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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額實在太扯了,五百七十萬克朗 ,怎麼可能當真。我看一定是那種假繳款單,你在電視上、報紙上都會看到的,無良公司搞詐騙,通常找老人下手,騙人家掏錢。
做得很精緻,這個無可否認。公司標誌看起來像真的,至少我看起來像。其實我不是很懂,我沒什麼信件,除了平常那些帳單之外。這張看起來很類似;當然,金額除外。WRD,大大的字母印在上面,付款條件那一小段看起來也很像一回事。這東西從頭到尾散發那種枯燥古板的味道,就像真的機關組織會發的東西。
不過如果是真的,一定是哪裡出了什麼大差錯,哪部電腦把我跟某家大公司搞混了,或是外國財團之類的。五百七十萬克朗。誰會收到這種金額的帳單啊?想到說不定有人真的會不小心付了這麼大筆錢,還一點都不起疑,我偷偷笑了出來。
我喝了一杯果汁,把幾張廣告傳單塞進回收箱。那些特價廣告、傳單什麼的,就是有辦法閃過寫著「請勿放入廣告紙」的告示。我穿上外套,出門上班。
我在專租發燒友的影片出租店打工。我們有兩個人輪流站櫃臺,每週各值兩、三天班,下訂單、整理到店的片子、編目錄、上架。偶爾我可以幫客人找對片子,或是解釋為什麼有專屬附錄的特別版還沒到貨,或是為什麼裡面沒有網路上看到的那段訪問,明明內容讓人對導演有了新的認識;而且如果我想聽的話,他或她(通常是他)可以差不多一字不漏說一遍給我聽。通常我就是站在那裡想別的事。
路上風有點大,不過最近開始轉成穿薄外套的天氣了,而且大部分樹木的枝條上已經長了很多葉子。我一邊走一邊想著那張繳款單,奇怪他們怎麼弄到我的姓名地址。他們隨便挑了看到的第一筆嗎?或者可能有別人的資料跟我非常接近?
店的窗子蒙著一層青黃色的花粉,而且門很難開。我們好像怎麼調整門弓器都沒有用,門要不就動也不動,要不就輕輕一碰就彈開;今天則是卡在一半。
我走到櫃臺把外套掛在底下的勾子上,地板踩起來黏黏的。桌子後面有個小食品櫃,我放了一壺咖啡上去煮。那隻壺的底部有焦垢,托馬斯(就是值其他幾個班的員工)說他從來不喝那隻只壺裝的東西,我倒不覺得有多大的問題,其實正好相反,我覺得多了那個味道特別帶勁,不然喝起來很無聊。
我推了幾下水槽底下的櫃門,因為它就是關不好(少了那個小磁鐵),一推進去,它就又彈出來幾公分。最後我弄了一段膠帶,捲起來貼到櫃門內側,這樣總算把它乖乖關好。
櫃臺底下有一個籃子,裝著上星期歸還的影片。托馬斯就是懶得放回架上。我坐在那裡一邊等咖啡一邊看,裡面有一部庫柏力克、一部高達,還有大衛.馬密的《西班牙囚犯》。我把盒子翻過來,讀背面的字。上次看這部電影已經是好久以前了,那時候我和我的一生摯愛蘇妮塔還在一起,我們會輪流為對方介紹喜歡的電影。時隔已久,我甚至不確定最後我們有沒有看完,她覺得這部沒那麼厲害。
咖啡煮好以後,我從冰箱裡找到過期沒幾天的牛奶,倒了一些進去,邊喝邊收拾那些片子。
走回櫃臺的路上,我又感覺到鞋底黏黏的。我看一定是有人灑了可樂之類的東西,因為不管走到哪,鞋子都會黏到油氈地板上。聲音聽起來有點滑稽,說真的。嗯,如果你剛好用某種節奏移動,真的就是滑稽。
我在櫃臺後面坐了一會兒,思索有沒有可能誰偷了我的身分、拿去克隆了(是這個詞嗎,不管了),然後買了東西,再讓那家公司開了貴得不像話的繳款單給我。可是你買什麼東西能花掉五百七十萬克朗?這種東西最好要有好一點的保護措施吧。
