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淵朝重熙十三年,春。
二十二歲的應崇優在臨近京城的一個三岔路口勒住馬韁,呼出一口白氣。
「今年的天氣回暖的最晚,三月過了還這麼冷啊。」看著面前的三個路口,應崇優用指尖輕輕撫摸了一下伏在懷中的惜惜,猶豫了一會兒。
約莫記得應該向左走,卻有些不能確定。
「惜惜,你說我們走哪一條路才對?」應崇優輕輕問了一聲,自己先忍不住笑了起來。
雖然自從十七歲後,應崇優每年都會奉師命下山遊醫半年,以瞭解世事人情,但卻很少回家探親,所以對京郊的路途不是太熟悉。
「是父親不許我經常回來的,認不到路不是我的錯啊。」應崇優自嘲了一句,將惜惜抱了起來,放在馬鞍的前方,逗弄了一下牠的下巴。
也許是被他的動作弄醒了,原本懨懨的惜惜突然豎起了耳朵,弓身一蹬,從馬上竄了下來,向朝右的一條岔路奔去。
「惜惜,回來!你想去哪裡?」應崇優皺了皺眉,立即高聲喝止。
可是惜惜似乎根本不想理會他的命令。
惜惜是一隻美麗的雪狐,當然,在牠沒有被應崇優救起並精心撫養了兩年多以前,還是一個傷病纏身,毛皮又髒又粗的醜狐狸,膽小聽話,每天都戰戰兢兢看著應崇優的臉色行動。可隨著牠越來越意識到自己其實非常美麗時,性情就隨之變了。
美麗的雌性多半是任性的,母狐也不例外。
牠越來越會撒嬌,越來越愛使性子,只要覺得主人不會真正生氣,那麼牠想做的事情就一定要做。
比如跳離主人懷裡到處去逛逛,追追野雞什麼的來玩。
於是應崇優不得不歎了一口氣,撥馬跟在惜惜後面。
現在只希望自己的運氣夠好,那淘氣的小狐狸選的路剛好是正確的
事實證明,跟在一隻耍性子的小狐狸後面,一個人的運氣是不可能會好的。
大約半夜時分,走錯路的應崇優終於來到京城定安門外,仰頭看了看高高的城牆。
此時京都已經宵禁關城,不得不在城外露宿,好在應崇優已經習慣四處遊歷,行李帶得齊全,並無太多饑寒之虞,只是因為嬌慣惜惜,所以還是靠著城牆根兒生了一堆火。
不過他很快就發現自己這個行動實在是相當的不理智。
被火光的明亮溫暖所吸引,沒過多久,一些棲身在城根兒河溝旁的乞丐就緩緩地圍了過來,雙雙暗黑中閃動著的眼睛猶疑地看著這個同樣露宿在城外,但卻衣著整齊乾淨,怎麼看怎麼不像流浪者的年輕人。
應崇優並非養尊處優不諳世事的公子哥兒,當然知道如今朝政嚴苛、連年荒旱,各地難民饑民成群,並不是什麼太平年月,所以服飾用具十分簡樸,再加上剛從浮山隱居處下來,也沒帶多少銀錢。之所以竟會一時大意生起火來,主要還是因為未曾料到已經是京城附近,居然還有如此多的流丐。
那些慢慢湊近過來的人群一看見他手中剛拿出的乾糧,個個的眼中就已經開始發綠,仿佛多日未能進食的樣子,不由讓應崇優心中一陣陣不忍,急忙將包袱中的餘糧盡數拿出,拋了出去。幾個靠得較近的丐者一擁而上,搶在手中,就拼命朝嘴裡填塞。後面奔來的人沒有搶到,就又圍了過來,轉眼便聚集了三、四十人,個個如餓狼般地看著應崇優。
「抱歉,身上只帶了這些,」應崇優將包袱翻轉過來給這些人看,「真的一點兒也沒有了。」
圍在周邊的人互相看看,並沒有因此散去,仍是在原地一動未動。
應崇優想了想,又將身上的所有銀錢,並一些簡單的飾物拿了下來,丟給這些人,道:「等明日開城,去換些吃食,大家分分吧。」
一群人哄搶了一陣後,又重新圍集起來,有些人盯上了繫在一旁的坐騎,還有惜惜光滑的毛皮,越走越近,嚇得小雪狐吱吱一聲,鑽進了主人懷中。
無奈之下,應崇優只得立起身來,一手抱著惜惜,一手在腰間一按,銀光閃處,一柄軟劍已執在手中,環視周圍,溫言勸道:「各位身受饑寒之苦,在下也很同情,但求人解囊相助是一回事,強行用暴力劫奪又是另一回事,還望各位不要以身試法,以免到時後悔也遲了。」
話音剛落,已有人重重地朝下啐了一口,罵道:「媽的,這年頭人都活不下去了,誰還管王法?什麼時候王法也管得住那些達官貴人們,什麼時候老子就服王法!小哥兒,看你也不是有錢人,把你的馬、衣裳,還有那小狐狸留下,啊,還有那柄劍,也值幾個錢兒……只要乖乖地聽話,老子們也不想傷人!」
應崇優皺了皺眉頭,仔細瞧瞧這領頭回話的男子,只見他雖然面色菜黃,但身材魁梧,四肢健壯,顯然也曾是個習於勞作之人,不由心裡有些明白,歎了口氣道:「你們都是良田被人奪去的鄉民吧?難道連置換的耕地也沒有了?」
被他這樣一問,那男子倒吃了一驚,後退一步,瞇著眼看看他,哼了一聲道:「你知道的事情還挺多呢,少囉嗦,快把衣服脫了走人,問那麼多幹什麼?」
應崇優歎一口氣,正要再勸,一個冷冷的聲音突然從不遠處傳來,語氣嘲諷地道:「你們這一大堆人,就算搶了他幾件衣裳去賣,又能多活幾天?到頭來除了餓死凍死,還不是沒有其他路好走。」
大約是被說到痛處,這一群饑民都面露怒色,領頭的男子一轉身,面向聲音的來處吼道:「什麼人?給老子滾出來!」
幾聲冷笑後,兩條人影緩緩從黑暗中現身,當先的一個大約二、三十歲的樣子,穿了一身青色布衣,容貌雖然生得普通,氣質卻很是不俗,掃視了一眼面前激憤的人群,語調仍是波瀾不驚:<如今這種世道,你們背井離鄉,四處乞食,原本就不是一條真正的活路,我好意說句實話,怎麼就惱了?>
領頭男子大聲道:<你這人說得輕巧,這世道根本就沒我們老百姓的活路,你既然撞了上來,也把身上的東西給我們留下!>
布衣的年輕人微微一笑,道:「大哥性子好急,我既然出聲,必定是有活路指給你們。我家想僱些年輕體健的人看家護院,按月有薪水,足以供養家人,有沒有人肯做?」
他此言一出,一大群人登時怔住。要說這些人,原來都是世代耕作的鄉民,若非田土被奪,沒了衣食來源,誰又願意去乞求或搶奪財物?所以面面相覷一陣後,那領頭男子小心翼翼地問道:「您這話可當真?」
「這半夜三更的,難不成我出來消遣你們?」
「那……您要僱幾個?」
「符合我要求的男子,多少都要。你們也不必立即跟我走,可以去告知你們的同鄉親友,願意來的,誰都可以。」
人群中頓時響起一片驚喜的私語聲,那領頭男子擦擦額上的冷汗,道:「我們州縣好幾年天災人禍,今年官府又強行收繳我們的肥田,逼我們遷到西邊去,所以逃出來的人成千上萬啊,公子爺的家再大,恐怕也用不了這麼多人……」
「這個你不用擔心,人多了,我的家自然也就跟著大了。」布衣青年從懷中摸出一個布袋丟給領頭男子,「這是訂錢,我想你們的爹娘妻兒都還在等著一口吃食吧,先去救救急。三日後同樣的時間,我在此地等候。」
領頭男子手中捧著錢袋,又覺得一族人終於有了條活路,哪裡還會多思多想,立即一面連聲道謝,一面就急急地帶著眾人要趕回去安頓家裡老小。
「等等!」一直旁觀不語的應崇優突然叫了一聲,上前數步,對饑民們道,「你們真的相信看家護院要這麼多人?當心被他騙了……」
