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不時夢到的夢中……那個女人總是坐在大鏡子前,有時候是用憐愛的動作梳理那有著大波浪捲的長髮,有時候是用非常優雅的動作化妝。
從後方目不轉睛地看著她時,女人一定會回過頭來溫柔一笑。
──為了要持續受到所有人的喜歡……
她用雖然音調不高,但有獨特甜蜜語氣的聲音說著。
──就需要努力讓自己隨時都很美喔……
在鏡前挑選化妝品的動作,愉快得就像是在挑五彩繽紛的糖果。
塗成漂亮櫻花色的細長指甲、融化人心般的甜膩香味、呢喃細語似的說話聲,以及,大概所有人都會成為俘虜的柔美笑容。
──還有,要隨時保持笑容。
豐盈的唇上擦著色澤柔和的口紅,浮現極具魅力的笑容。
──不可以忘記這些喔,秀……
被那雙穿著如公主般的禮服的細瘦手臂抱住,用彷彿身在夢中的甜蜜聲音在耳邊輕語,感覺就像被施了會受人喜愛的魔法。
這是至今夢到過好幾次的夢。
可是,他還沒跟任何人提過。
是一段以後大概也不會說的,模糊夢境中的故事。
楔子
「噯,你看過衛守背上的疤了嗎?」
「看過了,真的很驚人耶。那是什麼疤痕?」
在濕氣很重的更衣處中,夾雜著宿舍大浴場迴盪的水聲和喧鬧聲,聽到還沒完全變聲的純真聲音在聊天。對方剛從浴場裡出來,似乎是跟峰一樣的國中一年級生。
正在排放著脫衣籃的架子前脫衣服的峰秀一,越過肩膀回過頭,稍微瞥了那邊一眼。
「他說那是小時候受的傷,是不是車禍之類的啊?」
「啊──也許吧,留下一道從肩膀到背部的可怕疤痕,居然還能活下來啊。」
「還變成暗紅色鋸齒狀的凸起來,要是變成那種疤痕,應該會留一輩子吧?」
跟峰一樣在四月才剛住進宿舍的同學,用沒有言談內容那般沉重的悠閒語調聊天。
雖說是在深山中的住宿生活,不過也許是因為學校本身帶有的悠閒校風,學生們聊天的內容也莫名悠哉。
「我這邊也有喔,你看,就是這個,我在幼稚園跌倒,一頭撞向玻璃。據說這個也會留一輩子。」
「我的是在這邊膝蓋附近。小學三年級的時候,被我們家的狗拖行跌倒的傷。我被牠在水泥地上唰──的拖著跑呢。」
果不其然,對同學背上疤痕的關心,一下子就轉變為炫耀自己身上會留一輩子的傷痕。
峰在對完全沒有變沉重的對話鬆了一口氣的同時,將心思轉向似乎還在浴場裡的,那個背上有可怕疤痕的同學。
衛守啓士背上的疤,不久前就在住宿生之間蔚為話題。因為那不是摔倒撞破玻璃、或是被狗拖行之類的程度,而是像遭逢車禍似的可怕疤痕,再加上也許是因為曾在浴場直接看到過的關係吧,知道的人也很多。
可是,可能是因為錯過機會,峰本身雖然跟衛守同房,但還沒有親眼看過。
峰脫下代替內衣用的T恤,然後脫下內褲放在籃子裡,拿著毛巾、洗髮精和潤絲精等用品,踏進冒著蒸氣的浴場。接著,他就這麼尋找起衛守的身影。
很快就在並坐在洗澡區的住宿生中,找到衛守受過充分日曬的側臉。脖子和臉頰的線條還留有孩子氣的圓潤感,但即使如此,曬得很健康且結實的背部,在同年級同學中仍是最寬的,就算混在其他二年級或三年級學生中,也不會太遜色。大大的手腳有點類似小秋田犬,可以想見他今後逐漸成長的模樣。
他旁邊的洗澡區剛好是空的,於是峰直接走到衛守旁邊。
走到他身旁後,把毛巾舉到旁邊,正默默洗背部的衛守突然抬頭看峰。大概是被水珠或什麼東西噴到吧,衛守仰望峰的表情好像很痛似的蹙著眉。
「這裡有人坐嗎?」
