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間失格〉(節錄)
第三十五日
那是一個美好的清晨,那是一道溫暖的陽光。我把下巴放在白色的窗台上,盯著外頭看,什麼也不做。嗯,真的什麼也不做。一整個早上什麼也不做,多麼美好。
光的溫度隨著時間拉長而變得灼熱,我將下巴移離窗台。跟陽光先生保持一點距離吧。我轉而縮在藤椅上,光線只到我前腳的肢肘,用肢體感受溫暖,而非直接接觸,就像站在微波爐外取暖一樣,不是直接在裡面取暖。
當然,我進不去微波爐,我沒有那麼笨。
「九月。」
陽光消失之後,我聽見了護士的聲音;我慵懶得回頭看她一眼,對她釋出「老子才不想理妳」的訊息。不過話說回來,今天還沒有吃飯呢。
「九月。」
我回頭望向窗外,此時天空的顏色已經變成了金橘色,就像是柚子的頭髮。
柚子,不是真的柚子,是我的室友,因為他頭髮的顏色很像柚子,所以我叫他柚子,你問我大家叫他什麼我可不能回答你。
柚子是個無聊的人,他整天只會待在房間裡畫圖,還是很恐怖那種,充滿彩紅跟奇妙生物的圖畫。真心覺得他腦子燒壞了。
「噢。」
護士的手撫摸過我的頭,另一隻手摸著我的下巴,我喜歡她一邊摸一邊抓的感覺,很舒服,很讓人放鬆。噢,啊。
「嗷?」
等等,怎麼停了呢?我還想要妳繼續摸啊。快點!
「九月!不行!」
我咬了一下護士的手,結果被打了。
「吃飯時間到了。來,我們去餐廳。」
護士離開,我才懶得理她。
「九月。」
我聽到了護士拍拍大腿的聲音,那我做做樣子回頭看她好了,看她生氣的樣子怪有趣的。
「九月。吃飯。」
「嗷。」
眼角的餘光瞄到了在餐廳裡的大家。咕嚕咕嚕。肚子在抗議了,它說我不該一直不吃東西,胃就像是寵物一樣,你得讓它吃東西,否則胡鬧。
「嗚。」
我只好離開有點小張的藤椅,蹦蹦跳跳到護士旁邊,再跟著她去餐廳。
我的位置在老護士跟萬寶路的旁邊。老護士是這間房子裡的另一個護士,因為她比較老,所以我叫她老護士;這間房子裡共有兩個護士,她們負責準備伙食、清理環境,有時候會陪大家玩玩遊戲,或問大家一些問題。
萬寶路是一個喜歡看電視的人,就是那裡面會有不同節目的黑白小盒子。他可以一整天都坐在輪椅上盯著電視,什麼也不做;當護士叫他起來走一走,他會大吼,並且離開輪椅一段時間,但很快又會因為重心不穩而跌坐回去,超蠢的。
那為什麼我會叫他萬寶路呢?因為他上衣的口袋裡總是放著一個小盒子,上面寫著萬寶路。護士說過,要記住一個人最快的方法,就是先記住他的特徵。
「好,現在大家都到齊了。可以開始禱告了嗎?」
老護士那狡詐的目光巡視了整張餐桌一遍,大家很自動的牽起手。
「今天輪到誰禱告?」
沉默。萬寶路用手肘碰了我一下。噢,原來是我。
「嗷噢。」
「嗷噢。」大家跟著我說了一次禱告詞。
老護士看著我,確認我沒有更多的禱告詞。
「阿門。好,大家開動。」
第攦璗鉐日
聖誕節快要到了,護士已經在大廳裡擺上了聖誕樹,可能是想趕快把真主降臨的氣氛感染給我們吧,畢竟宗教還是佔了這間建築的一大部分,光是走廊上就有三張不一樣的耶穌油畫。
這間房子裡一共住了八個人,扣掉我,有:護士、老護士、柚子、萬寶路、小可愛、彩帶,還有一個人,但我不想提他。
柚子,我的室友,喜歡畫畫,或是說他只會畫畫,只看過他用水彩;他會把畫貼滿整面牆,屬於他的那一面,有一面是我的。有一次他把畫貼到我的牆上,被我用爪子撕爛了,因為既然那在我的牆上,那我便有權力對那張畫做任何事。
