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時光,
一女子在她的城信步漫行,或躊躇張望,
眈看浮世繪般布列的長街、小舖、鄰人和畸人、更多女子妍媸各異的側臉,
沉思的老靈魂們,與他們「總是在那兒」的尋常生活;
儲存在熱食、玲瓏小物、人面與笑語的潤澤溫度裡;
在微涼雨夜叮零作響的水光間;
在土星光環下摺藏的書塵,舊事的記憶暗影;
在書寫者探幽如洄溯的內在密林──
靜寂煙花似瀑,一方碧空似鏡似湖。
一刻也沒有溜走。
睽違四年,柯裕棻最新散文集!
記一段在城市中閱讀,也閱讀城市的浮世光景,
敘一縷現代女性漫遊,詠物,書寫和思念冥想的浮生心情。
作者簡介:
柯裕棻
台灣彰化人,一九六八年生於台東。美國威斯康辛大學麥迪遜校區傳播藝術博士。現任教於政治大學新聞系,研究主題為電視文化與消費社會。
著有散文集《青春無法歸類》、《恍惚的慢板》、《甜美的剎那》,小說集《冰箱》,編有對談錄《批判的連結》等。
章節試閱
序(節錄)
人間一渡
入夏之後,胡亂忙了一陣,等我能夠靜下來整理這本散文時,蟬鳴已不再喧騰,中元節將近,街巷都飄著香燭紙錢的煙氣。這是夏日尾聲的氣息,過了這個彼岸之節,喘口氣,人們就開始準備中秋了。
中元之後我到山上去,正午的山寺濃蔭寂然擁簇,靜謐又炎熱,日子亙古悠長,像青空下一聲孤單的蟬鳴。看這些稿子就想起寫它們的時候,彷彿才是昨天的事,親近得像髮茨緩緩沁下的汗水,那麼濡貼,怎麼,怎麼轉眼都成雲煙。
這些是近三四年來寫的文章,一部份是簡單的日常觀察,一部份是讀書寫作之事。儘管看來似乎截然不同,但它們確實是同一種生活,有些甚至是在同一天之內寫下的所見所思。
我看見自己尖銳的棱角收斂了,叛逆的羽翼彷彿剪除了。我百般不願意地,逐步將自己放手交給世事人情,日日在頹喪放棄與執拗不馴的矛盾中拉扯,終於被拋磨成一個看似圓融平靜的人了。
但是在這些文字的另一面,我仍然看見心裡軟陷的,偏執幽暗的那些,像熔岩一樣灼燙難以平息卻默默含著的意念。它們毫無保留地展現在關於讀書寫作的文章裡。我不確定是否我太無情,以致這些年的紛擾仍然無法動搖或改變我絲毫,或是我太冷淡所以不輕易釋放甚麼。我執拗如昔,只是終究學會了將苦惱、厭倦和熱情一起蓄放在心裡,不動聲色地活著。奇怪,以前竟然覺得這很難。
這幾年日子看似平靜,但也起起伏伏經過一些激流和漩渦,幸而都安穩渡過了。有些事已不堪聞問,亦有不值一哂的,當然也有一想起來就高興或惱火的,簡單的喜怒。我常常覺得不論再怎麼安穩,若是一不小心有個閃失,就全盤皆輸了。人世是這樣的,方寸之下,就是地獄了(在中元節之後想這個,也實在太應景)。因此每見世間飲食男女山川興廢,眾女子妍媸各異,更覺幽美不可名狀。
書中關於日常生活與女子瑣事的文字,是從這樣的體悟而來。
一般而言,讀書寫作等事是文人的前台表演,而生活瑣事則為後台微不足觀的背景。但我怎麼看都覺得,寫日常瑣事的那些其實是生活的表層文字,他們工整而冷靜;有關讀書寫作的這些則非常熱切,是裏層文字。這些更貼近自我,更往內心深掘,它們其實非常私密。我以為我不輕易將心剜出,寫的當時我一點也不擔憂,如今湊在一起看,就有一覽無遺的危險了。
希望讀者也能如此理解這些文章,並且包容我又想太多了。
