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演│侯孝賢──推薦人──影評│聞天祥
※黑澤明唯一自傳(收錄珍貴成長與工作照片)※
史蒂芬.史匹柏眼中「電影界的莎士比亞」
唯一讓法蘭西斯.柯波拉願意屈居助理的電影大師
CNN評選│二十世紀亞洲最有貢獻人物│藝文類│
雖然沒有自信能讓讀者看得高興,
但我仍以過往常告訴晚輩的「不要怕丟臉」這句話說服自己。
──Akira Kurosawa 黑澤 明
日本民間流傳著這樣一個故事︰在深山裡,有一種特別的蝦蟆,不僅外表奇醜無比,而且還多長了幾條腿。人們抓到牠後,將其放在鏡子前或玻璃箱內,蝦蟆一看到自己醜陋不堪的外表不禁嚇出一身油。這種油,也是民間用來治療燒傷燙傷的珍貴藥材。
受到法國導演尚.雷諾瓦寫自傳的鼓舞,從來無意寫自傳的黑澤明,在即將屆滿六十八歲之際,說服自己以「不要怕丟臉」的態度,回顧拍出《羅生門》這部經典作品之前的自己。為了找回過去的記憶,黑澤明和許多朋友促膝長談,從與良師益友乃至憎惡之人的回憶中,黑澤明尋找黑澤明之所以能有後來成就的故事,並自喻是隻站在鏡子前的蝦蟆,因發現過往的種種不堪,嚇出一身油。
這部直面人生的深刻告白,笑淚交織,是一代電影大師在自己人生中的精采演出!
【「底片」與「正片」──談小哥哥】
如果?
直到現在,我還時常在想。
如果哥哥沒有自殺、像我一樣進入電影界的話?
哥哥擁有充分的電影知識和理解電影的才華,在電影界也有很多知己,而且還很年輕,只要有那份意志,應該可以在電影領域揚名立萬。
可是,沒有人能讓哥哥改變其意志。
有一天,母親問我。
「丙午(小哥哥的名字)沒事吧?」
「什麼事?」
「怎麼說呢......丙午不是一直說他要三十歲以前死嗎?」
沒錯。
哥哥常說這話。
我要三十歲以前死掉,人過了三十歲,就只會變得醜惡。
像口頭禪一樣。
哥哥醉心俄國文學,尤其推崇阿爾志跋綏夫(Mikhail Artsybashev)的《最後一線》是世界文學最高傑作,隨時放在手邊。所以我認為他預告自殺的言語,不過是受到文學迷惑後的誇張感慨而已。
因此,我對母親的擔心一笑置之,輕薄地回答:
「越是說要死的人,越死不了。」
但是就在我說完這話的幾個月後,哥哥死了。
就像他平常說的一樣,在越過三十歲前的二十七歲那年自殺了。
後來,我進入電影界,擔任《作文教室》的總助導時,主演的德川夢聲盯著我看,然後對我說了這句話。
「你和令兄一模一樣。只是,令兄是底片,你是正片。」
因為我覺得自己受哥哥的影響很大總是追著他的腳步前進,有那樣的哥哥才有今天的我,所以對德川夢聲說的話,也是這樣子解讀。但後來聽他解釋,他的意思是哥哥和我長得一模一樣,但是哥哥臉上有陰鬱的影子,性格也是如此,我的表情和性格則是開朗明亮。
植草圭之助也說我的性格有如向日葵般,帶有向陽性,我大概真的有這一面。
但我認為,是因為有哥哥這個「底片」,才會有我這個「正片」。
【仰瞻師道──談最佳良師山爺】
山爺從不對助導發脾氣。
有一次拍外景,忘了叫搭檔演出的另一個演員。
我趕忙找總助導谷口千吉商量,千哥毫不緊張,直接去向山爺報告。
「山爺,今天某某不來唷!」
