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懼罐頭
第一罐 按摩師
他一摸肌膚就可以分辨客人是誰,今夜他摸到兩個熟客的腿,卻是接在不認識的光頭怪客身上……
桃園,被遺落在城市外的小巷子,小巷子裡的老舊按摩店,門口懸掛的招牌,有氣無力地閃爍著,就像這附近的居民一樣,大家每天也都只是在過日子而已。
我是一位按摩師傅,也是這家按摩店裡唯一的按摩師傅。
我高中畢業後就在這家按摩店工作,一路從學徒做起,二十幾年來,按摩過幾千隻腳,有不少我光摸腳就認得出是誰的熟客,甚至能猜出他昨晚吃了什麼、今天心情好不好、最近性生活美不美滿之類的生活瑣事。透過與他們的肌膚筋骨接觸,某些時候我真的以為,自己是他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朋友,時不時與他漫談閒聊、分享彼此的心事。
但漸漸發現,這顯然只是個美麗的誤會,當一間間外掛時尚裝潢、內建辣妹美容師的護膚業興起之後,那些熟客都變得不太熟,什麼按摩技術、經驗技巧,在青春的肉體面前根本不堪一擊,店裡的生意一落千丈,按摩師紛紛出走,找尋其他能夠餬口的工作,到最後只剩下我和老闆兩個人,相依為命地守著這家店。
我不是念舊,只是對我來說,按摩就是我的人生,而人往往無法選擇自己的人生,所以生活是舒適或辛苦都沒關係,日子還過得去就好。我的年紀已經不小了,老闆則更加年邁,我們坐在客廳邊看電視,邊等待幾乎不存在的客人,老闆頭歪歪地雙手交叉在胸前,畢竟年紀大了,一不注意就會打起瞌睡。
我用手撐著下巴,百無聊賴地看著電視新聞。這幾天最火紅的新聞,剛好就發生在桃園,一名清潔隊員在清掃山區馬路時,發現了好幾包裝有屍塊的大黑垃圾袋,裡頭的屍塊亂七八糟的,有手、有腳、有頭,而且不只是一個人的屍塊,警方拼湊起來發現,被害者是一男一女,更玄的是,竟然找不到他們之間有任何關聯性,於是,全案朝向隨機的變態分屍殺人魔方向偵辦。
「媽的,這社會真的有病。」
我喃喃自語,但這在鬼島上,應該也只能算見怪不怪,生存在這種病態的社會裡,那傢伙想必患了什麼身不由己的疾病,活脫脫的一條可憐蟲。人生嘛,還不就是混口飯吃。我聳肩,默默寄予他可有可無的同情。外頭的雨下得很大,就像颱風夜那樣的糟糕天氣。
今晚大概不會有客人了吧!我心想,看著門上懸掛的時鐘,距離十點的打烊時間只剩下二十分鐘,我還在思考要不要叫醒老闆,說服他今天提早收工時,門外突然傳來了聲響。驚醒打盹的老闆,我也立刻打開了門。
「我要按摩。」門口一名高大的男子沉著嗓子說。
竟然是客人,還是個奇怪的客人。
明明是八月,正值夏天,他還穿著長袖毛衣,把自己包得密不透風,晚上九點多了,卻戴個墨鏡、頂著的大光頭,臉上未遮掩的累累刀疤,讓我直覺這傢伙並非善類。不過,所謂「有奶就是娘、有錢便是爺」,服務業的精神正在這裡,我依然拉開了笑臉,熱情地招呼他。
「請問是要腳底按摩,還是肩頸按摩?或是要全身按摩呢?」
「全身。」他不假思索。
「好的,來!裡面請!」老闆見到客人上門,整個精神都來了,彷彿年輕十歲一樣,充滿活力。
「加把勁啊!我等你關門。」老闆低聲跟我說道,我比了個「沒問題」的手勢。
昏黃的按摩室內,他脫掉鞋子,換了浴袍式按摩衣,我讓他躺上按摩床,幫他蓋了小毯子,我雙手塗滿精油,從他的左腳掌開始按摩。
「力道如果太大或太小,再麻煩跟我說喔!」我提醒他,他鼻子哼了聲當作回應。我按摩的雙手,卻傳來了異樣的感覺。
是小玲。
小玲是一個在外商公司上班、快三十歲的小姐,大概每兩個月就會來光顧一次,她總是抱怨上班很累、腳很痠,要我多用點力,每次按摩一節四十分鐘下來,總是按到我滿頭大汗,讓我對於「錢歹賺」這件事,有著莫名深刻的體認。但我怎麼會在這個光頭刀疤佬的左腳上感受到小玲呢?懷著詫異而困惑的心理,我就著昏黃的燈光,多看了他的左腳掌一眼,不舒服的感覺頓時油然而生。
小小的腳掌,微微透著青筋的白嫩肌膚,從我二十幾年的按摩經驗看來,可以斷定那是一隻年輕女人的腳。而透過精油,我與那隻腳的筋脈、肌膚、骨骼,作了柔軟綿密的接觸,我完全無法否認它該是小玲的腳掌,卻極度詭譎地接在這個光頭怪男腿上的事實。
腿?