人群中有人回嘴道:「我們窮的只剩一條命,還有什麼好讓人騙的?」
「說不定就是騙命呢?」應崇優回頭凝目打量了一下布衣青年,「如果我猜的沒錯,你不是要找護院的,而是在替哪位藩主僱傭私兵吧?」
布衣青年目中精光微閃,揚起下巴大笑了幾聲,毫不掩飾地道:「你這樣說也沒錯。不過當私兵雖然要賣命,但起碼是條活路,各位要是不願意,在下絕不強求,那些定錢是送你們救急的,可以不用還我。」
人群又騷動了一陣,但沒多久,便有人高聲喊道:「當私兵有什麼不好?咱們莊稼人沒了地,不賣命賣什麼?」
此言一出,立即是一片應和聲。那領頭男子向布衣青年抱拳施了禮,道:「三天後必來。」,說著帶領族人,大踏步離去。
應崇優無奈地歎了口氣,想想也不是自己能管的事情,撫摸了一下懷中的惜惜,退回到自己的火堆旁坐下。
那布衣青年靜靜地看了他一會兒,一揮手遣走了身後的隨從,竟走上前來,在應崇優的身旁蹲下,微笑著道:「這位兄台,看來你對我的行為很有異議啊?」
應崇優瞟了他一眼,道:「乘人之危,招攬私兵,難道是什麼光明正大的事情嗎?」
布衣青年收了面上笑容,語聲突變冷冽:「兄台明明是個絕頂聰明的人,怎麼連大慈悲與小慈悲都分不清楚呢?」
應崇優挑了挑眉,道:「請您指教。」
「像這種面臨絕境的鄉民,如今天下遍地都是,究其原因,還是朝廷為了征邊和斂財,強推『遷徙令』與『恩田令』的苛政所造成的惡果,你個人的財力如此微薄,就算全數拿了來施捨,又救得了幾個,救得了幾時?所以我說你的行為,不過是小慈悲罷了。」
應崇優稍稍沉吟了片刻,低聲道:「那你刻意招募走投無路的饑民從軍,便是大慈悲了?」
「不錯,」布衣青年一揚頭,道,「這些人從了軍,自然是要賣命,可他們賣命並不全然是為了我,更主要的,是為了他們自己,能夠重新掙得一個可以安身立命的天下!」
此人突發要改換天下的豪語,倒讓應崇優一驚,被他抱著的小雪狐也一下子跌在了地上,用小爪子刨著主人的鞋幫,委屈地連叫了幾聲。
布衣青年似乎很滿意他的反應,呵呵笑了起來,「現在這樣的政局,全天下怕有一半的人都想著要造反呢,你怎麼會這麼吃驚?」
應崇優凝目看了他的笑臉半晌,又重新把目光扯回到只剩了一小撮紅焰在跳動的的火堆上,徐徐道:「就算如今天下思變,跟一個陌生人談謀逆的話題,你也未免太膽大了吧?」
「膽大嗎?」布衣青年的表情仍是毫不在意,「你會告發我嗎?是去報告巡衛司,還是九城司?或者,你準備直接告訴令尊應大人?」
布衣青年此時拋出這樣一句話,顯然是想第二次看到應崇優震驚的表情,但是令他意外的是,這一回應崇優只是瞟了他一眼,並沒有因為對方知曉自己的身份而驚奇。
「咦?你怎麼不問我為何會知道你是誰?」等了半天,布衣青年只得自己先問。
「不想問,」應崇優淡淡道,「人皮面具戴那麼久,你也不嫌難受?」
「啊,」布衣青年大叫一聲,「你認出我了?什麼時候認出來的?這張面具可是出自葉夫人之手,除了不能久戴以外,沒有別的破綻啊。」
「你剛才呵呵笑的時候,露出那兩顆犬牙……」
「那兩顆是虎牙好不好?」布衣青年抗議道。
應崇優不由地笑了起來,「霖哥,這麼久不見,你的樣子雖然變了,脾氣還是一樣。」
應霖跟著笑了笑,上前張開雙臂,將崇優擁進懷中重重地抱了抱,「大伯父預計你今天就能到,一直等到晚上還不見人,所以派我出來,找找你這個喜歡迷路的小堂弟,又丟到什麼地方去了!」
應崇優輕輕彎了彎唇角,道:「你怕不是專門出來找我的,是在辦你自己的正經事兒吧?不過讓我奇怪的是,你一向不太服人管,不知是哪位有本事的藩主,竟能將你收納到麾下,為他甘冒奇險,招募私兵?」
應霖深深地看了崇優一眼,緩緩道:「這些私兵,將來會統一到平城魏侯處進行訓練與編制,不過能讓我俯身聽命的人,卻不是魏侯爺。」
應崇優抿住嘴角,神情有些意外,但不知為什麼,胸中微微有些煩亂,並沒有順著堂兄的話意追問下去。
「怎麼又不問是誰?」應霖直視著他,「或者你已經猜著了?這也難怪,你素來知道,我從小到大,最聽他的話……」
「不可能!」應崇優斷然道,「雖然我早年就離家從師,但父親我還是瞭解的。你就是把他全身都拆散了,他的每一根骨頭每一滴血還是絕對忠於大淵朝的。別說他了,就是魏侯,只怕也不是一個會主動舉反旗的人。」
應霖把下巴一揚,哈哈笑了兩聲,道:「只是招募傭軍而已,誰說我們要造反了?」
「你自己說的要改換天下,不是造反是什麼?」
「崇優啊,你不會讀書讀呆了吧?難道你覺得如今的天下,還是大淵朝皇室的天下嗎?」
應崇優心頭一跳,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氣。
應霖凝視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我們現在所做的,用三個字來說,是『清君側』,要是想減省成兩個字,那便是『勤王』!」
應崇優回視著他,腦中快速閃過千萬種念頭,最終化成一聲歎息,從雙唇間緩緩吐出。「我想……我終於明白父親為什麼急著把我叫回來了……」
「這是當然,大伯父從來都對你寄予厚望,你又是浮山門下的高徒,我們現在就缺像你這樣的人才呢。」
應崇優垂下眼簾,用樹枝撥著面前已快熄滅的火堆,道:「父親胸懷天下,我素來是敬佩的,如今朝政昏庸,百姓困苦思變,這個情勢我也明白,但僅僅只是改換一個主政者,天下就真的能變嗎?想當年,孟釋青以國師之身受領先帝顧命遺旨,代幼主執掌朝政,那時他何嘗不是滿腔要立萬世大功業的豪情?可一旦手握最高權柄,人也漸漸變了……如今的孟釋青,橫徵暴斂,壓制群臣,一心只想鞏固自己的權勢,心中再也沒了百姓,哪還有一絲絲當初意氣風發的國師風範?先帝精挑細選顧命大臣時,沒有料到今日,父親同領遺旨協助孟釋青輔政時,也沒有料到今日,你們現在拼著性命去扶持一個新君,又如何能把握住他的將來,不是第二個孟釋青呢?」
應霖被他問的一怔,雙手交叉在胸前想了半日,方歎一口氣,慢慢道:「你說得當然不錯,我學問遠不如你,也沒什麼話好駁的。可是人活在世上,誰都不可能知道未來的命運是怎樣的,我們總不能因為看不到將來,就放棄掉現在所有的努力,什麼都不做吧?」
應崇優抱著惜惜沉思了半晌,方低聲道:「你說的也有道理,只是我的性格一向疏懶,總沒有你那麼積極,為這個,師父也常責備我呢。」
應霖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是太聰明了,所以心思重,總愛想東想西的。不說這些了,大伯父還等著呢,快跟我進城吧。」
「都宵禁了,怎麼進城?」
應霖仰頭大笑:「你以為堂哥我九城巡衛司副統領的差使是白當的?區區一個宵禁,怎麼管得住我?」
應崇優驚疑地抬起頭來,問道:「你怎麼會進得了九城巡衛司?難道孟釋青他……不忌憚父親嗎?」
