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月的第十六個夜晚是月亮從盈滿開始殘缺的日子。
所以請不要忘記。
月亮每到十六夜總是悲傷。
〈前編 不及格的王子〉
序幕
「這樣子啊,實在是有點可惜……」
班級導師皺著眉看著手上的文件,好像不知該怎麼決定似地推了一下深色鏡框的邊緣,那有點神經質的動作使得他古板的樣貌更顯猥瑣,然後他抬起頭看著送上申請書的學生。
「你的成績一向很好,為什麼要休學?如果是為了徐同學的事情……」
「並不是那樣的!」
忍不住打斷導師的話,迎視而來的是些微詫異的眼神,知道自己逾矩了,少年連忙低垂下頭。
「對不起,是因為家裡實在沒辦法。」
導師還是一副苦惱的樣子,甚至可說不知所措,一班四十五個學生每個學生有各自私人的秘密,不是導師獨自一人可以關照得到的,何況身為導師的這個男人也不是熱心助人的那種教師模範。可是要放手讓全年級第一名的優秀學生休學,也不是他一個人能下得了的決定。
那關係到本校大學錄取錄的百分比,甚至是大學指定考試榜首的榮譽。
雖然很勢利,但是學生的價值在於成績單上的數字,這是明星高中不變的事實。
「方同學,你再考慮看看吧,學校很願意提供你加倍的獎學金,如果是最近壓力太大,你可以先請假一陣子沒關係,老師相信以你的程度,休息個一、兩個禮拜是沒有問題的。」
「老師,謝謝您,可是對不起,實在是……」
小小聲的『不行』兩個字從口中吐出,穿著整齊制服的少年死命地將頭低下,好像有隻無形的手壓在他頭上。
導師困擾地看著他那退縮的姿態,很快地又不耐煩地推了一下眼鏡。
要把放學後的時間浪費在鬧性子的學生身上本來就不是讓人愉悅的事情,何況這個學生一向都謹言慎行根本難以從他嘴裡問出個源由來,不斷地勸慰只是讓人厭煩而已。不過,不可諱言,他實在是個成績太優秀的學生,上頭從教務主任到校長,沒有人願意看到這個少年的名字從學校學生名冊上消失蹤影。
雖然對於承受勸慰責任的導師而言,這只能說是工作時間之外多餘的負擔而已。
導師嘆了口氣地把休學申請書在桌上放下,看著垂著頭不發一語的學生,眉頭只有皺得更緊。
這時候師生會談室外一個身影走了過來,透過霧面玻璃可以看出是個高大的男人,男人在門前停了一下,也沒有聽到敲門聲,他就擅自打開門走進來。
師生會談室是近似於心理輔導室的場所,不同的是專提供給有需要的老師申請,讓老師得以和學生或是學生家長有更深一層溝通的管道,為了保護師生雙方的安全及廉潔,師生會談室的門是不允許上鎖的,然而無視於門口掛著『使用中』的牌子的人,也算是有點目中無人了。
走進來的男人和裡頭的導師一樣,都穿著象徵教職員身份的端整西裝,他一走進來,坐在矮桌子後面同為教職的導師露出了訝異的表情,坐在沙發椅上的學生顫抖了一下肩膀抬起頭來,原就憔悴的面孔顯得更是蒼白。
「左老師……」
惜言如金的學生脫口而出地叫著,沒有細膩心思去發覺他不對勁的導師站了起來。
「渭隆,你來幹什麼?這個房間正在使用,你不能進來。」
即使彼此是多年好友又是同事,職業上的責任感還是讓戴著眼鏡的導師以嚴正的口氣譴責著對方。
不過走進來的男人卻是一臉不在意的樣子,甚至微笑了起來。
「方同學,你為什麼要休學?」
一開頭就被點名,少年好像早就預備好了似地立刻站了起來。
「真是……對不起!」
他那還不完全變聲的清脆嗓音在空曠的會談室裡異常地響亮,才一喊出口,他就摀住了臉。
發現學生突然哭了起來,身為導師的男人露出愕然的表情,然而引發狀況的男人卻只有苦笑而已。
「你不要這樣,根本沒有人責怪你,徐……徐同學的傷也沒有大礙,你是很優秀的學生,犯不著為了這點小事休學啊,你好好冷靜下來,像你這個年紀本來就比較容易動搖,可是你應該也很明白好好讀書才是最重要的吧?」
學生並沒有因為這種合情合理的勸導而恢復理智,初夏的夜晚,會談室裡冷氣開放,沈默的學生依舊摀著臉不肯抬起頭。
「我會記住你的心情的,方同學,你年紀還小,現在只是一時迷惘而已,等你長大以後——」
「左老師,我、真的……很對不起!」
突然大叫出口,少年抓起書包衝了出去,他的動作太突兀,在場的兩個成年男性沒有人來得及阻止他。『砰』地一聲他已經衝出門去。
話說到一半就被打斷的男人嚇了一跳是理所當然的,可是搞不清楚狀況的導師更是一頭霧水。
學生之間互相起衝突不是希罕的事情,發生傷害事件雖然太誇張,可是在充滿了大群血氣方剛青少年的男子高中裡也不是太難以想像的事情,剛剛衝出去的那名學生用鉛筆刺傷了同班同學,歸咎起來只能猜測是言語上起了衝突之類的因素,受傷的學生雖然一度有失明的危險,可是最後並沒有什麼大礙,很快就出院回到學校,學生家長雖然曾出面大力譴責校方,但也很快消了氣。
然而,這起事件令人驚訝的並不是被害者的寬宏大量,那名同樣名列前茅的學生不但不怪罪行兇者,甚至還勸退了意圖尋求法律途徑的家長。
這起事件令人驚訝的是,行兇者竟然是那位成績出色、品行優良又身為班長的優等生。
