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蓮托生
楔子
我打開了那扇門,走到水槽前洗淨雙手。
毫無生氣的鋼製洗滌槽,讓我感到流過掌心的水更加冰冷。
依照慣例,我噴上消毒酒精、套上有化學異味的橡膠手套和防菌的口罩,熟練地拉開編號零一四七的拉鏈。
室內很安靜。
只有金屬拉鏈脫開的聲音。
一張乾淨的臉龐,隨著拉鏈的咬口往兩側綻開,緩緩出現在我眼前。
男孩過於成熟的面容令我吃驚。
也許是血液沉澱的緣故,他毫無血色、白淨的臉添了幾分莫名的滄桑。
我不是從未見過外表老成的年輕人,只是男孩下顎沒有剃乾淨的鬍渣,使他看上去與我手中表格裡填寫的十八歲來得虛長更多,目測少說差了七、八歲。
男孩黑色的髮旋中隱約摻有幾縷墨綠色的髮絲。我從來沒親眼看過這樣的髮色,不禁看得有些入迷。
此時一股特有的陰濕腐味突破口罩的防禦,硬是鑽進我的鼻腔。那味道像是劣質的香水與腐敗的生肉攪在一起,長時間擱置在冰箱的氣味。
一隻乳黃色的蛆蟲由零一四七的屍袋邊上落了下來,我拿起鑷子,把那小蟲夾起,鎖進一只透明罐中。接著伸手,將擁有成熟面容的男孩輕輕地捧了出來。
說捧或許有些奇怪,但此刻我只能用捧來形容我的動作。
原因無他,只因這相貌成熟的男孩,身軀已經不算是個人了。
他腰腹以下的軀幹尚未被尋獲,其餘被一起放進屍袋中的,只有剩半截的左手,以及左側骨盆以下大腿到腳踝的部分,男孩的右側身可說是不翼而飛。
我將男孩的剩下的身體一一從屍袋裡取出來,小心翼翼照著人體的分布位置,仔細地將男孩的屍塊排列在冰冷的不鏽鋼桌上。
遺體支離破碎的不只男孩一人,幾天來已有數具這樣的屍體被抬進這間驗屍室,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甚至還有一個八個月大的嬰兒。
他們全都在幾天前一場連環車禍中不幸喪生。
我完全不敢想像那嬰兒小小的身軀是如何承受如此劇烈的痛楚,他甚至沒有辦法為自己的生命做任何的抵抗與掙扎。
雖然眼前黑髮男孩的遺體幾乎殘破得難以判斷確切資訊,但我還是盡可能地將所知道的記錄下來。
我抽出黑筆,在欄框中填入對應的答案:男性、身高約一七六至一八零公分之間、黑髮等等……
不過在填到身體特徵時我有些猶豫,畢竟擺在不鏽鋼台的男孩,其大腿皮膚組織早因過度撕裂而難以辨識。
即便我清楚男孩左大腿外側,有一大塊出生至今都未消退的青紫色胎記,可我還是在表單上寫下「無法確認」四個字。
在法醫欄上簽上名字後,我放下紙筆,轉開水龍頭,將那滿是泥沙並爬著蛆蟲的殘骸沖洗乾淨。
這是我第一次以旁觀者的角度,如此仔細地檢視自己的遺體……
初章
「真是好心沒好報、養老鼠咬布袋!走,去警局!」
「你做什麼!?放開我!我沒有偷!」
清晨我剛輪完夜班回家,腦袋昏昏欲睡,一進門就毫無預警地挨了姨丈幾個拳頭。
他一早不知發什麼酒瘋,指控我偷錢還不斷捶打我,甚至揪住我的衣領,揚言要把我拉去警局。我抵死不從,整個人被拖在地上。
「沒偷?沒偷你半夜鬼鬼祟祟溜出去幹嘛?這又是什麼!?」
姨丈硬是從我背包中翻出一疊鈔票質問,他張口就是濃濃作噁的酒味,臭得我胃液翻攪連連作嘔。
「總之不是我!」
我搶拉背包,誓死捍衛工作的薪水,可惜不敵姨丈的蠻力,整個包仍給他搶去。
「他奶奶的不是你是誰?不然我的錢怎麼會不見?還狡辯!」
「我說不是我就不是我!」
