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不眠的都巿
失眠伴隨著清醒,這樣的狀態有著「光影相伴」的味道。
至今仍保持上個世紀外觀的歐亞大陸西端的人工城市,以及一再重複變幻到令人幾近暈眩的遠東都市。
沉浸在十九世紀空氣裡的二十五年間,我數度往返於這兩個城市。這份書稿在巴黎和東京兩地的時差中產生。什麼時候開始寫的?記憶已經模糊,只覺得把一個字一個字寫在稿紙上的作業很神祕。時間匆匆,將近七年過去了,寫在書中的一些城市風貌,如今看來,都像是過去的事物了。
悲哀啊!「都市景觀變得比人心還快。」現今都市變化足堪以眩惑來形容,也顯示人心漸漸在改變。然而,依據外觀、觀光指南、各種知識和媒體資訊所呈現在人們腦海中的城市印象,和居住其中、日日遊走其間而留在心上的城市印象不同。在有限的時間裡濃密生活的人們、街角、公園、大道,包括這一切一切的都市景觀,盡如夢中事物般沉澱在個人的記憶深處。
二○○二年秋 於東京
深夜郵局
每次動筆寫信,總不如所想的那般順利,寫完往往已過了郵局的關門時間。那時候我就利用二十四小時營業的羅浮宮總局,是否因為它整晚都開而放心?所以去的時候總是接近深夜時分。
即使在這個時間,人們還是從巴黎各處聚集而來。白色、黑色、黃色以及這些人的混合顏色,各種膚色的陌生臉孔聚到一處,室內醞釀出獨特的空氣。他們絕不會安安靜靜地排隊等候,而是騷亂得讓人以為這深夜郵局是移民局。入口附近,不像來郵局辦事的年輕人和遊民群聚,或是坐在長凳上,或是席地而坐。這個沒有人種歧視的聚集場所,總讓人隱隱感到一股不安的氣息。人們不自覺地顯露出千萬別發生恐怖事件的不安表情,體內似乎具有隨時防備危險發生的心理準備。大門之外,漆黑中街道一片靜寂,只聽見煞車的刺耳聲。
那天晚上,我來這裡時已近午夜。在玻璃門外,看見裡面每個窗口前都排著長長的人龍,非常擁擠。走進裡面,寬敞的建築物裡人氣蒸騰,說話聲和喊叫聲變成「嗡⋯⋯」的抽象聲音。午夜時分還有這麼多人清醒著,感覺很不可思議。入口的一片玻璃門隨便用膠帶封住,前面堆著紙箱,上面躺著和郵件無關的人。
入口附近的牆邊有一台大影印機。不知為什麼,蓋子高高掀起沒有歸位,大塑膠板蓋就這樣懸空啪噠啪噠地響,非常礙眼。性能再好的科技機械變成這樣,也狼狽得不成樣子。
穿戴整齊的老紳士拄著手杖,安靜地挪動細長身子到影印機旁邊。那是一個高級西裝穿得優雅的都會剪影,高雅細緻的五官散發出貴族般的威嚴,像是從另一個世紀穿越時空而來的人物。老紳士靠近影印機,好奇地凝視一會兒,然後驚訝得像第一次看到陌生事物時的少年,進一步仔細檢查似的慢慢繞著機器打量。
繞過一圈後,老紳士突然舉起手杖,像擊劍選手般挺身高舉手杖對著影印機,左手還擺出掩護大眾的姿勢大喊:
「小心!會爆炸!」
「爆炸」的字眼瞬間引起全場緊張,以為是恐怖活動。人們不敢笑,表情嚴肅地一齊轉頭看著老紳士。老紳士再度大喊:
「快走!」
他不斷喊著「要爆炸了,要爆炸了!」接著把手杖當成長劍,擺出唐吉訶德面對風車的英勇姿態,準備刺向機器。但是又害怕爆炸,不敢貿然刺向它,只是像繞著可疑陌生人狂吠的狗一般,喳呼喳呼地繞著機器打轉。
看到人們露出「搞什麼嘛,一個瘋老頭!」的表情,這才想起這裡是郵局。聽到有人說他「還停留在自己的戰場經驗的妄想裡吧」。剛才離開隊伍看熱鬧的人,又都笑嘻嘻地回到自己的隊伍裡,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似的專心等候。
瞬間,人們共同感受的緊張感鬆弛了,郵局裡的空氣再度伴著喧囂嘈雜融入毫不關心的暗夜中。
在初夏新綠的洋槐樹下
六月,新葉的美達到極致。樹木冒出柔嫩的新芽,大地鋪上翠綠,在燦爛的陽光下無一不似幸福。綠光耀眼的六月早晨,沿著蒙帕納斯(Montparnasse)墓園的石牆走過基涅街(Edgar Quinet),早晨的綠沁入眼簾。從伸展在頭頂高處的枝枒間灑下的初夏陽光明亮至極,凸顯新葉的綠,彷彿更加透亮鮮豔地高聲喊著綠、綠、綠。沉醉在亮度飽滿、鋪天蓋地的鮮豔綠色裡,感覺像走在印象派的圖畫中。在這樣的光亮色彩下,每一張臉都閃耀生輝。
這條街每星期有兩次早市,大清早就人聲鼎沸。但今天沒有早市,耀眼的光之狂舞,支配了安靜的街道。在Caf Libert前的書報攤旁,有個巴黎街上到處可見的青銅噴泉。那是由三個女性雕像石柱支撐著洋蔥型頂蓋的小噴泉,大概是仿青銅的合金鑄造物。仿古的青銅也是鮮豔的青綠色,提供路人漫不經心的綠洲。人們用這涓涓如絲、流到小小水池裡的水,洗手、洗臉,夏天酷熱時還有自助旅行者用來沖涼腦袋,甚至洗頭。沒有人的時候,就變成鴿子、麻雀的飲水場。不論是哪一種,噴泉四周總是一幅閒逸的景致。