邊把手伸向蓮蓬頭邊刻意詢問,衛守將視線落至地上,用聽起來有點冷淡的低音回答。
「……沒有。」
因為衛守的冷淡態度並不只是針對自己,所以峰在那可愛得有如少女的臉上,浮現親切可人的笑容。
「謝謝。」
峰用手上的蓮蓬頭沖洗前一個人用完後就擺著的椅子,把還留有一半熱水的臉盆翻轉過來清洗。峰沖好身體坐到椅子上,盡量用不經意的口吻,對像剛才一樣轉回前方,開始洗背部的衛守說:
「阿啓,聽說你背上有疤?」
衛守微微停下正在洗背的手,斜眼瞥了峰一眼。那是內雙眼皮,讓人留下銳利印象的眼睛。
「……嗯。」
把毛巾攤放在膝上,在臉盆裡放熱水的峰,用孩子氣的動作對他的室友微微偏頭。
「給我看。」
聽到峰故作天真的聲音,平常就不太表露表情的衛守,默默用深色的眼睛望著他。剛才從旁邊瞥過一眼的背上沒有疤,所以醒目到在住宿生間蔚為話題的疤痕,應該是在與峰相反的左側背上。
「……不行?」
再問了一次,衛守暫時把目光落在自己面前漂浮著泡泡的臉盆。雖然不覺得會被拒絕,不過衛守好一陣子沒有回應。澡堂裡迴盪著幾個不久之前還是小學生的住宿生們,邊跳入澡堂內滿滿的熱水,邊嘻笑打鬧的活潑聲音。
最後,衛守默默把蓮蓬頭的熱水自肩膀淋下,沖去背上的泡泡,把椅子的角度轉向斜側面。
隨著椅子磨過地板的聲音,整個經過充分日曬的背部暴露在眼前。
那個傷疤從結實的左肩胛骨上方一帶,斜斜地往左下方延伸,像是寬鋸齒似的,留下一道深紅色的痕跡。疤的寬度在最寬的地方甚至將近兩公分。衛守淡褐色富有韌性的結實皮膚上,只有該處的肉是以扭曲的樣子微微凸起,可以想見受傷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峰蹙起眉,靜靜望著那個疤痕。
「……可以摸嗎?」
一這麼問,衛守就默默回頭越過肩口看著峰。雖然他是不怎麼會清楚把表情顯露在臉上的人,不過可以看出他有點為難。
「……可以。」
聽到衛守答應,峰輕輕伸出手。這是第一次有意觸碰別的人背。
凹凸不平地隆起的深紅色傷疤,幾乎貼著衛守光影明顯的寬大肩胛骨形成。觸到的疤比想像中更平滑,和背部的不協調感沒有外表看來那麼嚴重,服貼在肌膚上。不過,那是比峰的手還長的巨大疤痕。
峰喃喃自語。
「……好像翅膀的痕跡呢。」
「是嗎?」
「嗯……」峰對簡短回答的衛守點了點頭。
「謝謝。」
衛守對峰回以不知到底有沒有點頭的輕微頷首,再度開始不發一語地沖洗身體。
第一章
Ⅰ
「阿啓,你現在要回去了嗎?」
四月過了一半,在終於慢慢習慣和小學全然不同的國中生活和住宿生活時,峰在宿社樓梯口看到室友身影,爽朗地開口說道。
「嗯……」
即使混在同學們之中也很醒目,身材高大的衛守輕輕點頭,把擦得發亮的黑皮鞋收進指定鞋櫃,從裡面拿出還很新的拖鞋。已經變完聲的衛守,聲音和還沒完全變聲的峰不同,聽起來非常成熟。
雖然是顯得很冷淡的回應,不過在峰換上室內鞋的時候,衛守穿著有滾邊的深藍色高領外套,不發一語地等著峰。
發現到這點的峰,再次露出孩子氣的笑容仰望衛守。
峰秀一自國中部進入的私立英明大學附屬清泉學院,是位於甲州八岳高原別墅區正中央的部分住宿制男校。雖說是部分住宿制,但這是住宿生佔全校學生近六成的國高中一貫教育學校。
雖說是有著清爽白樺林和高原空氣的地方,不過在清泉嘴巴比較毒的學生口中,也被說是牛和馬比人多的陸上孤島。
