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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棟陌生的房子裡醒來，發現自己一夜之間老了六個月，還有個素昧平生的婦人誤把自己當成她兒子，實在是夠讓人震撼的了。

可是，這跟他在浴室鏡子裡看到自己相比起來，根本不算什麼。

那個婦人幾乎是抓著他的頸背，把他拖上了樓。他的每句抗議，似乎都只是把她惹得更生氣。

我不是菲力普……我根本不知道誰是菲力普……這是怎麼一回事？……妳不是我媽……妳是誰？……我是誰？……放開我……我的名字叫艾力克，艾力克‧葛雷……我要打電話給我媽和爸……

我不是菲力普！

就在那個長頸鹿婦人把他一把扔進浴室、砰的一聲關上門、繼續守在門外時，艾力克從鏡子裡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或者應該說，他從鏡子裡看到了另一個人的倒影。

一個年紀跟他相仿的男孩。沒有雀斑，沒有薑金色的頭髮，或淡到幾乎看不見的金眉毛；沒有喉結旁的小痣；沒有藍眼睛，也沒有斷裂的門牙或下巴上的酒窩。相反的，那張從鏡子裡回瞪著艾力克的臉，有的是一雙褐色的眼睛、晒得很黑的皮膚、剛剛長出的短髭鬚，而且，一頭黑髮還剪了一個他絕不可能剪的那種時髦蓬亂髮型。那張臉上唯一的疤痕，是鼻子上的一個小疙瘩；他猜那裡應該被撞斷過。艾力克伸出指尖，順著自己的鼻梁溜下來。鏡子裡的男孩也做了一模一樣的動作。果然，他可以感覺到皮膚底下的鼻骨凹凸不平。

他忍不住彎下身，趴在馬桶上吐了起來，沒消化的牛奶和玉米片濺得到處都是。

從外面的樓梯口傳來了叫聲：「菲力普，快點！」

菲力普。

他仔細的看了看他的手。太大了！胳臂也一樣，甚至還長了肌肉。他上臂的汗毛變成了黑色的，不再是淡淡的薑金色。手指變粗了，指甲還有些隆起。手背上的血管紋路也完全不對。這根本就不是他的手。可是，當他把洗臉盆注滿水，把那雙陌生的手浸在水裡時，他的腦袋卻輸進了水溫的感覺。當他彎下腰來洗那張不是他的臉的臉時，也可以感覺到水花打在那不是他的皮膚的皮膚上。他再次挺起身來，眨了眨眼，看著水滴從鏡中男孩的臉上，一路滑落到那件開始潮溼的T恤上，就跟他身上的那件一樣。

不可能。這絕對、絕對不可能。

可是事實擺在眼前，對方正瞪著他的臉。這個男孩就是菲力普。他就是菲力普。而且，如果這是菲力普──如果這就是艾力克現在的模樣──難怪那個婦人，菲力普的媽媽，聽到他聲稱他是別人，會對他那麼生氣。難怪她說他的行為像一個七歲小孩。

我不是菲力普！妳不是我媽媽！

難怪她不相信他的話。如果他現在從浴室走出去，告訴她：他是被困在她兒子身體裡面的另一個人，她有可能相信嗎？

連他都不確定自己會相信。他只能期望：下次當他偷偷看鏡子裡的自己時，菲力普的臉已經換回了他原來的臉。

可是每一次，他看到的都是「菲力普」。

艾力克笨手笨腳的擦乾自己的臉，手抖得連毛巾都掉了下去。他注意到他的腿變得毛茸茸的，而且很有肌肉。等到要小解時，他又嚇了一跳，而且是雙重驚嚇：一、陰毛；二、尺寸不對。不！不行！這簡直像是抓著另一個男生的東西小便。他只好坐下來，像女生一樣，然後匆匆忙忙的刷了牙，以最快的速度衝出浴室，這樣就再也不用看到鏡中的自己了。

