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永遠都會記得認識大頭的那個晚上。
那是一個週末,我和幾個朋友看完電影,去一個日式居酒屋吃消夜。吃完飯我們準備要走,還沒出店門就聽到門口一陣吵鬧。男生朋友們要我們女生待在室內,讓他們先出去看看動靜。沒幾分鐘男生們皺著眉,回來說:「隔壁KTV有人打架,店家已經報警了。」
出門的時候,我忍不住好奇轉頭往KTV的方向看。大開的店門裡棍棒齊飛,有兩群和我年紀差不多大的男生正在對峙,倒沒有我想像中的混亂。
就在我正想說:「這哪算打架」的時候,一個穿著緊身黑皮褲,橫眉豎眼肌肉鼓起的男生,手抓著一個塑膠水壺跳上櫃檯,嘴裡的話還沒喊完,水壺裡的飲料灑了自己和檯面上都是。於是他站不穩,連人帶壺滑倒,從櫃檯的一端咻到了另一端,摔在櫃檯下面。從門外看不到的地方傳來一陣吵鬧咒罵,沒幾分鐘他和幾個男生從門口奔出,往我們這個方向狂跑。
或許是不喜歡看多數欺負少數,也可能只是哪根筋不對,皮褲男衝過我身邊的時候,我把手上喝完一半的玻璃瓶彈珠汽水就這麼遞給他。
當年那種飲料不在當地生產,要從亞洲運過來,只在幾個華人市場才有賣。一瓶差不多就要兩、三塊加幣左右,幾口就沒了,就是喝個氣氛和造型,通常是男生買來討女生歡心用的。
皮褲男愣了一下接過,看著我笑了,然後轉身拿起瓶子就往後面的人頭上敲。
那個皮褲男就是大頭。在後來的日子裡,他一直說那瓶彈珠汽水是我送他的第一件禮物,被敲的那個男生後來頭縫了五針。
而不管我怎麼否認,大頭堅持我就是他的共犯。
從此我的生活開啟了新世界的大門。大頭帶著我蹺課、拚酒、打撞球、蹲在漫畫店看漫畫、看不合法的私人改裝車比賽。有幾次大家圍著吃火鍋,狹路相逢遇到他們的對頭,一群男生緊張得各自握住茶壺和椅背,隨時準備抄傢伙反擊,只能騰出一隻手,戰戰兢兢地伸出去夾蛋餃和肥牛。
大頭有個好處,對於我們不同的生活環境從不覺得衝突。他不裝逼,很原始,坦白承認自己不懂的事。身處與他格格不入的人群中絲毫不覺得尷尬,也從不希罕別人瞧不瞧得起他。每次開車來接我的時候,他們都故意把音樂開得很大,一路轟轟轟地鬼吼,隔著三條街口就能聽到。我有次問為什麼老是要這麼大聲,他一本正經地回答:「妳朋友的車子馬力都那麼猛,我們輸人不能輸陣,起碼聲音要大過人家。」
就這樣,我們變成了最奇特的朋友。在大頭好勇鬥狠的青蔥歲月裡,我大概是他唯一正常的部分。
我被父母的期待逼得透不過氣來的時候,大頭總是一句話不說,拎著酒瓶陪我在下雪的夜裡來回走burrad橋。有次因為報考大學的事和我爸大吵,大頭開車帶著我了山上一所小學校,那是我第一次翻牆,爬進上面寫著禁止進入的地方。
摸到了校舍的頂樓。那是一個秋天的夜晚,雲層很少,星星從天空的一邊斜斜連到另外一角,多得不能置信。
「吶,小流氓。」我看著市中心的夜景,悶悶地說:「人啊,得到得越多,被期待的也越多。你說我們什麼時候才能為自己而活?」
大頭沉默了幾秒,一邊有一下沒一下,很沒公德心地往樓下扔碎石頭,一邊說:
「我是這樣想的,妳看天上那麼多星星,只有一個月亮……」
我回過頭,心想這都什麼時候了你還和我講廢話,差點沒有一腳踢死他。
大約是看出了我的意圖,他急急接著說下去:「我的意思是,月亮只有一個,但是星星有億萬顆,大大小小,還有不同星座。妳們女生不是最喜歡研究這些嗎?星星排列組合,意義好多。可是月亮就只有上弦月下弦月,有時候還來個月蝕……哎呀我不會講,我想說,那個……」
