身影,他眨眨眼、揉揉眼睛,她不可能走到視線範圍外的。度瑪雷的輪廓和本土融在一起,上層的炭色線條較粗,下層的較細。他轉頭面對另一個方向,看到的是希西莉雅專注而緊張的表情。
另一個方向也完全不見他們女兒的蹤影。
希西莉雅低頭走過他身邊到冰層上,目光緊緊跟隨著腳印。
「我去看看燈塔裡面,」安德斯大叫,「她一定是躲起來了。」
他跑到門口,一面爬樓梯一面大叫著瑪雅的名字,可是依舊沒有回應。他心頭怦怦跳,然而仍努力使自己平靜下來,冷靜,保持頭腦清楚。
根本就做不到。
她可能走失了。
不,不可能的。在這裡不可能走失的,根本就沒地方可去。
沒錯。
別這麼想。別這麼想。
瑪雅最喜歡的遊戲就是捉迷藏,而且她很會找地方躲。雖然她做其他事偶爾會興奮過度、過於熱切,可是玩捉迷藏時卻能靜靜地躲很久。
安德斯伸手爬上樓梯,像猴子一樣俯著身體,讓手指摸到樓梯與牆面的接縫處,以防萬一她跌倒了、萬一她躺在黑暗中安德斯卻看不見。
萬一她跌倒撞到頭,萬一她……
可是他什麼也沒摸到,什麼也沒看到。
他搜索樓梯盡頭的房間後找到兩個紙箱,瑪雅不可能躲在這麼小的紙箱裡,不過他還是打開看了看,裡面只有生鏽、無法辨識的金屬零件,貼著手寫標籤的瓶子。瑪雅不在箱子裡。
他走到通往上層燈塔的門口,先閉眼片刻才進去。
瑪雅現在就在上面,就在那裡,我們找到她後就會回家,這只是她眾多消失又出現的把戲之一而已。
樓梯旁裝置著一組拉繩,放著燈具機械裝置的櫃子用鎖頭鎖著。他拉拉鎖頭確定鎖著,瑪雅不可能躲在裡面的。他緩緩爬上樓梯,一面叫著她的名字,還是沒有得到回應。這時,他耳畔一陣急衝的聲音使他雙腿發軟。
他爬上裝著反射鏡的房間,沒有瑪雅的身影。
不到半小時前他還在這裡幫她拍照,此刻她卻消失無蹤,不見人影。他大聲尖叫,「瑪──雅──!快出來!不好玩了!」
他的音量使狹窄房間裡的玻璃為之震動。
他走遍房內,眺望著戶外的冰層,看到在下方遠處,希西莉雅正循著他們來時的足跡,可是到處都不見紅色雪衣的蹤影。他覺得呼吸困難,舌頭黏在上顎。這是不可能的,不可能發生這種事。他拼命瞪著窗外冰層的每一個方向。
她在哪裡?她在哪裡?
安德斯隱約聽到希西莉雅大叫著他叫了這麼多次的名字,她也沒有得到回應。
仔細思考,你這白癡,思考。
他再度眺望一望無際、完全沒有遮蔽物的冰層,如果冰層上有洞的話,一定看得到的。不論你多會躲,總得先有地方躲才行。
他停下來瞇起眼睛,腦海閃過瑪雅的聲音。
爹地,那是什麼?
安德斯走到她問這個問題時所站的位置,看著她所指的方向。除了冰層和白雪之外,空無一物。
她看見了什麼?
他努力地觀看,意識到自己還背著背包,便趕緊拿出相機透過觀景窗看出去,拉近焦距掃過她所指的區域,可是什麼也沒看到。一大片白雪中完全沒有另一種顏色的跡象,連一絲細微的變化都沒有,完全沒有。
他雙手顫抖著把相機放回背包裡。外面的冰層一片雪白,雪連著天,只是天色變暗了些。沒多久就已經是下午了,再過幾個小時天就要黑了。
他雙手摀嘴,瞪著巨大無垠的空無,聽見遠處希西莉雅的哭號聲。瑪雅不見了,她不見了。
別這麼想。別這麼想。
然而,他的內心深處知道這是事實。
希蒙的電話響起時,時間剛過兩點。在過去一小時裡,他瞎搞著因風濕僵硬的雙手已用不上的魔術道具,曾經考慮過出售,最後還是決定留下來當作傳家寶。
鈴響第二聲時他接起電話,還沒來得及說話,安德斯就搶先開口。
「喂,我是安德斯,你有看到瑪雅嗎?」
「她不是跟你在一起嗎?」
電話另一頭的安德斯短暫地停頓,顫抖地吐著氣,希蒙覺得自己澆熄了他的希望,「出了什麼事?」
「她不見了。我知道她不可能回到陸上,可是我以為──我不知道。希蒙,她不見了,她不見了。」
「你們在燈塔嗎?」
「對。而且她不可能……就是不可能……沒有地方……可是她不在這裡。她在哪裡?她在哪裡?」