應霖斜著眼睛瞟瞟他,突然一拳打在他肩頭,罵道:「你這個不孝的傢伙,你居然還知道大伯父的處境不妙啊?咱們應家五代公卿,大伯父又歷任兩朝太傅,孟釋青怎麼可能不忌憚他?這十年來,大伯父周旋於朝局之中,制衡各方力量,用盡了水磨手段,前一陣子還背負罵名,出面率百官上書,請孟釋青在皇帝五月成年後繼續主持朝政,才算取得一點兒孟老頭的信任。其間的勞心勞力,你這個當兒子的,好歹也要體貼分擔一點兒,別光顧著自己獨善其身!就算你有天大的道理,身為應家子弟,哪有不效忠朝廷的?」
應崇優揉揉肩頭,笑了笑也沒還手。兩人踏滅地上的火星,趁夜色順著城牆根兒,從定安門繞到威平門,應霖先示意堂弟停在原地,自己走到緊閉的鐵門前,三長三短地敲了六下,半晌後,只聽吱呀一聲,城門斜開兩尺見寬的一條縫兒來,應霖回頭招招手,兩人一先一後側身進去,城門立即又重新關嚴。
連通城門的主道是一條寬闊筆直的青石路,暗黑之中看不清有多長,應霖從守夜開門的人手中接過一盞寫著「巡衛」二字的照明燈籠,把應崇優的馬先放在守夜人處,引領堂弟順著街沿快步前行,雖然途中遇到幾隊巡夜官兵,但仿佛都是相熟的人,照面打了招呼後也沒有任何盤查。
「看來你這九城巡衛司,倒真沒白當。」應崇優覺得這樣無言前行,氣氛有些低沉,便先開口道,「堂嫂呢,接來京城了嗎?」
應霖笑了笑,道:「她跟孩子都在瀝州鄉下,幾個老家人照管著。」
「不管怎麼說,夫妻倆還該在一處才是。」應崇優鬱鬱地道,「實在不行,你也要找時間去看看她。」
「你別光說我了,跟你說啊,大伯父最近見了吳尚書家的二小姐,回來跟我誇來著,我看他的意思,多半是想讓人家當他兒媳婦。」
應崇優心頭一顫,半晌方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何苦害人家好女孩兒?」
應霖一呆,不由地歎了一口氣,道:「我是知道,但大伯父不知道啊,他雖未催你,心裡還是記掛的。」
應崇優自嘲地一笑:「父親心中都是國家大事,我成不成親這這種小事,他最多空閒了想一想吧,你操什麼心?」
應霖停住腳步,看看堂弟在月下有些發白的臉頰,突然一陣心酸,脫口道:「都分手那麼久了,你就忘了他吧!說到底,男人和女人在一起,才算是正常的啊。」
應崇優向前走了兩步,也停了下來,緩緩舉頭望月。
好幾年沒想過他了吧?那個曾經是世上對他最溫柔的一個男人。
長年的相處,彼此的照顧,在他熱情地引導下,一步步走入禁忌的情愛之中。可是最終,給這段感情劃上句號的人,也依然是他。
兩個人的難處其實是一樣的,都是宦門子弟,都要下山繼承家業,延續香火。只不過,自己能夠咬牙捨下的,三師兄卻捨不下。
想來,應該還是因為感情不夠深吧,所以在被上山來探視的叔叔撞見兩人擁抱時,三師兄才會那麼驚慌地推搪解釋,拼命地用謊言掩飾真相。
在那一瞬間,應崇優已經明白,自己的這份初戀在三師兄心裡,不過是一段絕不能被親朋長輩們察覺的地下戀情,永遠見不到天日。
第二天那個人就跟著他叔叔下山去了,沿著一個世家子弟應有的人生軌跡向前行走,將一個十七歲少年夭亡的愛情留在身後。
幸好師父是開明的,師叔是體貼的,師兄弟們都是寬容善良的,所以那一段情傷,雖然痛,卻並非不可痊癒。
學會了愛,學會了原諒,至少這件事的後果,也並不全然是壞的。
「崇優?」表兄在耳邊擔心地叫著,回身,向他展露坦然的微笑。
「你不用擔心,我早忘了。」
「真的?」
「真的。」
「既然是這樣,那就依從大伯父,找一個好姑娘吧。」
低下頭,沉吟了良久。最終,應崇優還是對從小就無話不談的堂兄說了實話:「不知為什麼,見了女孩子,一點感覺都沒有。」
「啊?」應霖吃了一驚。
「也許再過幾年會好一些。」應崇優輕描淡寫地道,「再說這種亂世,急著娶親做什麼?你倒是聽從長輩,早早說媒下聘,現在還不是跟堂嫂聚少離多?」
「也對……」應霖長歎一聲,「雖說大丈夫立世,功業為重,但細想也真對不起她,希望日後能彌補吧。」
應崇優一笑,沒有答言,抬頭,已到太傅府門前。
「大伯父應該還在書房等你,」進了家門後,應霖將手中的燈籠遞給堂弟,「自己家不會迷路吧?我還有一堆事情要做,不陪你去了哦。」
應崇優答應了一聲,伸手接了燈籠,緩緩順著碎石鑲邊的水磨磚路向西面走去。
雖然月色幽暗,燈光朦朧,但他的腳步之所以如此之慢,還是想借路途中這段清靜時間,好好思考一些事情。
雖然方才對應霖所說的,有一些避世的想法,但身為五世公卿的應家子孫,骨子裡多多少少也帶了些忠君的觀念,再加上老父身處政治旋渦之中,也無法真的對政局世局毫不關心。只是他見聞廣博,精通經史,知道太多興亡盛衰間百姓之苦,不免有些灰心,對於恢復陽氏皇權會對黎民帶來多大實質的好處,沒有父親那般堅信罷了。
曆事三朝的老臣應博,將天下如今民不聊生的慘狀,全歸咎于孟釋青辜負皇恩,攬權自重,屢行暴政之過,但對於當年先皇識人不明,將江山幼子所托非人之錯,卻一點兒也看不到,反而一心以為,只要折斷孟氏的權柄,令幼皇登基親政,天下自然就會慢慢政通人和,百姓安樂。而與盲目忠於王室的父親不同,應崇優卻一向認為,那個傀儡一般在孟釋青手中長大的幼主是一個什麼樣的孩子,他是否有治理天下的才能與胸襟,是否繼承了他先祖的雄武睿智,才是最重要的。
否則,歷史也不過是一個迴圈的怪圈,百姓也不過是在希望與失望間多起伏一次罷了。
他的這種想法在父親看來,當然是離經叛道的,曾令應博十分惱怒,以至於太傅大人與孟釋青虛與委蛇這麼多年,心神幾乎已經熬盡,也還一次也未曾使用過自己那個學識滿腹、文武雙修的獨子。
所以這次居然會緊急召他回京,看來父親必是遇到了十分棘手無奈的困境,要動用每一分能夠調動起來的力量了。
夜,已近四更。書房的紗窗上,還映著一個蒼老的身影,正在伏案疾書。
「父親,優兒回來了。」在房外輕輕叫了一聲,推門而進,撩衣下拜,行人子之禮。
「起來吧。」應博抬了抬手,就著昏黃的燈光打量了又有近一年未見的兒子,示意他落座。
應崇優走到南窗下的搭著舊緞靠袱的紅木椅前坐下,將已熟睡的惜惜放在另一張椅子上,視線一抬,看到右手邊茶几上有一碗銀絲面。
「想著怕你餓,張媽特意下的面,沒想到你這麼晚才著家,都涼了,讓人熱熱去吧。」
「不用了,」應崇優忙端起碗來,「還有些溫,不妨事的。」
應博嗯了一聲,坐在書桌後看著兒子吃面,神色有些疲倦,清瘦的手指在案面上無意識地敲打著。
「父親這麼晚了還不歇息,想是有什麼事要吩咐優兒嗎?」匆匆吃完面,應崇優放下碗問道。
「也沒什麼,只是想看一看你。」應博溫和地看著兒子,眸中滿是慈愛。
應崇優有些訝異地眨了眨眼睛,視線觸及到老父花白的鬢角與刀刻般的皺紋,心頭突然一痛。
是什麼樣的殫精竭慮,才會讓他衰老的速度,總是遠遠超過時光的腳步?