聽說清泉之所以是部分住宿制,是因為在進入同屬天主教系的英明大學旗下前,這所學校的前身是在一名外國神父的指導下成立,包括畜產科的住宿制農學校。
綠地多且安靜的高原地區,也許確實是個很適合農學校的地方,不過納入英明大學附屬校之後,最後也因為位處通學不便的地方,保留其住宿制,也保留全國為數極少的畜產科兼農學科,雖然是男校,但淨是留下天主教學校這種特殊的條件,是一所獨樹一格的學校。
但是,雖然獨樹一格,不過基於住宿制,以及是可以電梯式直升英明大學的附屬校等原因,現在反而聚集許多雙親到海外工作,來自全國的優秀學生,當地甲信越出身的學生僅佔五成。
國中部的宿舍叫「路卡」。似乎是取自聖人的名字,但不同於這個宗教色彩過剩的名字,這是一棟鋼筋水泥打造的現代宿舍。位在同一校區徒步五分鐘處的校舍,是從戰前留下,饒富古風的厚重建築物,和宿舍大不相同。
不過,可以在床上睡覺的宿舍生活,構造和峰純和式的老家不同,對峰來說很多地方都很新鮮。
「你已經決定好社團了嗎?」
由於身材嬌柔,給人像是女孩子借穿某人高領外套印象的峰,笑容滿面地抬頭看著衛守。臉型也十分柔和端正,加上就年齡來說,性別差異還沒變顯著的關係,直到不久前,峰混在周圍的女孩子之中時,都還常被人說是最可愛的一個。
小學的時候,還曾被鄰近出身,受託來演講的著名電影導演說,他是包含女孩子們在內,全校學生中最漂亮醒目的。因為在找下一部片外表亮眼的童星,所以問他要不要參加試鏡,但最後好像被雙親拒絕了。
這樣從以前就習於被稱讚外表的峰,很能掌握自己出色的外表。為了不讓比一般人亮眼的外表,招來旁人不必要的反感,也多多少少學會親切待人的方法。他會幫助似乎對自己懷有負面情感的人,或是適度稱讚對方、自謙退讓,峰早已擁有超過實際年齡,相當不錯的保身技巧。
「我在想要不要參加劍道社。」
聽到衛守的回答,峰抬眼仰望比自己高很多的室友。
「對軟式網球之類的沒興趣嗎?因為阿啓手腳很長,跳躍力好像不錯,運動神經也很好的樣子,我覺得你一定會很厲害的說。」
衛守靜靜將視線移到峰身上。
「有好幾個學長熱情邀我加入,我在想,如果阿啓跟我一起的話,我就安心多了。」
「抱歉……」
衛守低聲回應峰的邀約。
「我想繼續練劍道。清泉劍道社從以前就很強,而且來指導的老師也很好。我想練下去看看。」
「……這樣啊~」
「唔……」峰沉吟一陣。
不只是宿舍房間,如果可以的話,社團也想跟衛守在一起,但遺憾的是,峰沒有劍道的天分,除了技術外更需要那種獨特精神鍛鍊的禁欲型競技,也難以想像那會符合自己的個性。
「那麼,雖然很可惜,我就自己加入網球社看看吧。」
網球社和劍道、騎馬社一樣,在清泉的體育類社團中成績十分優秀。一百五十五公分,還沒怎麼長高的峰想試著活動一下筋骨,參觀過一輪體育類的社團,不過如果要加入的話,覺得擅於指導初學者,且自己也有興趣的網球社比較好。
「你要買新球拍之類的嗎?」
被沒想到會主動說話的衛守一問,峰點點頭。
「我會先借用預備的練習用球拍,想說正式入社後再去買……到時候可以請你陪我嗎?」
「是可以,可是跟其他新社員一起去不是比較好嗎?我對網球一竅不通。」
「這倒也是呢。」
即使是面對衛守平淡隨興,依聽的人而定還可能會覺得非常難相處的反應,峰還是邊爽朗地點頭,邊打開只住新生的六人房的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