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如水多元流轉、具特殊潮濕氣味的「水性小說」
吳明益、林宜澐、劉克襄 一致推薦
「清靜中,一股巨大的暗流,寂然到來,最後形成寬闊瀑布,卻繼續在你面前,無聲地浩蕩開展。這一內歛的創作風格,讓我初讀時即驚奇不已。」──劉克襄
「當藍色的濾鏡擋在眼前,原本會侵襲我們感官的汙穢之物,被切換成另一種樣態,在作者的凝視下,那些物質說出了不同款的故事,拉出新的脈絡,一條可以讓卑微之物慢慢流動的路徑。那些弱小的、焦慮的、苦痛的人,在小說的閱讀情境中因此得到解放,釋放了問題,讓讀者意會到,原來人生如此,世界如斯,從而在感慨中有了領悟。」──林宜澐
這是一個為濕氣所苦的世界
故事和真實一樣不完美
卻終能在大霧中,得到最溫柔的滌洗……
水流經之處,就有故事。
除了雲、霧、伏流、海這些自然的水樣,透露、承載、反映人的感情,人為打造的水域形態如排水溝、校園人工湖、井……等,同樣也折射出生活其上的人的各種樣貌。從水流動的變化,看出人、事、物的更迭和流轉。每一滴水,每一種水的形式的轉換,其實都記錄著時間推移的痕跡。
十篇短篇小說,每篇皆以一種水的形式為主要意象,象徵該角色的生命狀態。篇與篇之間雖然主題各自獨立,人物卻互有關聯,在故事發展中有所交錯、互動,甚至彼此回應,不僅演示每一滴水在不同形式間的流轉,同時也串起每個角色的人生。〈水溝之家〉裡,頭家小女兒對貧窮男孩阿湧的善意,是否和投入排水溝的廢棄物一樣,永遠不會被拾起?〈捕霧人〉中的阿津終於發現,父親不善表達的愛,就像老家那片盤旋不散的濃霧,始終滋潤著他乾渴的生命。而〈魚水〉裡從夜市撈回來的金魚開始嗅到了丈夫大川外遇氣味的妻子小池,質疑著婚姻的意義究竟是什麼?〈濕地症〉中主角苦惱於老伴患上失智症,卻忽然明白妻子泥濁的腦袋竟如一塊濕地,淨化了他烏煙瘴氣的心靈。〈廢雲〉,抱著滿腔熱情進入夢寐以求的出版業的編輯小漩,一步步發現這讓人充滿幻想的職業,裡頭卻有不為人知、醜陋的辛酸。又或者,女孩子的友情真如同泡泡般絢爛、夢幻卻易碎?就讓〈親愛泡泡〉中的小沫與波波來見證。
黃暐婷以對人物與世界的體貼觀察出發,敘事看似不動聲色,卻飽含張力。透過書寫各式各樣的水的形態,及島上受濕氣所苦、所孕育的人們,捕捉水與人緊密相依的關係和羈絆。也建構出一部如水多元流轉、具特殊潮濕氣味的「水性小說」,也在讀者心中留下看似幽微、卻餘波不散的震動。
本書特色:
★屢獲文學獎肯定的新銳作家黃暐婷首部小說集。
★本書獲選文化部105年藝術新秀創作。
作者簡介:
黃暐婷
一九八四年生。成功大學台灣文學系、東華大學創作與英語文學研究所畢。曾獲林榮三文學獎散文獎、鍾肇政文學獎短篇小說獎、台南文學獎、台中文學獎等,作品散見各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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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而不傷的描述,是暐婷作品的共同特質。她好像架起了〈捕霧人〉裡那個迷人的『捕霧』裝置,利用密網間距與溫度差,將看似無法留下的霧化為水,一滴一滴地透過管子匯集起來。和真正的水不同的是,這種水泡出來的茶或煮出的食物,帶有『舌頭會有薄薄一層不容易察覺的酸味』。這種氣味,就是暐婷小說的魅力。」──吳明益
「當藍色的濾鏡擋在眼前,原本會侵襲我們感官的汙穢之物,被切換成另一種樣態,在作者的凝視下,那些物質說出了不同款的故事,拉出新的脈絡,一條可以讓卑微之物慢慢流動的路徑。那些弱小的、焦慮的、苦痛的人,在小說的閱讀情境中因此得到解放,釋放了問題,讓讀者意會到,原來人生如此,世界如斯,從而在感慨中有了領悟。」──林宜澐
「清靜中,一股巨大的暗流,寂然到來,最後形成寬闊瀑布,卻繼續在你面前,無聲地浩蕩開展。這一內歛的創作風格,讓我初讀時即驚奇不已。」──劉克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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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而不傷的描述,是暐婷作品的共同特質。她好像架起了〈捕霧人〉裡那個迷人的『捕霧』裝置,利用密網間距與溫度差,將看似無法留下的霧化為水,一滴一滴地透過管子匯集起來。和真正的水不同的是,這種水泡出來的茶或煮出的食物,帶有『舌頭會有薄薄一層不容易察覺的酸味』。這種氣味,就是暐婷小說的魅力。」──吳明益
「當藍色的濾鏡擋在眼前,原本會侵襲我們感官的汙穢之物,被切換成另一種樣態,在作者的凝視下,那些物質說出了不同...