萬寶路,一個坐在輪椅上的老頭子,除了看電視之外,還會罵人,很會罵人,有一次還把老護士給罵哭了。彩帶安慰她很久,那時我正在盯著盆栽看,他們剛好在我的旁邊,好像是因為爭執該不該每天洗澡這件事。噢,萬寶路不喜歡洗澡。
小可愛,會這麼叫不是因為他真的很可愛,是因為他很矮,嘴巴又嘟嘟的,經常流著口水;走起路來很蠢,頭會左右晃動,而且異常的外八;原本想叫他小蠢蛋,但護士說過,不要總是記著他人醜陋的一面,多觀察他們美麗的地方,因為你覺得的醜陋,可能會是他人認為的美麗。
但我還是覺得小可愛很蠢,既然無法改變我的觀點,至少我可以改變我的用詞;這樣當我說出真實的想法時,我還可以告訴大家:至少我努力過了。
「九月。借過一下。」
護士拿著雞毛撢子對我微笑,如果她帶著面具或是醜一點的話,很可能就是個殺人魔。但她很漂亮,所以不可能會是。
「我要打掃這張沙發。」
好吧。我離開就是了。我跳下沙發,伸了個懶腰,走向遊戲區。遊戲區顧名思義就是用來放玩具的地方,哈哈,她們所謂的「玩具」。玩具就應該要好玩,可是這些東西我一點都不想碰,那它們對我來說就不算玩具了吧。
「嗚。」
我來到彩帶的旁邊,她正盯著樂高積木;彩帶是除了護士二人組之外,這間房子裡唯一的女性。
「嗨。九月。」
彩帶沒有看我,她似乎感應到我來了。順帶一提,彩帶是個女巫;她有次從口袋變出一條拉也拉不完的彩帶,從那天起她的名字就從乳房變成了彩帶。
「我正在憑著意志力來讓積木移動。」
她說明了她在做的事,這對我來說很重要,因為我經常不知道別人在做什麼。
「嗷噢。」
謝啦,佛洛伊德。我開始跟著她一起盯著樂高積木,因為我很想知道什麼叫「憑著意志力」。
「動了。」
可惡,我眨眼了,我沒看到神奇的瞬間;我總是錯過這種奇蹟的時刻,我好恨我自己。大魔法師彩帶的超級意志力——移動的樂高積木!我想這就是她巡迴表演海報上會寫的標題。
「你沒看到嗎?」
「噢嗚。」我要求她再做一次。
「啊,可惜,我今天的能量扣打用完了。我得去看一下探索頻道補充正能量。」
我表示失望,彩帶隨便拍拍我的頭後便往客廳走了,我持續盯著樂高積木。我的意志力到底夠不夠強呢?不久後,客廳傳來萬寶路罵人的聲音,未看先猜,彩帶轉了他的台;萬寶路很討厭探索頻道,尤其是當其他動物正在交配的時候。我記得老護士對他說過一句話:「你這個硬不起來的傢伙!」
現在距離吃飯時間還有好一陣子,我不能總是盯著這樂高積木。但我好像也沒事做。
第腞璗日
今天很冷,大家圍成一圈坐在聖誕樹的旁邊聽修女讀著書上的故事,除了我之外;因為我是這裡面最酷的獨行俠,一向不參加無聊的團體活動。
我待在窗邊,看著窗外的一切,今天下著雨。在雨中我看到了一個男人,他並沒有撐傘,站在雨中,我看不清楚他的臉,是一片模糊的肉色;但我覺得他在看著我。我鼓起勇氣與他對視,挺直胸膛,宣示主權。
我下意識認為他是在對我宣戰,認為我是個籠中之物,沒有見識;雨滴在透明玻璃上敲打節奏,我的心跳漸漸與之同步。
雨變大了,我開始失去他的身影,大雨就像清潔劑一樣,把不屬於窗戶的一部份都清理掉。
「九月。」
那是護士的聲音,我快速的轉頭看向她。大家早就睡成一團了,老護士正在幫他們蓋上毯子;我早就說過那本紅色的厚書很無聊,只是那本是護士唯一讀過的書。
「嗷喔。」護士接過一條毛毯向我走過來。
「你要回房間睡嗎?」她微笑。
不,平安夜是大家都睡在客廳的日子;這樣明天早上一醒來就可以看到樹下的禮物。護士看我沒有要移動的意思便向我道了晚安,替我披上毛毯。
「走吧,吉兒。我們還有事要做。」
老護士關了燈,現在所剩的光源只有聖誕燈的紅藍閃光,還有窗外的月光;不知他還在不在?我回頭望向窗外,人不見了,但雨勢變小了點。雨聲和萬寶路的呼聲將我的眼皮變得越來越重。