山爺驚愕地看著千哥:
「怎麼回事?」
「忘了叫他,所以不來了。」
千哥說得好像是山爺忘了叫人似的,口氣強硬。
這一點是PCL出名的谷口千吉誰也模仿不來的獨特之處。
山爺對千哥這過分的態度沒有生氣:
「好吧,知道了。」
當天的戲就只能靠那一個人。
那個人回頭向後面喊著:
「喂,你在幹什麼?快點過來!」
整場戲就這麼帶過。
電影完成後,山爺帶我和千哥去澀谷喝酒,經過放映那部片子的電影院,山爺停下腳步,對我們說:
「去看一下吧!」
三人並肩而坐看電影。
看到那個搭檔之一回頭向後面喊著「喂,你在幹什麼?快點過來!」的地方,山爺對千哥和我說:
「另一個人在幹什麼?在大便嗎?」
千哥和我站起來,在陰暗的電影院裡,直挺挺地向山爺鞠躬致歉。
「真的對不起。」
周圍的觀眾吃驚地看著兩個大男人突然起立鞠躬。
山爺就是這樣的人。
我們當副導時拍出來的東西,他即使不滿意,也絕不剪掉。
而是在電影上映時帶我們去看,用「那個地方這樣拍可能比較好」的方式教我們。
那是為了培養助理導演、即使犧牲自己作品也可以的做法。
雖然這樣盡心培養我們,但山爺在某個雜誌談到我時只說:
「我只教會黑澤君喝酒。」
我不知道該如何感謝這樣的山爺。
【無用就是無用──談電影剪輯】
剪掉!剪吧!剪!
剪接室裡的山爺,簡直像殺人狂。
有時候覺得,既然要剪,當初就別拍嘛。因為是我也辛苦參與的底片,被剪掉,我也很難過。
可是,無論是導演辛苦,助導辛苦,還是攝影師或燈光師辛苦,這些都不是觀眾需要知道的事。
重要的是,我們必須給他們看沒有累贅的充實作品。
拍攝的時候,當然是覺得有需要才拍,但拍完一看,又覺得沒有需要,這種情況很多。
不需要的東西就是多餘。
人總是以和辛苦成正比來做價值判斷。
這在電影剪輯是最大的禁忌。
有人說電影是時間的藝術,無用的時間就是無用。
關於剪輯,這是我從山爺那裡學到的最大教訓。
【遺憾的事──談憎惡之人】
當時,內務省把導演的首部作品當作導演考試的考題,所以《姿三四郎》一殺青立刻提交內務省赴考。考官當然是檢閱官,在幾位現任電影導演陪席下,進行導
演考試。
預定陪席的電影導演是山爺、小津安二郎、田坂具隆。但山爺有事不克出席,特別和我打招呼,說有小津先生在,沒問題。鼓勵向來和檢閱官勢同水火的我。
我參加導演考試那天,憂鬱地走過內務省走廊,看到兩個童工扭在一起玩柔道。其中一個喊著「山嵐」、模仿三四郎的拿手技摔倒對手,他們一定看過《姿三四郎》的試映。
儘管如此,這些人還是讓我等了三個小時。
期間那個模仿三四郎的童工抱歉地端了一杯茶給我。
終於開始考試時,更是過分。
檢閱官排排坐在長桌後面,末席是田坂和小津,最旁邊坐著工友,每個人都有咖啡可以喝,連工友都喝著咖啡。
我坐在長桌前的一張椅子上。
簡直像被告。
當然沒有咖啡喝。
我好像犯了名叫《姿三四郎》的大罪。
檢閱官開始論告。
論點照例,一切都是「英美的」。
尤其認定神社石階上的愛情戲(檢閱官這樣說,但那根本不是愛情戲,只是男女主角相遇而已)是「英美的」,嘮叨不停。
我若仔細聽了會發火,只好看著窗外,盡量什麼都不聽。
即使如此,還是受不了檢閱官那冥頑不靈又帶刺的言語。
我無法控制自己臉色大變。
可惡!隨便你啦!
去吃這張椅子吧!
