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母親
如果有人提到母親這個字眼，萊特的腦海裡第一秒浮現的，可能是丹鹿的母親和她的歌聲。
在他還小的時候，每晚，她都會在丹鹿以及借宿的他床旁輕聲唱著搖籃曲，哄他們入睡。
萊特永遠都會記得丹鹿母親的歌聲。
雖然丹鹿老是嫌家裡人多很麻煩，媽媽愛唱歌很丟臉，萊特卻很羨慕丹鹿擁有這樣的母親。
萊特會永遠記住丹鹿母親的聲音，自己母親的倒已經相對模糊了。每當他回到家，母親不是不在，就是還在和父親忙於公事。
萊特的母親從來不會在夜裡來說晚安，為他唱搖籃曲。
幼年時期曾經有一次，他在睡前鼓足勇氣，想讓母親也替他唱首搖籃曲；然而當母親站在他的床旁，冷漠地替他拉上被子，像陌生人一樣問他還有什麼需要時，萊特還是把話吞回了嘴裡。
不知為何，萊特總覺得自己和母親之間有一道跨不過去的隔閡。
母親葛瑞絲是位嚴肅、冷漠，很有威嚴的鷹派教士。她面容清麗，有頭深色的烏亮長髮。但她總是梳著包頭，全身上下一絲不苟，萊特甚至從沒看過她放下頭髮的模樣。
所有看過萊特和葛瑞絲同時出現的人都說，萊特和葛瑞絲從長相到氣質完全沒有一絲相似的地方。
和葛瑞絲不同，萊特一出生就有著一頭亮晶晶的金髮。他的爺爺哈洛．蕭伍德也有一頭偏金色的頭髮，卻沒有萊特的髮色這麼耀眼。
萊特看上去像是個抱來的孩子。
教廷裡總有無聊的人這麼竊竊私語，甚至還有傳言萊特根本是哈洛．蕭伍德抱回來的私生子……因為一直有傳聞揣測著，葛瑞絲其實是個不孕者。
當然，這些都只是傳言而已，從來沒被證實，也被當時的大主教哈洛斥為笑話。
葛瑞絲是個不錯的母親。萊特一直是這麼想的。
即便她總是很忙，跟著父親到處出差，長時間不在萊特的身邊；但一直以來她都會確保萊特衣食無缺，讓他睡飽穿暖……
無論外人怎麼說，葛瑞絲絕對不是個糟糕的母親，她盡了所有母親應盡的基本責任。
只是人都是貪心的。
對萊特來說，比起葛瑞絲，更像他真正母親的，可能還是那個會在他床旁陪著他，唱搖籃曲給他聽的丹鹿的母親。
丹鹿的母親對待萊特的態度，有時候或許還比對待丹鹿更體貼呵護。
而且不只是丹鹿的母親，萊特受到整個瓦倫汀家很多照顧。他們陪著他度過所有節日、生日、成年禮，或任何大大小小的紀念日。
瓦倫汀家也更像他真正的家。
萊特記得所有和瓦倫汀家共度的日子，卻記不太清楚和父母共度的時光。每當他必須回到蕭伍德家時，面對的總是空蕩蕩的房子，彷彿沒人想跟他待在一起。
這讓天性樂觀的萊特偶爾也會忍不住反覆思索，自己是不是做錯了什麼事讓父母不喜歡待在他身邊？
又或者……
──萊特是個抱來的孩子。
有沒有可能，這個傳言是真的？
好幾次，萊特都想和父母談談這件事情，卻都沒有一次能說出口。
小時候的萊特不敢面對這一切。然而一直到現在，他長大、能夠獨當一面了，站在蕭伍德家的墓園中，面對的也只是母親和父親的墓碑，他依然開不了口。
只剩他一個人的蕭伍德家，再追究這些問題似乎也沒有意義。
萊特最後選擇遺忘這些困擾，對任何人都避而不談。他掩飾得很好，也沒有人在乎……所以他不曾想過，這個問題居然會在這種時刻浮上檯面逼他面對。
「喂，你在想什麼？」
手裡抱著花束的萊特被人用手臂撞了一下，他回過神來，柯羅和絲蘭正看著他。
原來他已經呆站在原地，盯著眼前的墓碑看了好長一段時間。
墓碑頂端矗立的那隻銅雕黑羊姿態很驕傲，它依然舉著前蹄，尖尖的嘴對著他們，一雙金色的銅眼居高臨下。
萊特卻覺得很親切。
「沒什麼，」萊特頓了頓，視線從黑羊臉上收回，放到絲蘭身上。
絲蘭正細心地撥去墓碑上頭的落葉。