我心念一動,摸上了他的小腿,沒有扎手的腿毛,粉嫩光滑的程度,依然是不可思議地像極了女生的小腿。或者說,像極了小玲的小腿。應該是錯覺吧!可能我今天實在是太累了吧!我嘴角自嘲地撇了撇,到底是說什麼也不甘心,自己二十幾年的經驗,竟然會發生這麼大的失誤。誰說光頭男就不能擁有漂亮美腿的?我決定不再胡思亂想,定下心來繼續幫他按摩左腳掌,輕重適當的力道,似乎相當合他的意,不過才幾分鐘的時間,他的呼吸已沉,甚至發出了低低的鼾聲。客人安穩的酣睡,總是讓按摩師有種成就感,我微微一笑,輕輕放下他的左腳,改扶起他的右腳掌。
然後我差點嚇到放開了雙手。
我的心臟劇烈地砰砰跳著。我敢發誓現在我手中的、他的右腳掌,跟剛剛放下的左腳掌,絕對不是同一個人的。剛剛那隻像極小玲的左腳掌,是那麼白嫩纖細,而我手裡這隻,卻寬厚肥壯、毛孔粗大、膚色黑沉、過長的腳指甲藏汙納垢,是標準的中年男子腳掌。不需要二十幾年按摩經驗,任何人都能用肉眼察覺,這個光頭佬非常不對勁。
這傢伙的雙腿上,竟連著不同人的腳掌!
我驚嚇地幾乎合不攏嘴,按摩二十幾年來,第一次遇到這樣讓人頭皮發麻的事情,正當心亂如麻,不知如何是好時,他原本穩定的鼾聲,突然頓了一下。我的心也跟著震了一下,連忙又繼續手邊的按摩工作。抹油、揉捏、指壓、骨滾……,彷彿什麼事都沒發生似地繼續按摩著,而他的鼾聲總算又低沉地繼續。像是解除警報似地,我鬆口氣,看著牆上的時鐘,按摩時間只剩下二十幾分鐘,我決定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是埋著頭撐完這節就對了。
於是,我對那兩隻壓根不能配對的腳視若無睹,我也不再去想這隻右腳,是不是很像中壢水電工阿海的腳,總之,什麼都不管地繼續我的按摩,一切都很順利,直到我看見了那圈縫線。
在他右腿膝蓋上方五公分,有一圈相當粗糙的縫線,就像隨便拿根縫衣針,將一條腿與身體下部縫了起來,縫線兩邊膚色黑白分明、粗細更明顯不同,可以斷定是一男一女身體部位的縫合。
我想起了剛剛才看的新聞,桃園山區發生的分屍命案。六神無主的我,悄悄掀開他的浴袍按摩衣,裡頭的身體滿佈著粗糙的縫線,這個身體彷彿是由一男一女的肢體胡亂拼湊而成。我不知怎麼描述自己的震驚,但當他鼾聲又停頓的瞬間,我立刻又扶起了他的右腿,準備繼續按摩。可能是因為恐懼而造成力道失控,又或者是因為其他無法解釋的力量,總之我的手中突然多了一隻右腿。
具體的說,我將他的右腿「拆」下來了。
沿著縫線,斷口處滴滴答答地淌著鮮血。我的腦袋只有一大片的空白。
他的鼾聲竟然還在繼續。
待會他醒來,會怎麼報復我?
我這個想法才出現沒多久,手裡竟然又多出了他的一雙左右前臂。我不知該怎麼解釋,拆下他雙手的瞬間,我大概是抱持著這樣的想法:「就算他醒來要報仇,失去雙手也不可能有辦法攻擊我吧!」我微微喘著氣,感覺像氣管長刺一樣地呼吸困難。眼前的場景是,他依然躺在按摩床上,他的兩隻前臂、一隻右腳,被我拆下丟在地上,整張床溢滿了鮮血,戴著墨鏡的他卻依然打呼酣睡,表情一副等待繼續按摩的平和模樣。我僵在原地,不知一切該如何收尾。
他這樣會不會死?我變成殺人凶手了嗎?這樣算犯了傷害罪嗎?好像真的是我拆了他的手腳耶?我會被關嗎?我要賠他多少錢?我哪裡有錢可以賠他啊!腦中一片混亂的衝突,而按摩室外老闆的咳嗽聲,將我拉回現實世界。
我瞄了一眼,還剩下十分鐘的按摩時間,便逕自將毯子攤開,覆蓋住他全身後,走了出去。
「老闆,你先回家好了!門我再自己關。」我強自鎮定地擠出笑容。
「啊?不是剩下十分鐘而已?」老闆一臉疲倦茫然。
「對啊,不過客人說很舒服,想要加時,也不知道要到多晚,老闆你就先回去吧!」我瞎掰。
老人家就是這樣,時間一到就想睡覺,所以老闆聽我這樣說也樂得開心,簡單交待幾句後,就騎上那部跟他一樣老舊的機車回家去。整家店只剩下我和他,以及滿室的血腥狼藉,還有那離奇未斷的鼾聲。我沒有思考太久,畢竟眼前的狀況,根本就是讓人走投無路,我以下要做的,或許就是唯一可行的辦法。
湮滅這一切,然後跑路。