農曆七月的氣氛總是恐懼中帶著刺激,甚至是壓抑的歡欣。這個月我們時時提醒自己,需尊敬不可知,需與可怖的它者共存,需低首斂眉謹慎行事,真心明白生命渺小無常。這是人鬼同途相互依傍的日子,人間此渡,誰的心裡都藏著一隻陰鬼。
此刻安坐著心平氣和翻看稿子,一切看似理所當然。可是仔細想想,這些時而冷靜時而熱切的文字真是難得——實在沒有比晴日靜好時回看彼時風雨更的心平氣和的了。
(內容試閱)
浮光
圖書館的陽光看起來非常永恆,因為書冊有頂天立地的脊樑,它們都在脊樑上寫了自己存在的理由,名正言順,儘管歲月滄桑,也不改其志。
少年男女大概受到這樣堅定安穩的盟誓感動,總喜歡在這裡談戀愛,任何年代都一樣。
有時這些青春的卿卿我我和趴在桌上流口水睡著一樣忘我,那種旁若無人的自在與黏膩使人不安,倒也不是因為有礙公共觀瞻這樣堂皇的理由,而是因為眾人都知道,他們一旦清醒過來,看清自己的樣子,一定也是感到難為情的。
其實圖書館有陽光直曬進來的角落不多,因為書是曬不得的,那些靠近窗子邊緣的架上書僅僅是沾了一點陽光的邊,也都泛白了,像是一旦見了光就破了光陰封存的魔咒,就難擋歲月的洗刷。
靠窗的位置都是閱讀區,坐在閱讀區的女孩子也總是想辦法躲在陰影裡,躲太陽,也像是在躲光陰。
一個男孩子支頤斜倚在閱讀區的桌上,一小節陽光曬在背脊上,奶油色的毛衣在陽光下看起來很暖。這是期末考周寒流來襲的冬日早晨,圖書館來來往往的都是面帶倦容的學生。他不斷打哈欠,眼神渙散看著攤開在桌上的滿滿是數學公式的課本,像是看著一張無聊的廣告傳單。
他維持同樣的姿態許久,奶油色的毛衣像是要被陽光給曬融了。
後來,一個長髮女孩子走過來,男孩就忽然醒了,他把旁邊椅子上佔位置用的背包拿開,讓女孩坐下。那是曬不到太陽的角落位置。
女孩很高興:「你怎麼知道要佔這個位置?」
男孩說:「我當然知道。」
女孩坐下來,問說:「你考得好不好?」
男孩沒說話,只是聳聳肩。
女孩說:「怎麼辦,我考得好糟喔。」說罷,雙手擱在桌上,整個人趴著,面對男孩,臉上却笑得很開心,一點也沒有考不好的模樣。男孩也順勢趴在桌上,面對她,笑得非常迷濛陶醉。
陽光一點一點退出男孩的背脊。光線中有微微的浮塵向上漂浮。兩人維持這樣微笑對望的姿勢不動,也不依偎在一起,僅僅是手在桌上互握著。
從那笑容渾然忘我的程度看來,他們一定考得,非.,常.,糟。
啊這堅定的時刻。儘管這不是地老天荒的時代,儘管情愛只是一種雲霧蒸騰的說法,信念也不長久。儘管。
書的觸覺
有個英文單字,第一次在歷史書上看見時讓我困惑了很久,即使查了字典,知道它的字義,也還必須細想它的寓意:palimpsest。意指「重寫本」,特別指在羊皮紙上刮去重寫的那種。它的絃外之音是歷史敍事的漫渙重疊與反覆改寫。這個比喻來自於羊皮這種物質,寫上去的字跡其實非常不容易刮除,所以一次又一次的刮寫會讓那紀錄變得斑駁。或許這個辭還有其他意思,但對於沒有看過或摸過羊皮紙的現代人而言,這個比喻實在太艱澀了。紙張傳入歐洲之後,羊皮紙的時代便永遠地過去了。
從電腦開始普及的一九八○年代起,報章雜誌上就時常出現這樣的宣稱:總有一天,人類將不再需要書本、筆記本和檔案夾,一切都可以電腦化,人們將可隨身攜帶一整座圖書館。當年這個宣稱顯然有革命的意味,而且幾乎是洋洋得意的,帶著新鮮刺激的期待。當時寫出這樣挑釁話語的那些報刊雜誌和書籍都不知道,這個未來究竟有多麼遠,或多麼近,也不知道這個革命如果成真,對它們自身而言將是多大的危機,它們將受到多大的衝擊。