可是，那個影像並不那麼容易從心中抹掉。而且，另一個想法一直盤旋在他腦海：如果他真的──莫名其妙、令人無法忍受卻不可思議的──在另一個男孩的身體裡面醒來，並換上了另一個男孩的臉，那他自己的臉怎麼啦？「菲力普」又發生了什麼事？會不會這個別的男孩，菲力普，此刻就在艾力克的家裡，不可置信的盯著鏡子裡的臉，就像他剛才一樣？會不會也有一個不是菲力普的媽媽的婦人，正在催著他上學？

艾力克穿著菲力普的學校制服（黑色的外套，而不是綠色的；素色的灰領帶，而不是綠灰相間的斜紋領帶），站在門外的街道上，目送著菲力普的媽媽開著她那部豔藍色的飛雅特「奔騰」出發去上班。看來他沒有便車可搭。她已經盡完本分，催促他到屋子外頭──剩下的就靠他自己了。這無所謂。只不過他根本不知道要去哪所學校上學，也不知道學校在哪裡。

沒關係。反正艾力克那天早上一點兒也不想上學。

他從外套口袋掏出菲力普的手機。他是在臥房的架子上看到那只手機的，旁邊還有一把零錢和一只看起來價格不斐的手錶。八點二十五分。如果今天是星期一，爸爸應該已經出門上班了，而媽媽應該正在送山姆去安親班的路上，然後再趕去上班。艾力克坐在房子前面的矮牆上，打開了手機。這款手機比他自己的更輕薄、更炫，不過要弄懂怎麼用並不難。問題是他根本背不出爸爸、媽媽的手機號碼──他們都是他設定在手機裡的聯絡人。媽媽上班地方的號碼也一樣；至於爸爸的，他從來都不知道（爸爸嚴格禁止他們在他上班時打電話過去）。當然，艾力克記得家裡的號碼，可是現在家裡沒人，所有的留言都要等到晚上才會被聽取。於是他撥了查號臺，問到了媽媽上班的那所大學的號碼，然後撥了電話過去，請求轉接到圖書館。雖然媽媽要九點以後才會到，但他至少可以先留言給她。

想不到電話那頭播放的是媽媽預先錄好的電話語音，他一時心情激動，哽咽得說不出話來，隔了好一會兒才說：「媽，嗨！我是艾力克。我……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也不知道我在哪裡，可是……我在這裡。我很好。妳可以回撥給我嗎？妳可以來接我嗎？」說到這裡，他又難以自已。好不容易冷靜下來之後，他解釋說現在用的是別人的手機，並唸出在菲力普的聯絡人「我！」下面看到的號碼。「媽，我完全不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我很害怕。我想……我想回家。」

艾力克擦了擦眼淚，深深的吸了幾口氣。接下來呢？

他又看了看手錶。就算媽媽一到達就查看留言，他也必須再等半個小時，才有可能接到回電。他不想就這樣坐在馬路上引人注意，可是又回不了屋裡──他根本沒有房子的鑰匙。他摸了摸外套口袋，除了一包面紙、一張Snickers巧克力的包裝紙，和一枝筆套不見了的藍色原子筆之外，就沒別的了。

忽然，手機響了，艾力克嚇得差點失手讓它掉下去。是一封簡訊，不是電話；儘管如此，他還是按了「查看」鍵，希望是媽媽傳來的訊息。不是。螢幕上顯示的名字是「唐娜」。

嘿，性感小子，你在哪？蹺課？ :-)

他關掉了簡訊。這麼說，菲力普有個女朋友。真有他的。

艾力克忽然靈機一動：他可以打給自己的手機！如果真的發生了交換肉體的事，也許艾力克的手機現在就在菲力普的手上。不論如何，值得一試。只可惜撥了號碼之後，語音卻說這個號碼是空號。他再試一次。還是一樣。怎麼會這樣？