大頭抽了幾口菸,整理了一下思緒,最後拍拍我的肩膀說:「不是每個人都能成為獨一無二的月亮。妳就做妳自己,快快樂樂的;喜歡妳的人抬起頭,自然能在天空中找到妳,知道妳在哪個方向。」
我看著遠方輪船的閃爍燈光,一邊笑一邊點頭。接著靠著大頭的肩膀,狠狠哭了一場。
後來我們都回到亞洲發展,大頭改邪歸正,穿上了西裝,變成了科技業的業務。讀到研二時,我開始在外面接一些案子來做,慢慢培養起自己的客戶。有一次,某合作過幾次的企業大老闆聘請我做三天的隨行口譯,每天起碼要從早上九點翻譯到下午五點。到了最後一天,他為了替國外嘉賓餞行,問我能不能陪同晚上的應酬,晚上十二點之前一定放人,加班的費用照算。
我有點遲疑,但身為初出茅廬的菜鳥,實在不能錯失大客戶,因此答應了。
吃完飯約八點多,他們決定要續攤,客戶低聲對我說:「不好意思,再撐一下,等等就麻煩妳了。」
「我也要去嗎?」我有點猶豫。續攤一定會喝酒,這還是我第一次除了品酒會以外,在有酒精的場合做翻譯。
「當然要啊!」客戶理所當然地回答。「不然我怎麼知道客人玩得開不開心,而且我們講好十二點收工不是嗎?」
話好像也有道理,但我又覺得哪裡不太對勁,於是在出發之前,我撥了個電話給大頭。
「╳!搞什麼啊?!」他聽起來非常不以為然。「做翻譯還要陪喝酒?妳可是處理國際會議級的專業人士耶!」
「專業人士也要吃飯。」我故作輕鬆。「出來討生活哪有這麼容易。」
「我不管,妳等等到了把地址發給我,十二點我準時去接妳。」
「我沒事啦!難道你還怕我被吃嗎?」我噗哧一笑。
「鬼才擔心妳!」大頭一本正經。「我是擔心妳酒後亂性,把人家大老闆吃了。」
「你找死!」我笑罵,把電話掛了,心中一陣暖意。
車子把我們帶到了一間看起來很普通的民宅,我低頭跟在客戶後面,進去後十分錯愕,因為裡面金碧輝煌,和外觀有極大的反差。裡面鶯鶯燕燕,有許多打扮性感的漂亮女生,笑容滿面地迎上來。
後來我才知道這就是所謂的私人會所。
接下來整個晚上,我瑟縮在包廂一角故作鎮定,看著酒精和美女如何讓一群西裝筆挺的男人,換上和白天完全不一樣的面孔。
房間很吵,音樂聲配上喧譁聲,我連坐在對面的外賓說什麼都聽不見,根本無從翻譯起。我坐如針氈,無奈看著手錶,只希望十二點快點到。
「不好意思,總經理。」十一點半的時候,我找了一個空檔對客戶說:「這裡用不上我,還是我先走?」
「那怎麼行呢?」他笑著幫我倒了一點威士忌,我才注意到他喝得有點多,臉都紅了。「我還沒謝謝妳,這幾天跟著我辛苦了。」
「不會,應該的。」我對著他遞過來的杯子搖搖手。「對不起,我工作的時候不喝酒。」
他臉色一變,欺身上來。「哪有什麼不能喝的!」
他將我一把攬住強吻,充滿酒氣的嘴湊上來,危急中我把臉撇過一邊,於是他親到我的臉。
氣急敗壞的我用力將他一推,猛地站起來。現場所有人愣住,房間頓時全部安靜,只剩下超大液晶螢幕上,MV裡的歌手還在載歌載舞。
「我收工了。」臉色木然地說完這句話,我提起電腦和包包,奪門而出。
後來的記憶很片段──
我從大樓跑出巷口,用袖子一直擦著左臉,眼淚不停從眼角溢出,整片皮膚都是紅的。我在街上走了很久,快到家了才想到要叫計程車。
我跌跌撞撞走進家門,一邊走一邊放下手中的東西,直直往浴室走過去。我把蓮蓬頭打開,脫掉衣服,蜷縮在水花之下,我終於才放聲大哭。我一直怪自己怎麼能那麼笨,居然會答應去應酬,努力讀了這麼多書,結果好像更吃苦。
人為自己而活,是不是非要這麼難?