見到柯羅還是一臉擔心，萊特笑著對他說：「我只是在想我以後也要弄一個這樣的墓碑，你不覺得很酷嗎？」
柯羅皺眉，白了他一眼：「那麼你的墓碑上應該要放一隻白痴獨角獸。」
「獨角獸是個好主意耶！我還要在獨角獸的肩膀上放一隻烏鴉，然後你要葬在我的……」
「我說過要隔一個花盆！」
「兩位！」絲蘭瞪過來，要兩人結束他們愚蠢的對話，「放尊重點。」他提醒。
萊特和柯羅兩人安靜下來，他們沒忘記自己正站在陌生女巫的墓前。
「絲蘭先生，這是……」
「別說話，我說過先獻花。」絲蘭說。
萊特低頭看著眼前的墓碑。蜘蛛們正殷勤地打掃著上頭的落葉，將枯萎的花束和空紅酒瓶清走。
不知道為什麼，萊特忽然緊張起來，他蹲下身為墓碑的主人獻上花。
一旁的絲蘭不曉得從哪裡拿出了瓶紅酒，他拔開瓶塞，往墓碑一淋。
萊特看著紅酒流入墓碑上刻著名字的溝縫之中，血紅色的液體染紅了「丹德莉恩」這個名字。
「丹德莉恩……」萊特喃喃著。
瞬間，女巫淒厲的哀嚎在萊特耳旁響起。他彷彿回到了那場異端審判庭，而絲蘭、爺爺以及達莉亞正站在他面前，審訊著那名臉部被抹去的女巫。
女巫的頭髮和衣物都吸飽血水，癱坐在椅子上僵硬不動，失去生息。
「喂，你還好嗎？」柯羅見萊特的臉色鐵青，他詢問。
萊特搖了搖頭示意自己沒事，他看向臉色凝重的絲蘭：「這個名字，是那個異端審判庭上的女巫的名字。」
萊特怎麼樣也忘不了那個場景。
絲蘭默不作聲。
「什麼？你們在說什麼？」柯羅從剛剛開始就一直處於狀況外。
萊特再次看向絲蘭，當時會窺探到絲蘭的那段回憶完全是個意外。
在蝕的庇護下，他不小心撞見了亞拉妮克的進食過程，還有絲蘭擔任異端審判者的不堪過往……而柯羅當時被排除在外了。
「你們為什麼都不說話？」柯羅皺眉。
萊特欲言又止，他答應過絲蘭不會多嘴，所以要不要告訴柯羅這件事，決定權在絲蘭身上。
絲蘭看了眼腳下的墓碑，伸手替黑羊雕像拭去灰塵，接著一個人把剩下的紅酒灌完。
萊特和柯羅看得目瞪口呆。
「你們聽過丹德莉恩是誰嗎？」絲蘭把空酒瓶放在墓碑上，蜘蛛們來收走了。
萊特好奇牠們都把垃圾收去哪裡了。
「幾百年前的女巫？」柯羅聳肩，他對這名字依稀有印象，但很模糊。這名字就像是女巫史的教科書上會提到的不重要人物。
絲蘭卻說：「丹德莉恩曾經是我及達莉亞相當親密的友人，過去也是黑萊塔的女巫之一──最後一位魘羊女巫。」
萊特和柯羅驚訝得瞪大眼，因為他們不知道這段歷史。
「那是最後一位魘羊女巫？」萊特以為絲蘭他們當時刑求的是名未登記的流浪女巫。
除了必須拋頭露面的大女巫，黑萊塔的男巫或女巫們通常只讓外界知道他們的家族名號，不會透露太多私人資訊。很多人知道黑萊塔有夜鴉男巫、狩貓男巫，卻從不知道他們的本名或是長相。
督導教士不同，大眾至少會知道教士的名字，或多少聽過一些關於女巫男巫們的傳聞。可身為督導教士和女巫小達人的萊特卻從沒聽過這號人物，也不知道最後一任魘羊女巫在黑萊塔裡服務過。
「我也沒聽達莉亞提起過她。」柯羅皺眉。
「你們這一代已經幾乎遺忘她了吧？才不過幾年的時間，一個人要消失還真簡單。」絲蘭喃喃自語，然後解釋道：「我們不被允許提起她，因為她是個祕密、是教廷百年來的大醜聞，和你兄長一樣。」
「不要哪壺不開提哪壺！」柯羅瞪向絲蘭。
絲蘭沒理會柯羅，他繼續說：「當年她犯了不該犯的大錯，最後被解除了黑萊塔的職位，淪落到必須接受異端審判的地步。而當時的異端審判者是我、萊特的爺爺哈洛．蕭伍德，還有你的母親，達莉亞。」
「這些是什麼時候的事情？」柯羅問。
「是你出生前的事了。」絲蘭盯著墓碑，彷彿在回憶那場異端審判的過程。