他瞪著手機看了好一會兒，然後把它塞進口袋。

算了！在這邊發呆，一點意義也沒有。他背上了菲力普的書包，邁向街道；雖然不知道該往哪裡去，但總得去某個地方。如果媽媽要來接他，他至少得先弄清楚自己身在何處。

菲力普的家是一排舊式四層樓房中的一戶。建材不是磚頭，而是石頭。家家戶戶前都有草木扶疏的庭院，而且外面停著一部部高級轎車。走到街尾的分叉路口時，他隨興左轉，走上一條比較繁忙的道路，視野也跟著開闊起來。他看到了在那些屋頂之後的郊區，有田野、山丘、樹木和羊群。所以這裡不是倫敦。要不然就是城外的郊區。如果他必須自己回家，他有足夠的錢嗎？他翻了翻口袋裡菲力普的零錢。大概只夠坐一趟公車或地鐵。馬路對面有一家特易購大賣場，再過去是鐵道。來往的汽車很多，可是沒有半個行人，沒有人可以讓他問：對不起，可以請你告訴我，我在哪裡嗎？其實，「這裡」不管是哪裡，都是個還不錯的地方。陽光在石頭房子上閃耀；遠遠的晴空下，有青紫色的連綿山峰。菲力普的外套穿起來太暖了，讓他猛然想起現在是夏天──六月──而不是不到十一個小時前，他才告別的那個溼溼灰灰的冬天。

一夜之間，半年就這麼不見了。艾力克但願他可以打電話給爸爸。爸爸對這件事應該會有個很有趣的合理解釋。

想到爸爸，他又要掉淚了。既然這裡是六月，那他們家那裡應該也是六月。這就表示──不是嗎？ ──他已經「失蹤」，或者說陷在扭曲的時空中六個月了？他只知道，爸爸、媽媽不但想不到他在哪裡，而且從十二月就一直為他傷心到現在。

他們失蹤的兒子？還是他們的兒子現在已經變成了「菲力普」？

艾力克以為自己會在街上當場崩潰，可是沒有。他忍住了。雖然很難受。從那棟屋子出來之後，他一直克制得不錯。藉著專心的思考該怎麼解決問題，而儘量避免去想他的外表，去想頂著陌生的身體到處走動的感覺非常怪異這個事實。他不願意去想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只是努力的想再當回艾力克，就算很短暫。他的心思還是跟以前一樣，是艾力克的想法。身體也許是菲力普的，但心智還是他的。從內在來說，他一點也沒感覺到有什麼不同。但他知道，有一件可怕而不可思議的事發生了；而且不管他再怎麼壓抑，那個想法還是在那裡囓咬著他。

幾分鐘後，他來到了一排商店前。然後，又經過了一個停車場和更多的商店、郵局和一家印度餐廳。再過去，就是火車站了。外面有一些等候公車的月臺。車站前面的牌子上寫的是：黎奇貝里。

艾力克從沒聽說過這個地方。他走到火車時刻表的前面，那裡有鐵路交通網地圖。四周有三三兩兩的人群，在火車站或瑪莎超市進進出出，或者等公車。置身在這個陌生的小鎮上、在這些陌生人當中，不知道為什麼，他感覺自己就像是一個行動詭異的外來者，像一個混雜在人群中的間諜。不過沒什麼人注意到他。對大多數人來說，他就只是一個蹺課的學生。他研究了一下地圖。黎奇貝里是一條鐵路支線的終點站，而這條支線可以通到……他用他的，或者說菲力普的手指頭，循著那條線一直指過去──里茲。里茲。這是在哪裡？應該在北部吧！反正離南方的倫敦很遠。他不禁心頭一沉。其實他有可能跑到任何一個地方去的。東京、孟買、布宜諾斯艾利斯。這樣一想，黎奇貝里就還不算太糟。儘管如此，想到離爸爸、媽媽和山姆這麼遙遠，離他所歸屬的地方這麼遙遠，他就覺得難以承受；何況又想到媽媽還要花多久才能接到他。

而且，當她接到他的時候……

他不敢想像要怎樣才能說服她：在這個身體裡，在這張臉後面的，真的是他嗎？或者就算她相信了，她又要如何拯救他？如何扭轉這一切？她能嗎？有人可以幫助他嗎？別說幾個小時，說不定他會一直被困在這種情況裡，很多天，很多個星期，甚至幾個月、幾年。