他一向循規蹈矩,全校師生都難以理解他突然暴動的原因。
如果可以理解,或許也就有辦法將他勸留下來。
然而,衝出去的學生並沒有給錯愕的導師留下任何蛛絲馬跡的線索。
「你來幹什麼?什麼叫做『我會記住你的心情』?」
狐疑地看著根本不干他事的好友,導師有點氣急敗壞地露出憤怒的臉。
「你是物理老師,這件事根本不在你的職責範圍裡,你突然跑來幹什麼?你為什麼要跟方同學說那些話?我想盡辦法要勸他把申請書收回去,你……」
和物理老師相形之下,導師的身材矮小許多,只比跑出門去的少年學生略高了一點。他顫抖著嘴唇似乎還想再罵,可是最後還是抖著手指拔下了眼鏡,疲倦地摀住了眼睛。
被罵著只能苦笑的男人走到桌邊拿起了薄薄一張的休學申請書。
端整的字跡文如其人,丟下兩位老師離去的這名學生是除了乖巧負責、成績優秀以外,毫不引人注目的那種普通學生。
說普通,是因為除了身為會讀書的班級幹部以外,實在難以想到他還有什麼會讓人記住的特色,四平八穩、中規中矩,就連樣貌,也絲毫不突出,是很容易就被遺忘的那種平凡乏味的學生之一。
可是他在這個明星高中的退場,實在一點也不平凡乏味。。
原因在於放在休學申請書旁邊的,那一整疊亮眼的成績單和國際數學競賽的獎狀。
明星高中的學生,唯一的價值也就只有成績而已。
第一章
『我根本不認識這個人!』
腦中首先浮現的是警鈴似的尖叫,無法將脫序的驚叫從嘴巴裡吐出來,可是並不表示他就能冷靜下來。
方蘭臣瞪大眼睛,即使是這麼近的距離也可以看清楚對方長長的眼睫毛沿著形狀優美的眼線垂下,一點也不會因為視線失焦而畫面模糊。
那是個英俊的年輕男人。
從他走進咖啡店的時候方蘭臣就知道了。
那也是個莫名其妙的傢伙。
有人會大白天就喝得滿身酒氣嗎?
「因為我失戀了啊,所以當然要喝酒啊……」
即使跟他說了好幾遍「咖啡店不賣酒」,他也充耳不聞好像聽不懂國語一樣。
還回嘴說「什麼時候台灣的咖啡店不賣酒了」——根本從來也沒賣過啊!
要喝酒的話去酒家或PUB不就好了嗎?!
不過這種時間會去那種場所的人也真算是酒醉金迷、糜爛無度了。
男人終於放開方蘭臣,方蘭臣立刻摀住嘴。
腦中一陣暈眩並不是因為男人的吻太過技巧高超,而是因為傳到口中的酒氣實在逼人。
方蘭臣忍不住一陣作嘔,男人的手還搭在方蘭臣後腦杓上,那壓迫的力道讓方蘭臣難以動彈。
「對不起……」
自己並沒有需要道歉的理由,可是對方畢竟是店裡頭的客人,就算再無理取鬧再奇怪,方蘭臣還是不能忘記自己身為服務生的職業態度。可是……
「真是對不起!」
方蘭臣終於忍不住推開男人的手,站起身跑進洗手間。
他沒有看見男人一瞬間臉上閃過的受傷表情。
位在市區大街轉角的這家咖啡店和眾多同質性店面沒什麼兩樣,大片的玻璃櫥窗、高雅的裝潢、昏黃色的燈光、幽雅的氣氛。然而雖然咖啡店裡的下午茶是一大賣點,不過這個平常日子的下午時間店裡的客人卻少得可憐,店長外出採辦貨品,唯一留下來的就只有方蘭臣這個全職的服務生。
當服務生不是方蘭臣的人生夢想,不過如果不要多做挑剔,這並不是難以忍受的職業。
客人來的時候就有禮地送上餐單和開水,學習餐飲的調配也不是太困難的事情,至少工作了兩個月以後,方蘭臣已經駕輕就熟。
原本一切都該很平順。
如果不是突然冒出這個奇怪的男人的話……
年輕的男人,穿著體面的西裝,渾身是酒氣地走進門來,口口聲聲說著『我失戀了』。那擺明了喝醉以後胡言亂語的口氣讓方蘭臣只能忍耐著說:「請問您要點些什麼呢?」
然後男人就莫名其妙吻了方蘭臣。
……其實也不是那麼莫名其妙。
「你不要哭了……再哭,我就要吻你了……」
男人是這樣說的。
可是方蘭臣不可能因為這樣一句話就停止哭泣。
在洗手間的馬桶上嘔吐著,幸好肚子裡也沒有什麼東西,很快地方蘭臣就沖掉嘔吐物,趴到洗手台上漱著口,連臉上的淚水一起沖個乾淨,他才看向大面鏡子中的自己。整理好儀容後,他走出去。
真不想再去應付那個奇怪的客人,可是這時間的店裡也只有他一個服務生而已,下午五點半以後會有打工的學生來幫忙,可是這個時間就只有他一個人,他也不可能為了一個怪異的爛客人就丟下店不管。
有人會因為喝醉就亂吻人嗎?或許真有那種酒癖不好的人也說不定,新聞報導上也常看到喝醉酒以後行事失常的人,還有人酩酊大醉以後脫光衣服在街上裸奔呢!
實在無法理解那種人在想什麼,方蘭臣微微歪了一下嘴角,走回開放空間裡,男人還坐在地上。
大剌剌在西洋棋盤圖案的格子地板上跨開的腿頎長而姿態瀟灑,可是他垂著脖子,手摀著額頭的樣子看起來就不是那一回事了,何況一個大男人坐在地板上本來就不是什麼好看的行為。
「這位客人,您還好吧?」
忍耐著心情,方蘭臣彎著腰盡力地表現出有禮又親切的態度,男人是為了保護跌倒的方蘭臣才一同摔倒在地板上,他墊在下面讓方蘭臣免去一場皮肉之痛也是事實。
可是,方蘭臣會跌倒也是為了要去扶這個醉得東倒西歪的傢伙啊!
說來說去,這個人只是自作自受罷了!