柯羅想了想覺得不對勁，他看向萊特，「但為什麼你會知道這件事？」
絲蘭開口替萊特解釋：「那是在哭嚎山峰時發生的事，當時你還在昏睡中，趁著這個機會，我本來打算和蝕談些條件……」
「你這王八蛋！我就知道你對我肚子裡的東西有興趣！」柯羅吼道。
嘻嘻。他肚子裡的東西發出笑聲。
「別擔心，我們的談判後來破局了，那傢伙還挾帶著萊特闖進亞拉妮克的房間，窺探我的記憶。」絲蘭說，「那是個很糟糕的經驗，你肚子裡的東西是一團壞水，就算你現在想免費送我，我也不要。」
真是冷酷無情的負心漢。柯羅肚子裡的東西又說。
柯羅默不作聲地用力掐痛了自己的腹部，即便他明明知道這樣根本傷害不到蝕。
「我知道告訴你這件事你一定會抓狂，想跟我拚個你死我活，所以我當時要求萊特保密。」
萊特拉著柯羅對他點頭，表示絲蘭的話都是真的。
「抱歉，那時我是無意間撞見絲蘭先生的回憶，絲蘭先生要求我別說出去，我就沒說了。而且當時的情況確實也不適合告訴你……」
柯羅沒說話，還在氣頭上的他不知道該說什麼，他一臉不悅地甩開萊特的手。
哈哈，小鑽石是個說謊精。
「閉嘴！你才是最大的問題！」柯羅又捶了下腹部。
「抱歉。」道歉的卻是萊特。
柯羅想解釋自己不是在罵萊特，一時卻又說不出口。他雙手環胸，改把脾氣發回絲蘭身上。
「我們先別廢話這麼多了，你大老遠把我們抓來這裡，到底和這女巫有什麼關係？」
「事實上，我要抓的人只有萊特而已。」絲蘭說。「你是附贈的。」
「你是很想找我吵架是不是？」柯羅的情緒讓天空陰陰晴晴的，但他依然挺身擋到了萊特面前，「你今天一直表現得很古怪噁心，快說，你到底想對萊特幹嘛？」
「我只是想和萊特確認一件事。」
「什麼事？」
「回答我，萊特，你的父母到底是誰？」絲蘭越過柯羅，直接詢問萊特。
柯羅整個人瞬間警戒起來，天空變得昏暗，像暴雨前夕的陰沉。
「是誰跟你說了什麼？賽勒嗎？」
看到柯羅的反應，絲蘭皺眉，「賽勒也知道什麼嗎？」
柯羅瞬間噤聲，他站在萊特面前動也不動，直到萊特開口打破沉默。
「我的父母是露德蕭伍德，以及葛瑞絲溫特。」萊特說，他伸手輕輕按住柯羅的肩膀，要他冷靜。
絲蘭深吸了口氣，蜘蛛們在他耳邊爬行細語。他說：「我知道，露德是前大主教哈洛的長子，葛瑞絲溫特是鷹派教士，你名義上的母親。我已經查過你的身世，蜘蛛們都告訴我了。」
「那你到底想問什麼？你是故意來找碴的嗎？」柯羅握緊拳頭。
「這些都只是基本資訊而已，誰都有辦法查到。」絲蘭說，「但有一些不為人知的祕密被你們蕭伍德家藏起來了，從來沒人知道真相。」
萊特沒說話。
「你和你母親一點都不像，你是個忽然冒出來的孩子，而在你出現之前，教廷一直有傳言葛瑞絲溫特是個不孕的女人，所以才會嫁給一個獅派教士。」絲蘭話說得很直接。
鷹派的教義本來就注重生育，不能生育的女性對鷹派教士來說並不光彩。葛瑞絲是個優秀的女人，對鷹派的人來說卻不夠優秀。
「哈洛動用了他的所有資源，讓這些事看上去像個傳言，但它真的是傳言嗎？萊特！」
「你是不是吸白鴉葉吸瘋了，欠扁啊？」柯羅剛要往前就被萊特揪住了衣領。
萊特沉默半晌後，才開口問道：「絲蘭先生，為什麼忽然問我這些問題？難不成你也相信那些傳言？」
「我只是忽然想通了，有關於你身上那些奇怪的現象……如果和那些過去被我當成笑話一樣看的傳言串在一起，一切就合理了。」
絲蘭指著萊特。
「萊特，我懷疑你……體內流著巫族的血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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