我這麼想著、正要起身時,小津先生站起來說:
「滿分一百分來看,《姿三四郎》是一百二十分,黑澤君,恭喜你!」
小津先生說完,無視不服氣的檢閱官,走到我身邊,小聲告訴我銀座小料理店的名字,「去喝一杯慶祝吧!」
之後,我在那裡等待,小津先生和山爺一同進來。
小津先生像安慰我似的拚命誇讚《姿三四郎》。
但是我仍無法平息心中的怒氣,想著如果我把那張像被告席的椅子往檢閱官砸去,不知道會有多痛快。
直到現在,我雖然感謝小津先生,但也遺憾沒有那麼做。
【黑澤明大事記】
1910年│生於東京。
1936年│考進PCL電影製片廠(東寶映畫前身)擔任助理導演。
1951年│以《羅生門》獲得威尼斯影展金獅獎,隔年再拿下奧斯卡榮譽獎。
1954年│以《七武士》獲得威尼斯影展銀獅獎,奠定國際影壇地位。
1975年│以《德蘇烏扎拉》二度獲得奧斯卡。
1978年│出版類自傳《蝦蟆的油》。
1990年│獲奧斯卡終身成就獎。
1998年│病逝東京,享壽八十八歲。
1999年│經CNN評選為二十世紀亞洲最有貢獻人物(藝文類)
作者簡介:
Akira Kurosawa 黑澤 明
1910年生於東京。1936年考進PCL電影製片廠(東寶映畫前身),擔任助理導演。1951年以《羅生門》獲得威尼斯影展金獅獎,隔年再拿下奧斯卡榮譽獎。1954年拍出日本評論家心目中日本影史上最高傑作《七武士》,亦獲威尼斯影展銀獅獎的肯定,奠定國際影壇地位。1975年以《德蘇烏扎拉》二度拿下奧斯卡。1990年獲奧斯卡終身成就獎。1998年病逝東京。1999年獲CNN選為二十世紀亞洲最有貢獻人物(藝文類)。
在恩師山本嘉次郎的訓練下,黑澤明養成擔任自己作品編劇、監制和剪接的習慣,堪稱全面的電影製作人,其中對編劇尤為看重,曾在受訪時表示任何有志於導演工作的後進,都應該從寫劇本做起。從1943年首部執導作品《姿三四郎》到1993年的最後一部作品《一代鮮師》,黑澤明一生共自編自導三十部作品,留下許多不朽經典,如《羅生門》、《生之慾》、《七武士》、《蜘蛛巢城》、《大鏢客》、《德蘇烏扎拉》、《影武者》、《亂》、《夢》等,影響無遠弗屆,是使日本電影走向國際化的重要導演。
譯者簡介:
陳寶蓮
悠遊日本文學翻譯領域多年,譯有《失樂園》、《深夜特急》、《佐賀的超級阿嬤》、《一絃琴》、《蝸牛食堂》、《王國》、《甜美的來生》等書。
譯者部落格 晴天譯樂園:http//bijinluck.pixnet.net/blog
章節試閱
長話(一)
一九七四年八月,我接到山爺臥病在床的病危通知。
那時我正準備前往蘇聯拍攝《德蘇烏札拉》。
這一去,最少需要一年數月。在這中間,即使山爺有什麼狀況,我也無法回國。
我抱著沉重的心情去探望山爺。
山本家在成城北邊的小丘上,大門到玄關是一條緩坡水泥路。坡道中央是山本太太精心設置的帶狀花壇,鮮花盛開,但心情沉重的我覺得花色過於艷麗。
病榻上的山爺,面容瘦削,挺直的鼻樑看起來更高。
我慰問後,山爺低聲客氣說:
「這麼忙還來看我,謝了。」
接著問:
「去蘇聯的助導怎麼樣?」
「很好,我的吩咐都一一記下,做得不錯。」
我說,山爺微微一笑:
「只會記錄的助導不行哪!」
我雖也這麼認為,但現在談這事會讓山爺掛心,不行,所以扯個小謊:
「不要緊,他只是人太好說話,但事情做得很好。」
「那就好。」