當時大家必定以為紙張印刷的末日非常遙遠,遠得不需要思考。
這些年來,隨身筆記電腦、智慧型手機、無線網路這三種技術確實讓人目睹了「書寫」的革命和「閱讀」的革命──寫作一事幾乎與紙張無關了,報紙和雜誌也網路數位化了,工具書如字典和百科全書已經為光碟和網站取代。如今,各種媒介上又時常看見非常相似的宣稱:總有一天,人類將不需要紙張印刷。不同的是,這次的宣稱帶著非常強烈的危機感,因為有了電腦和網路的前車之鑑,人人都知道,不論何種宣稱,只要與「內容」有關,一夕變天的革命都是可能的了。
英文電子書閱覽器在歐美上市的時候,我還覺得此事與我無關,近來台灣也推動電子書市場,做出版的朋友問我會不會買,我想了想,說,應該是會買吧。
當年覺得絕無可能、遙不可及的電子書時代,竟然轉眼就到了。我們曾經毫無困難地從手筆書寫進入鍵盤打字的型態,從早餐桌邊的報紙轉換為電子報瀏覽,我們是否也能這樣進入電子閱覽器的閱讀型態呢?讀者究竟將如何面對即將消逝的傳統書籍呢?這是否意味著,有一天,紙本書將因為出版手續繁複,成本過高,所以產量稀少,它的價格將昂貴得非我輩能夠負擔?是否我將時時檢測攜帶足夠的電池和記憶體以供閱讀,像手機和電腦一樣?是否人們將會在網路上買書──下載電子書內容,像音樂一樣?或者我買書會像買CD一樣,只買最真心喜愛的那些,一般的隨便下載聽聽就算了。「風吹到哪一頁,就讀哪一頁」是否將成為一個名為「隨機翻閱」的按鍵?
紙筆的手寫稿在如今看來,那種歪斜與粗糙的「純手工」物質感蘊涵獨一無二的靈光,充滿了懷舊的氛圍。是否有一天,我看待紙張印刷的書籍將如同聽黑膠唱片播放出來的音樂一樣,又懷念,又渴望?我是否將會懷念那種「落後但質樸溫暖」的手感?紙張的泛黃捲曲蟲蛀是否都將成為奢侈的物質形式?在書頁的天地邊際上寫重點,折耳朵標記重點,感動流淚時滴下的印記,茶杯留下的圓形水漬,這一切,終於像梁實秋英漢字典或TDK捲式卡帶,成為歷史的點滴了?
我一向自認是個守舊的人,但是身為文書工作者,我幾乎是被時代逼著推著,緊緊跟隨書寫和閱讀的每一次更新。我在電腦還是PE2時期就學會電腦打字;在BBS剛發展初期就學會撥接上網;Win95一推出就立刻安裝了;筆記型電腦還是三、四公斤的時候就背著它上圖書館;很早就買了英文字典辭庫光碟存進電腦;即時通訊軟體開始普及我就用它傳稿子;電子報一出現就訂閱了;部落格開始流行就加入了。有些時候是貪圖方便,有時候是不得已只好順從。當然我也有抵抗不從的時候,例如手機。
朋友又問,電子書我希望能看什麼內容呢?我說,既然不是用來珍貴保存的,當然就是那些有點想看所以買了,之後又因為佔空間只好送人的書。總之,有了電子書閱覽器,某些不重要的書的重量和空間的問題就解決了。
然而,書本特有的拜物面向,它的展示和炫燿價值、美學價值、它的慾望法則、人們對書本紙張的觸感和色彩視覺的著迷,似乎難以為電子書取代。書本的物質存在與文化文明之間的緊密關係,也許不是立刻能夠毀滅的吧,我希望。
咖啡館
前陣子網路上流傳一張村上春樹早年在國分寺開爵士喫茶的老照片,年輕的村上穿著工作圍裙,坦直地面對鏡頭,看起來還很青澀靦腆,一副充滿理想的乾淨模樣。那店內的陳設很像九〇年代初台灣常常見到的咖啡館,樸質的木桌椅和長吧台,軌道燈和垂吊燈。
如果當時台北鼎盛的那幾間咖啡館從九〇年代持續營運至今,應該也會這麼令人懷想吧。但是它們就像青春時的愛戀,在你生命留下清楚的刻痕,還沒有來得及破敗,就一去不回了。