章節試閱
廢雲
小漩兩眼直盯著電腦螢幕,食指焦慮地敲點滑鼠。她剛傳送出訊息,正等著另一頭的美編回覆。
沒有動靜。對方甚至還沒有讀取。她按捺著心中想直接拿起電話撥打的焦灼,深怕自己的衝動會造成陰錯陽差的占線。三個小時過去了。早上快遞先生取走稿件前說,今天數量多,中午用餐時間不送件,可能需要兩到三個小時對方才能收到。小漩算了算時間,暗自將時限設於午後兩點。現在是一點五十九分。她把游標移向螢幕右下角的時間顯示器,拉出精確的秒數倒數。三,二,一。兩點整。時限到了。她的耐性極限就這麼長。她迅速地按下美編的手機號碼,這串數字組合她早已銘記在心。電話撥通後,長而空蕩的銜接聲從她左耳傳到右耳。嘟──嘟──。沒有人接。小漩的手指又不自覺地開始敲點滑鼠,在腦中條列出各種可能性:
一、美編恰好出門買耽遲的午餐
二、熬夜到早上的她不小心睡著了
那份重要的一校稿,可能有兩種下落:
一、快遞先生也聯絡不上美編,先繞去別處送件
二、稿件早就送達美編手上,只是她忘了回應萬事都要再三確認的小漩
大概是以上這些交叉組合。就在小漩配對各種可能,並憑經驗計算個別機率時,她突然閃過第三種不祥的黑色念頭──稿件送丟了。
小漩掛上遲遲沒有人接應的電話,發了一身冷汗。各種可能都有可能。在她兩年多來的出版職涯中,就曾遇上不少光怪陸離的狀況,讓人欲哭無淚的荒謬處境。她深呼吸,試圖冷靜自己浮躁的情緒。她想,至少得先等待美編的回覆,再詢問快遞公司配送情形,這樣才不至於失禮。
恐懼像氣球一樣大肆膨脹。只要再灌入一口輕微的空氣,就會因壓力失衡而爆炸。小漩意識到自己必須轉移注意力。她檢查書籍資料卡,更新書號資訊,查詢網路書店的分類排行榜,但什麼都看不進去。螢幕右下角閃爍新郵件通知。她趕緊將視窗切回信箱。可惜不是她急切等待的美編,而是那個令人倒胃的作者,寄來他三番四改的稿子。這已經是第八份只有幾處標點符號微調的文稿。他大約兩三天會寄一封,每次都說是新修正的版本,務必要以這份檔案排版,若有內文版型必須立刻寄給他確認。距離他的出書時間還有半年以上,小漩目前沒有多餘的心力提前照顧他。她的專注力和工作能量並不是只要做一本書、服務一位作者而已。對於這種高姿態、以為能出書就是名人、歇斯底里使喚編輯的作者,她感到十分不耐。大家都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以至於連基本的尊重都沒有留心的誠意。最簡單的,譬如說,她那稍稍不同的名字。
比起以前在學校,和當保險業務員與客戶頻繁接觸的時期,進入出版業後,她的名字反而常常被寫錯,總有不知是好事者還是無心之人將她改成濃厚女性氣質的「璇」。她不是溫潤、漂亮的璇,而是水流旋轉、中央有深邃核心的「漩」。無論是作者、書店、通路,甚至其他編輯同事都一樣,絲毫不在意文字上和禮貌上的失誤。若是這個錯誤發生在她編輯的書裡,即使是一個無關緊要的量詞,一個音同義異的字,或許都不會那麼輕易被饒恕。
一股怒火燒上她略微失控、不滿的心。她編寫措辭有些激動的回信,想一針見血地告訴作者,他再怎麼修改標點符號也無法增加作品的魅力;出書期還久得很,等他把稿子改到自己都想吐再寄過來就好;還有最重要的,她再也受不了名字被永無止盡地寫錯。但是寄出前她又退縮了。她把那些意氣用事的真心話全部刪除,改成溫順應從的語氣,只用輕描淡寫的附註提醒她名字的正確寫法。小漩雖然不喜歡他自視甚高的姿態,也不認同他內容空洞的作品,但怎麼說他都是總編強力簽下的作者。為了保全她岌岌可危的飯碗,最好還是不要讓情緒走在工作之前。
又進來一封新郵件。是規模最大的網路販售通路。信上只簡單寫了一句話:「請於今日下班前提供七月新書一千字編輯推薦語。」
這是什麼意思?七月她手頭上有兩本書,他們要的是哪一本?小漩趕緊拿起話筒,又是一串她熟慣的電話號碼。對方占線中。現在兩點半左右,只剩四個多小時,這段時間她還要檢查數位樣、寫書封文案、校對另一本書、開列印製條件請廠商估價、計算損平、和書店討論週末的講座、整理文宣資料……。小漩在腦中迅速判斷輕重緩急,重新更動工作次序。通路和媒體的命令凌駕一切。這是她觀察到的潛行規。通路是上帝、阿拉、佛祖,是其中之一的衣食父母,也是噬血鬼、文化土匪、盛氣凌人的威權。他們能提供各種資源讓書得到名不符實的曝光機會,也可以任出版社無人知曉地消失於茫茫書市。無論是什麼要求,只要他們開口,出版社一定得盡全力滿足。
她切斷話音,再次撥號。通路負責窗口仍在占線。美編依舊沒接。小漩絕望地掛上電話。時間越來越緊迫,最重要的工作卻窒礙難行。午後烈炎的陽光毫不留情地從她面前的窗戶直射入室。她兩眼昏茫,螢幕化成一片過曝的白布。她瞇著眼睛,一抬起頭,就看到蒼白的天空,正懸宕著笨重、灰敗、髒兮兮的廢雲。
廢雲。小漩都這麼稱呼那些烏煙瘴氣的雲朵。它們是由路面上混著油的黏糊水漬、腥臭的地溝、灰塵、城市大量空調運轉的熱氣蒸發向上,凝結成黑色的微小液滴,遮蔽被高樓切割的破碎天空。空氣是灰色的。雲是灰色的。景物是灰色的。在此工作和生活之人也是灰色的。廢雲。廢棄無用之雲。一抹厄運的陰影。最後總在讓人措手不及的時刻,降下黑色的大雨。
她從沒這麼討厭看見雲。以往在家鄉,她時常仰望高遠而完整的天空,觀看雲流動變幻的各式形體。飛機雲。層雲。魚鱗狀的卷積雲。即使是長毛邊的壞天氣雲,也都像舒適的冬被,絲毫沒有令人窒悶的不快。但這城市的廢雲,卻像一塊髒抹布或一團惡臭的煤煙,夾帶污染、細菌、病源,總暗示著憂愁和壞運氣。就像她大部分的編輯同事相信「水逆」一樣,覺得水星逆行會引來意外的災難,小漩則認為,只要看到廢雲,一定會有壞事發生。