甚至永遠。

手機又響了。他從外套掏了出來，打開簡訊來看。

放學後史慕西見？香吻一個。

這一封是來自「比莉」。兩個女朋友了。

為了打發媽媽回電前的這段時間，艾力克停了下來，坐在火車站外面的一張長椅上，翻了翻菲力普的書包。他剛才出來得很匆忙，是那個長頸鹿婦人一邊把他推出門，一邊把書包塞到他手上的。裡面有什麼？大門的鑰匙，可能是。還有錢、便當盒（想到早餐，艾力克已經餓了）。一些也許可以弄清楚菲力普是誰的線索。這世界上有幾十億人，為什麼艾力克偏偏會變成他？艾力克忍不住要想：這一定不只是巧合，他和菲力普之間一定有什麼關聯；一定有什麼理由，把他倆牽連在一起。

艾力克打開了各個夾層，把所有的東西都掏出來放在旁邊的長椅上。結果令人很失望。一件捲起來的防水登山衣；一些課本（數學、歷史和法文）；一本聯絡簿；一張Snickers巧克力的包裝紙；筆、鉛筆、尺、橡皮擦、削鉛筆機；計算機；一臺iPod；一張約克夏郡板球俱樂部的用具表；打火機；一盒遊戲卡；一個1.0gb的記憶卡；芳香噴劑（山貓牌的）；髮膠；口氣芳香噴劑；一枚兩便士的硬幣；一顆乾掉的蘋果核；一條吃剩一半的薄荷糖；一張年輕人用的旅遊套票；四條橡皮筋；兩枚迴紋針；一張手機預付卡；又一張Snickers巧克力包裝紙；最後，是一把小鑰匙（置物櫃的？），串在一對乳房形狀的鑰匙圈上。

艾力克扔了一顆薄荷糖到嘴裡，把蘋果核和包裝紙丟進垃圾筒，然後井井有條的將每樣物品放回袋子裡，只留下聯絡簿、iPod和撲克牌。撲克牌的小盒子看起來有點怪，輕得不像裝了一疊卡片。他掀開蓋子來看，原來是香菸。難怪他醒來時嘴裡有臭味，也難怪書包裡會有打火機、薄荷糖和口氣芳香噴劑。以前他除了曾在派對上因為好奇而抽了半根菸之外，並沒有抽菸的習慣。不過就算他喜歡上了菸（當然他沒有），對一個有氣喘病的人來說，也絕非好主意。忽然間，艾力克想到一件事：他不會氣喘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沒有要發作的跡象──再慢慢吐出來。

他現在所擁有的，顯然是菲力普的支氣管。菲力普的肺。

也許，接受器官移植的病人就是這種感覺。在你的身體裡面，裝著另一個人的肺或心或肝臟。只是艾力克的情況是：全身性的移植，包括皮膚、肉、肌肉、韌帶、骨頭、血液和內臟──所有的全部。他所剩下的自己，據他所能判斷的，就只有腦袋了。而且還不是腦袋瓜這個東西，而是腦袋裡的思想。心靈，或者……意識。總之，是那個讓艾力克之所以是艾力克的某個東西。

不。這實在是太匪夷所思了。

他把注意力轉向了那本聯絡簿：A5大小、螺旋裝訂、套了透明的塑膠套。在套子底下，有學校的校徽、校訓（知識征服一切）和校名（黎奇貝里中學）。菲力普的姓是葛拉蒙（這是哪門子的姓？），讀的班級是9B。OK，所以他們是同一個年級。就關聯性來講，很弱；不過，除了性別和國家，年齡是他們之間的另一個共同點。