其實這樣也好。既然一切都不長久,一個人能否跟某個咖啡館發展出長期友好的關係,只能靠緣份了。所謂緣份是多重因素的重疊組合,在空間的安置、色彩、燈光、窗戶、植物、音樂、桌椅的大小、客人的群態、老闆的調性、咖啡的好壞之外,還有其他難以言明的巧合與天意。
對我這樣習慣在家工作的人而言,咖啡館是常規的退路,是避難所,是不得已的短暫流亡。有時候是因為住家大樓或後巷子施工打牆,有時候是因為自己的屋子有意外狀況,但更多的時候其實是出自某種溫和的逼迫和鞭策——再這麼混下去實在不行,我得找個沒有閒書沒有床沒有冰箱的公共場所,以公眾的壓力約束自己,不胡亂上網,好好做事。
我需要一張好桌子牢牢地鎮住我,我需要一方結界像透明膠囊那樣把自己閉鎖起來。
可是我的運氣非常差,通常我會抱著電腦,走遍一整個溫州永康青田區卻不得落腳,稍微熟一點的咖啡館都滿座。店老闆總以某種彬彬有禮的絕望和抱歉說,剛好… 沒有位置了。這實在太像章回小說常見的情節,醫生診了脈,客氣有禮地對家屬說,這,就要看醫緣了。意思是,沒辦法,他救不了你,這是緣份。
有些咖啡館我很喜歡,但實在是無緣。
有次幾個認識多年的老朋友回台灣,晚上九點約在某知名咖啡館。我曾聽聞那是文人聚集之地,售有幾種不錯的紅酒。
我興沖沖地去了,朋友們已經先開了一瓶紅酒。我沒法多喝,是個三杯吐,後半場完全是坐在沙發上昏笑而已。還清醒的人高談闊論,我偶爾從昏厥中醒來插嘴,只是大概都不知所云。鄰桌客人多次請我們安靜,但是那氣氛實在太高昂了,我們根本靜不下來。後來大家聊起前男友,某友還打電話把她分手十年的前男友給叫來。那倒楣的人真的來了,於是兩人在眾目睽睽之下演出一段溫馨感人的大和解,我們大吼大笑拍手叫好:「這是前世孽緣!」
那晚眾人大肆喧譁,非常不堪,直鬧到咖啡館打烊。之後我再也沒臉走進那家咖啡館了,正是一夜孽緣。
海明威的最後一本散文集叫《流動的饗宴》,是他回憶年輕貧困時在巴黎吃吃喝喝的寫作往事。我想那可能是他最快樂的時光。那時他常到聖米榭廣場上的某個雅靜的咖啡館寫作。某日他先叫了一杯咖啡歐蕾,一個臉龐很美有如新鑄錢幣的女孩在他對桌坐下,他心情興奮,於是再叫兩杯蘭姆酒,在那個下午忘神地寫完一個關於密西根晚秋的短篇小說(我猜是〈在密西根〉那篇吧)。之後,他心情愉快,再叫一打葡萄牙生蠔和半瓶無甜白酒。我很喜歡這則散文,雖然只是咖啡館的午後瑣事,但一切予人明快爽利的印象。而且讓我很佩服的是,也只有海明威,才能喝了這些酒之後還神智清醒,寫完一篇簡潔深刻的故事。
我後來終於找到可固定長坐的咖啡館了。在永康街的巷子裡。我經常一坐就七八個小時。
能找到它也是個緣份。去年和前輩相約,不巧就約在那個我不敢再去的孽緣館。因是前輩指定,我不敢說不,只好心中忐忑羞愧地赴約了。豈知到了門前,發現它當天歇業,我大喜,真是老天憐我。
我們便轉進另外一條巷子,看見一清亮的前院和落地大窗,裡面空落落幾張大桌,燈光明亮,一隻大白狗趴著。前輩說:「咦,上星期經過都還沒有這家店呢。」噢,我們何其幸運,遇上新的咖啡館。
還有甚麼比新的咖啡館更令人期待的呢,這比新鑄的錢幣或美麗的少女更清新可喜。它輕易就賦予城市生活一點生氣和希望,它等著我們將生命浪費給它,等著我們消磨它,以話語、文字、咖啡渣和麵包屑灑它滋養它;它還沒有歷史,還沒有任何一只杯子或夢想在這裡打破,還沒有磨損任何靠墊和青春。它像剛出爐的馬德連小甜餅,只有飽滿的未知和好奇的香氣,它很願意喚起或成為任何人的一部份。