「您沒事吧?有沒有哪裡摔傷?需不需要去醫院……」
「你不哭了嗎?」
男人抬起頭來,一臉迷惘,那麼英俊的臉孔露出這種表情,只會讓人覺得很蠢而已。
「你為什麼要哭?」
他簡直是故意要違逆方蘭臣的心願似的,一開口就是讓人難以回答的問題,方蘭臣除了尷尬以外很難說出話來回答。是因為害你受傷了所以我才哭。這種答案連方蘭臣自己聽了覺得違背常理。而且看起來他也不像真的有受傷的樣子,總之還是快點讓這個客人離開為妙!
「對不起,如果您沒事的話,我們還要做生意,請您起來好嗎?」
男人又垂下頭去,他長長的手指插進濃密的頭髮裡,不知道是頭痛還發呆,他就保持著這個姿勢沈默著。
方蘭臣疑惑地看著他,不管怎麼樣都覺得這個人好像是會突然又做出什麼驚人舉動的驚嚇炸彈一樣,奇異的是不管他做了什麼怪異的事情,舉手投足間都瀰漫著一種同調的異樣氛圍。
才十七歲的方蘭臣沒有足夠的人生經驗去明白那是什麼感覺,然而就是覺得這個男人『很奇怪』。
事實上他也真的做了很多『很奇怪』的事情。
「客人,您怎麼了?」
小心翼翼地問,盡可能不要去觸發他發神經的舉動,應付醉漢方蘭臣沒有經驗,不過調停糾紛還算應付得來,畢竟在離開學校以前他有充分的臨事體驗。
「這位客人……」
發現默不作聲的客人呼吸平穩,已經進入另一個世界去了,方蘭臣愣了一下。
「……怎麼會有這種事……」
在咖啡店睡覺不是奇怪的事情,附近的大學生也常來店裡讀書,讀著讀著睡著也偶有為之,可是坐在地板上手架著頭就呼呼大睡的這還是頭一遭,方蘭臣楞了好一會兒才猶疑地去推他的肩膀。
「客人……」
被推著搖晃了一下,男人再度抬起頭,迷迷濛濛的眼神不是清醒的樣子。
「對不起,請您起來……如果要睡覺,請您去別的地方……」
至少也該坐到椅子上去吧?
男人看著方蘭臣,一出手就拉住方蘭臣的手臂,用力之大讓方蘭臣忍不住『好痛』地叫出聲來,可是男人彷彿沒聽到似地,執意地捉住方蘭臣。
「為什麼你總是要趕我出去呢?我哪裡不好?你明明說過喜歡我的啊!為什麼忽然又變成喜歡別人?我高中的時候你明明很愛我的,現在又喜歡上別的高中生……你明明應該是喜歡我的啊!」
「請不要這樣……」
他的胡言亂語讓方蘭臣知道他如果不是還醉得厲害就是睡得迷糊了,聽起來被喜歡的女人拋棄是很可憐,可是這裡是咖啡店不是私人場所,方蘭臣也不是有義務聽他訴苦的身份。
「您認錯人了,不是我……」
第二次被吻住,方蘭臣還反應不過來,夾帶著濃烈酒氣的濁熱物體竄進他嘴裡。被用力地拖拉過去,膝蓋撞上地板時發出光是聽就令人感到疼痛的響聲,可是比起痛楚,更恐怖的是那強烈的吻。
第一次被吻的時候並不是這樣猛烈的近乎攻擊似的親吻,說著『你不要哭了』的男人,親吻的時候是溫柔的氣息,可是喊叫著『你明明應該喜歡我』的時候,像是證明一樣,那是讓人好像遭到暴力攻擊般的強吻。
從來沒有相同的經驗可作比較分析,衝擊而來的不只是陌生的感觸也是讓人暈眩的高濃度酒精氣味,發覺自己的舌頭被吸進另一個人的嘴裡含吮著時,忽然一股強烈的感覺從身體內部竄上了頭頂,那感覺太過強烈讓方蘭臣連推拒都沒有辦法,全身彷彿僵硬了一般無法動彈。
男人的強勢是一開始就領教過的,先前要去扶他的時候,他那遠遠超越方蘭臣的優勢體態讓方蘭臣根本扶不住,所以兩個人才會一起跌倒,被這樣的男人緊緊捉著手臂親吻著,方蘭臣無法理性分析自己身處的境況,一直到聽到熟悉的細微吵鬧聲,他才發覺自己竟然被吻得閉上了眼睛……
「叮啷」一聲,那是咖啡廳的門被推開的鈴聲。
凜然一驚,他睜開了眼睛。
想要退開可是只要移開嘴唇對方就跟著纏過來,不知道什麼時候雙手都被抓在對方手裡,方蘭臣沒有辦法讓自己脫離這種詭異的狀況。
有別的客人來了啊!怎麼能讓人看見這種景象?!
一瞬間方蘭臣幾乎要哭出來了。
「請你不要這樣……」
好不容易捉到唇間的縫隙,可是也只來得及發出微弱的請求,立刻又吻上來的嘴唇執拗地堵住了濕潤的氣息。
方蘭臣這下是真的哭出來了。
可是就算哭泣著晃動手臂掙扎,男人都沒有停止的跡象。
「請您不要這樣。」
突然響起了第三個人的聲音,冷靜的口吻就像在遊樂中心勸導遊客維持秩序的播音員。
那熟悉的聲音讓方蘭臣不知道應該要鬆口氣還是更慌張。
感覺得到親吻著自己的人動作一滯,然後奇蹟般地他終於退開,雖然方蘭臣的手並沒有得到自由,但是只要他不要再吻下去就行了。
兩個都是男性的人在商店的地板上親吻絕對是無比怪異的事情,可是站在一旁由上而下注視的來者卻沒有露出任何多餘的表情。
「店長……」
叫出聲來的時候方蘭臣覺得自己的臉一定扭曲成很難看的樣子。
因為出去辦事,所以並沒有穿著店裡的制服,可是白襯衫黑長褲的模樣還是很端正,年紀並不如職位名稱那樣有歲數的店長向方蘭臣微笑了一下。
「很抱歉,這個時間雖然客人很少,但是也許還是有人會來,能不能請你們先站起來呢?」
他那從容的態度讓方蘭臣有點反應不過來,突然覺得自己在工作時間裡被男人親吻好像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或許這就是身為『店長』的歷練吧?不過看起來年紀相差無幾的那個客人怎麼就完全兩樣?