不知道哭了多久,昏昏沉沉中,大頭的聲音把我喚回現實。
「大小姐!」我聽見他從客廳大吼,一邊罵一邊走進房間。「妳幹麼不接電話?我等了超久妳都沒下來,回家拜託也說一聲,還好我有妳家鑰匙,不然真要被妳嚇死……」
「哎唷!!」看到在浴室的我,他本能往後退了一步。「妳洗澡幹麼不關門?」
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大小姐?」他察覺不對。「妳怎麼了?!」
我斷斷續續地把晚上的事說出來,大頭聽了二話不說,站起來就走。
「你要去哪?」我問。
「我要去殺了那個王八蛋。」大頭的聲音很冷靜,一點感情都沒有,因此顯得更認真。
「不要……」我流著眼淚。「不要離開我。」
他停下腳步,浴室內熱氣瀰漫,只有水花噴灑的聲音。不知道過了多久,大頭打開玻璃門,摸索著關上水龍頭。他別過臉,笨拙地用浴巾將我包起來,然後緊緊抱著我。
他翻出吹風機,把我的頭髮吹乾,動作輕柔地像是對待一個嬰兒。一時找不到替換的衣服,他就脫下自己的襯衫讓我穿著。
我呆呆地被塞到被子裡,大頭把燈熄了,靠著床邊坐在地板上。
「你……要不要睡另一邊?」我問。
過了很久,他都沒有回答。
正當我以為他睡著了,身邊傳來打火機的卡嚓聲,大頭點起了一根菸。「妳放心睡吧,我不會走的。」
我從被窩裡伸出手,緊緊握住他的。大頭的手指很細長,和他慓悍粗曠的外表完全不搭。
黑暗中的那一點紅色火星,是我對那晚的最後印象。
第二天早上我醒來的時候,他已經離開了。床頭有個塞滿菸蒂的紙杯,下面墊了一張紙:
「大小姐,
在我心裡妳是最好的。
──小流氓。」
我拿起手機,想要傳些什麼,打了謝謝又倒回去刪掉。最後我只寫了一句:「你知不知道我家是不能抽菸的。」
一分鐘後,大頭的訊息回來了,上面只有一個符號,是高高豎起的中指。
後來我們很久都沒聯繫。我有點刻意躲避,說不清楚自己的感覺,或許是尷尬,可能也有點遺憾。
說不定是慶幸;在這個和想像不一樣的世界裡,幸好我們還有彼此,什麼都沒改變。
直到有天大頭打電話來,見了面,我們在樓下的便利商店喝啤酒,大頭和我說他戀愛了。我愣了一下,說不出心裡是什麼感覺。我問她是誰,他得意地秀出了兩人的合照,我看到一個皮膚白皙的長髮女生,兩個人臉貼臉,很甜蜜的樣子。他笑說不要看小麗長相是氣質型,她可是個爆脾氣,兩個人吵架摔杯子掛電話分分鐘的事。
「恭喜你。」我舉舉手中的啤酒罐。
一改往常的貧嘴,大頭與我乾杯,很溫柔地看著我的眼睛。「謝謝妳。」
我笑笑,轉頭看著窗外。天色漸漸暗了,四周的大廈都點起燈,一格格地透著光。遠遠近近地,有點像當年我們爬上教學大樓的屋頂,並肩看的星空。
後來他爸爸心肌梗塞,這件事給大頭很大的衝擊。我們都無可奈何,步入漸漸感覺父母變老的年紀。成長的的徵兆之一就是,發現生活上的煩憂對爸媽已經開不了口,取而代之的都是快樂的消息。大頭他爸就他一個兒子,唯一的願望就是看他成家立業,於是大頭決定讓這個心願快點實現,要和小麗結婚。
我很遲疑,畢竟這兩個人交往才大半年;一件牛仔褲都要穿個幾季才能符合身體曲線,兩個成年人這樣就準備共度一生,實在有點冒險。但大頭不管,他一向如此,決定了的事就非要去做不可。於是他們倆結婚,一年後小麗生下了一個女兒,女兒剛滿月沒多久,他們兩個就不行了。
在大頭半夜抱著啤酒來我家之前,我已經聽別人說了些他的事,知道婚後小麗一直不開心,大頭傳統的家庭讓她窒息。太快轉變成人妻與母親的身分也讓小麗不能適應,於是兩個人不停地吵。大頭怎麼妥協改變都沒有用,最後小麗出軌了,和一個比她小的男生在一起。女兒也不想要了,只求大頭放她自由。
我早早就把家裡的易碎物品都收好。以大頭的脾氣,我估計第二天早上還得和左鄰右舍賠禮道歉。可是滿身酒氣的他,那晚一句抱怨小麗的話也沒說。