山爺聊起壽喜燒。
那是一家老味道的壽喜燒店,他推薦我務必要去嚐嚐,還告訴我地址。然後, 又聊起以前曾一起去吃過的一家牛肉火鍋店和那滋味。
我看著其實已無食慾仍津津樂道那些事的山爺,著實感受到他的體貼。
他是想開開心心送我去蘇聯。
我在莫斯科接到山爺的訃聞。
要寫山爺,卻從病榻上的山爺寫起,似乎奇怪,但我想說的是,即使在病危時候,山爺最掛念的還是助理導演。
沒有人像山爺那樣看重助理導演。
在拍片準備階段,最先著手處理的是成立劇組,山爺總是最先決定由誰誰誰來當助導。
凡事都抱持柔軟態度、個性淡泊爽快的山爺,對助理導演的人選卻堅持得驚人。
每次有新面孔候補時,對其品行、資質等都調查得清清楚楚。
一旦採用後,不問助導的資歷,都會聽取他的意見。
這種自由直率的關係,是山本劇組的特徵。
我在山本劇組的助導時代,參與的作品有榎健(榎本健一,日本喜劇王)的《民謠金太》、《千萬富翁》、《意外的人生》、《良人的貞操》、《藤十郎之戀》、《作文教室》、《馬》等。在這期間,我也從第三助導升上總助導,也做過副導、剪輯、配音等。
這段期間大約四年,但感覺像一口氣衝到陡峻的坡頂一樣。
山本劇組的工作,每一天都快樂充實。
我們可以大剌剌地提出意見,被採納的時候也多,工作特別帶勁。
那時,PCL靠著挖角過來的明星和導演,鞏固陣容,發展成東寶映畫,在電影市場和其他公司短兵相接,每一部電影都在嚴格的條件下製作,每一件工作都不是普通的辛苦。
正因如此,沒有一件工作不是極佳的修業。總之,根本沒有好好睡太平覺的時間。
當時,劇組人員的願望大概就是能睡個好覺。
可是,其他工作人員休息的時候,我們這些助導還要忙著準備接下來的工作,根本不能休息。
當時,我常常幻想。
一個大房間裡鋪滿棉被。
跳進那堆棉被中好好睡個覺。
不過,我們還是會用口水擦擦眼睛硬撐(這樣做,眼睛會清楚一點)。一心想著做出更好一點的作品。
我就舉本多木目守的例子吧。
本多木目守就是本多猪四郎導演,他當時是第二助導,忙著處理大道具,還抽空在塗上顏料的假柱子和合板上仔細描繪木頭紋理、打光,所以得了這個綽號。
他描繪木頭紋理,是一心想把山爺的事情做得更好一點。
不,是回應山爺的信賴,覺得不這樣做過意不去。
山爺對我們的信任,激發我們的團結心情。
這種心情也培養出我們對工作的基本態度。
我也是這樣培養出對工作的基本態度。
當上總助導後,那態度結合我天生的固執,變得異常執著。
拍攝《忠臣藏》時。
那部片子的第一部是瀧澤英輔導演,第二部是山爺導演。第二部剩下義士殺入吉良府邸報仇那場戲還沒拍,要趕上首映,只剩一天的時間。
山爺和公司高層都已放棄搶拍,但我不死心,跑去看棚外布景。
大門、後門、門內的布景都已搭好,可是完全不見雪蹤。
我拎著裝了鹽巴的桶子,爬上後門,跨在屋頂上,堆著鹽巴,製造積雪的屋簷。
大道具的主管(他叫稻垣,是個拗脾氣的俠客式人物)過來,看著我說:
「你在幹什麼?」
「幹什麼?義士討伐吉良邸那天下著大雪,沒有雪,不成事啊。」
我說完,繼續埋頭堆鹽巴。
稻垣大哥驚訝地看了一會兒,嘀嘀咕咕地走開,隨即從大道具倉庫那邊折返。
搬來許多大道具。
「啊!雪,我叫你下雪!」
稻垣大哥怒吼。
我爬下屋頂,走到山本劇組的休息室,叫醒睡在長椅上的山爺。
「後門的雪馬上就好,請山爺先從後門開始拍。這期間,我去弄大門的雪,然