「時候不早了,你先去歇息吧。」應博顫顫地拍了拍兒子的肩膀,「反正你這次回來也不急著要走,有些事情,以後再談好了。」
應崇優心中疑惑,但看著老父疲累的樣子,又不忍再問,依言立起身來道了晚安,抱著惜惜退出書房。
接下來的三天,應博仍然沒有跟應崇優談論更深的話題,只是常常講些孟釋青如何欺壓幼主,如何獨斷朝綱的事情,仿佛只是在向兒子傾訴自己對朝政的不滿一樣。應崇優試著問了幾次父親到底把自己召來京城做什麼,都被應博顧左右而言他地避了過去。
這日散朝歸來,應博一進門就命應霖叫來崇優,說皇駕要出遊南屏皇家獵場,召宗室與官家子弟伴駕,叫他們堂兄弟兩人一起前往,之後又特意吩咐應崇優矯裝易容,不要讓任何一個外人知道他太傅公子的身份。
應崇優明白父親是想讓自己先見一見那個被權臣握在掌中的小皇帝,但卻不懂為什麼不能以真實的面目和身份外出,不由略問了幾句,見父親支吾不言,也就不再堅持追問,當下稍稍準備了一下,帶著惜惜一起去了。
整個遊獵隊伍下午出發,至晚才到南屏別苑,小皇帝直接就進了行宮休息,除了一輛華蓋八寶絡纓的皇輦外,應崇優什麼也沒看見。
次日上午,馬未備鞍箭未發,小皇帝先傳出旨來,要在別苑開個烤肉大會玩耍。對於這種遊樂活動,孟釋青一向持支持態度,閒散的官家子弟們自然也樂得前來湊趣。
皇家別苑座落在獵場的西南方,先皇時代主要用來招待親信的王公大臣們留宿的,到了重熙年間,便成了小皇帝專門遊樂嬉戲的場所。因為是烤肉大會,正院草坪上便設了一大片烤架,鋪著數十張粗呢花毯,上百個宮女兒穿梭侍候著,場面委實熱鬧得不堪。
而這一團熱鬧的正中心,當然便是那即將成年的當朝皇帝。
這個尚未滿十七歲的少年看起來比同齡人高大,臉色紅潤健康,興高采烈地跟參宴的那些年輕子弟們玩鬧著,賽馬、鬥雞、鬥蛐蛐兒、打馬球、聽戲、打獵,甚至還有賭博,簡直每一個遊戲都喜歡玩,時不時地都可以聽到他哈哈大笑的聲音。
但一直凝望著他的應崇優,卻覺得自己從來沒看過像這麼不快樂的少年,從來沒看過像那麼寂寞冷漠的眼睛。
應霖從人堆兒裡跑出來,遞給堂弟一串烤肉,再順著他的視線向草坪正中看了一眼。
「我們都是要為他賣命的,卻不知道他將會為我們帶來什麼。」九城巡衛司壓低了聲音感歎著,「但在孟釋青的手心裡長大,縱然變成這個樣子,也讓人很難忍心責備他什麼。」
這時草坪上的小皇帝突然趴了下來,爬著將草葉兒撥來撥去,看起來許是蛐蛐跑出了籠子。周圍的人也立即跟著趴下身來一陣亂翻,一個老內監還呼喝著命令遠處侍候著的人全都過來幫忙。
看著那一團混亂,應霖不禁歎了一口氣,但站在忠於皇室的立場上,他也不好多評論什麼,只得扯開話題問道:「崇優,大伯父這次到底叫你回京城做什麼?我問了幾次他都不說,不會是什麼危險的事吧?」
應崇優沒聽到堂兄的問話,他的目光仍然鎖定在原處,看那個少年皇帝粗暴地跳著腳,踢打著身旁的內侍,表現出一副橫蠻任性的樣子。但看著看著,不知為什麼胸口突然升起沉重的感覺,仿若一塊巨石壓下,逼澀了本是自由自在的呼吸。
「別看了,他從來都是這個樣子。孟釋青不讓他念書,也不給他指定帝師,反而叫一群小太監整天陪他玩些偷狗摸狗的遊戲……」應霖順著堂弟的目光看了一眼,歎了口氣,「有時我也擔心,就算將來扳倒了孟釋青,難道真的就讓他來親政?」
「沒有關係,」應崇優沉靜的眸中閃過一絲光亮,轉過頭來向堂兄微微一笑,「就像你說的那樣,在孟釋青的手中長大,他能長成這個樣子,已經很不容易了……」
「什麼?」應霖吃驚地睜大了眼睛,正想細問,苑門處突然一陣騷動,一隊兵士橫衝直撞進來,個個披掛整齊,手執利刃,很快就將草坪中央團團圍住。為首者三十多歲的樣子,體格健壯,目光陰沈,直直地朝小皇帝面前走去。
「章統領,你來的正好,這群奴才好沒用,弄丟了朕的蛐蛐兒,你要替朕好好處罰他們一下!」
那被稱為章統領的人陰陰地一笑,一面跪下行禮,一面道:「陛下放心,臣本就是來為陛下出氣的。」說罷一揮手,「來人,將張敬拿下!」
一聲令下,他手下人早擁上前來,將隨侍在皇帝身邊一個黃門官摁翻在地,捆成粽子一般,就朝苑外拖。
「章統領,你將這些奴才打幾十棍子就是了,捆起來要帶到哪裡去啊?」
「陛下有所不知,這個奴才不僅沒有侍候好陛下,還做了些很對不起孟國師的事,所以要另行懲處才是。」章統領草草地敷衍了一句,下巴一揚,喝道,「快把人帶走,不要掃了陛下的興致!」
那被五花大綁的黃門官心知性命無望,把牙一咬,大聲罵道:「奸賊!你們藐視君威,魚肉百姓,死無葬身之地!恨我不能……」話未說完,就被章統領兩記耳光打得吐出幾顆帶血的牙齒,欲待再罵時,已經口齒不清了。
那小皇帝似乎已被這一幕嚇得忘了自己的蛐蛐兒,呆了片刻,把眼一蒙,叫道:「難看死了!快把人帶走,帶走!」
「驚擾陛下了。」章統領雖跪了一跪,但語音中毫無惶恐之意,顯然是沒有把小皇帝放在眼裡,帶著人吆吆喝喝地走了。
應霖在一旁冷眼看著,表面上神色不變,但嘴唇已氣得有些顫抖。
「那黃門官是你們的人嗎?」應崇優問道。
「還不算吧。我只知道他曾與司空王?大人有過幾次交往……」
「這麼說王司空也在劫難逃了。」應崇優歎了口氣,目光重新落回到小皇帝身上。
少年天子已經安靜下來,不耐煩地再翻弄一下草叢,又抓過幾串烤肉,一塊塊地拿了下來扔著逗狗玩,好像並不在意自己的一個近身內臣剛剛被人強拖了出去。
應崇優想,也許這樣的場面他早已習慣了。
被這個不太愉快的插曲一岔,現場嬉鬧的氣氛頓時淡了下去。大家都有些餘悸猶存,小皇帝更加覺得沒趣兒,最後把手一甩,命人拉了馬來,拿著弓跳上去,嚷著要去獵鹿。侍衛們亂了一陣,前後簇擁著去了。一眾隨駕的宗室與官家子弟們自然也急忙備馬備弓,浩浩蕩蕩向獵場進發。
應崇優遠遠地綴在隊伍的最後面,進了獵場的樹林後也只是隨處遊蕩了一下,便打算坐下來歇息。
可是跟著他一起來的惜惜好像一點也不想歇息的樣子。
自從進了密林,美麗的小雪狐就很興奮,在主人懷裡拼命撲騰,剛把牠放下地,就一溜煙兒竄了出去,要去追捕一隻野雞。
要是在別的什麼地方,應崇優不打算管牠,可這裡是獵場,惜惜身上又沒掛著「我不是獵物」的牌子,一不小心就可能樂極生悲,反而成為被別人追捕的對象。
所以牠的主人只好施展起自己最拿手的輕功,緊緊地跟著牠,追入密林深處。
身為皇家獵場,這座密林是被整理過的,沒有牽牽絆絆四處爬生的藤蔓與絆人腳蹤的灌林,在其間穿行非常方便。
當然,對於惜惜而言,這種方便也是同樣的,所以牠沒竄幾下,就消失了蹤影。
應崇優一著急,躍上了樹幹,連續橫躍了幾下之後,眼角瞥見一抹白影,腳步一旋,輕輕落下地來,結果沒找到惜惜,卻迎面撞見了一個無聲哭泣的少年。
少年的四周都是參天的大樹,他卻只是直直地站在中間,沒有像普通人一樣靠著或趴在樹幹上,線條明晰的臉上毫無表情,連抽泣聲也沒有。應崇優之所以知道他在哭,僅僅因為那雙睜得大大的眼睛中有淚水在以極緩慢的速度滑落,順著代表倔強性格的下巴,跌落進腳邊的草叢。
應崇優從天而降,讓少年嚇了一跳,但因為正被悲憤的情緒所控制著,他也只是微微張大了嘴,沒有其他任何的反應。
「對不起……」應崇優反而有些尷尬,轉身就走當然不好,上前安慰他又好像沒那麼熟。
正在這時,遠處隱隱有幾處人聲呼喊,次第起伏著,慢慢向這個方向移來:「陛下……陛下你在哪裡……陛下……」
少年匆匆用衣袖抹去臉上的水痕,深呼了一口氣,在臉上用力擠出一個笑容來,轉過身,便向人聲處大步奔去。
「等一等。」應崇優急忙出言叫住他,快步上前,扳過少年的身子,從袖袋裡摸出一瓶藥水,給他滴了兩滴在眼中,又在眼周也塗了一些,剛剛發紅發腫的哭泣痕跡立即消失無影,整個人看起來與烤肉時一般無二。
少年睜大眼睛怔怔地看著面前的陌生青年,不知是因為訝異還是因為好奇,他乖乖地任應崇優擺佈著,未曾躲閃。
「好了,你快過去吧,陛下。」應崇優臉上帶著溫柔的微笑,低聲道。
呼喊聲越來越近,少年抿緊嘴唇,轉身跑動起來,但途中卻頻頻回頭,向這邊看著。
「哎呀陛下,可找著您了……」
「叫什麼叫?朕追的鹿都被你們嚇跑了!」
移動著過來的人聲亂嘈嘈響了一陣,改變方向漸漸遠去了,惜惜也不知從什麼地方竄了出來,躍進主人懷裡,小爪子抓抓他的頭髮。
應崇優卻沒有理牠,緩步走到剛剛少年立足的地方,低頭看了看。
紅砂質的土壤非常吸水,沒有一點兒潤濕的痕跡。雖然草叢的葉尖上還滾動著顆顆晶瑩的水珠,卻不知那是清晨的凝露,還是少年的淚水?