我大吼,怒瞪站在姨丈背後瑟瑟不作聲的表弟。
表弟見我看他,縮了下骨瘦如柴的肩膀,眼神閃爍迅速躲回臥室。
「你這忘恩負義不知好歹的跛腳!是我給你吃給你住!現在居然敢偷錢?當初就不該看你可憐殘廢收留你!」
「就說不是我──!」
從以前我就是姨丈情緒惡劣時的出氣包,時不時的被嘲諷兩三句、被扒個幾下,可我從來沒有還手過,想說忍忍也就罷了。
但是昨天──是我高中的畢業典禮。
不知是不是結束「基本學業」這個世俗的束縛,對於姨丈的拳腳相向,理智瞬間「啪」的一聲斷線。
我再也抑制不住憤怒,猛力推了姨丈一把,只見他踉蹌幾步撞倒餐桌,酒瓶滾落餐桌碎了滿地。也許是沒料到我會抵抗,姨丈惱羞成怒,對我放出更激烈的攻擊。
失控的拳頭一記又一記砸下,直擊我的眉骨、胸腔、腿腳,地上碎裂的酒瓶玻璃刮得我渾身刺痛。
「你這殘廢敢打我?看我不打死你,他媽的!呸!」
姨丈報復般地猛踹我的左腿,我抱著腳痛得咬牙,幾乎要哭。
我真是恨透我自己。
恨透這副身體。
恨自己連起身、反擊的能力都沒有。
我,南薰。
一個因腿部先天殘疾不良於行,而遭到遺棄的人。
就在我以為腳要被打斷的時候,門外突然傳出車子響亮的防盜聲。
有個穿著全身綠的年輕人,拿著塊磚頭瘋狂地砸姨丈的小貨車。車頭板金凹陷、車窗破裂,本來就破舊的車身更是千瘡百孔。
是瘋子。
我的高中死黨。他不斷砸車,還對姨丈做鬼臉挑釁。
「你這神經病!」
發現自己的吃飯的傢伙被砸了,姨丈甩下我,抓起一隻酒瓶怒氣沖沖跑上前。
不過瘋子非但沒逃,反而跳起來用勁飛踢姨丈。害他整個人栽進路間的大排水溝,摔得鼻青臉腫吃痛地哇哇大叫。
瘋子則迅速打開駕駛座的門,朝我大喊──
「阿薰,上車!上車上車上車上車!!」
我立馬領會,奮力從地上撐起,一拐一跳地鑽進駕駛座,熟練地發動引擎。
此刻我由衷慶幸姨丈平時把送貨的鳥工作全丟給我,使我對這貨車有一定的熟悉度,否則這破銅爛鐵的鑰匙孔早鏽死了,可不是誰都發得動的。
「畜生,我警告你把我弄上去,否則你就死定了!」
隨著引擎聲高昂,姨丈盛怒的吼叫愈來愈大聲,無奈他卡在排水溝中遲遲翻不起身,只能氣急敗壞對著我咆嘯。
他的怒吼與威脅,我選擇視而不見。採下油門的那一刻,我和瘋子同時大笑出來。
「哈哈哈哈哈!阿薰你看、他、他拔不出來!超蠢的哈哈哈哈!」瘋子看著後照鏡笑到翻掉,連眼淚都飆出來。車子駛在快速道路上幾分鐘後,瘋子才稍稍從狂笑中回復。
「你的腳還好吧?」他有點上氣不接下氣地問。
「不好不壞。」我聳聳肩。不管腳有沒有斷,反正都是跛的,哪有什麼差。
「沒事就好。」
瘋子吹了聲口哨,像是讀出我的想法便也沒再接下去。
姚峰治──大家都叫他瘋子,是大我一屆的高中學長。
我們一樣都是學校攝影社的成員,不過因為我打工忙,行動也不太方便,鮮少到社團走動。沒想到跟其他社員漸行漸遠之際唯獨與他熟識起來,孽緣真是莫名其妙。
瘋子畢業後被家裡送出國留學,去年離開了寧靜的鄉間。少了瘋子一起消磨時日,我的生活變得單調無趣,每日都是學校打工回家學校打工回家學校打工回家,周而復始地循環直到畢業。
「對了,你怎麼會在這?學校勒?」我另開話題。
「放暑假啦!你不知道喔?」
「放暑假是學生的專利,我又沒升學怎麼會知道。」
「你成績不是還行嘛,怎麼不繼續念?」
「我不喜歡念書,超級悶。我寧願去工作。」
我如此回覆瘋子。而事實上,身有殘疾又寄人籬下的我,哪來多餘的錢念大學?