我站在雪地之中,原本正在吹的冷風停了下來,我盯著遠方,那個男人站在那,我還是只看得到一團模糊的肉色;他告訴我,他叫做「努得」。接著他的嘴巴變得好大。
我睜開眼。
那是夢嗎?還是一個訊息?我不知道。還是我被努得抓了出去,但他消除了我的記憶?我出去了多久?毯子蓋的方式跟一開始不一樣,我的身上也有一點水漬,可能是融化的雪,我不知道,外面沒有下雪,可能到過更高的地方。
「嗚嗯?」
靈敏的我在夜裡聽到了怪物的叫聲,尖如女性,低如男吼,還伴隨著喘息聲。怪物就在這棟房子裡。我跳下藤椅,輕聲慢步地追尋著聲音的源頭,我的字典裡沒有恐懼。
最後在餐廳的牆上我看到了怪物的影子,這會是另一個夢嗎?還是剛剛的夢才是真實?我沒有再靠近的意願,怪物的影子前後蠕動,牠有八隻腳,一顆像螞蟻的頭,但沒有觸角。牠的吼聲忽快忽慢,前肢開開合合,彷彿在吞噬著什麼。
當我看到地上的護士服後我瞬間明白了,護士已被殘忍的吞食;真可憐,竟然選在聖誕節的時候。
我離開了廚房,回到房裡,反鎖大門。我不是害怕,只是還不想成為某人的晚餐,不,宵夜。
希望大家一切安好,阿門。晚安。
第腞璗腩日
我的禮物是一個紙袋,能夠讓我把頭套進去的一個紙袋,待在裡面的時候,一切都變得很黃。舒壓。
「喜歡你的禮物嗎?九月。」
護士的聲音,我以為她昨晚已經變成怪物的宵夜了。我鑽出紙袋,護士微笑的盯著我。
不太對勁。該不會怪物剝了她的皮,假裝是她,來混入我們之中。
「嗷啊啊。」
「你的聲音好奇怪啊,這是喜歡嗎?」
護士跟往常一樣摸摸我的頭跟下巴,沒想到連行為模式都完美複製了。我得趕快警告大家。
「嗷。」
「嘿!九月!你不喜歡也不用這樣吧。」
我抓了一下護士的手,她似乎很痛,至少她的血還是紅色的。
我最先找到的人是小可愛。他的聖誕禮物是一雙大得可憐的荷蘭木屐,他得在裡面塞滿彩虹球才有辦法穿著走路。
「去你媽的九月,滾遠一點。」
小可愛罵人總是那麼的可愛,口水會隨著他的髒話一起噴出。嘿!你穿這麼大的鞋子還有辦法走路嗎?你連不穿鞋子都走不好。
「嗷嗷噢。」
但嘲笑一個蠢蛋並不是我來的目的,於是我警告他;護士已經死了,怪物披著她的皮。
「滾啦。你媽的混帳低能兒。」
小可愛並沒有聽進去,他就這樣拖著兩隻大腳從我身旁走過,最蠢的是,就算他這樣平行移動,他的小頭還是左右晃得厲害,更不用提他的蠢辮子。
算了,他死了也不足為惜,我得趕快告訴柚子。這算是他當我室友的特權,有機會得知第一手的情報。
我很快地蹦跳到房間;柚子的聖誕禮物是一盒新的蠟筆,看來連聖誕老人都希望他換個媒材來創作;只會用單一媒材來創作的藝術家稱不上是一個藝術家,只能算是專家。
柚子跟以往一樣,趴在地板上畫畫,而那盒新蠟筆在垃圾桶裡;被奴化的心理所產生的想法永遠都是被奴化的反動,我替柚子默哀三十秒。
「噢嗚。」
我警告他關於護士的事。
簌簌簌簌,柚子沒有理我,繼續用他的畫筆在一張廣告紙上塗抹;護士沒有空白的紙給他,通常柚子都是拿報紙裡的廣告紙來畫,有的時候他會根據廣告紙上原本有的圖案來畫,有的時候則直接把那些鬼東西蓋掉,換成更多的鬼東西。
「嗷嗚嗚。」
因為他是我室友,所以我又多試一次。
柚子持續用著藍色畫一個球狀的東西。好吧,我連室友都救不了;我沒有進去房間大哭一場,因為勇者永遠不會放棄,我得去告訴下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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