後再去拍大門的戲。這時,我再去弄門內的雪,到時再拍那裡,然後……」
山爺睡眼惺忪地點點頭,吃力地站起來。
那日,天藍得驚人,套上紅色濾光鏡後拍下的討伐吉良府邸夜戲,漆黑的天空和皚皚白雪的對比,真是出色。
拍門內的戲時,天是真的黑了,殺青時已是午夜。
全部拍攝完成,大家拍紀念照時,廠長過來,說雖然沒什麼酒菜,但想跟大家乾一杯,希望大家到餐廳去。
餐廳趕忙排設桌椅,準備酒菜。
面對排排坐在上位的公司高層,我們劇組實在疲勞至極,連乾杯的力氣都沒有,什麼也吃不下。
大家只想快點上床睡覺。
大家像參加守靈夜的弔客似的,垂頭聆聽公司高層對《忠臣藏》趕上首映的感謝言語。他一說完,照明部的人先站起來,默默鞠躬後出去。
接著,攝影部、錄音部等各部門的人都站起來,默默鞠躬離席。
只剩下公司高層、山爺和我們幾個助導。
山爺真是不會生氣的人。
即使真的生氣,也不會發作。
所以我必須設法解決困擾山爺的事情。
尤其是挖角過來的明星都很大牌,拍攝影時常常遲到。
連續幾次後, 即使山爺不生氣,我們劇組卻按捺不住了。
那種狀態老是耽誤工作,是個麻煩。
這種時候,我會事先告訴山爺及劇組,只要那個演員又遲到,我就怒吼:
「中止!今天就到這裡!」
然後,要大家火速離開。
留下那個演員和他的宣傳跟班,大家收工。
因為知道那個演員或宣傳一定 會到山本劇組的休息室來了解狀況,我拜託山爺在這時候盡量板著臉。
果然,那個演員或宣傳就過來了,小心翼翼地問。
「今天中止的理由是我(或先生)遲到吧?」
這時,我看著山爺說:
「大概是吧。」
山爺大抵一副不知所措的表情扭扭捏捏的,我不管他,再對那個演員或宣傳補上一槍:
「預定表不是為了讓人遲到而發的。」
後來,那個演員就乖乖按照時間進棚拍戲了。
山爺也不對助導發脾氣。
有一次拍外景,忘了叫搭檔演出的另一個演員。
我趕忙找總助導谷口千吉(當時是山本劇組的總助導,後來成為導演,有《銀嶺盡頭》、《傑克萬與阿鐵》、《黎明大逃亡》等佳作。)商量,千哥毫不緊張,直接去向山爺報告。
「山爺,今天某某不來唷!」
山爺驚愕地看著千哥:
「怎麼回事?」
「忘了叫他,所以不來了。」
千哥說得好像是山爺忘了叫人似的,口氣強硬。
這一點是PCL出名的谷口千吉誰也模倣不來的獨特之處。
山爺對千哥這過分的態度沒有生氣:
「好吧,知道了。」
當天的戲就只能靠那一個人。
那個人回頭向後面喊著:
「喂,你在幹什麼?快點過來!」
整場戲就這麼帶過。
電影完成後,山爺帶我和千哥去澀谷喝酒,經過放映那部片子的電影院,山爺停下腳步,對我們說:
「去看一下吧!」
三人並肩而坐看電影。
看到那個搭檔之一回頭向後面喊著「喂,你在幹什麼?快點過來!」的地方, 山爺對千哥和我說:
「另一個人在幹什麼?在大便嗎?」
千哥和我站起來,在陰暗的電影院裡,直挺挺地向山爺鞠躬致歉。
「真的對不起。」
周圍的觀眾吃驚地看著兩個大男人突然起立鞠躬。
山爺就是這樣的人。
我們當副導時拍出來的東西,他即使不滿意,也絕不剪掉。
而是在電影上映時帶我們去看,用「那個地方這樣拍可能比較好」的方式教我們。
那是為了培養助理導演、即使犧牲自己作品也可以的做法。
雖然這樣盡心培養我們,但山爺在某個雜誌談到我時只說:
「我只教會黑澤君喝酒。」
我不知道該如何感謝這樣的山爺。