「獎學金呢?」
「成績有好到能領獎學金,我早就飛起啦!」
「也是啦!話說他幹嘛打你?女人跑了喔?唉……本來想說找你吃早餐,誰知差點目睹你的死亡現場。」
瘋子看了一眼我的左腿,識相地轉移話題。
「呿!他說我偷錢。」
「你有?」
「屁!怎麼可能。是我表弟做賊喊抓賊。」我緊急踩了剎車,閃過一隻貓繼續說,「我之前發現他會偷我錢,所以我大鈔後來都放身上,沒想到他偷我不成,居然敢偷到他爸那。」
「嘖嘖,你幹嘛不直接說是你表弟偷的。錢還在他身上,證據確鑿。」
「我……他畢竟是我阿姨的兒子啊……」我嘆了口氣,悶悶地回應。
過去年幼的我無家可歸時是阿姨收留我,雖然之後阿姨離婚改嫁了,但總還有點情分。
說起來,表弟跟我何嘗不是同路人……
同是被遺棄的人。
「你呀,唉,算了。」瘋子搖搖頭,語氣感覺相當無奈,接著順手指向前方黃色招牌的速食店說,「走走走,我們去吃早餐。」
我將殘破不堪的小貨車開進得來速,狂點了三人份的套餐。
取餐時,店員用一種驚恐又強裝鎮定的表情,顫抖著把餐點遞給頭破血流的我,並祝我用餐愉快。接過餐點,我們把車停到路邊,簡單處理了傷口後便大吃特吃起來。
「那你現在怎辦?還回去嗎?」
瘋子邊問邊拿出薯條,擠了一大坨番茄醬進去。
「回去?怎麼回去?我都偷錢打人還搶車了。」
看著眼前破爛的小貨車,我自嘲地笑了。
「既然你決定不回去了,那該打算之後要怎麼辦吧?」
瘋子說的話讓我心裡一震,腦中突生一個念頭,進食的速度也逐漸緩下,然後停止。
「喂,是怎樣?」他看我不動,伸手在我眼前揮了揮,猜出我心中所想,「還是說……你打算回家?」
我皺起眉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
「什麼跟什麼啦!」看我舉棋不定,瘋子語氣有點不耐。
我知道瘋子說的家,指的不是姨丈那裡,而是我自己的「老家」。
還在學校時我曾與瘋子提過,自己依稀記得被領養前所住的地方。但也許是近鄉情更怯吧,當時瘋子問到我怎麼不回去看看時,我只用不曉得地址胡亂搪塞。瘋子也識趣,沒再追問,這話題也就不了了之。
然而今天,是時候該面對了。
我看了他一眼,默默放下漢堡,掏出錢包,從內夾裡抽出一張折疊成名片大小,邊角泛黃破裂的紙。
「這是?」
「是我還沒被收養前的戶籍本。」
一聽有事,瘋子一改不耐的表情,好奇地湊過來看。
「以前的資料不是去政府機關調就好了嗎?都有紀錄呀!你幹嘛一直留著?」
瘋子看著快破散的紙張不解地問。
「就是因為沒有記錄,所以我才留著。」我答。
「沒有紀錄?怎麼這麼奇怪?」
瘋子說得沒錯,確實很奇怪。
戶籍是政府給國民的存在的證明,不管是出生、搬家、離婚結婚,生小孩到死亡等等都必須到戶政所登記,而戶籍本會簡易列出這些人生大事。簡單來說,戶籍上會註記一個人從出生到死亡的生命軌跡。
我是在上小學前來到阿姨家的。說實話,除了媽媽的容貌以外,我完全沒有被收養前的記憶,只記得阿姨帶我去辦理領養手續時,這張印壞的戶籍驣本,被辦事人員隨手丟進廢紙區裡。
即便當時還是孩子的我不懂世事,卻隱約也明白這張紙似乎對自己意義重大。
於是我把它撿回來,並小心翼翼地收著,直到今天。
雖說是戶籍謄本,實際上只是一張非常模糊的影本,還印歪。
之前上國中時不曉得學校要辦理什麼資料,老師交代大家都要申請戶籍謄本帶去學校,而我新申請的戶籍本上面,只填著我被領養後的訊息。
換句話說,我六歲前的經歷除了出生日期,其餘一片空白。
對比領養前舊的戶籍本,新的戶籍本實在乾淨得令人匪夷所思。
到底,我來自哪裡呢?
是因為我生來殘疾,所以原生家庭才放棄我嗎?
對於種種疑惑,我並沒有詢問戶政人員或阿姨,只是把這些問題暗自吞進心底。
「沒有過去的紀錄這件事是有點奇怪。不過當時政府好像全面捨紙本電子化的樣子,我想是不是資料轉移時漏掉之類的。」我找了個合情的理由說服瘋子,同時也是說服自己。
由於我手上的影本是人員手抄書寫的,被許多不同的字體改寫得很凌亂,會遺漏資訊也不無可能。
「也許吧!欸,你看,這個好像是地址?」
瘋子簡單附和我,接著伸手在一堆密密麻麻的小字裡指出一行字。
紙張泛黃嚴重,很多字都糊掉了。但在一行行模糊的墨線之中,依稀能夠辨別幾個像是住址的字樣。
我點頭道:「嗯,我之前就有想過,我以前的家應該就在那吧?」
瘋子將紙張端到眼前看了好久。終於他止不住好奇掏出平板,按照上頭的地址查詢。不過這內容印得歪斜,加上字跡潦草並塗改過多次,我們兩個拼拼湊湊好久,才勉強湊出一個查得出來的地址。
是個在台北的地址,而且意外在地圖街景上有這棟房子的實拍照片。
那是一棟在半山腰的房子,有著歐洲風格的白色斜屋頂,特別突出。但可能礙於拍攝角度或地形的關係,頁面怎麼滑就是沒法看清建築物的全貌。
「煩耶,看不到。怎麼辦?你對這屋頂有印象嗎?」瘋子最後舉白旗投降。
「好像有……又好像沒有……」我誠實回答。
「啥小?有說跟沒說一樣。那你要去看看嗎?」
「嗯,我想去看看。」
「那你什麼時候要去?」
「現在。」
我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