我便推門進去。
它的光線、音樂和桌椅的高度都剛好,桌椅厚實沈重不是夾板而是實木。它非常寬敞,很大器地閒置空間。咖啡上來之後我就知道,是了是了就是它了,這是我一直在找的地方。它的咖啡特別濃釅,正合我意。
幾個大雨刷白的午後,安然坐在靠窗的桌邊看水花四濺,無聊又平靜。我想起美國民謠歌手蘇珊薇格在《寂寥佇立》專輯裡那首清唱的曲子「湯姆的餐館」。午後在咖啡店內閒閒張望的心情,事不干己地看往來路人,一段都市裡無謂、疏冷、清淡而簡單的時光。
這篇稿子拖磨了整個六月遲遲寫不完,最後終於在店內放了綠洲合唱團高昂愉快的《晨光榮耀》的某個黃昏,一口氣寫完了。
在密林中
當一個寫作者著手書寫時,他需要什麼呢?也許他需要熟悉的紙和筆,那是他在文字的汪洋中漂浮的救生舨,牢牢握住它們,便是握著浮升的希望。也許他需要熟悉的電腦鍵盤和螢幕介面,也許他需要絕對的安靜,或是某種亮度的燈光,或是音樂,或是某張桌子,某把椅子。
這些是一個寫作者安定心神的方法,以集中他的心智,脫離當下的世界與現實,進入另一個浩渺的意義空間。在那裡他完全面對自我,像一個森林中的湖泊秘密地對天空敞開自己。他審視自己內裏的念頭,他做出選擇,拆解,重組,也許他感到滿溢,也許感到貧瘠。語辭和符號環繞著他,他向內心深處沉潛,他擷取迷離的幻想,話語的珠貝,然後,他徐徐釋放自己。這是一種探測,即使處於極大的恐懼,也別無他法,寫作者緩緩舒捲,如同水草,張開自己,讓自己流出,無法掩飾或遮蔽。
一個寫作者需要想法、說法、看法、意象、幻想、感覺、情緒,乃至於一段迭蕩起伏的敘述,一個意味深長的教訓,一個扭轉世人的方向或一組邏輯精密的論證。他需要一個天啟般的靈感,這個靈感必須強烈耀眼得足以喚醒他,驅使他從平日的和緩狀態中緊繃起來,進入凝斂專注的寫作過程。他需要一個漂亮的句子或絕美的視象,一個絕頂聰明的點子,它們響徹他的腦子像清醒的風鈴,他時時聽見召喚,他全身充滿這個句子,無法捨棄;它們浮現他的眼前像天使的行列,他無法別開臉去,它們成為執念。他必須寫下來寫下來寫下來──唯有寫下來他才能暫時平靜。
於是寫作者坐下,將所有的這些化為文字。但文字是多麼機巧的心智遊戲啊,文字滑溜而敏銳,它像難以捉摸的水銀,閃亮並且四處滾動流洩,狡猾地從指縫中不斷溜走,四散在紙張上,不成篇章。
然後他審視這些寫下來的句子,它們一旦落在紙上便失去了星辰般燦爛的光芒,變得平庸無奇像一本流水帳上的麵包屑。有一些殘缺的句子也許還兀自婉轉發光宛若寶石的碎片,但已經寫就的那些如此陳腐,他實在不知道原有的靈光哪兒去了,那些驅使他奮力疾書的念頭為什麼這麼禁不起琢磨,為什麼在心中四處浮動的想法和視象如此鮮明而且強烈高漲,可是化為文字之後它們便失去了生命,它們不再與寫者成為一體,它們脫離了他,化為一串符號,就少了感動和張力,儘管有句法結構支撐,依舊乾燥扁平稀疏,單薄得可憐。
於是寫作的時候,一個人勢必經歷自我的消滅──將一切滾滾擾動的內在覺知化為語辭,將朦朧顫抖的感官化為清楚的,有範疇的,字。這是一段固著的過程,也是抹除的過程,原本充滿自我情感的生命痕跡就在這個過程裡漸漸地消退了,那些難以言說曖昧不明的感覺便隱藏在某些段落裡,甚至被抵銷了。
(在非常偶然的狀況裡,另一些原本不存在的意涵突然隨著字義而浮現,在文字的撞擊後顯得異常的華麗尖銳,或異常的深遠遼闊──這是詩的意外。)