螢幕閃爍新進入的訊息。她連忙點開視窗。是美編。終於有一項重要工作能開始運轉了。小漩兩眼掃過訊息。愣住。又從頭掃過。只有三個字。那三個字筆畫很少,她不用零點五秒就看完,但背後的意義卻讓她的腦袋停止運作。
果然。小漩單手支著沉重的額頭,腦殼內傳來一陣尖銳的疼痛。廢雲發威,不祥的預感成真了。
隨身攜帶稿子幾乎變成一種致命的習慣。下班回家。通勤。等待會面的短暫空檔。小漩都會在事情連接的夾縫中,擠出零碎的時間看稿。編輯的事務繁雜瑣碎,很少能從工作狀態抽身,特別是大量修改的一校稿又被快遞公司寄丟,她得趁週末重看一次,親自送到美編家,才趕得及接下來緊湊的作業。
小漩把已經看過、寫滿紅字的稿子放在旁邊的餐墊上,繼續埋頭校對下一頁。餐廳近午的嘈雜人聲形成理想的隔絕膜,她沒注意到朋友紛紛走向各自的座位,拖拉出靠桌的木椅,直到稿子被某隻纖細的手挪移,她才慌忙地抬起頭。
「對不起,不小心遲到了。妳在幹嘛?」波波將那疊紙推向小漩。她塗了洋紅色的口紅,十分飽滿、豔麗的顏色。小漩看她撅起的嘴唇,想著印刷對應的色票。
小漩收起稿子,剩下的留待搭車和回家後看。她好久沒跟這群朋友見面,每個人的妝扮都往漂亮那一端的光譜邁進。纖瘦、若有似無的誘惑表情、微透肌膚的衣著,完全符合這個城市對女性美的標準。只有她還穿著寬鬆的棉質上衣和牛仔褲,一臉樸素,任腹部厚實的贅肉自褲頭上溢出。
她們帶著意味深長的眼神彼此打量,言不由衷地讚美和自貶。服務生適時送上水和菜單。她們熱烈討論菜色,觀察鄰桌可愛的餐點,偶爾分享自己良好的用餐經驗。小漩卻掃興地挑剔菜單版面,圖片和字排得太滿,天地留不夠多,甚至指著其中一道菜名說:「這個字寫錯了。」
朋友驚訝地對望,之後才爆笑出聲。「小漩不愧是編輯,連吃飯也要抓錯字。」小沫調侃地說。伶牙俐齒的她總是最先做出反應。
「當編輯真好,每天看書寫寫字就有人付妳錢,好愜意,好文青噢。不像我們電話客服員,每天都要聽一堆奧客抱怨,還會被投訴態度差。」
「對啊,我在生技公司做業助也是,被當小妹呼來喚去,還要兼櫃檯。我也好想進文創產業喔,小漩運氣真好。」波波說完,嘟起洋紅色的嘴唇。
小漩尷尬地笑了一笑。她心想,不是的,編輯並不是妳們想的那麼美好,她一樣被呼來喚去,一樣被刁難,一樣兼行銷和打雜的工作,一樣要忍受主管情緒性的羞辱。出版社編輯,所謂的文化產業,其實並沒有比較高尚。但是這些話疼痛地哽在她的喉嚨,她不知道該怎麼解釋才說得清。
「不過,現在還有人在看書嗎?」小沫偏著頭,掩飾自己無情的尖銳,「家裡只有我弟還會買書來看,因為他要考公務員。」
大家會心地點點頭。從學校畢業後,最常捧在手心的只剩手機、隨身鏡、保養品和亮晶晶的配飾。書的質感,紙張的氣味,幽微的閱讀震顫,已經變成上個世紀的考古記憶。沒有人緬懷,沒有人想要重返過去。這是血淋淋、無法辯駁的殘酷現實。
服務生點完餐後,收走她們手中勉強類似書本的菜單,她們又回到輕鬆閒聊的狀態。這時小漩的手機突然響了。她拿近一看,是那個討厭的作者。她輕輕對大家說了聲抱歉,快步走向洗手間附近寬闊的走道。
「老師好。」小漩恭敬地接聽。對所有作者都必須尊稱老師,即使對方沒有值得學習之處也一樣。
「喂,我剛聽人家說,我出書的時候恰巧遇上國際書展展期,到時妳會幫我安排講座吧?」
「老師,真是不好意思,國際書展的相關訊息尚未公告,我這邊目前還沒辦法作業。」
「這樣喔,怎麼這麼慢?對了,我還想在東區書店演講,有沙發坐墊、能容納兩三百人、很大間的那廳。之前你們有幫陳老師在那邊辦過簽書會,我看效果很好,我也想辦在那裡。」
「關於這個部分,由於書店還沒開放明年的檔期申請,沒辦法跟老師保證會在哪個場地舉辦,不過我會先記下來,到時候一定極力幫老師爭取。」
他又吩咐了一些浮誇的要求才掛掉電話。小漩垂下發燙的手機,右邊臉頰因為熱而有些浮腫。她走進洗手間沖沖臉,擦掉額頭上的汗珠。鏡子裡除了她疲累的表情,還映照出後方狹小的換氣窗格。天空被大樓的遮雨棚擋住了,只剩一片毫無生氣的陰暗,其他什麼也看不見。
「怎麼了?男朋友?還是媽媽?」小沫看小漩一臉困頓地走回座位,好奇地問。
「沒什麼,」小漩虛弱地坐下來,喝一口苦澀的檸檬水,「工作的事而已。」
「假日公司還打電話,怎麼這麼無良啊?」、「去勞工局檢舉他,超時工作。」她們紛紛幫忙出氣,小漩只是無力地微笑。
服務生送上香氣四溢的菜餚,精緻的擺盤讓大家發出可愛的驚叫,她們迫不及待地將餐盤湊近臉龐,做出各種討喜、讓人心動的表情。小漩低著頭攪拌醬汁。熱氣帶起香料甘美的刺激。她想吃,像其他人一樣津津有味地咀嚼,卻已經沒有品嘗的胃口。
除了用感性的右腦面對文本引發的情感浪潮,大部分在辦公室的工作時間,小漩都是用左腦在計算數字、安排時間、和大量的合作對象溝通、計較無人察覺的微小細節。她的右腦一向發達,左腦則是被工作漸漸訓練成頑強冷酷的司令。當左右腦不小心起衝突,情緒在某個緊繃的關鍵點即將覆蓋過理性時,她必須靠意志力阻止失控。因為編輯繼續生存的重要特質,就是保持絕對的理智。
看到薪資單時就是這樣。她的勞健保真的被取消了,公司還預扣了幾千元的所得稅和補充保費,薪水變成一個讓人難堪的數字。她知道自己很激動,她感受得到心底的憤怒和微微的顫抖,但她必須鎮定,這是當初為了能留下來而答應的條件:放棄和公司有關的一切頭銜。她還是可以每天進辦公室,做著和之前一樣的編輯事務,工作環境也一如往常,只是公司將不再承認她的名分。就正確而合理的邏輯來看,這完全出於她自願。縱使她的怒火再烈,也只能焚燒自己無用的尊嚴。