回頭去看,臉上很明顯是一片迷惘的男人讓方蘭臣忽然有種羞恥的感覺。
我竟然被這種莫名其妙的人做了那種莫名其妙的事情,而且還被店長看到……。
動了一下手臂希望他放手,可是他抬頭看看店長又低頭看方蘭臣,就是沒有鬆手的跡象。
「倒底怎麼回事……」
過了一會兒他終於鬆開手,卻是兩手捧著頭,好像在苦思一般。就算是這麼窩囊的舉動還是流露著異樣的氛圍。
「是你的朋友嗎?喝醉了嗎?要不要請他上樓去休息一下?」
「不……不是的,我根本不認識……」
連忙搖頭否認,方蘭臣突然又胃部一陣翻攪,殘留在嘴裡的酒精味道讓他一陣噁心,可是不能當著店長的面跑去吐,他深呼吸著強忍住,不讓自己嘔吐出來。
「沒關係的,反正現在沒什麼客人。」
「不是的,我……」
「你也順便去休息一下吧,這個樣子讓客人看到也會困擾。」
臉上留著淚痕的難看模樣的確不適合留在店裡工作,店長的溫言軟語比嚴厲譴責更有說服力,可是,就算得被迫休息,方蘭臣也不想跟這個不認識的傢伙扯在一起。
「請你離開吧。」
方蘭臣站起來的時候,坐在地上的男人又抬起頭來用困惑的眼睛看。
「……是因為你哭了所以我才吻你的……」
他還夾纏不清地說著,方蘭臣努力地不露出狼狽的神色,親吻或是流眼淚之類的話題都不應該出現在工作場合上才對啊!
「請你離開吧!」
又強調了一次以後,男人才好像明白了似地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可是還沒站定他就好像脫離軌道的隕石一樣又要跌落,方蘭臣伸手去扶,立刻又記起自己根本不可能承受得了這傢伙的重量。
壓倒過來的頹勢讓方蘭臣盡力地挺直腰桿去接受,以為一定沒辦法,腦袋裡想著『完蛋了』!可是那重量只一下子就脫離了方蘭臣的手臂。
店長架住了男人的肩膀,投給方蘭臣一個安撫似的微笑。
「沒關係的。」
店長彷彿有所諒解似地說。
那並不是『沒關係』三個字就可以含糊過去的事情。
不過也的確是只有『沒關係』三個字可以形容的『關係』。
看著躺在自己狹窄的床上正呼呼大睡的男人,方蘭臣拿著浸濕的毛巾發起呆來。
在店長的幫助下男人被送上了二樓方蘭臣的房間裡,一被放下就理所當然醉倒過去的人如果不是太沒神經,那就是厚顏無恥了。
離去時店長那充滿寬容的優雅笑容彷彿暗示著成年人才能理解的異樣情調。
被撞見那麼激情的一幕,也難怪會被誤會,可是對方是醉得連他自己親吻的人是誰都搞不清楚的傢伙,就算方蘭臣要生氣也沒有對象可以發作。
男人躺在方蘭臣的床上安安心心地做春秋大夢去了,方蘭臣卻還擔心著這樣的天氣是不是太熱,不知道要不要幫他開冷氣讓他睡得舒服一點。
方蘭臣並沒有義務或責任去照顧這個陌生人,可是也沒有辦法丟下連睡著以後都皺著眉頭的人不管。
首先是覺得他穿著西裝睡覺一定不舒服,樓上的房間也不像店裡一直開著冷氣空調,布料那麼高級一看就很昂貴的西裝被睡得滿是縐折也讓人看不過去,困難地將花俏的白色西裝外套從他身上褪下來以後,又對裡頭那酒紅色的絲質襯衫發起呆來。
會穿這種顏色的襯衫本來就很奇怪,直扣到脖子最頂端的扣子更和這個行為脫線的男人不符,脖子上那條印著淺銀色花紋的黑色領帶就像絞繩一樣,翻過來看,領帶背後的標籤是H開頭的法文。就算過著貧乏的小市民生活,方蘭臣也知道那是很昂貴的品牌。
把他的領帶解下以後猶疑了一下,才下定決心地解開了他襯衫的扣子,只開了三顆就不敢再開,收回手的時候方蘭臣的手指微微地顫抖著。
近距離的靠近之下才發現他身上有除了酒精以外的味道,那是方蘭臣從來沒有機會體驗過的傳說中的『男性香水』的味道。
身為男人身上還灑香水實在很奇怪,可是那種香氣就像暗示著這個男人糜爛奢華的人生,方蘭臣一下子強烈地意識到那是個年長自己好幾歲的成熟男性。
原本應該要幫他把褲子的皮帶鬆開的,可是手指一靠過去就突然凍結了,不知道為什麼就是沒有辦法做那麼簡單的事情,強烈的畏懼其實是相反的暗示,可是毫無經驗的方蘭臣最後只是小心地將他褲子後面的皮夾拿開。
真皮製的名牌貨,又是一項不會出現在方蘭臣生活裡的東西,慎重地將那種高價物品放在桌子角落,方蘭臣才去浴室弄濕了毛巾。
看著他緊閉著眼睛的睡臉,卻一下子不知道該不該幫他擦汗。
「因為是客人,所以……」
彷彿要說服自己一般,他低語著靠過去,卻沒有去想這個『客人』在店裡根本連一毛錢都沒有花過。
冰涼的毛巾似乎讓男人感到舒暢,男人從喉嚨裡發出嘆息一般的模糊聲音,那聲音讓方蘭臣的手凝滯了一下,過了幾秒才又開始動。
男人一開始梳得整齊的頭髮現在已經紊亂地披散開來,落在額頭上的部分讓他原本就英俊的臉更添幾分灑脫,小心地擦過他的臉和脖子以後,方蘭臣站在床邊看了好一會兒。
實在是怎麼看都好看的男人,何況又有錢。
實在難以想像這樣的男人會失戀,而且還因此醉得一塌糊塗。
不過那種事情又不是他一個人空想就會有結果的,有時間發呆胡思亂想,還不如快點下樓去幫忙!