這,就是大淵朝最至高無上的皇帝……一個擁有最高貴血統的少年,卻也是一個最沒有自由的少年。
就連屬於他自己的淚水,也只能在沒有人的時候,才敢盡情拋灑。
惜惜對於主人的沉思有些不安,扭動著身體,用濕濕的鼻尖頂他的下巴。
「沒事,沒事的。」應崇優低下頭,抱緊了懷中的雪狐,柔聲安慰了一句。
從南屏獵場歸來當天晚上,應博再次將兒子單獨叫到了書房。
和剛到帝都的那天夜裡一樣,當應崇優端坐在椅上,做好了要傾聽的準備時,應博卻躊躇猶猶豫,遲遲沒有開口。
其實該如何和兒子談,他已經想了很久,想到現在兒子都已經坐在面前了,還是沒想到應該怎麼說才最恰當。
畢竟,優兒不是應霖。
優兒一向有他自己的想法。
良久,應博終於停下習慣性敲擊著桌面的手指,取下案頭的燈罩,用一根鐵絲撥著燈芯,似乎想讓這點微光更亮一些。
「今年五月,陛下就滿十七歲了。」最終,他還是選擇了直接切入正題。
應崇優點了點頭。十七歲,成年。對於一個傀儡皇帝而言,是多麼危險的兩個字。
「你這幾天,也見到了陛下了吧。」
「是。」
「當然初登基時,他還是個三歲的幼兒,不知不覺,就已經這麼大了。」應博語氣沉重,「就算是無知少年,但他終究即將成為一個成年的皇帝,孟釋青不會安心的。」
「可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啊,父親。」
「為了安撫孟釋青,為父連通百官聯名,請求他繼續主政,希望能儘量拖延一下皇上的困境。」應博瞇起眼睛,繼續道,「雖然為父因此背了罵名,但孟釋青當時很高興,立即就接受了這一請求。這樣一來,至少在短時間內,他還不至於做出什麼大逆不道之事。」
應崇優認真聽著,沒有插話的意思。雖然他心裡明白,拖延並非長久之計。
「不過孟釋青也明白,無論如何,這是一件必須要解決的事,所以在三個月前,他召集群臣商議,要為皇上大婚立後。」
「咦?」應崇優有些訝異,不由自主便發出了聲音。
應博看了兒子一眼,「你有些意外吧?按道理說,皇上剛成年,不讓他親政還勉強說的過去,但一旦他大婚後生了子嗣,還不讓他親政就招人非議了。你說說看孟釋青為什麼要如此自掘墳墓呢?」
應崇優低頭思忖了片刻,緩緩道:「當今皇帝若無嗣而死,順位的繼承者只有燕、定、晉三王,他們都是握有藩鎮的成年王爺,還不如現在的皇帝好控制。若越過他們三人另立幼主,一來宗族中分支的太遠,二來三位王爺抓著把柄,定然不服。所謂名不正則言不順,孟釋青不敢冒險。可一旦皇上駕崩前留下嫡子,三位元王爺的順序自然靠後,縱然心中不忿,明面兒上也無話可說,一切便順理成章地按孟釋青所想的發展了。」
應博目中微露讚賞之意,道:「你說的不錯。站在孟釋青的立場上看,陛下今年大婚,明年生子,後年駕崩,真是再好也不過了。」
應崇優搖頭道:「兒子也不見得是說生就生的,在這一點孟國師未免托大了。」
應博眉頭皺得更深,長歎一口氣道:「有些情況你還是不知道,後宮現在基本在孟氏控制之中,生一個小孩兒出來還不容易。優兒啊,孟釋青可不在乎那孩子是不是皇室血脈!」
應崇優一怔之下,心頭微凜。難怪父親憂急若此,照這樣看,那宮中的小皇帝,應是毫無生路可言了。
「好在天無絕人之路,孟釋青千挑萬選定下的皇后人選,便是沈大將軍的千金,總算不是山窮水盡。」
沈大將軍是因軍功從士卒成為先皇侍衛,再由孟釋青提拔上將軍之位的,似乎對這位有知遇之恩的國師言聽計從。但應崇優卻知道,這位大將軍骨子裡還是先皇的死忠,只要父親略施手腕,絕對可以成為可依靠的助力。只不過,印象中他的女兒雖然相貌算是美麗,可體格上很像其父,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弱質千金,孟釋青怎麼會選中……
「既然是為了子嗣立後,孟釋青當然只在乎候選人是否易於生養。天監司還為此測算過所有待選千金的生辰八字,以沈家小姐最合。再加上她出身將門,體格健壯,人雖然豪爽了一些,卻是單純沒有機心,進了宮也好控制。」應博看出兒子的想法,解釋道,「也幸好他沒有挑中那些嬌滴滴的纖纖閨秀,我們才好趁機從中取事。」
應崇優狐疑地看了看父親,「就算沈小姐是自己人,但她一個單純的大姑娘,進了宮也辦不了什麼大事,徒然增加事敗的危險,父親,您還須謹慎才是。」
「呃……」應博勉強點了點頭,目光慢慢遊移開來,有些吃力地道,「要是真讓沈小姐進宮,當然沒什麼用……優兒,我記得半年前,你二師兄在濟州城裡打抱不平,假扮成一個平民姑娘上花轎,掀蓋頭鬧了洞房都沒被人瞧出破綻來,到了夜深人靜,就把強搶民女的新郎官吊在了城樓上,對吧?」
應崇優的眼睛睜得圓圓的,慢慢眨動了一下。
「後來他到京城,我還問過他這件事,他說……浮山老人的易容改扮之術十分精妙,縱然是以男扮女也無破綻,所有浮山子弟都修習過此術,你比他還要擅長……」
講到此處,應博突然停了下來,視線鎖在窗櫺上,一動也不動。
室內一片寂靜,半晌後,應崇優方緩緩道:「父親……讓我扮沈小姐嫁進宮去……這想法未免也太荒唐了一些……」
「為父也知道這是下下之策,」應博面有愧色道,「可是……要救皇上出宮,這就是唯一的一條路了啊……」
應崇優默然了半晌,只覺得父親的建議荒謬無比,簡直令他無話可答。
應博有些誤解兒子的沈默,趕緊道:「你是不是也聽說了皇上現在名聲不好,喜歡鬥雞驅犬,遊藝玩樂?其實那就是孟釋青刻意為之,他……」
「父親,」應崇優苦笑了一下,「說實話,我這次回來,原本是做了準備,若您有所差遣,總要聽命以盡人子之道的。但你要我以男扮女進入後宮,恐怕……優兒難以從命……」
應博站起身來,將手放在兒子肩上,凝視著他的眼睛道:「你的想法我是再清楚不過,若皇上真是個一無是處、只知玩樂的浪蕩子,我苦苦逼你入宮也無益處。有件東西,你最好來看一看。」
在應崇優猶疑的注視下,應博扳動了座椅扶手上的機關,從書架上現出一個暗格來,打來暗格,拿出只小盒子,盒內是一個小小的絲綢包,層層抖開來後,現出小小一塊浸著血跡的白緞。應博用微顫的手拿起白緞,小心地展開,只見上面血書著兩行歪歪的字:「太傅,你是忠臣,幫朕除奸。」落尾處是一方璽印。
應崇優怔怔地看著血書,脫口道:「這樣的書法措辭,皇上真的沒好好念過書呢……」