有一班火車進站了，乘客像潮水般從火車站傾瀉而出。他抬頭看了一眼，那些匆忙而模糊的腳步，使他分心了一會兒。

他又看了一眼手錶。快啊！媽，快打過來吧！拜託妳打過來！

她一定會打來的。她一定會相信他的。然後她會直接開車過來，把他帶回家，帶他離開這一切。無論如何，她一定會找到人幫忙，一切都會沒事的。他將會變回他自己。

「葛拉蒙！」

馬路對面有一家麵包店。艾力克想要用菲力普的零錢，去買個香腸麵包之類的東西來充飢，可是又不想把僅有的一點錢花掉。

「葛拉蒙！」

艾力克再埋頭看那本聯絡簿，打算好好的一探究竟，簿子上突然多出了一道人影。

「菲力普‧葛拉蒙！我在跟你說話。」

艾力克抬頭一看，是個穿著格子夾克的禿頭男子。他肚子上的鈕扣繃得緊緊的，脖子上打了一個紅白相間的領結，手上拎著一只肥肥鼓鼓、裝滿了書和文件而關不上的手提包。

「再過十分鐘就十點了，同學，」他說：「你為什麼沒去上學？」

（以上摘錄自《交換》：第2章）

在一棟陌生的房子裡醒來，發現自己一夜之間老了六個月，還有個素昧平生的婦人誤把自己當成她兒子，實在是夠讓人震撼的了。

可是，這跟他在浴室鏡子裡看到自己相比起來，根本不算什麼。

那個婦人幾乎是抓著他的頸背，把他拖上了樓。他的每句抗議，似乎都只是把她惹得更生氣。

我不是菲力普……我根本不知道誰是菲力普……這是怎麼一回事？……妳不是我媽……妳是誰？……我是誰？……放開我……我的名字叫艾力克，艾力克‧葛雷……我要打電話給我媽和爸……

我不是菲力普！

就在那個長頸鹿婦人把他一把扔進浴室、砰的一聲關上門、繼續...

作品賞析作者名 臥斧

作品賞析作者簡介 文字工作者

【作品賞析】

問問自己：我是誰？──關於《交換》



※本文內容涉及《交換》情節，請自行斟酌是否閱讀

我是誰？為何我在這裡出現？我是誰？為何我長得這副嘴臉？

──〈我是誰〉，黃舒駿

在卜洛克（Lawrence Block）的小說《烈酒一滴》（A Drop of the Hard Stuff）中，有這麼一個段落：

主角史卡德還在當警察的時候，有回遇上證人站在雙面鏡牆後頭指認嫌犯；證人極有信心的指出一人，但其實那人是位市場副理，只是來幫忙充人數的。助理檢察官對史卡德表示，這位副理是個極好的人，但來幫忙充當嫌犯時已經被誤指出來三次了，史卡德自己也覺得這人好像長得有點不大對勁，助理檢查官解釋：「我覺得是他的嘴脣歪了些。其實肉眼看不太出來，不過整張臉就會因此顯得有那麼一點點不對稱，所以很難讓人信任。」

在北歐神話當中，也有這麼一個故事：

女巨人史嘉蒂找到北歐眾神所在的阿斯嘉特，揚言要報殺父之仇；諸神為了平息她的怒氣，不但提出種種補償、以滑稽的舞蹈逗她笑，還答應讓她與一個神結婚，加入神族──不過，她只能透過觀察每個神的腳，來選擇自己未來的夫婿。史嘉蒂認為：要選丈夫，自然要選最英俊的光明之神巴德爾，巴德爾這樣俊美，一定也有最好看的腳。於是史嘉蒂滿心歡喜的挑出自己認為最漂亮的腳，宣布自己選好了丈夫，不料她選中的不是巴德爾，而是另一個神；雖不願意，但史嘉蒂仍遵守諾言成婚，可惜的是，這段婚姻並沒能維持太久。

這兩個出自現代小說和古老神話的橋段，精準的反應了我們怎麼「識人」。

我們大抵都是從外貌開始去認識人的。當然，因為大多數人習慣以視覺為認知外界的主要刺激來源，所以得先從他人的外在形貌去識別另一個存在；但在許多情況下，我們甚至會在初見到他人外表的時候，便下意識的從外表的種種，去揣想他人的其他種種：胖子可能貪吃、瘦子可能神經質、五官有點怪可能就不是好東西、長得漂亮或俊秀可能就是個能夠託付終生的對象。這些從見面初始便會開始自動產生的想像，有時會因漸漸熟稔而產生修正改變，有時也會因為沒有這樣的機會而成為我們對他人的唯一印象，而有些時候，這些因外貌而生、不見得正確的第一印象，會讓我們決定是否要真正去認識這個他人。