剛剛在浴室裡已經洗過臉了,只要整理一下衣服的縐折就沒問題,方蘭臣把毛巾放回浴室,要出房門前忽然聽到低沈的呼喚。
「老師……」
應該是這個字眼沒錯,然而卻是既鬱悶又甜蜜的聲調,那異樣的語調讓方蘭臣一愣。
回過頭去,男人的眼睛微微半張著,不知道是醒著還是作夢,好像也不是看著方蘭臣。他忽然轉開頭去,似乎是換個姿勢又睡著了。
如果丟下他不管,他突然醒來跑到樓下去搗亂……
時間已經接近下班和放學的時間了,那是人潮最多的時間,光是想著一個大男人在坐滿客人的店裡胡言亂語就覺得恐怖。如果他睡一覺以後會酒醒,然後依照正常人的行為向店長致謝,好好地離開,那就好了。
可是如果不是的話……
不由自主地背脊一陣凜然,方蘭臣收回了腳步。
就算很有可能淪為浪費時間,可是看著人好好睡覺好像突然變成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方蘭臣按下了冷氣開關後,關上了房間門,在書桌前攤開了以前學生時代的參考書坐下。
過了一會兒又想起不知道睡著的人會不會覺得冷,他走到了床邊幫那個人蓋上了薄棉被。
第二章
「為什麼我會在這裡?」
聽到讓自己曠職了大半天的人醒來說的第一句話是不滿的詢問,方蘭臣從書桌前轉過頭去。
慢慢地從床上坐起來的人攏著頭髮,疑惑的表情十足充滿傲慢的意味。
「……你又是誰啊?」
第二句話是皺著眉頭說的,射過來的視線裡滿是冷酷的審視,從那張嘴裡吐出這麼冷淡口氣的言語方蘭臣還是第一次聽到。
他睡了一覺以後終於酒醒了,酒醒了以後好像連帶的也喪失了記憶一樣,方蘭臣瞪著那張還是一樣好看,可是表情已經完全不同的男人。
酒醉時的樣子雖然愚蠢,可是並不損害他的容貌,然而清醒以後冷然的模樣好像讓那修飾得過火的臉像鍍了一層亮光一樣,好看得令人心驚。
方蘭臣不知道是他丕變的態度還是那張過於俊帥的臉讓自己一時說不出話來。
「這是什麼地方?怎麼這麼髒?」
好像難以忍受似的,男人揮開了身上的被子,腳放到地板上的皮鞋裡,那鞋子還是方蘭臣幫他脫下的,可是他不但不記得這件事,好像也不記得方蘭臣了。
「你在幹什麼?能不能給我杯水?我頭很痛!」
頤指氣使的態度,方蘭臣楞了一下後才倒了書桌邊水瓶裡的水端過去。
「請……」
也不等他說完話男人就接過杯子逕自喝了起來,他喝水的姿勢實在是好看得過份,不管是手的動作或是昂起下巴的角度,都像是演練過的一樣恰如其份的瀟灑,簡直像拍廣告的模特兒一樣。方蘭臣突然『啊』地一聲輕呼出口。
男人喝完水把杯子遞還給他。
「你幹什麼?」
被眼線分明的男人白眼一瞪,方蘭臣只覺臉一熱,慌亂地搖著頭又低下頭去。
男人穿好鞋子站了起來,四處看了一下,咖啡店二樓主要是做為倉儲使用,方蘭臣的房間是其中隔開來的小空間而已,不過雖然坪數只有四坪,但卻整理得很乾淨,每天都打掃,根本一點也不髒,不過說過『髒』的男人打量的時候就是一副嫌惡的表情。
「這是哪裡?我喝醉了對不對?你是誰啊?」
男人終於收回視線瞪著方蘭臣,不由自主抬頭注視著他的方蘭臣接觸到他的目光,不禁抖了一下肩膀。
「我是咖啡店的服務生,你在我們店裡喝醉了……你喝了酒以後來我們店裡,然後在我們店裡醉倒了,這裡是咖啡店的二樓,是……」
不知道為什麼,方蘭臣沒有辦法把『我的房間』四個字說出口,感覺好像說出口就涉及了什麼隱私。
男人「喔」了一下,抬起手看手錶,他睡了好幾個小時,現在外頭已經天黑了,他又伸手去撥他的頭髮,然後他忽然發現他的衣服不對勁。
他銳利地瞥了一眼方蘭臣,慢慢地扣上了襯衫扣子。
「我的領帶呢?皮夾呢?」
被他喝叱般地詢問,方蘭臣好像做錯事的屬下般慌忙地把東西拿過來,男人已經把牆上衣架掛著的西裝外套取下穿好了,他接過東西把領帶塞進外套的口袋裡,然後打開皮夾來看。
他那副檢查東西有沒有『遺失』的舉動讓方蘭臣的臉一下子漲紅了起來,移開了眼睛。
那個皮夾方蘭臣根本連打開來都沒有過,怎麼可能偷拿裡面的東西?!男人那近乎鄙視的明顯懷疑態度讓方蘭臣一陣難堪,可是也只能啞口無言。
檢查完以後男人把皮夾塞到褲子後面的口袋,他的視線再度投向方蘭臣。
「你還是小孩子吧?當什麼服務生?家裡那麼窮嗎?」
三句問話都擺明了瞧不起人,他走到床邊坐下,交疊著雙腿,一派安適,簡直像這是他家一樣。
方蘭臣看了他一眼又垂下眼睛,明明這是自己的房間,他只是客人而已,而且還是只是樓下咖啡店的客人,又不是受邀到自己住所的私人親友,可是方蘭臣卻沒有辦法改變這鵲巢鳩佔的形勢。
一定是因為這個男人實在是太會『裝模做樣』了,讓方蘭臣覺得他好像是另一個世界來的生物一樣。
從剛剛看他喝水的時候,方蘭臣就忽然明白了為什麼自己之前一直覺得這個人『很奇怪』。
那是因為在日常生活中並不會有這種人存在。
那種舉手投足間都像在演戲一樣的人。
不管是打扮或是行為舉動,都修飾得完美無缺的人,或許是因為他身材好所以行動起來才會比常人多了幾分鮮明感,可是不管是撥頭髮的動作或是走路的模樣,他都好像排演過似地過於瀟灑了。
那種充滿男子氣概又優美的舉動就像在誇耀一樣,他的確是有誇耀的本錢,可是太過完美的外表只會給人虛假的感覺,至少方蘭臣覺得沒有辦法接近這個人。