對於兒子的大不敬之言,應博沒有注意,他手捧血書,眼圈一陣發紅,目中早忍不住滴下淚來,顫聲道:「陛下,是老臣無能,讓您……讓您……」
「父親、父親,」應崇優趕緊扶住勸道,「您先靜靜心,萬一急壞了身子,豈不是什麼事也做不成了?」
應博擦擦老淚,將血書又仔細包裹了放回原處,回身握了兒子的手,道:「我應家世受皇恩,面對皇上血書求救,若是置之不理,心中天良何在?優兒,優兒,你也是應家的子孫,就算是老父我求你……」
「父親,」應崇優歎息道,「即使我成功地混入後宮,又能做什麼呢?」
應博深深地看著兒子,目中閃露驕傲之色,道:「你的學問見識,我和你師父都再清楚不過了。在皇上沒有生子之前,大約還有兩年緩衝時間,這兩年我們在外面的人,會努力為皇上營造一方起事的立足之地,想法子救他出宮,而你,就要在後宮中小心在意維護皇上的安全,教他一些孟釋青不肯教他的東西……」
「也像父親和祖父一樣,擔當太傅之責嗎?」應崇優的唇邊不由浮起一絲苦澀的笑,「聽起來,仿佛是應家人宿命一般……」
「優兒,你也知道,在孟釋青的控制下,皇上能學到什麼?如果他只是一個無知小兒,就算將來出了宮,他又有何能力收復王權,中興我大淵皇朝?優兒啊……」
「父親,話雖如何,但孩兒畢竟是堂堂男兒之身,讓我扮成一個女人進宮,請恕孩兒實在難以接受。」
「除了為父選定的兩個侍女,不會有任何人知道皇后是你假扮的,就連應霖也不讓他知情。只要你依從這一次,進宮課教陛下,再與為父裡外合應,救皇上脫離權臣之手,後面的事你就不需要再操心了,為父保證到此為止,之後絕不再以應家子弟之名拘束你,讓你捲入朝政之事。」
應崇優低下了頭,緩步退回到座椅前坐下。惜惜不知何時醒了過來,小爪子搭在前面的扶手上,將腦袋轉向主人的方向,一人一狐對視了片刻。
「優兒,為父現在只能靠你了,如果你再不答應,為父只好給你跪下……」
這一招雖然老舊,但一向有效,應崇優趕緊跳了起來,一把攙住老父的胳膊。
「父親,請容優兒考慮一下,再給您答覆……」
更鼓聲遙遙傳來,應博不再多言,顫顫地退回到書桌後,閉目養神。
看著父親憔悴的面容,應崇優知道,其實自己並沒有多少選擇的餘地。
第二章
重熙十三年。五月十二日。
帝成年。
執政國師孟釋青親掌大典,為皇帝舉行成人祭禮。同時頒恩旨,聘大將軍沈榮女為皇后,同時冊代氏為永雉宮端妃,肖氏為芷泉宮定妃。大婚日期定於七月初五。
初夏的天氣柔和宜人,皇帝的成年大典上一派奢華景象。群臣朝賀,祭天告禮,更換冕服,金殿的歡宴上美酒佳餚,笙歌豔舞。當朝國師孟釋青儼然便是慶典的主人一般,執杯勸盞,賞金如雨,看起來極是開心。
然後對於年輕的大淵朝皇帝陽洙來說,這個生日,卻是他十七年來感覺最難過的一個生日。
在剛剛結束的祭禮上,掌握朝政多年的國師孟釋青當眾上表請皇帝親政,而與此同時,一份所謂的百官萬民簽名的請願書也遞到了他的手裡,書文上要求由孟釋青繼續主政。在那個權傾朝野的老狐狸貌似謙和的注視下,無論心裡是什麼感受,陽洙都必須大力表示贊同,並忍受了他三次假惺惺的推讓,最後還得面帶笑容地宣佈朝政繼續由孟國師主持,只有非常嚴重的大事,才由孟國師決定是否轉奏皇帝。
就這樣像牽線木偶般過了一天,臉上的假笑漸漸維持不住,年輕的肌膚熱度已快要燒毀那層掩藏內心的面具,在孟國師志得意滿地前來詢問「皇上還有什麼其他吩咐」時,陽洙實在忍不住收住了笑容,冷冷地答了句:「有國師在,還有什麼是要問朕的?」
就因為這句稍稍表示了他真實意思的話,他才不得不在輾轉半夜好不容易睡著時,被悄悄過來的太后叫了起來。
看著睡眼惺忪還不清醒的兒子,太后輕輕歎息:「洙兒,母后耳提面命這麼多年的話,你還是忘了?」
「什麼話?」陽洙揉揉眼睛,因為室內無人,也知道有心腹的內監守在門外,所以沒有喬裝自己的表情,冷笑著道,「是不是那句要我在孟釋青面前,時刻都要像一隻討好他的狗一樣的話?」
「母后什麼時候說過這樣的話?」
「妳就是這個意思!總是要我忍忍忍,現在已經忍到我成年了,究竟還要忍到什麼時候?」
「忍到你的力量可以不再忍的時候!」太后低聲喝道。
陽洙重重的喘息,咬著牙。
「洙兒,母后難道不明白你心裡的委屈?當年你被推上這個帝位,也並非我所願。可是成年的幾個皇子都相互傾軋而死,先皇晚年什麼都倚仗孟釋青,他自然要挑一個好控制的皇子來扶植。都怪為娘我出身平民,朝中沒有貴戚,所以不幸被他挑中了你……我只希望你能平平安安活著,孟釋青想專政,想擅權,就隨他去好了,何必要爭呢?你根本是爭不過他的!」
陽洙冷冷一笑:「母后,妳太天真了。不管我爭不爭,一個已成年的皇帝,早就不是什麼好用的傀儡了。既然明知他遲早要下手,難道讓我束手待斃不成?」
太后無奈地拭了拭淚,「孩子,如果他非要這個皇位不可,那你就禪位給他吧。」
「禪位?」陽洙仰天大笑,「你以為他不想嗎?可他不敢!有我在,或者說有皇帝在,他還可以拿我當幌子號令約束諸侯,一旦他自己登上了皇位,四方藩王怎麼會真的服他?我陽氏皇族積威好幾百年,他弄弄權還可以,真要篡位,未必那麼容易!他最好的方法,就是讓我趕快立後生子,然後再暴病而亡,讓他順理成章地立我的幼兒當新君,或許還能呼風喚雨多幾年。」
太後身處政治旋渦多年,當然知道兒子此言不虛,憂急之下,更是忍不住淚如走珠,「洙兒……這……這可如何是好?」
陽洙冷笑著,猛地從床榻上翻身站起,立在屋中央:「還能怎樣?不是魚死,就是網破!與其被他莫名其妙的毒死,不如自己找一條生路!」
「可是你困于深宮之中,無臣無屬,無兵無將,又能怎樣呢?應博老大人已經算是先皇重臣中最可信任的了,你三個月前遞了血旨給他,他雖未曾告發,可還不是毫無動靜?孩子,孟釋青主政多年,這朝野上下,還會有誰將你我母子放在心上呢?」
「刀在頸上,顧不了這麼多!我困在這裡,什麼也做不了,只能賭上一賭。應博靠不住,我就再找,孩兒不相信先皇在位數十年,竟連一個忠臣也沒留下?」
太后掩面長歎,握了兒子的手,愛憐地撫摸著。
「母后……」陽洙放緩聲調,將頭埋進她懷裡,「若天不亡我,我一定會讓母后下半生,過最舒心的日子。」
太后輕輕撫著他的頭,歎道:「只要你沒事,什麼日子母后都能過。現在也只能祈望上天,能夠保佑我陽氏皇朝,渡過這場劫難了。」