更有些時候，我們也透過類似的方式，在認識自己。

是故，當艾力克一早醒來，發現自己身處一個陌生的房間、陌生的家庭，連從鏡子裡回望自己的都是張陌生的臉時，不由得陷入混亂。早報上的日期，是他入睡那天的六個月後；身旁的家人，他一個都不認識；家中種種與他生活了十四年的那個地方完全不同，連座落的地區都差了很遠；而且，現下從頭到腳，都不是他熟悉的那具、他原來認為可以代表「自己」的身體。

《交換》的故事，從這裡開始。

艾力克遇到的問題可以分為幾個層面：其一是他必須搞清楚自己出了什麼事？怎麼會在一個別人的身體裡醒來？原來的他怎麼了？而現在這具身體的主人又怎麼了？其二是他會發現，在現實中各種與個人定位有關的物事，不管是家人、友伴、身分學籍，甚或上網的帳號密碼，都只與這具軀體相關；艾力克就像一個半途上臺的演員，忽然進入一個他完全沒有頭緒的角色，但戲還在繼續，他該怎麼辦？

自願或被迫交換身分，是文學小說中不算少見的主題。

在大多數的故事中，主角在套上不同身分之後，會見識不同階級的眾生樣貌、會經歷與自己原有人生無涉的種種冒險；但在《交換》這個故事裡，作者馬丁‧貝德弗將想要探討的種種，全都聚焦在一個主題上頭──事實上，這個貝德弗的這個企圖，從英文書名《Flip》就可見一斑──Flip不但是艾力克的新身分「菲力普」的綽號，也有「翻轉」的意思。艾力克與菲力普的長相體態截然不同，在成長過程中所發展出來的個性及人際關係也完全兩樣：菲力普長得帥，有適合運動的體能，簡簡單單就能迷倒許多同齡少女，還有好幾個漂亮女生自動投懷送抱，對一個青少年來說，這些都是很吸引人的優點；但艾力克在如此「Flip」人生之後，當真可以過得幸福快樂嗎？

這是艾力克要面對的第三層問題：他該好好當菲力普？還是設法變回艾力克？

隨著情節的推展，艾力克一一設法思索這些問題，在每個轉折處考慮自己該怎麼向未來前進；舊日的種種很難再回歸，新導師的經驗也替他指出方向，但艾力克仍迷惑著、顛躓著，試圖替自己找出一個最適切的方向。直到他終於了解，一切問題的核心，是他必須弄清楚：真正旳自己，該是怎麼樣的？

是的。認識真正的自己，正是《交換》的故事主題。

不在於如推理小說般循線找出消失的六個月間發生了什麼，不在於「靈魂撤離」這件事的真偽與否，貝德弗透過這個奇妙的故事，想要訴說的，是每個人身為一個獨立存在的個體，最要緊的事，正是對自己的透澈認識。每個人的人生，都有各自的優點缺陷、愛恨痴嗔，唯有對自己有了包括內在及外在的全盤認識，才能決定自己人生的樣貌，用什麼姿態開展自己的未來；而通透的弄懂了自己，也正是遭遇一切問題時，最基礎的面對態度。

問問自己：「我是誰？」吧。這是艾力克的故事。也是我們每個人的人生課題。

作品賞析作者名 臥斧

作品賞析作者簡介 文字工作者

【作品賞析】

問問自己：我是誰？──關於《交換》



※本文內容涉及《交換》情節，請自行斟酌是否閱讀

我是誰？為何我在這裡出現？我是誰？為何我長得這副嘴臉？

──〈我是誰〉，黃舒駿

在卜洛克（Lawrence Block）的小說《烈酒一滴》（A Drop of the Hard Stuff）中，有這麼一個段落：

主角史卡德還在當警察的時候，有回遇上證人站在雙面鏡牆後頭指認嫌犯；證人極有信心的指出一人，但其實那人是位市場副理，只是來幫忙充人數的。助理檢察官對史卡德表示，這位副理是個極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