或許那也算是某種氣勢吧!因為方蘭臣的確被他壓得死死的。
方蘭臣低垂著頭說:
「如果你已經清醒的話,我帶你下樓……」
「你這個小朋友真奇怪,為什麼老是要趕我走?奇怪,難道你討厭我嗎?討厭一個喝醉酒的人未免也太陰險了吧?」
他的發言讓方蘭臣呆了一下。
「……你記得?」
「我只是喝醉了而已,又不是變白癡。」
男人不屑地哼笑了一下,就連他笑的時候微微露出嘴唇的牙齒都潔白整齊得可以去拍廣告。
「你為什麼那麼討厭我啊?」
「我沒有……」
「明明就是一副討厭的樣子,奇怪,你有什麼理由討厭我?我是喝醉了所以才吻你,又不是故意的。」
想要當作沒發生、連自己都假裝忘記了的事情忽然被當事者本人閒話家常般地提出來,方蘭臣一陣愕然覺得好像聽錯了一樣。男人的表情很冷淡,對於自己酒醉時的無理行為記得一清二楚,可是很明顯的絲毫沒有反省的意思。
方蘭臣並沒有期待他反省,身為服務生也沒有權力討厭客人,可是他那種把親吻當成沒什麼了不起的事情的口吻就像是把被吻的對象也一併排除掉一樣,方蘭臣呆了好幾秒才回過神。
「既然您沒事了,我帶您下樓。」
他是客人……方蘭臣不知道在心裡這樣對自己說了多少遍才沒有露出惱怒的臉。
然而打開了房間門以後,坐在床上的男人卻沒有要行動的樣子。
「我還有點頭痛,你有沒有止痛藥?」
「很抱歉,我們是咖啡店,沒有那種東西,這條街再過去一點有一家藥房……」
「我是問你有沒有止痛藥,跟你的店有什麼關係?」
「是店長的店,不是我的店……」
「還不是都一樣嗎?」
根本就完全不一樣!
即使清醒了,還是一樣蠻纏不清的態度,如果說這就是他的本性,那也真是夠沒神經的了!方蘭臣吸了口氣要讓自己沈穩下來,可是才剛開口說出:「客人……」就立刻又被打斷。
「你為什麼都不好好聽人把話說完啊?只是個高中生而已有什麼了不起?」
他說的是他自己吧?『高中生』這個字眼就像針一樣地刺了一下方蘭臣忍耐著的神經。
「我不是高中生——」
「明明就是啊!」
男人走到書桌前拿起桌上的參考書看,只翻了一下就又放回去,簡直是用丟的。
「高二物理,真是夠無聊的了!」
並沒有人請你來評斷啊!珍視的東西被當作垃圾一樣亂丟方蘭臣就算脾氣再好也火冒三丈,不管他多帥、多有錢、是不是客人,都沒有資格任意在自己的房間裡耀武揚威!
「這位先生,你倒底要不要走?已經很晚了,我還要回店裡工作,打烊的時候有很多事情要做,如果您喜歡我們店,歡迎到樓下去用餐,這裡是私人空間,一般而言客人是不能進來的,麻煩請您快點離開……」
「哼!反正你也只會說這種話而已。」
什麼叫做『這種話』?真是莫名其妙!
男人攏了一下頭髮,好像參觀完覺得一無可取所以終於肯走向門口,方蘭臣從來沒有覺得這個分租來的房間狹小,可是他高大的身軀在其中走動的確有種伸展不開來的感覺。
他走到門來,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他特別地靠近方蘭臣。
那體格迫近過來讓方蘭臣不禁忍住了呼吸。
他忽然側過頭來說:
「你長得這麼醜,大概也沒有人會喜歡你吧?我是不是第一個跟你接吻的人?」
冷冰冰地說完以後他忽然嗤地笑出來,好像他覺得自己說了一個很有趣的笑話。
太過接近的距離讓方蘭臣看得清楚他那張俊帥臉上的表情變化,可是不管怎麼樣,都無法理解這個人究竟是生做哪種惡劣的個性。
「請往這邊走。」
越過男人,方蘭臣往樓梯的方向走去,他冷淡的口氣讓背後的男人一下子露出索然無味的臉。
昂首前行的方蘭臣當然不可能讓他看見自己一瞬間臉上幾乎要哭出來的表情。
……只因為陌生人的一句話就哭泣那不是太愚蠢了嗎?
到了樓下,將近十點鐘的時間,店裡坐了半滿的人,請來的兩名工讀生倚在櫃臺裡聊天,店長則專心地在調配咖啡,熱愛咖啡的店長寧願空付工讀生工資也要自己動手泡咖啡,想到被店長撞見過尷尬的景象就覺得還是趁他沒發現的時候快點把客人送走,方蘭臣很快地跨步出門去。
夜晚的街道和白天有著不一樣的氛圍,清醒過來的男人和白天昏醉的醜態也完全不同,站在商店街外的行人道上,方蘭臣再次體會到他真的裝模做樣好看得過了份了,停放了機車的破爛道路和他俊挺的樣子格格不入到極點。
男人走出門後沒有理會方蘭臣,逕自往街道旁邊走開,四處張望著。
看到他手上拿著的鑰匙串,方蘭臣才知道他在找車子。
顯然台北市高超的拖吊效率已經讓那輛想必也價值不斐的高級轎車進了拖吊場,如果不幸的話也有可能淪為竊車集團的囊中物。
男人皺著眉一臉『怎麼會有這種事?』的樣子讓方蘭臣一愣,差點笑出來,忽然覺得他也不是那麼了不起的人。
方蘭臣走過去看著路面,好不容易才找到地上已經模糊的粉筆痕跡。
「拖吊場現在已經關了,你要不要先叫計程車回家,明天再去領車?」
「……SHIT!」
暗罵了一聲的他抓著頭髮,就連那副氣急敗壞的樣子看起來也賞心悅目得很。
方蘭臣雖然心想趕快送走這位『貴客』為妙,可是,不禁也覺得自己好像在看浪漫電影的男主角SOLO一樣,不能否認很難再遇到這種舉手投足都好看的人。
不過,明明是這麼帥的男人,為什麼腦袋不能正常一點……?