重熙十三年的夏季,大約是本朝禮部所有官員最忙碌的季節。天子成年禮的塵埃尚未落定,皇帝大婚的日期便接踵而至。除了預備入主正宮的沈家小姐和已冊立的兩位一品妃外,孟釋青還物色了好幾位美貌佳人以充宮掖。太后召見了一次未來的皇后,但兩人只交換了幾句例行的話語就匆匆結束了會面。
「這個皇后是孟釋青選的,你可千萬要善待於她啊。」太后悄悄地叮囑愛子,「母后已經見過她了,模樣很標致,性格也不張揚,你不會討厭的。」
「孟釋青喜歡的我都討厭!」陽洙咬著牙道,「不過母后妳放心,我知道怎麼對待她!」
年輕的天子依然在嬉戲遊樂中度過每一天,小心地利用少得可憐的幾次上朝機會觀察著兩班文武,想要找到一個靠得住的支持者。當初曾經滿懷希望送出去的那封血書如同一粒小石子落入了枯井之中,時至今日也沒有激起任何的迴響,讓十七歲的皇家少年十分失望。看來十幾年安逸富貴的生活,已經使當年的忠臣選擇了明哲保身,所以在沒有確切的把握前,陽洙沒有再次輕舉妄動。
很快就到了大婚當日。雖然心裡已做了充足的準備,但被人擺弄整整一天的滋味依然難言難捱。著盛服、聽唱禮、受朝賀、行拜禮、授印、冊封、賜宴,臉上還必須帶著歡喜的笑,好不容易進了洞房,還不得不忍受一整套瑣瑣碎碎的玩意兒,什麼吉祥餃啦,同心結啦,交杯酒啦,挑喜帕了,整個人都快折騰散了。
終於萬事皆畢,宮女太監們全體退了出去,正殿的宮門也輕輕掩上了,陽洙這才長長透了一口氣,突然又想到端坐在床上的皇后是敵非友,立即把剛放鬆的神經重新繃了起來,看向這個陌生的女人。
剛挑起來喜帕的時候沒怎麼仔細看,只覺得長得還不錯,現在就著燈光細細一瞧,眉目清秀,氣質怡爽,雖然滿臉的濃妝,不知怎麼的整個神情氣韻就是不帶脂粉氣,想來如果卸了妝,應是更加的好看一些。
「睡吧。」陽洙有些心煩地丟出這兩個字,上前給新立的皇后解衣。儘管他今年才剛剛行過十七歲的成人禮,但並不代表典禮之前他就真的沒成過人,如何與女人相處,他早就知道了。
「陛下請勿急。」新娘按住了陽洙解她領口的手,低聲道,「有一件東西,想先呈獻給陛下。」
「什麼東西?」陽洙皺著眉,側身靠在床頭枕上。
皇后撥開垂在兩頰的珠簾,從胸口拿出一個小紅布包,慢慢打開,裡面是一小卷錦帛,抖開來一看,一塊白緞上血跡斑斑,正是一份血書。
陽洙猛地從床邊站了起來。
「它怎麼會在妳的手中?!」
皇后一笑:「陛下將此書賜與應老大人,當然是他給我的。」
陽洙審視著看她,半晌方道:「應大人到底是什麼意思呢?」
皇后輕歎一口氣,「據說應老大人那天一回家就關在屋裡看這封血書,看完之後嚎啕大哭,怎麼也勸不住。」
陽洙感歎道:「老大人對我陽氏皇朝,果然還是一片忠心啊。」
皇后瞟了他一眼:「陛下用的是羊血吧?」
「嘎?」
「我一聞就聞出來了,可看老大人那麼傷心感慨,實在沒忍心跟他說。」
年輕的皇帝有些臉紅,咳了兩聲掩飾過去。
皇后站起身,將血書在燭上點著燒了,轉身拜倒在地,低聲道:「應大人得知陛下在宮中處境艱難,萬分憂心,又恐深宮內院之中無人可以保護皇上,為皇上分憂,故用計遣我入宮,以助陛下一臂之力。」
「妳嫁進宮來助朕?」陽洙半喜半憂,喜的是應博果然忠心於他,憂的是……「妳一個女流之輩,又能助朕幾何呢?」
皇后似乎有些不高興,「陛下這話可看輕女子了,天下比男人強的女子到底多的是呢。」
陽洙一笑:「那妳自然也是其中的一個?」
「可惜我不是。」皇后動作輕捷地走到妝台旁,把滿頭珠珠翠翠摘了個乾淨,再到水盆邊洗去脂粉,脫下皇后的朝服和身材上的矯飾扔掛在衣架上,瀟灑地一轉身,再次拜下:「臣應崇優,參見吾皇萬歲!」
「你……」陽洙倒吸了一口冷氣,「你……你是男人啊……」
應崇優將一根手指豎在唇邊:「小聲一點,外面還是有人呢。」
陽洙滿臉震驚之色地看著眼前修長俊美的男子,又側耳聽了聽外邊的動靜,小聲道:「他們雖然聽不清我們說什麼,但總這樣嘰嘰咕咕也不是辦法,咱們到床上來說。」
應崇優覺得有理,便當先上了床,抖開錦被,陽洙也寬去外衣,吹了燈,兩人一齊裹進被子裡,把頭輕輕蓋住。
「現在你說,你到底是誰?」
「臣名應崇優,家父,就是陛下賜下血書的應博。」
「那沈家……」
「沈大將軍也是忠心於陛下的,為了偷樑換柱,已經悄悄將真正的沈小姐送到隱密處安置了。」
「你們真是太膽大了,把一個男人送進宮來,被人發現了可不得了啊!」
「陛下不說,誰會發現?」
「怎麼發現不了?比如你的聲音,朕起先沒注意,現在多聽了幾句,一聽就聽出是男人了。」
應崇優笑了幾聲,道:「您起先不是沒注意,而是因為穿女裝的時候,我是用鎖喉術變了聲的,雖然音調低沉了些,但聽起來完全是女聲。您現在看到的這幅容貌,也是沈小姐的樣子,只須每三個月定一次妝即可。若不是我有這項本事,家父也不會把我弄進宮來惹麻煩的。」
「那些跟你陪嫁進來的,不會也是……」
「不是,她們都是如假包換的女兒身。不過請陛下放心,這些人是絕對可靠的,有她們在,我自信還是不會穿幫。」
陽洙這才鬆了一口氣,聽著面前共枕的男子平穩的呼吸,安心的同時,又覺得有一股酸澀之感湧上,急忙連吸了幾口氣,拼力把眼淚壓了下去。
應崇優目中現出一絲同情之色,柔聲道:「陛下多年委屈,我沒有親身感受,自然體會不全。不過從今往後,我在宮中一日,當為陛下分憂一日,還望陛下能夠信任于我。」
因為燭光俱滅,陽洙看不清楚應崇優臉上的表情,但胸中積鬱多年的焦躁感,卻因為這清泉般溫爽的聲音而消褪了不少,就仿如在失重的墜落過程中,抓到了可以攀附的地方,情不自禁地,將全身都依靠了過去。
「陛下?」因為只聽到急促的呼吸聲,沒有回答,應崇優不禁又輕輕叫了一聲。
陽洙努力控制著自己不要出現鼻音,勉強用正常的聲音答道:「朕自然是相信你的。如今這樣的境況,你都肯冒險入宮,朕還能疑心你什麼?只是孟釋青實力如此之大,你們若是失敗,必是死無葬身之地,你可要想清楚了。」
雖然明知對方看不到,應崇優還是對那個倔強的孩子溫柔地一笑,安慰道:「我已經想的很清楚了,這次進宮,並不僅僅是因為父命,孟釋青他待民嚴苛,好大喜功,所有的聰明心思,都放在弄權上了。被他這樣的人掌握朝綱,對君對臣對民,都是一件禍事,所以不管未來命運如何,都應該先終止孟氏的暴政。」
陽洙有些興奮地找到應崇優的手,一把握住,激動之下,連自稱都改了,歡喜地道:「我久困深宮,外面的事一概不知,你多講一些給我聽。」