小漩把薪資單收進抽屜,拿起另一紙合約書,走向總編的辦公室。他們順利買下那本德國暢銷勵志書的版權了。她一直在關注同類型書種的銷售動態,台灣已經好幾年沒有出現聖經型的勵志書,只要老老實實地做,市場一定會有不錯的銷量反應。
總編漫不經心地聽完她的說明,隨意瀏覽合約。「喔,其他國家也有出嗎?那去跟大陸買現成的譯稿好了,妳轉成繁體字花一兩天稍微順一順,就可以排版。這本不難做,定九月初上市。」
小漩愣了一下。她想好好做這本書。她認為這本書有長銷的潛力。「不找台灣的譯者嗎?我覺得李邁克很適合,他的用字有恰到好處的溫度,交稿準時,之前合作也很愉快……」
「不要!台灣的德文譯者好貴,還要花時間等,買大陸譯稿快又省錢。」
「可是台灣的語境和中國不一樣,慣用字也有差……」
總編不耐煩地翻了白眼,粗魯地打斷她:「小妹妹,妳知道嗎?中文字是塊狀閱讀,一次大概三到五個字,不會有讀者那麼仔細一個字一個字看。況且現在陸劇、陸綜這麼多,讀者對大陸用語早就滾瓜爛熟,很有親切感了好嗎?」
小漩站在原地,想再辯駁,總編不容挑戰的氣焰卻讓她無法回嘴。總編揮揮手趕她出去,突然想起什麼事,說:「對了,稿子妳送給美編了吧?妳跟快遞公司說,他們寄丟的那一件我們不會付錢,順便跟他們再要一些合作折扣,不答應的話我們就換別間。」
這是威脅和不敬。對快遞公司、編輯還有書都是。她帶著巨大的挫敗感回到座位。桌前的窗簾被放下來了。她想伸手拉,至少讓一點新鮮的光線透進來,稍稍照亮她慘淡的桌面,卻被她後方的同事制止。
「陽光會曬到我的後頸和手臂,」同事皺著眉頭說,「我怕曬黑。」
她妥協地放下拉繩,同事給了她一個滿意的微笑。小漩勉強地牽動嘴角,隨即轉身窩進座位裡,不想讓任何人看見自己崩垮的表情。她是個孤立無援的局外人,作繭自縛的浪漫主義者,逐漸在艱困險惡的洪流中迷失。她忽然想起前同事阿津,那個對出版業也有著滿腔熱情的大男孩。她看向旁邊原本屬於他的座位,現在已經被各種公關書堆滿了。
和小漩一樣,阿津也在公司降低人事成本的資遣案中被解職,他們都是資歷未滿三年的編輯。阿津和她一起去找社長,表明自己想留下來的強烈心意,願意接受降薪或其他不會增加公司負擔的條件。他們最後妥協於「每天進辦公室的外編」身分,以為能繼續咬牙堅持出版夢,小漩卻在拿著自願降階同意書去財務組蓋章時,無意間聽到隔壁會議室裡,總編對社長說:「如果真的要留人,一個就夠了。男生比較不細膩,又太有野心,總有一天一定會跳槽,公司不需要浪費錢幫同業培養他的能力。」
阿津仍被辭退了,無論他如何懇求主管,總編還是命令他交出公司門禁卡。小漩看著他失魂落魄地收拾私人物品,戀戀不捨地整理編過的書,不忍告訴他公司這個傷人的算計。小漩問他,要不要上頂樓談談心,趁最後一天他們還在同一家公司,兩個人好好發洩、好好抱怨一下。她和阿津之間有著類似戰友的革命情感,不僅年紀相仿,同期進公司,時常為彼此的書名和文案提供意見,甚至一起上街反黑箱服貿,向不斷傾中的政府怒吼他們的不滿。在一群僅維持表面和平、冷淡的同事裡,阿津是她唯一可以坦誠的朋友。
推開生鏽的頂樓鐵門,春天潮濕的空氣撲鼻而來,帶著舒適的輕微寒意。天空很高,彌漫清朗的亮度,沒有灰濛濛的霧霾,也沒有惹人過敏的懸浮微粒。原本在辦公室透過布滿灰塵的窗玻璃看,小漩還以為是憂鬱的陰天。
他們靠著欄杆,面對城市參差的高樓和難得純淨的天空。鴿子悠閒地從眼前飛過。馬路上微渺的人點緩緩移走。車陣綿長地排列。小漩不知道該從何說起。喝一口有些燙手的咖啡,開口問:「你之後還想當編輯嗎?環境這麼艱困,薪水又少。」
阿津的眼睛垂了下來。沉默了一會,才揚起頭說:「會吧,還是想在出版業。」
「為什麼?市場幾乎委靡,工作環境又不友善,公司只想著壓榨底層工作者來賺錢,出版根本是無可救藥的黃昏產業啊!」
阿津輕輕笑出聲,一臉有趣地問:「那妳怎麼沒趁機離開?」
小漩啞口。確實這個位置,是她委屈退讓、求著留下來的。即使有不平的怨懟,那個人也不應該是她。
「可能我太浪漫了吧?」阿津瞭望城市模糊的邊際線,幽幽地說:「對我來說,編輯就像是書本品質的守門員,讀者的領航手,文化發展的敏銳先知。我覺得這是一種需要極大的耐心和意志堅持的職業,同時還要能忍受孤獨,以及擁有內斂、低調、絕不居功的覺悟。所有光環全在作者一個人身上。即使看完一本漂亮、舒服、讓人激動的好書,一般讀者也不會翻到版權頁去看文編是誰,美編是誰,就像電影院的觀眾不會坐到最後看完工作人員名單才散場一樣,大家只看得見印在最外面、字體最大的名字。編輯的心血是隱形的,但若取消編輯這個環節,書一定找不到與眾不同的腔調,或者最適合它自身的模樣,甚至有可能變得面目全非。或許是一種天真吧,我覺得編輯這個角色、出版這個行業擁有無限可能,充滿不可思議的挑戰性,讓我無可自拔、深深地為之著迷。」
小漩看著阿津堅毅的神情,感動得微微顫抖。這番話喚起她遺忘已久的初衷。沒錯,她當初也是懷抱這種熾烈的心情,以殉道的姿態一頭栽進出版業的。熱情是支持夢想的唯一燃料。只要還有一根微弱的柴火,一苗暗淡的火光,她都要想盡辦法延續火種。阿津及時的告白像一陣助燃的風,一道熱烈的引火物。她滿懷感激地看著阿津,他的眼中也有同樣的激動。
「一起加油吧,我們一定要繼續在出版界努力。」