男人突然轉過頭來,方蘭臣被那兇狠的目光嚇了一跳。
「你覺得很好笑是不是?」
他用陰險的聲調說著。
「你在看我的好戲嗎?」
那險惡的語氣和逼迫而來的面孔讓方蘭臣一呆。
「不是,我、我沒有……」
「你給我過來!」
突然被捉住手臂,又是令人生痛的力道,還搞不懂他要幹什麼,方蘭臣就被扯到馬路上去。
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朝路上揮手的男人好像也不管性命安全似地簡直要衝到馬路中間去。
方蘭臣還在掙扎,一輛黃色計程車停了下來。
就這樣方蘭臣被抓著一起塞進了計程車去。
這下輪到方蘭臣露出『怎麼會有這種事?』的臉了!
「給他東西吃!」
計程車在大樓前面停下,一路被扯進大樓電梯裡,然後被送上十六樓的公寓單位。
雖說是公寓,可是就像飯店一樣,那豪奢的空間讓方蘭臣眼花。
在計程車裡因為顧忌著司機存在所以不敢明顯地抗爭,不過被推進豪華的客廳裡就明白那是因小失大的嚴重失誤。在計程車裡方蘭臣的肚子沒用地叫了起來,畢竟在監視『醉客』的五、六個小時裡都沒有進食,也早過了晚餐時間,男人俐落地用指紋按下科技門鎖後一進門就大喊著:「給他東西吃,把他餵飽!」
聽到一聲柔軟的「二公子」的呼喚,方蘭臣才知道他在對誰說話。
年約四十歲的中年女人,一身簡單優美的淺褐色服飾,挽起來的頭髮增添成熟的風情,臉上化著合宜的淡妝,她從屋內走出來時,一臉憂愁的神情。
「流了好多汗,難過死了,我要洗澡!」
這麼說著,把方蘭臣一推,男人就走開了。
方蘭臣被推得跌倒還以為又會摔在地板上,可是落點卻是澎軟的觸感,定睛一看是體積龐大的紅木沙發。
這時候女人走過來,臉色猶疑。
就算暈頭轉向,方蘭臣還是分辨得出來她雖然年紀不輕,但依然不失美女之名。
「你是二公子的朋友吧?你想要吃什麼……壽司可不可以?」
小心的詢問讓受到粗暴對待的方蘭臣覺得好像一下子又掉到另一個奇怪的境地去了——什麼『二公子』?那算什麼怪異的稱呼?
女人那滿是憂愁的表情讓方蘭臣根本沒聽清楚她的問題就輕易地點頭說好。
等她離開以後方蘭臣才有餘裕打量自己置身所在,如果不是這地方擺明了是『大廈豪宅』,否則方蘭臣會懷疑自己這樣算不算是被綁架,可是住在這種昂貴地方又滿身名牌的人綁架自己幹什麼?難道是因為車子被拖吊了而遷怒,所以把他帶回來教訓嗎?
食物和餐具是放在拖盤上端來的,那個女人放下盤子後就站在一邊看,方蘭臣說了謝謝,她也沒有什麼反應,就只是站著看而已。
讓年長的女性站在一旁看自己吃東西實在太失禮了,何況在她憂鬱的眼神注視下就算再餓,方蘭臣也不敢多吃,頓時胃口全無。
沈悶的氣氛就像空氣凝滯了一樣,過了一會兒她突然說:
「不好意思,我去給二公子整理一下,你……你盡量吃,不要客氣。」
她那遊移開來的視線和慌慌張張的態度都讓方蘭臣感到詭異,她口中的『二公子』是那個男人吧?果然是有錢人才會使用的稱謂,她好像很怕那個男人,可是實在看不出他們之間是什麼關係,也許那個女人是女管家之類的……可是那種畏怯的感覺又不像,如果不是年紀相差太大,方蘭臣會以為她是飽受男人暴力欺凌的受虐妻子。
她一走開方蘭臣就放下叉子,客廳異常的寬廣,除了地毯外,牆面還嵌著在台灣這種副熱帶小島上完全派不上用場的大理石壁爐,客廳四周有幾個通道和房間,其中一道門裡頭傳來隱約的嘩啦水聲。
過了好久水聲停止,方蘭臣從半開的門裡似乎瞥見全裸的男人身體,那影子一下子就從門縫裡閃過,又過了一陣子女人從裡頭走出來。
「……不好吃嗎?」
「啊?」
「是因為東西不好吃嗎?你……好像沒吃多少?」
「不是的,東西很好吃,是……是我已經不餓了。」
女人的臉一下子憂鬱了起來。
「如果你沒有吃飽那是不行的……」
好像自言自語一樣,她憂心忡忡地凝視著方蘭臣。
「你想吃蛋糕嗎?你……喜歡巧克力蛋糕嗎?很甜喔。」
那詢問小孩子般的口氣讓方蘭臣不禁紅了臉,他根本不餓,可是如果不響應,她好像會很悲傷的樣子,方蘭臣只能點頭。
「好……謝謝妳。」
女人把托盤端走,很快地又端來了新的食物,一整盤形式各異的蛋糕,大大小小有七、八個之多,一半是巧克力口味的,另一半是其他種類,豪華精緻的程度就算是在咖啡店工作看習慣蛋糕的方蘭臣也大開眼界。
好不容易吃了其中一個體積最小的蛋糕,方蘭臣放下了叉子說:「我吃飽了,謝謝妳。」
一直站在桌子旁的女人好像從夢裡驚醒般地說:「喔,好……那……」語焉不詳的她端著托盤又走開了。
她這一走就沒有再回來,連那個把他押到這裡的男人也不見蹤影。
等了好久,手錶上的時間已經指向第二天凌晨,還是沒有人來理會方蘭臣,方蘭臣好像被遺忘了一樣,他終於忍耐不住站起來。
安靜的空氣裡好像隨便一動都會引發噪音,他小心翼翼地走到剛剛看到裸男的那扇門去——可是去了能幹什麼?跟那個男人碰面只會招惹麻煩吧?