書報攤旁,附近公寓看門的三個胖大嬸,腫得穿不下鞋子的腳穿著柔軟的布拖鞋站在柏油路上,八卦聊得正高興。在透明的新綠之下,她們那海象般的身影像是魯本斯畫中氣色健康的美女。大嬸們肩膀靠在一起,擺出繪畫巨匠所畫的「優美三女神」(The three graces)構圖,聊得熱絡,偶爾瞥一眼噴泉這邊。小鳥在洋槐樹梢婉囀輕啼。
一開始,噴泉旁邊就有一對年輕情侶,專心地做著自己的事。說他們年輕,兩個人身上都沒有年輕的風情,看起來有點顯老。男女都是魁梧結實的體格,讓人絲毫感受不出年輕特有的纖細和天真。雖然外表像大人,但他們的樣子又讓人覺得像是反抗期的年輕人。究竟是特別顯老的年輕人?還是長了年紀卻不成熟的幼稚大人?根本無法推算他們的年齡。
兩人都一副生活在這個世上不甚愉快的怨憤表情,沒有笑容,眼神陰沉多疑。有點像遊民,但不寒酸。男的長髮上戴著卡其色軍帽,帽簷壓得很低,穿著讓人想起以前的古巴革命家的服裝,腳上是軍靴似的厚重黑靴,打了耳洞的兩耳上金光閃閃地掛著好幾個耳環。女的穿著長及腳踝的枯葉色大圓裙,搭配淺藍色牛仔上衣,又長又捲的金髮垂到腰間。很像七○年代初巴黎常見的嬉皮情侶典型風格。也許是時代的關係,他們不像當時的年輕人那樣邋遢,看起來反倒乾淨瀟灑。
兩人用噴泉水洗滌出生不久的小貓。不知從哪裡來的好多隻小貓。仔細一看,女的用百貨公司化妝品賣場贈送的銀色小包裝樣品洗髮精,搓揉小貓的身體。噴泉旁邊步道的石板上,散落著開封的洗髮精空袋。她對動物的野性毫無敬意,沒頭沒臉地把洗髮精塗滿小貓全身,用噴泉的水搓揉出泡沫,像洗骯髒的布偶般用力揉搓。洗髮精的味道有點嗆鼻,小貓搞不清狀況,咪、咪叫著任憑揉搓,洗好後被放到地上,在六月的陽光下還冷得渾身發抖。雖然才剛出生,但出於動物的本能,很快就認命似的開始舔起身上的毛。小貓們看起來比兩個年輕人還像大人。
男的蹲在路邊,拿起鋪在地上的大浴巾一角擦拭洗好的小貓。浴巾上有好幾隻已經洗乾淨的貓,男的抱起一隻小貓說:
「我可愛的小貝比,啾、啾、啾。」
親過貓咪,然後不怕貓脖子斷掉似的大力擦拭。兩個人全都目不斜視,各自專心工作。
女的把洗乾淨的貓裝進放在路邊車蓋上的大布包裡。布包裡面已經擠了五、六隻發抖的小貓。每裝進一隻小貓,她就不讓貓咪逃跑似的拉上拉鍊,這樣拉拉關關,像小孩子有意讓大人看到他在做什麼善事,也像生氣地在發洩什麼似的。小貓像是被兩個具備魁梧大人體格的智障兒童當成布偶耍弄。耍弄得太厲害的話,布偶很快就會壞掉。應該告訴他們嗎⋯⋯
不知何時,四周已圍起小小的人牆。人們只像看秀似的愕然看著路邊上演的這一幕,在擺出拒人千里姿態的兩個頑固年輕人面前,沒有人開口。
從剛才就一直瞄著這邊情況的看門大嬸們,看見這兩人後,臉色一沉,很當一回事地開始低聲商量。她們應該十分熟悉怎麼處理貓、狗、鸚鵡、鵝、小白鼠這些一般家庭飼養的動物。她們認為那無視於動物野性尊嚴的兩個年輕人行為不合乎常理,似乎可以斷定算是虐待動物。她們崩解了「三女神」的構圖,其中一個晃著火腿色果凍般的身體,飄散著低俗的濃郁香水味走過來。因為那神態太有自信了,圍觀的人都稍稍鬆一口氣,期待這位大嬸演一場好戲。以為她必會滿臉脹紅、歇斯底里地怒吼:
「你們把動物看成什麼了?不能那樣虐待牠們!」
大家在她身上感受到對動物的善意,於是將期待集中在她身上。可是,大嬸走到他們身邊時像是突然怯了場,用討好的語氣對那男人說:
「很可愛哦,我家裡也有兩隻。」
男人沒理她,頭都不抬。大嬸為了小貓設法取悅這頑固的男人,想以不經意的對話化解年輕人的排斥心理。
「這麼小的貓咪不能喝牛奶,只能喝水。」
「當然。沒給牛奶,只給水喝。」
男的看也不看大嬸一眼,不耐煩的語氣顯得粗魯。大嬸還是熱心地說:
「要買貓食的話,那裡有。」
她指著對街那邊。
「那家超商有賣。」
「知道啦。」
男的還是不看大嬸一眼,態度更頑固地繼續擦拭著小貓。一副「大人能相信嗎!」的表情。兩個人都低著頭,默默重複同樣的動作。大嬸像似說他們是「難搞的傢伙」般兩手一攤,轉向我們。我們也做出同樣的動作,面面相覷。
眾人無法判斷小動物們究竟是犧牲者還是受寵者,只能無奈而茫然地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