他們相視而笑,同時仰望清高的天空。那天的天空是讓人安心的淡色的藍。乾淨,溫柔,療癒。小漩環視一圈舒朗的天際,驚喜地發現,在這座陰鬱的城市,總是被渾濁污染遮蔽的天空,這一天,在她重新點燃希望的時刻,恰巧沒有半片礙事、阻撓光芒的廢雲。
和她工作上有來往的夥伴都是一群沒有臉的人。小漩從來沒有見過他們,事實上也不需要見面。透過郵件往返和電話溝通,工作就能或快或慢地朝前方推動。在她的腦中,他們每一個人都具有單一卻鮮明的形象。譬如通路是不耐煩的聲音,作者是信末讓人嚇一跳的驚嘆號,媒體是索討公關書的鬼影,美編則是永遠會延遲的時間。小漩私自將這些虛擬人物歸類,在每一次抽象的互動中摸索最適當的距離和姿態,好讓日後的工作運行能少一點絆腳的顛簸。
她陸續寄出幾封給不同工作對象的信,每一封都用迥異的精神人格來訴說。按下最後一封信的傳送鍵後,她頓時感到暈眩不已。想不到單單只是寫信,竟耗費如此大量的心神和體力。她得趕緊振作精神,稍晚還得打電話提醒寫序的老師明天交稿。一想到漫長而沒有盡頭的待辦事項,小漩的頭又開始隱隱作痛。
鄰座傳來一陣騷動。同事將散亂的公關書拿回各自的書櫃,資訊工程師也開始更新電腦軟體,阿津的座位又恢復成清爽的面貌。人事小姐來了,觀察一下位置,若有所思地偏著頭。
小漩問其中一個同事大家在忙什麼,對方一臉驚訝地看著她:「我們即將會有一位新同事,妳不知道嗎?」
她不知道。她沒有收到任何訊息。自從她被公司剔除,縱使工作量和其他人一樣龐大,甚至有時還會被總編命令去協助與她毫不相關的雜務,公司內部的事項卻從來不把她納入通知名單中。小漩尷尬地對同事一笑,故作開朗地說她不知道。
人事小姐說,新同事明天就會來報到了。社長為了要拓展出版路線,特別從另一間大集團挖角這位主編過來,希望能讓公司出現不同以往、令人耳目一新的書風。他們都很期待。
「她算正式員工嗎?還是跟我一樣掛外編身分?」小漩問。
人事小姐笑了出來,「當然是正式員工啊,人家可是工作十年的資深編輯耶,怎麼可能掛外編?對了,妳把書架上那些畫得滿江紅的校稿拿去丟掉,不知道是誰的,都沒人收。」
小漩的心被刺痛了。她隱隱含著不甘,依從人事小姐的命令,沉默地收拾無人認領的校稿。上面覆蓋著一層厚實的灰塵,形狀、想像上的觸感和顏色,都像是她最討厭的廢雲。她無可控制地打了好幾個噴嚏,眼角閃閃泛淚。
「灰塵很多嗎?那妳等會兒順便拿抹布擦一下好了。」人事小姐發落完,掉頭就走了。
其他同事都回到座位,繼續自己未竟的工作,只剩小漩走進走出,為了另一個從天而降、備受社長期待的高階陌生人而忙。她茫然地問自己到底在做什麼。編輯是什麼。價值是什麼。在她失神地喃喃自問時,電話突然響了。她急忙放下髒兮兮的抹布,越過座位隔板接起電話。話筒傳來總編刺耳的聲音:「來我辦公室一下。」
小漩拖著沉重的步伐走進那間絕無好事的小隔間。她兩腳還沒站定,總編便單刀直入地質問,語氣充滿不饒人的尖銳:「妹妹,老師跟我說,妳還沒寄版型給他選,也都不主動幫他安排講座,是怎麼回事?」
她輕輕嘆了一口氣,誠實回答:「他的出書期還有半年,我現在手頭上在忙其他書,還沒開始作業。」
「我知道大家都很忙,不過既然老師都交稿了,妳不是應該盡量提早作業嗎?萬一到時候才慌慌張張得像趕火車一樣,對老師怎麼好意思。」
小漩想辯駁,總編卻緊接著說:「而且他的內容需要再大幅潤飾,可能連架構都得更動,妳要先把這些時間算進去,別以為收到稿子只有排版跟校對而已。」
「那……」小漩鼓起勇氣,以和緩的口吻掩護銳利的核心,「既然連架構都可能要改,為什麼當初要簽下這本書,版稅還給到百分之十二?」
總編耐性漸失,聲調越來越激昂:「老師有名啊!打出他的名字多少人會心甘情願地買單!編輯的功能是什麼?不就是把沒那麼精采的文本包裝成吸引人的商品,讓沒有辨識能力的讀者乖乖掏出錢來嗎?不然妳以為編輯要幹嘛?雇妳來批評書的喔?」
小漩沒有答話。千言萬語在腦中激烈翻騰。一旦理智潰堤,難堪的真心話就會傾洩而出。她告訴自己必須冷靜。
總編拿起另一份文件說:「還有妳這本新書的印製條件,內頁有需要用到雪銅紙嗎?用便宜的米色漫畫紙就可以了吧?磅數選高一點,增加書背厚度,定價再提高三十元。」
「可是,」小漩嚥下口水,恢復理性討論的神情,「雪銅印出來的氣質比較適合。我覺得這本書在閱讀的時候,有一股清幽、素雅的氛圍在流動,換米漫紙就沒辦法襯托了。而且這樣灌水書背和價錢,好像在欺騙讀者……」
「小姐啊!」總編激動地用力拍桌,脖子以上迅速漲紅,「出版可不是什麼慈善事業,是商業,講利益,要賺錢的。讀者根本不會發現多這幾十塊的差別,更何況我們還要讓折扣給通路,不提高價錢是要賺什麼?妳要吃飯吧?要生活吧?想繼續做吧?如果還抱著這種不切實際的浪漫想法,我看妳乾脆回家睡覺比較快!」
小漩低下頭,她知道自己的眼神已藏不住憤怒。含糊應答一聲後趕緊轉身,想走出這間充滿謬論和戾氣的辦公室,總編這時卻又突然叫住她。
廢雲
小漩兩眼直盯著電腦螢幕,食指焦慮地敲點滑鼠。她剛傳送出訊息,正等著另一頭的美編回覆。
沒有動靜。對方甚至還沒有讀取。她按捺著心中想直接拿起電話撥打的焦灼,深怕自己的衝動會造成陰錯陽差的占線。三個小時過去了。早上快遞先生取走稿件前說,今天數量多,中午用餐時間不送件,可能需要兩到三個小時對方才能收到。小漩算了算時間,暗自將時限設於午後兩點。現在是一點五十九分。她把游標移向螢幕右下角的時間顯示器,拉出精確的秒數倒數。三,二,一。兩點整。時限到了。她的耐性極限就這麼長。她迅速地按下美編的手機號碼,...