關於電影,關於電影導演這個工作,山爺教給我的東西這裡根本寫不完。
像山爺這種老師,才是最好的老師。
我覺得這從山爺徒弟(山爺最討厭這個詞彙)的作品風格完全不像山爺,最可以看出。
山爺絕不矯正助導的個性,讓我們盡情發揮。
完全沒有身為師父的拘謹,輕鬆隨興地培養我們。
但山爺也有可怕的時候。
那是有關江戶時代的棚外布景。
我已忘記是什麼字,寫在某家商店的看板上。一個演員問我那是什麼看板,我也不會唸上面的字,不知道賣的是什麼,於是亂猜說,是賣藥的看板吧。
然後,我聽到山爺少有的嚴厲聲音。
「黑澤君!」
我一驚,看著山爺。
從沒看過臉色如此難看的山爺。
山爺板著臉對我說:
「那是香袋的看板,不要隨便亂說,不知道的事情就說不知道。」
我無言以對。
這句話我銘記在心,至今不忘。
山爺常於座談、酒席上教我很多事情。
山爺興趣廣泛,尤其是食物,可說是個美食家,告訴我世界各地的美食。山爺一貫主張連好吃、難吃這麼單純的評價都做不到的人,就失去做人的資格。因為太喜歡美食,我在這方面也學到很多。
山爺對於古美術、尤其是古器具類的造詣很深,很喜歡民俗藝品,因此這方面知識我也受教很多。
對於繪畫,我有特別的興趣,比山爺更深入此道。
還有,去拍外景時,在火車上為打發時間,山爺經常和我們助導玩這個遊戲。
設定一個明確的主題,寫一則短篇故事。
這個趣味遊戲雖然有助於練習寫劇本和執導,但多半是用來殺時間的。從來沒人贏過山爺。他的短篇故事就是那麼興味盎然。
例如「熱」這個主題。山爺這樣寫著。
場景是牛肉火鍋店樓上。
酷熱的夏日夕陽,火辣辣照著緊閉的窗玻璃。狹小的房間裡,一個男人也不擦掉滿頭大汗,纏著女服務生調情。旁邊鍋子裡的壽喜燒被煮得都要乾了,發出噗嚕噗嚕的聲音,牛肉味溢滿屋內。
一個短篇故事,把「熱」這個的主題寫得淋漓盡致,而且彷彿可以看見調情男人的嘴臉,生動有趣。
助理導演一起向山爺致敬。
山爺是這樣的一個人,人情味豐富,有關他的回憶,實在寫不完。
山爺晚年獲頒勳章,他站在台上說。
「祝賀的話語,短一點比較好,因為說得短,就是縮辭(與祝辭同音),說得長,就變成長辭(與弔辭同音)了。」
我人在蘇聯,無法參加山爺的葬禮。
如果那時我在日本,大概必須去讀弔辭吧。
此刻,我當作送給山爺的弔辭,寫下這篇文章。
因為是弔辭,所以是長辭
長話(一)
一九七四年八月,我接到山爺臥病在床的病危通知。
那時我正準備前往蘇聯拍攝《德蘇烏札拉》。
這一去,最少需要一年數月。在這中間,即使山爺有什麼狀況,我也無法回國。
我抱著沉重的心情去探望山爺。
山本家在成城北邊的小丘上,大門到玄關是一條緩坡水泥路。坡道中央是山本太太精心設置的帶狀花壇,鮮花盛開,但心情沉重的我覺得花色過於艷麗。
病榻上的山爺,面容瘦削,挺直的鼻樑看起來更高。
我慰問後,山爺低聲客氣說:
「這麼忙還來看我,謝了。」
接著問:
「去蘇聯的助導怎麼樣?」
「很好,我的吩...
目錄
寫在前面
第一章 老友歡聚
第二章 長長的紅磚牆
第三章 迷途
第四章 長話
第五章 預備──開始!
第六章 直到《羅生門》
年譜
寫在前面
第一章 老友歡聚
第二章 長長的紅磚牆
第三章 迷途
第四章 長話
第五章 預備──開始!
第六章 直到《羅生門》
年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