十一點到十一點半中間我們店裡通常會有一小段時間有陽光直射進來。我把身體往前傾,歪著頭,想看看能不能看出端倪,到底是什麼東西把地板弄得黏答答。果然,只要角度對了,就可以看到一攤一攤的東西,大概是灑出來的飲料。我盯著看了一會兒,有點像世界地圖的樣子(把一部分亞洲和澳洲撇開不看的話)。我瞇起眼睛,非洲看起來很不錯,更別說格陵蘭和阿拉斯加了。不過我又告訴自己,可能只是因為我們對那些區域的地理細節沒那麼熟悉。我想了一下我最了解哪些國家的形狀,當然我是說除了瑞典以外;結論是可能還是北歐這幾個。沒多久太陽從建築樓頂上消失,可是黏答答還在,每次走過去都可以清清楚楚聽見。
我打電話給尤爾根,我老闆,問他我們能不能買隻拖把。他說可以。說有一隻備著以後用,大概不錯。還說如果我可以把地板整個清過一遍就太好了。
「記得把收據收好。」他說。
於是我到五金行買了可以瀝水的那種水桶,可以把成套一起賣的拖把擰乾。我裝了溫水,這時才想到應該買地板清潔劑還是洗碗精之類的東西。不過我又告訴自己,只要水夠熱,大概就沒問題。我把店內地板的每一寸都清了乾淨,看起來很好,整間店感覺高級多了,幾乎可以說豪華了。我換了幾次水,最後也抹了我的鞋底。然後我坐了一會兒,幫我的手機換桌布。我關掉手機,又打開,再換了一次桌布。
我朋友羅格來了,正好趕上午餐時間。我從廁所出來的時候,他就站在那裡講手機。他朝我點點頭,然後又走到外面不見人影。二十分鐘後他回來,問我可不可以把剩下的外賣給他吃。「你不會介意,對吧。」他說。我告訴他不會。
他坐在櫃臺後面的凳子上,把剩下的麵條和肉呼嚕呼嚕吃完。他說他感冒快要三個星期了,不過現在總算有要痊癒的樣子。
「一開始呢,只是喉嚨有點痛,」他一邊咀嚼一邊說,「後來變成真的很痛,吞東西都會痛的那種。然後跑到我的氣管,變成真的痛死人的那種咳嗽,讓你喉嚨一直癢得睡不好覺那種。我打電話去診所說我需要盤尼西林,可是等我到了診所,我已經退燒了,咳嗽也好一點了,所以他們什麼藥都不給我開,叫我吃普拿疼就好,情況惡化再回去。不過沒有惡化,就只有好轉。」
他想要咳嗽,可是咳不出來。他嘆口氣搖搖頭,又繼續吃,把鋁箔紙盤刮得乾乾淨淨。然後他把紙盤推開,問我們有沒有新片進來,然後,我說沒有的時候,他又嘆氣,看向窗外。
「那,」他說,「我該走了。」
他抓了一把我們為小朋友準備的糖果,就走出門外離開了。我跟在他後面,想著還是去把那面褪色的「營業中」紅旗子掛起來好了。
那天下午也沒有客人,所以我可以趁空坐下來整理一些請款單。我把拖把和水桶的收據加上去,打打洞,把東西都收拾到資料夾裡。尤爾根對整理東西有他的一套要求,收據放在綠色夾子,未付的請款單放在藍色夾子,之後他會自己付款,再把單據移到綠色夾子。
我坐在那裡翻資料夾,翻著翻著,又想起那張奇怪的繳款單。我注意到有些公司會把完整的金額印出來,最後一歐爾也不放過,這樣一串數字看起來很長,有時候很難看清楚0和0中間小小的小數點。或許我就是這種情況吧我想,或許他們只是漏了小數點。還是我自己沒看到?不對,不可能,因為就算拿掉兩個0,還是一個扯到不行的金額。我當然沒買過要價五萬七千克朗的東西,有的話我會記得的。還有 WRD 又是什麼意思?我翻了一下,看看能不能在店裡的請款單上找到類似的標誌,結果沒有。不對,我心想,一定是哪裡搞錯了,事情就是這麼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