推薦序
以有形之網,留無形之迹
吳明益(國立東華大學華文系教授)
「吃螞蟻聲音會變低沉耶。」他想起小至曾這麼對他說過。
那時候他們高二,穿著薄薄的夏季制服,坐在教室的窗台上吹風。背光的時候,腋下的毛還會透出淡淡的陰影。
「少騙人了。」阿川將打濕的手帕蓋在自己臉上。
「真的啦。昨天我妹妹抓桌上的螞蟻吃,我媽媽說的。她說吃螞蟻聲音會變低……這樣,妹妹在合唱團以後就不能唱高音部了。」
──黃暐婷,〈蛀牙〉
在沒有人祝福的階段,追求文學的意志可以走多遠?我已經好久沒有想這個問題了。十幾歲接觸文學時,大抵是把寫書的人視為遙遠的形象(或偶像),只會拚命地一本書一本書讀下去。到了二十歲的前半部,每個人都剛剛從唯我的,賀爾蒙所操控的美麗身體與激情裡,來到一個青春與成年的臨界點。在那個臨界點上,有的時候我們以為自己是天才,另一些時候則坦然發現自己並不特別,會苦澀卻清楚地體認到,這個心智並沒有能力去真正愛別人、承受別人的人生。但喜歡文學的人透過小說,去理解被輾壓、為自己的慾念所苦、過於燦爛或傷情的人生……我們藉由參考別人的靈魂,來定位自己的。
在這個時刻的寫作,只有少數的天才能寫出好的小說。不對,即使是天才,在這階段也很難寫出真正的好小說,因為一切還有待沉澱。只不過人生即將步入愈來愈艱難的階段,一不小心,原本創作的力量與慾望,就會如春花朝露。
我和暐婷的相遇超過十年的時間,最早是我到成功大學演講,還是大學生的她是台下的聽眾之一。後來她考上東華的創英所,遂來與我相認。她選修了我的課,拿了自己寫的小說給我看,最終成為我指導創作的第一個研究生。當時在我的印象裡,她就是一個擁有少女樣貌的文藝追求者,正站在青春與成年的臨界點。
我和暐婷的關係比後來多數學生都還要疏離,因為雖然開設了創作課程,當時我根本對如何指導創作一無所知,而暐婷在我面前也始終都帶著安靜的眼光傾聽著……可以這麼說,在那段時間,做為兩個創作者,我們並沒有真正的坦率交談過。
但我隱隱感覺到暐婷的特質,她對許多事物的直覺性敏銳得讓人緊張。她的小說沒有花招,幾乎不見當時流行的各種技巧,很容易被追求燄火的世界忽略過去。我不曉得要怎麼帶領暐婷往前再走一步,多半時候也只是像一個安靜的讀者,就看著她寫出畢業作品,走進了編輯這行。當時我想,或許暐婷會像許多年輕人一樣,從一個想生產文學的人,變成一個文學的「助產者」。
前一陣子在讀麥斯威爾.柏金斯﹙Max Perkings﹚的《天才》(Editor of Genius),裡頭提到當他收到年輕費茲傑羅作品時,想為他爭取出版機會,但出版社裡沒有任何資深編輯喜歡。同樣年輕的柏金斯不知道怎麼表達這些作品的具體優點(實際是一批並不完美的作品),但它知道作者有某種「核」在這部作品裡展示出來。他轉達無法出版的信件給費茲傑羅時寫道:「總而言之,我們覺得,這個故事缺乏讓讀者想往下讀的誘因。也許應該安排符合人物性格的高潮,而且早一點出現。」柏金斯建議費滋傑羅不要流於俗套,期待他改得更有張力。「希望我們還能見到它,」他最後寫:「屆時我們將馬上重讀。」事實上,想重讀的只有柏金斯一人而已,但這封信給了費茲傑羅鼓舞。
我想柏金斯一定是斟酌再斟酌寫下了這封信。他不能讓費茲傑羅認為,他是一個別人都看不出來的天才小說家,已經寫出了不可思議的傑作,這是一種誤導。(反之,我看到臺灣的出版社與編輯喜歡把天才漫無節制地用在每一個新人作家身上)但也不能讓費茲傑羅受挫到打退堂鼓。這是一封恰如其分的信。為一個年輕作家身體裡,那些值得重寫的作品催了芽。
回想過去,我並沒有扮演好像柏金斯一樣的角色,但就在我以為暐婷可能慢慢放下過去的文學夢時,她又在幾番轉折後,選擇離開編輯這行。偶爾我在報紙上看見她獲獎,覺得那些過去作品裡的「核」,似乎找到了重生的空間。不久暐婷寄來了她的第一本小說集《捕霧的人》的書稿。我在深夜讀著暐婷的小說,覺得雖然自己沒有真正鼓舞到她,但也很幸運地沒有毀棄她、阻擋她。經過工作與愛情、生活的歷練,暐婷找到了自己的敘事腔調。
《捕霧之人》是一部水氣氤氳的小說,不只因為不同篇章裡,溪流、井、伏流、雨、霧這些意象的反覆出現,而是小說裡的主人翁都陷在一種難以看清的情境裡,有時候甚至做出與自己內心完全相反的判斷與反應。我以為暐婷刻意不以繁複的敘事,或者雕琢的文字技藝陳述這些「難以控制的情感與人生轉折」,最終才呈現出這樣一本讀來有些安靜的小說。
沒有後設、沒有魔幻、沒有難解的意識流,也沒有刻意詩化的句子,但也因為了沒有這些重重蔽障,〈水溝之家〉裡那個帶著好奇與同情,出口卻總是傷人的涵子,或〈捕霧人〉裡無法溝通的父子,乃至於〈魚水〉裡在婚姻中感到痛苦,只能關注於不倒翁杯裡金魚的小池……,這些在迷霧裡一時難辨蹊徑的人,才會和我們生活裡許多魂靈如此相似。
在讀書稿時,我不由自主地將暐婷過去的作品拿出來對照,尋找每一篇作品發展的痕跡。在暐婷放棄收錄在這本集子裡的,一篇名為〈蛀牙〉的小說裡,寫的是兩個少年死黨的故事。其中一段對話讓我難忘,主人翁阿川的好友小至對他說,「吃螞蟻聲音會變低沉。」這原本只是流傳在少年間的傳說而已,但還沒有變聲的阿川在半信半疑間,決定一試。回到家以後,他夾起餐桌上的螞蟻,送到自己的口中。不久後,他真的長出喉結,而阿至則在一場意外中喪生,永遠停留在少年時代。
這種哀而不傷的描述,是暐婷作品的共同特質。她好像架起了〈捕霧人〉裡那個迷人的「捕霧」裝置,利用密網間距與溫度差,將看似無法留下的霧化為水,一滴一滴地透過管子匯集起來。和真正的水不同的是,這種水泡出來的茶或煮出的食物,帶有「舌頭會有薄薄一層不容易察覺的酸味」。這種氣味,就是暐婷小說的魅力。
並不是說暐婷已經單靠如斯純淨的,近乎簡單的技藝寫出了不得了的好小說,而是她在這本處女作裡展現出一種屬於她的可能性。我以為暐婷未來有可能像日本一些女性作家(比方說窪美澄),成為某個時代「捕霧人」式的小說家:把無形的微妙情感,透過文字的攔阻,留下可見的,能潤澤人心的水迹;以節制的美學,寫出一系列打動普羅讀者的人情小說。而彼時,希望我自己仍是最早的讀者之一。