算了!反正他也不是來作客的,既然沒人理他那正好,趕快回咖啡店去好了!
身上還穿著服務生的制服,口袋裡一毛錢也沒有,也不知道這裡是哪裡,不過如果叫到計程車坐到店裡再拿錢來付就沒問題了!
下了決定以後他退到門邊去,可是從來沒有見過的門鎖讓他扳了很久都開不了。
「……奇怪,倒底要怎麼開……」
「要從這裡按下去。」
從背後伸來的手按著某個地方,門鎖『嗶』地一聲被打開了。
方蘭臣一呆,回過頭去,接著立刻往後退,背脊撞上了門板,『叮』地一聲門鎖又被扣上了。
「你幹什麼?」
他慌張的舉動讓男人又丟來一記白眼。
披著浴袍的男人,敞開的衣襟露出大片胸膛,因為洗過所以全塌下來的頭髮直蓋到他的眼睛,從頭髮間露出來刺人的目光正緊緊地瞅著方蘭臣。
「讓主人一出來就看見客人窩在門邊要走是很不禮貌的行為你知不知道?」
「我……對不起……」
明明自己又沒有不對,為什麼要道歉?!
男人傾靠而來的面孔吐出溫熱的氣息。
「哼,這下子輪到你當客人了吧!這位客人,有什麼需要我為您服務的呀?您渴了嗎?要不要喝杯水啊?」
他裝模做樣的口氣讓方蘭臣愕然,難道他是因為不滿意自己的服務所以才把自己抓來的嗎?如果是這樣他也未滿心胸太狹隘了吧?而且把自己抓來這裡他又有什麼好處?
男人身上微微散發著沐浴過後的香氣,明明是個大男人,可是卻莫名有種豔麗的感覺,他的頭髮吹乾了顯得異常柔軟,方蘭臣忽然想到那個女人該不會除了幫他準備衣服,還順便幫他擦身、吹頭吧?
『二公子』這種稱呼倒是很符合想像中的畫面,那種曖昧的景象讓方蘭臣背脊一凜,好像有什麼東西沿著背脊爬了上來……
男人還繼續得意地說著:
「我告訴你,這可是德國製的最先進門鎖,一般人是不會開的,就算小偷進得來也出不去,要開的話要按這裡……」
他的手臂伸向了方蘭臣後方……
「……不要!」
忽然間方蘭臣驚叫出來,聽到他的叫聲男人的手停了一下,露出莫名其妙的表情。
「什麼東西不要?你幹嘛發出這麼奇怪的聲音?」
驚覺自己的失態,方蘭臣想轉身開門離開,可是男人靠得太近簡直像是擁抱著他一樣,不要說是開鎖了,他連轉身都沒有辦法。
他只能拼命說著話來掩飾。
「我、我要回去了,已經很晚了,我沒有跟店長說就跑出來,店長一定會擔心的,明天我還要早起幫忙開門,所以要快點回去才行……我……謝謝您的招待……門……我知道……還有、那個……鎖……」
愈說愈崎磷的言語到最後像被流沙吸進去一樣頹然消失,最後驀然安靜了下來。
男人疑惑地看著低著頭的少年。
「……你真的很奇怪欸,幹嘛突然不講話?你叫什麼名字?」
低垂著眼睛的少年好像沒有聽到似的,一點反應都沒有,男人的眉頭皺了起來。
「我問你叫什麼名字啊?沒聽見啊?!」
被厲聲一吼,方蘭臣肩膀一抖,低微的聲音吐了出來:
「我、我叫方蘭臣……」
「方蘭臣……嗎?」
男人重複說了一遍,方蘭臣又是一顫,男人狐疑地注視他矮小個子的頭頂,他的身體整個都縮在一起好像不願意碰觸到自己,男人愈看愈奇怪,忽然伸出手抓住了他腿間。
「啊……?」
突如其來的緊厚觸感讓方蘭臣嚇一跳立刻縮回腰,他抬起頭來一臉驚慌失措,眼睛也是紅的。
男人也是驚訝的表情,可是隨即歪著嘴角陰險地笑了。
「看不出來像你這種樣子也會有男人的東西,你硬了欸,為什麼?該不會是因為我吧?」
露骨又猥瑣的言語讓方蘭臣忍不住閉上眼睛,可是眼眶還是濕潤了,他慌張地搖著頭,還沒說出辯解的言語就又抖了一下睜開眼。男人那隻強硬的手正在下流的動作著。
「啊……不要……」
「你喜歡男人對不對?」
他恍然大悟似地露出愉快的表情。
「光是跟我說話就有感覺了真是厲害,還裝出一副討厭我的冷淡樣子一直要趕我走,在咖啡店被我吻的時候你其實很高興吧?」
「不是的,我沒有……」
方蘭臣拼命地搖頭,簡直要哭出來了,男人卻將臉靠得更近,手上的動作愈加激烈。
「你喜歡我對不對啊?你是不是對我一見鍾情?我吻你的時候你有沒有很興奮?你偷偷愛上我了吧?」
「我不是……我、我沒有……」
愈問愈逼近的臉讓方蘭臣拼命往後退,簡直要融進門裡去。
男人的碰觸讓他眼角流出眼淚,他難堪地別開臉,只能羞愧地一再說著『我沒有』。
他那拼命退縮的可憐樣子讓男人的臉色剎時一沈。
「什麼沒有……少瞧不起人了!」
伴隨著狂暴怒吼的,是男人旋風一般的舉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