但這也是自我的重新構築,儘管寫作者體會了潛藏的瘖啞和隔閡,他也只能繼續放開自己,即使他不知道終將成為何種形貌,不知道方向,也只能藉由他所能觸及的內心的枝蔓前行。偶爾會有極為順暢的小徑,但一個新的題材就是一處陌生的林子,即使仰賴明確的章法結構,嘗試一種新的取徑便是一種新的直覺探測。
所以寫作者在自己的思緒裡迷路是難免的,為自己的文字誘離方向也是常見的。更常見的是所有的張力和感動在化為文字之後蕩然無存。或者,這些作品變得崎嶇晦澀,並不向誰訴說任何事物,徹底的失去了言說的能力。這記載的其實是寫者的蹣跚與孤單。
即使如此也還是只能繼續向深處走去,將自己投入那未知的廣大之中──逼近那尚未被言說也未被觸及的感覺和念頭。在自我的密林裡,到底能走多遠呢?寫作者能消亡幾回?有時他陷入懷疑這不過是一場愚行,有時他盲目地堅信盡頭必有光。他在這孤寂的密林裡又感到絕望,同時也感到莫名的狂喜,他摒棄了世界,在這個只有自己明白的探索裡找尋靈魂,以及那也許會也許不會出現的靈動。
只有在非常偶爾幾如天寵的狀況裡,一束奇異的光線穿透他,文字從身體傾洩而出,流淌成一道溪流,輕快、愉悅、自由,下筆如有神,文字飛躍四濺如水花。他放任自己一路激越奔流,直到一種奇特的力量融化他與文字、語言、事物、聲音以及所有感官的界線。
是了,就是這裡。這就是那個森林中秘密對著天空敞開自己的湖泊。
序(節錄)
人間一渡
入夏之後,胡亂忙了一陣,等我能夠靜下來整理這本散文時,蟬鳴已不再喧騰,中元節將近,街巷都飄著香燭紙錢的煙氣。這是夏日尾聲的氣息,過了這個彼岸之節,喘口氣,人們就開始準備中秋了。
中元之後我到山上去,正午的山寺濃蔭寂然擁簇,靜謐又炎熱,日子亙古悠長,像青空下一聲孤單的蟬鳴。看這些稿子就想起寫它們的時候,彷彿才是昨天的事,親近得像髮茨緩緩沁下的汗水,那麼濡貼,怎麼,怎麼轉眼都成雲煙。
這些是近三四年來寫的文章,一部份是簡單的日常觀察,一部份是讀書寫作之事。儘管看來似乎截然不同,...
目錄
【序】人間一渡
輯一 浮光
◎熱包子◎奶油麵包◎蜷曲的旁觀者◎浮光◎冰甜◎在細節裡
◎兄弟◎風雨◎讀書二三事◎書的觸覺◎閃爍◎海產快炒店
輯二 雨夜
◎剪綾羅◎菩薩蠻◎相片與記憶◎互文性的世俗價值◎雨夜
◎寫作和閱讀的難題◎彼岸花◎燒餅夾蛋◎桂花湯圓◎咖啡館
輯三 躊躇不前的土星
◎小男孩與絲襪◎宛如巧克力◎書事◎文具◎虛擲
◎躊躇不前的土星◎水煎包◎病院◎沉靜的讀者
輯四 過於遙遠的煙花
◎春日午後的甜膩及其他◎迷迭香嫩雞◎貼著現實(並且在無效中實現)
◎過於遙遠的煙花◎感冒◎中藥房的女兒◎寫作的理由
◎寫作與言說的零度寂寥◎在密林中
【序】人間一渡
輯一 浮光◎熱包子◎奶油麵包◎蜷曲的旁觀者◎浮光◎冰甜◎在細節裡◎兄弟◎風雨◎讀書二三事◎書的觸覺◎閃爍◎海產快炒店
輯二 雨夜◎剪綾羅◎菩薩蠻◎相片與記憶◎互文性的世俗價值◎雨夜◎寫作和閱讀的難題◎彼岸花◎燒餅夾蛋◎桂花湯圓◎咖啡館
輯三 躊躇不前的土星◎小男孩與絲襪◎宛如巧克力◎書事◎文具◎虛擲◎躊躇不前的土星◎水煎包◎病院◎沉靜的讀者
輯四 過於遙遠的煙花◎春日午後的甜膩及其他◎迷迭香嫩雞◎貼著現實(並且在無效中實現)◎過於遙遠的煙花◎感冒◎中藥房的女兒◎寫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