與困境和解
林宜澐(小說家)
暐婷在〈捕霧人〉中介紹了一種新奇的捕霧裝置:「立起網子,讓氣流將霧帶進網眼內...等待霧水沉降其上,再將水珠集中,就可以累積到可用的分量。」小說中的阿津之所以發明這玩意兒是因為缺水,一家三口陷在以缺水為核心的困境中,希望用這勉強的方法獲取些微清水。這背景使得阿津的發明帶著淡淡的哀傷,讓人想到satie的音樂。satie有一首描述三面體的鋼琴曲,緩慢的音樂圍著三個切面的水晶轉,哀傷揮之不去,暐婷的小說讓我想到這樣的氛圍。
她小說中的人物時常碰到阻礙,心理的、身體的、周遭環境的。或許因為如此,這些小說中不時會出現令人不舒服的物質,暐婷描述這些東西時,下筆從容不迫,毫不閃躲。在一些片段中,她甚至用略帶抒情的筆觸呈現了有些人避之惟恐不及的畫面。這或許可以解釋為她心靈底層某種憂鬱地觀看世界的方法:當藍色的濾鏡擋在眼前,原本會侵襲我們感官的汙穢之物,被切換成另一種樣態,在作者的凝視下,那些物質說出了不同款的故事,這不是化腐朽為神奇,而是拉出新的脈絡,一條可以讓卑微之物慢慢流動的路徑。那些暐婷筆下弱小的、焦慮的、苦痛的人,在小說的閱讀情境中因此得到解放,釋放了問題,讓讀者意會到,原來人生如此,世界如斯,從而在感慨中有了領悟。
第一篇〈水溝之家〉與最後一篇〈海的另一邊〉是同一個主角阿湧,〈水溝之家〉中住在水溝上的阿湧,在颱風過後不見蹤影,他的同學吳涵子看不到他,「心中有一點遺憾,但更多的是明亮的感受。她瞇起眼,看著這條川流不息的排水溝。縱使充滿棄物,縱使臭氣沖天,縱使是一條污穢不堪的垃圾河,只要有太陽和煦的照耀,水溝一樣也會閃著光輝炫目、令人屏息駐足的粼粼波光。」而在〈海的另一邊〉中,尋找父親的阿湧在海邊「努力將所有感官能力都集中向視覺,盡可能將視線往遠方延伸、延伸、再延伸,希望在黑色的潮湧之後,能再次看見那道熟悉的身影。」失蹤的阿湧與尋找父親的阿湧前後呼應,這是暐婷對這世界的應許,雖然卑微渺茫,卻隱然有強韌的意志貫穿其中。
這種視野在小說中經常出現。〈親愛泡泡〉再一次以隱忍的姿態面對姊妹淘之間的友情,小沫面對同學波波虛假的情誼卻無計可施,最終以泡泡的意象自我療傷:「啊,我買個泡泡糖。」「好想狠狠地咬什麼紮實的東西。真實、不會消失的東西。」吹彈即破的泡泡成為無奈心情下唯一可觸之物,「真實、不會消失的東西」遙不可及,除了嚼嚼口香糖,還能做甚麼嗎?暐婷細膩的觀察捕捉了許多人際關係中的無力感,這樣的小說很有機會找到共鳴的讀者,小說展示現實,借力使力自我療癒,這是個例子。
到了〈傷井〉,大淵仔為了找到較佳水質幫女兒泡煮中將湯,拚了老命去搬動大石頭擲入遭汙染的水井中,以為「溪內的石頭會乎下腳的暗河變清氣」,大淵仔相信某些方法,相信更好的東西藏在底下看不見的另一個次元中,小說呈現這樣的情節,也是悲哀的嘆息。
暐婷的基調到這裡已然明顯。她敏銳的心思持續捕捉細小卑微的人間希望,雖然苦澀,卻始終漂浮著某種和解的氛圍,與苦難和解,與命運和解,既然活著,事情總要有個解決的方式,只要能和解,就是幸福。
這是小說作者以小說的形式呈現人生時,之所以能帶給讀者興味的一個主要原因。好的作者總會掌握到某一個比較高的制高點,有一個比較寬闊的視野,在這個視野中,再怎麼不快樂的事情都被包容,不再對我們造成威脅。就好像我們站在山坡上看著對岸的老虎,不但不覺得可怕,反而欣賞起牠的美一般,較高的視野會改變事情的性質,帶出新的感覺改變人生,小說比我們的日常生活更有機會讓這件事情發生。
也因此,這本小說每一篇的最後一段都在某種程度上扭轉了先前故事的走向:「魚水」裡「小池看見了,清楚地看見,她不靈光的老花眼從未如此明晰,滋潤的活水不斷注入,在水杯中優游的金魚,比任何時刻都有活力。」,「溼地症」裡兩個年邁艱苦生活的老夫妻,最後還是樂觀地「『鳥仔、鳥仔。』清水興奮地舉起手,指著眼前掠過的白色優雅。老泥握住她懸空的手指,安放在自己手心。『走,』他對她說,『我們一起回家。』」而「成功湖有用論」裡則是近乎宣示地說:「人生就是要不斷冒險、走岔路才有趣。看到哪邊有人就跟著乖乖排隊,按部就班地等著自己的名字被叫到,不是太無聊了嗎?不如把那些球瓶般的人龍撞倒,砸爛自以為權威的指標,在一片荒漠中立一塊奇特的招牌。」說是苦中作樂,卻又好像多了一份理解與包容,小說裡的事件因為如此而更立體,更有內涵,文學有改變現實的魔力,道理應該就是如此。
寫作者的內心往往有一種任性的素質,任性地用自己的角度詮釋社會,任性地用自己的語法敘述人生,在講究人際關係的社會裡,這種DNA通常不易與人相處。美國小說家Lydia Davis被問到如何既自私又不傷他人時說:「不要結婚。孤獨生活。找個人徹夜長談,天亮後一輩子都不再見面。」一語道破作家強大的自我跟社會之間的扞格。寫作終究是辛苦的個人事業,即便他最核心的願望可能只是要幫這世界的存在找個說法。暐婷年紀輕輕就決定往這條路上勇敢前進,這是她的第一本小說集,字裡行間處處可以看到她誠懇認真且不媚俗地探索人生問題的努力,這些故事不僅帶給她成長,也提供了讀者思考人生處境的動力。小說作者並不比別人偉大,但他的作品一定是人類的好朋友,在許多時刻帶給黑暗中的人一道希望的光,即便像這本小說集裡所呈現的那般幽微,卻也因此有了無窮希望。
以有形之網,留無形之迹
吳明益(國立東華大學華文系教授)
「吃螞蟻聲音會變低沉耶。」他想起小至曾這麼對他說過。
那時候他們高二,穿著薄薄的夏季制服,坐在教室的窗台上吹風。背光的時候,腋下的毛還會透出淡淡的陰影。
「少騙人了。」阿川將打濕的手帕蓋在自己臉上。
「真的啦。昨天我妹妹抓桌上的螞蟻吃,我媽媽說的。她說吃螞蟻聲音會變低……這樣,妹妹在合唱團以後就不能唱高音部了。」
──黃暐婷,〈蛀牙〉
在沒有人祝福的階段,追求文學的意志可以走多遠?我已經好久沒有想這個問題了。十幾歲接觸文學時,大抵是把寫書的...