兩分鐘後,希蒙穿上外套、發動小綿羊機車,騎到艾洛夫所在的冰層上。艾洛夫正坐在摺疊椅上凝視著希蒙的鑽孔機所鑽出的洞,聽到小綿羊接近便抬起頭。希蒙煞車。
「艾洛夫,你有沒有看到安德斯的女兒瑪雅?」
「沒有。什麼?這裡?現在?」
「對,過去一小時左右。」
「沒有,我什麼鬼都沒看到,這麼說起來連一條魚也沒有。怎麼了?」
「她不見了,在燈塔那邊不見的。」
艾洛夫轉頭面向燈塔,目光鎖定那個方向,抓抓額頭。
「他們找不到她嗎?」
希蒙咬緊牙關,下巴肌肉緊繃。他奶奶的,竟然用這種迂迴的方式回應。艾洛夫點點頭動手收拾釣魚線。
「那麼我最好……召集一些人過去。」
希蒙謝謝他,接著向燈塔出發。他騎了大約五十公尺後轉頭看,艾洛夫還在把玩他的釣魚工具,確定整齊收好才離開。希蒙咬緊牙關,繼續在降臨的暮色中前進,輪胎激起白雪,漫天飛舞。
雖然真的沒有什麼遮蔽物可供尋找,但五分鐘後希蒙還是來到燈塔協助搜尋。他專注地騎在冰層上,看看艾洛夫所說瑪雅可能掉入薄冰是否正確,可是並沒有找到這樣的地點。
過了十五分鐘後,他們看到幾個小點從度瑪雷接近,是四輛小綿羊機車:艾洛夫和他的兄弟約翰、商店老闆麥茲後面載著老婆英格麗、殿後停車的是村裡少數擁有小綿羊機車的女性瑪格麗塔‧拜芳。
他們以燈塔為圓心向外搜索,尋找每一吋冰層。安德斯和希西莉雅在燈塔岩上漫無目的地徘徊,不發一語。一小時後天色已暗,月光比殘存的微弱日光更明亮。
希蒙走向燈塔,安德斯與希西莉雅雙手掩面坐在門口。冰層遠處隱約可見四輛小綿羊機車微弱的燈光,彷彿衛星般圍繞著毫無生命跡象的行星兜著圈子。一架配備探照燈的警方直升機抵達,擴大搜索範圍。
希蒙在安德斯和希西莉雅面前蹲下來,關節嘎吱作響,他們的眼神空洞,希蒙摸摸希西莉雅的膝蓋。
「妳說腳印怎麼了?」
希西莉雅無力地朝著度瑪雷的方向揮揮手,聲音微弱,希蒙得俯身才聽得到。
「完全沒有。」
「妳是說相反方向也沒有足跡?」
「中斷了,好像……好像她被抬到半空中。」
安德斯發出嗚咽聲,「不可能發生這種事的,怎麼可能發生這種事?」
安德斯看著希蒙的眼神穿透他,彷彿希蒙的視網膜後方儲存著某種知識,正是他在尋找的答案。
希蒙起身回到冰層上,坐在小綿羊機車後座看著四周。
要是有地方可以起個頭就好了。
一點細小的差別、陰影、任何能被視為鬆脫的線頭、讓他們得以依循的東西。他一手伸進外套口袋底部,握住放在裡面的火柴盒,接著他把另一手的指尖放在冰上,要求冰層融化。
首先雪融化了,接著越來越深的凹洞漸漸注滿水。過了約二十秒左右,冰層出現一個拳頭大小的黑洞。希蒙鬆開火柴盒,有點辛苦的把手肘伸進冰水裡,他的手抓到冰層下緣時,冰層表面就在他的肘關節上方。
冰層很厚,瑪雅絕不可能是掉進了哪個洞裡。
那麼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沒有鬆脫的線頭,沒有線索可供他的思維仔細思索、深入檢視、推論分析,這根本就是不可能發生的事。他走上岩石,坐在安德斯和希西莉雅身邊,擁抱他們,偶爾說一、兩句話,直到天色完全變暗,小綿羊開始交錯返回燈塔。
「真是不可思議的天氣,太不可思議了。」
希西莉雅和安德斯站在起居室的窗前眺望著港灣,無瑕的白雪覆蓋在海面的冰層上;在晴空萬里的陽光普照下,港口、碼頭和海岸線的輪廓彷彿曝光過度的照片般,成了白花花的一片。
「讓我看,讓我看!」
瑪雅從廚房裡衝進來,安德斯才剛開口警告她第一百次,她腳上的厚襪子就在擦亮的木質地板打滑,一屁股跌在他的腳下。
他本能地彎腰安撫她,但瑪雅立刻側身扭動身體退回一公尺,眼眶冒出淚水,大叫著,「笨笨笨笨東西!」她脫掉襪子往牆上丟,接著起身跑回廚房。
安德斯和希西莉雅對望一眼嘆著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