我腦中運轉著自己看過的B級凶殺電影情節,以連我自己都驚訝的熟練度,將他的身軀一塊塊拆解,連同那塊染滿血的毛毯,收進一個個大黑垃圾袋內,用抹布、拖把跟報紙,擦拭掉床上與地上的血跡,不到一個小時的工夫,整個按摩室竟然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樣。
看著打掃得差強人意的犯罪現場,我略感欣慰,而唯一讓我不自在的,是他那顆戴著墨鏡的頭顱,竟然還在垃圾袋裡打呼。但從拆下他的右腳開始,心跳就猛高於均速的我,根本無法思考那麼多,只能按照我那個倉促而混亂的計畫,趁著深夜接近十二點、小巷內幾無人煙,我將大黑垃圾袋一個個丟進轎車的後座,再確認一眼已經看不出任何異常的按摩室後,我駕著裝滿「他」肢塊的垃圾袋離開。
我不知道該往哪裡去,這個夜晚已經太過瘋狂,我喪失了依照常理或理智判斷的能力,漫無目的地開著車,路上任何車輛或行人,甚至沿途經過的商家,都會讓我疑神疑鬼地感到害怕,更別說三更半夜裡神出鬼沒,攔查酒駕的警察了。
所以,我一直朝著沒有人群的地方去,心想越偏僻越冷清越好,然後不知不覺開到了沒有路燈的深山野嶺裡。我將車停在路邊,整條蜿蜒的山路,只有我車燈的光亮,四周靜得沒有一點聲音—除了隱藏在垃圾袋中,那不曾停歇過的沉穩鼾聲。
前不著村,後不著店,這裡根本就是完美的棄屍勝地!
於是,我找了一堆比人還要高的野草叢,將後座那幾大包黑色垃圾袋甩了出去,一包包都淹沒在漆黑的草堆中。我頭也不回地往車上走,在關上駕駛座車門之前,我確信耳邊依舊清楚聽見那個縈繞不去的鼾聲。於是我再次下了車,走近那包著他頭顱與身軀的大黑垃圾袋,解開它,他的頭露了出來,昏暗的月光下,依舊是酣睡的神情。
我伸手,用力將他的脖頸一把擰斷,就像關掉了不受歡迎的廣播頻道般,我感受到突然安靜的美好。
那晚我回家,收了簡單行李,到加油站將車加滿了油,連夜離開了桃園。新竹、苗栗、台中、彰化……,我一路南下,夜越深,離開那些惡夢般的垃圾袋越遠,我的心跳才漸漸慢了下來。
沒事的,一切都會沒事的……
***
後來,警方在桃園山區又找到兩名受害者的屍塊,用大黑垃圾袋分裝著,發現時,甚至還被流浪狗咬破垃圾袋啃食,慘不忍睹。但那個分屍殺人魔一直沒有落網,而台灣社會是善於遺忘的,當媒體輿論不再關注之後,漸漸地,這件案子也就沒有人再提起。
我在屏東落腳了好幾年之後,由於擁有一技之長,我找到了一份穩定的按摩工作,換了新綽號,跟著新老闆,過著自己的新生活。又是一個滂沱大雨的夜晚,按摩店生意冷清,老闆早早就回家打麻將,只剩下我一人等待打烊關門。我無聊地看著電視新聞,那個早已被大眾遺忘的隨機分屍魔,用他冷酷的隨機、殘忍的分屍,再次攻占了媒體頭條,而他這次選擇的犯案地點,是在距離桃園遙遠的屏東,目前已經出現了三名受害者,同樣找不出任何的關聯性。
「這傢伙怎麼陰魂不散啊?我走到哪兒就跟到哪兒。」我皺眉,喃喃地抱怨著。門外突然傳來了聲響,我連忙起身開門。
「我要按摩。」是客人,而且是一個奇怪的客人。
一名高大的男子站在門外,明明是八月,正值夏天,他卻穿著長袖毛衣,把自己包得密不透風,晚上九點多,卻戴個墨鏡,頭頂大光頭,臉上滿佈著毫不遮掩的累累刀疤。
是他。
「歡迎光臨!」我拉開笑臉迎向他。
—沒關係,這次我知道該怎麼做了。
地球表面有百分之七十一是海洋,而剩下的陸地,現在也有百分之七十一以上,都陷入了動亂的火海中。烽火連天,鎮日的兵燹,讓白天黑夜喪失了意義,這是場沒有一時一刻、一國一民能倖免於難的世界大戰。
每個國家都被飛彈炸得亂七八糟,漫無邊盡的森林大火,從開戰時起就沒有止歇過,如果從外太空看向地球,原本美麗的藍色行星,被戰爭殘害地滿目瘡痍,歐亞大陸、非洲大陸、北美洲、南美洲……,遠遠地看著那些廣袤毀敗的光禿陸地,竟然像極了一顆顆的地中海式禿頭。
原來人類就是這樣滅亡的啊—如果將來還有生存者的話,他心裡想必會這麼感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