作者序
後記
比霧更輕、更小的事
我一直記得那幅景象。有一天,我沿著工廠旁的排水溝行走,自己一個人玩著想像中的遊戲。那時候我的時間還很多,沒有大人管我。經過一間廢棄的鐵皮屋,我看見一個年紀比我大一點的男孩子,穿著附近國中的制服,坐在灰色的陰影裡。他應該是中輟生。我們那邊有很多這樣的人。有時在電動玩具店,有時在雜貨鋪旁的電話亭。他沒有發現我的存在。他推推鼻子,把臉埋進雙手中,搓揉起塑膠袋內的乳狀物,然後閉上眼睛,深深吸一大口氣。幾秒之後,他的手臂像失去力氣般慢慢軟了下來,眼皮抽搐幾下,翻起眼白,口水就從他閉不緊的嘴角流了出來。他的身體一點一點朝某一邊傾斜,偶爾像觸電一樣顫抖。最後他倒在滿是灰塵和碎屑的水泥地上。他的腳邊有一條牙膏狀的軟管,上面寫著「強力接著劑」。
他在笑。一邊打嗝一邊咯咯笑,像嬰兒一樣快樂。年幼的我對於眼前的景況懵懵懂懂,卻深深震撼於那股強烈而神聖的氣氛。他在他築起的世界中昏厥、發狂、浪遊、作夢、墜落,然後笑。那短暫的片刻,他得到純粹的快樂。
寫作之於我,也是同樣的存在。
現實生活中,我是個聲音很小、無足輕重的人。念書時被同學嘲笑是自閉症,出社會後很少人願意耐著性子聽我把話說完,工作之外,更不會有人問我的意見。旁人看來,我像是一間空無一物、破舊的廢棄工廠,一個懦弱的失敗者,總是兩眼空洞地望著他們。但我其實著迷於觀察,著迷於語言底下隱隱流動的事物,著迷於想像,著迷於建構微型的、有點骯髒、帶著污垢的世界。寫作的時刻,我是唯一自由的。
這部作品就是我閉起眼、一頭陷入的腦中幻境。首先是那個開心地往水溝裡打撈寶物、髒兮兮的男孩,仰頭看窗外浮雲的上班族,躺在河底聽伏流震動的年輕女人,接著是望著濕地和老伴嘆氣的老先生,在大霧中迷失對父親感情的兒子……。他們有的走過我面前,看著我,對我說了一些話,有的則是互相交換眼神,沉默地錯身而過。那通常是在清晨空氣還有點藍的時候。我的呼吸很淺。畫面時而像閃電時而像小小的雨。他們口中噴出的氣息暖暖地留在我的臉頰上。我好像醒過來,又好像沒有。總之,我開始迷迷濛濛、說起一些自以為是的故事。
這原本只是我低調任性的自由,它得以從平面的字句躍起、以立體的面貌展現,要感謝許多人善意的協助。謝謝國藝會和文化部提供補助,讓我生活不至於匱乏。謝謝九歌出版社羅珊珊主編與相關工作團隊,在一群寫作者中看見平庸的我,並給我表現的機會。謝謝明益老師、宜澐老師和克襄老師為我說話,我寫得不夠好,你們仍願意給予我溫暖的鼓勵,我會努力以更好的作品來報答。謝謝我的家人和朋友,如果沒有你們,這一切不可能成為意義。
也謝謝願意打開這本書的每一位讀者。作品能說的一向比我自己還多,希望我創造的這個潮濕、不完美的世界,也能在你們心裡留下一些幽微的顫動。
後記
比霧更輕、更小的事
我一直記得那幅景象。有一天,我沿著工廠旁的排水溝行走,自己一個人玩著想像中的遊戲。那時候我的時間還很多,沒有大人管我。經過一間廢棄的鐵皮屋,我看見一個年紀比我大一點的男孩子,穿著附近國中的制服,坐在灰色的陰影裡。他應該是中輟生。我們那邊有很多這樣的人。有時在電動玩具店,有時在雜貨鋪旁的電話亭。他沒有發現我的存在。他推推鼻子,把臉埋進雙手中,搓揉起塑膠袋內的乳狀物,然後閉上眼睛,深深吸一大口氣。幾秒之後,他的手臂像失去力氣般慢慢軟了下來,眼皮抽搐幾下,翻起眼白,口水就從他...
目錄
推薦序
水溝之家
捕霧人
魚水
廢雲
成功湖有用論
地下社會
濕地症
親愛泡泡
傷井
海的另一邊
後記:比霧更輕、更小的事
推薦序
水溝之家
捕霧人
魚水
廢雲
成功湖有用論
地下社會
濕地症
親愛泡泡
傷井
海的另一邊
後記:比霧更輕、更小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