躺在我的沙發上,大頭眼睛紅紅地,一邊灌啤酒一邊問:「大小姐,記不記得我和妳說過的那個月亮與星星的故事?」
「嗯,記得」,我悶悶地回答。
「那妳能不能告訴我,為什麼我把她當成獨一無二的月亮,可是突然她就從我的天空消失,找不到了?」大頭一手抓著罐子,一手捂著臉不讓我看見。我想遞給他衛生紙,才發現他還在撐著不哭;紙上滴滿的眼淚,都是我的。
吶,大頭,那你記不記得,也是你和我說過的,人要開開心心地做自己。雖然我們愛的人往往傷我們於措手不及,但是啊,不愛從來不是突然的事。分手不像平地一聲雷的炸彈攻擊,比較像是無數小傷口嗚咽地累積。小麗已經不開心了,她不再希罕閃爍你的世界。所以喜歡她的你,無論多努力抬頭找也沒有用;她的運行軌跡已經脫離你的夜空,不想讓你知道了。
直到有一個晚上,平常很少聯繫的小麗突然打電話給我。她急急忙忙地給我一個地址,說大頭在鬧事,要我去幫忙。
我趕到那裡的時候,發現大頭站在一棟民宅前面。他身邊是面色鐵青的大樓管理員,還有幾個管區員警。
大頭對著樓上某間窗戶大吼:「下來!!╳╳╳你給我下來!!你敢搶我的女人,為什麼不敢出來面對?!下來!!」
我瞬間明白了,這是那個男人的家,也懂小麗為什麼要叫我來,因為她實在不適合出面。我氣急敗壞拉著大頭,對旁邊的員警和管理員猛道歉,說我朋友喝醉了,我們馬上走。
但我拉不動,無論我怎麼拽,大頭還在拔直喉嚨抬頭狂喊:「他╳的你是不是男人?!你下來!你要是敢在我前面說一句愛小麗,我就把她讓給你!!!」
全社區的燈大概都亮了,這樣下去我們絕對會一起進警局喝茶。到後來我也被氣到,拿起包包砸過去:「你到底想怎樣?你面對現實可不可以?她不會回來了!」
我越說越氣,氣自己如此無力,也氣他這麼丟臉:「你把全臺北市吵醒了也不能證明什麼,小麗已經不愛你了!」
大頭轉過來,滿臉都是眼淚:「我不是想證明我愛她,我是要證明他愛她!」
大頭一邊哭,一邊對著手機大吼:「這就是妳愛的男人嗎?這就是讓妳什麼都不要了的人嗎?妳這麼蠢,我怎麼放心啊!」
電話那頭的小麗什麼也沒說,我只聽見號啕的哭聲。
他們簽字離婚後,我們再也沒有提過這件事。大頭獨自帶著女兒,單親爸爸的身分居然意外地非常稱職。年邁的父母對這件事自然很失望,但是他一肩扛起所有責任與埋怨,只說兩個人不適合。
而我再也沒有看到小麗,只到上星期的一個晚上。
那是一個老朋友的婚禮,我因為從機場直接趕去會場,所以到得比較晚。一進場就看見穿得西裝筆挺的大頭在做男招待,他看到我,笑著迎過來要我先入席。就在這個時候我看見小麗;她樣子沒怎麼變,還是很漂亮。
就在我有點尷尬,不知道該怎麼反應的時候,大頭推了推我說:「累呆了啊?小麗都不認得?」
我連忙說認得認得,給了她一個擁抱。小麗很開心,拿出手機說要自拍。就在我們對著鏡頭笑的時候,遠遠的大頭促狹地喊:「厚~女生好假喔!有那麼熟嗎?」
「要我打招呼的不就是你嗎!」我在心裡咒罵這個死人頭,很怕小麗會難堪。
沒想到身邊的她毫不介意,對著大頭比出中指笑罵:「少囉嗦!」
有人說,我們活在世上,什麼時候會在哪裡遇到誰都是註定的。有的人和你並肩做伴幾條街就得轉彎,漸行漸遠。而有的人能和你十指緊扣,漫步到最後。我們沒有能力挽留要離開的人;即使有的時候我們萬般不捨得他走,即使很多時候我們以為那個人能陪我們很久。
可是啊,沒關係。你就做你自己,去你想去的地方。
指路的往往都是星星,所以就算不是彼此的獨一無二也無妨。記得要快快樂樂的,然後把回憶當作最值錢的行李。
喜歡你的人抬起頭,自然能在天空中找到你;他會和你揮揮手,讓你知道他在哪個方向。
因為妳在我心中是最好的。
即使妳是大小姐,而我是小流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