應崇優聽他語音突轉急切,不自覺還是流露出一絲孩子氣來,不禁失笑:「陛下果然才剛剛成年,性子還脫不了稚氣。」
陽洙覺得不服氣,問道:「崇優你幾歲?」
「臣虛長陛下五歲,今年已經二十有二了。」
陽洙笑道:「那你就算是我的兄長了?」
應崇優忙道:「君臣有別,豈敢稱兄弟?」
陽洙長歎一聲,一側身平躺在床上,把被角從頭上拉下,道:「我現在還不是君,就算以後能夠成為真正的君王,也還是希望有一個真心的兄弟的。可惜我的親兄弟死的死、流放的流放,就算那些還留在京城的,恐怕也和我是毫無兄弟之情了。」他扭臉看向崇優的方向,因為漸漸習慣了黑暗,他已隱隱能夠看清對方臉部的輪廓,「你有兄弟嗎?」
應崇優搖了搖頭,「沒有,我是家中獨子,不過卻有非常要好的堂兄弟。」
「對了!」陽洙突然從枕上抬起頭,趴到崇優的身上,「應博大人好歹也是當朝太傅,他的兒子莫名其妙不見了,大家也會起疑吧?」
應崇優不在意地笑了笑,「不會有人起疑的,因為我幼時便由師父帶到隱居地學藝,偶爾才會回京幾天,這一次父親又刻意隱眶,沒有讓任何外人知道我回京的事,所以不會有人察覺到的。」
陽洙「喔」了一聲,躺回到枕上,喃喃道:「其實我跟你一樣,大部分的朝臣,應該都察覺不到我的存在吧。」
應崇優緊緊握住他的手,微笑道:「他們會知道的。」
陽洙轉頭,看著那雙在幽暗中依然明亮的眼睛,唇邊慢慢也浮起來了一個笑容,捏起拳頭在空中虛擊了一下,道:「是,他們一定會知道的。我是大淵朝皇帝,不是人家板俎上的魚肉!」
說完了這句話,覺得自懂事以來一直積鬱在胸中的悶氣,總算吐出了第一口,心中感到無比的爽快,高高興興地翻了個身,面向著認識還不到一個時辰的朋友道:「外面的民情、政情,還有孟釋青的所作所為,你一件件全部講給我聽!」
應崇優的到來,宛如給封閉積鬱已久的陽洙打開了一扇窗,使他有機會拼命呼吸清新的空氣。兩人同床共枕,幾乎聊了一夜,最後還是應崇優困極了,不知不覺先行睡去。陽洙雖然精神還好,但看著新朋友睡得香甜的樣子,也不忍心搖他起來繼續陪自己講話。不過好在崇優是嫁進宮來的,相處的日子,應該還有的是。
次日天明,叫起官在屋外叫了很久,才勉強聽到房間裡有一點兒動靜,陪侍皇后嫁進宮來的侍女雯兒與小靈端了溫水節櫛,進去侍候。
「起來……起來了……」應崇優半睜著眼睛用力拉著那個小自己五歲的皇帝,「該去拜見太后了……」
兩個侍女忍不住一笑。
「再讓他睡會兒吧,你們先來幫我梳頭理妝。」崇優最終放棄地丟下爛泥般的皇帝,坐到妝台前。
「又不是真的新婚夜,怎麼累成這樣?」雯兒一向膽大,小聲調侃道,「公子……不,娘娘,你們昨晚都在幹什麼啊?」
「幹什麼?聊天啊。」崇優瞪了自己的侍女一眼,但語氣卻並不嚴厲。
「聊天能聊那麼久?你們才剛剛認識就這麼恩愛了?」雯兒咯咯低笑,「瞧娘娘的兩個黑眼圈兒……」
崇優又好氣又好笑,偏又不能真把這丫頭怎麼樣,回頭看看天亮了反而呼呼大睡的年輕天子,有些憐惜地歎了一口氣,「這孩子,真是太寂寞了……」
「不是孩子了,」較為沉穩的小靈也笑道,「已經是個成年的皇帝了。希望他是個好皇帝,擔得起萬民的期望。」
「你說話的口氣真像老爺,憂國憂民的,」雯兒頂了一句,把應崇優的頭向後扶了扶,「公……娘娘,你頭別低下去,不好梳。」
「憂國憂民有什麼不好,像老爺這樣的人多了,天下人才有好日子過……娘娘,我在給你戴耳環,你的頭不要點一點的。」
「珠冠放在哪兒的?」
「不就在你手邊嗎?這絡頭髮從側邊繞過去會好看一些。」
「少指使我了,我比妳會梳頭,我能把娘娘打扮的六宮粉頭無顏色。」
小靈幾乎被自己口水給嗆到:「拜託妳,不會吟詩請別吟,什麼六宮粉頭,妳當皇宮是妓院啊?那是六宮粉黛無顏色!」
「不就只差一個字嗎?」雯兒哼了一聲,用玉簪將側邊的頭髮簪住,「娘娘,我說過不要把頭低下去……」
小靈湊過去:「娘娘……娘娘?」
兩個侍女對視一眼,「睡著了?」
半夢半醒之間梳洗打扮好的崇優被兩個侍女扶坐在軟凳上狠狠地搖了幾下,才算勉強振作起精神。來到床前,陽洙睡得正香,連叫幾聲都沒反應,最後只得拿了冷毛巾蓋在他臉上。
「怎麼了?」皇帝翻身坐起,無焦點的眼睛四處轉了轉,似乎又要閉上。
「請皇上淨臉,該去見太后了。」應崇優笑道。
陽洙深吸一口氣,跳下龍床,在水盆中濯水洗了洗,稍微清醒了一些,回頭一看應崇優,玉樹臨風般站著,雖是錦裙高髻,鳳冠麗容,卻別有一番清風神韻。
「不知是不是因為知道了真相,我看你竟半點女兒氣也沒有。」
「大概是吧。不過我是由孟國師親選的皇后,又與皇帝陛下安然渡過了洞房之夜,不會有人想到那方面去的,最多是說這個皇后出身將門,英氣太重吧。」
「那個真正的沈家姑娘,跟你一樣高嗎?」
「大概要矮一點點,差別不太大。」
「直到現在,我還像在做夢一樣。這麼危險的計畫,簡直不能想像它成功了……崇優啊,你們……」
「陛下,您要記得在人前不能叫我的名字哦!」
「放心,只要有人在,我就會中規中矩地稱呼你皇后的。」
應崇優上前親手幫陽洙整理好衣冠,打量了一番,「氣色還不算太糟。咱們快走吧,太后娘娘應該早就等著了。」
「等著的還有孟釋青。你一嫁進來就弄得從此君王不早朝,正中他的心意,他高興都來不及,不會著急的啦。」陽洙慢條斯理地說,又打了一個呵欠。
年輕的天子說的沒錯,孟釋青在聽取了皇帝皇后新婚的相處情況後非常滿意,對於陽洙經常蹺早朝玩樂以及皇后綾羅珠寶窮奢極欲的行為大加支持,無形中略略放鬆了對後宮的監視,把精力轉了一些到如何推行徵兵稅上面去了。
相處了幾日後,應崇優發現正如父親所料,陽洙生在深宮,長在深宮,自四歲登基後,由於孟釋青刻意的安排,根本沒受過什麼系統的帝王教育,只是太后有心,暗中拿些淺顯的書教習給他,再加上他天生的聰慧過人,才略略識幾個字,反倒是他每日裡舞刀弄棍地發洩胸中積鬱,把身子練得強健無比。
「姓孟的弄來那些老夫子,只會教我要聽國師的話,什麼治國之術,經世之道,半點也不講給我聽,你要嫌我是個什麼都不懂的沒用皇帝,我也沒法子。」
應崇優微微一笑道:「臣不過隨口問問皇上念過什麼書,皇上怎麼就扣上嫌不嫌的大帽子呢?莫非是臣言語有誤,觸怒龍顏?如此還請皇上恕罪。」
陽洙忙伸手挽住他,跺了跺腳道:「我不是對你發脾氣,只是一提起這件事心裡就又氣又急。」
應崇優輕輕握住他手掌,安慰道:「皇上的處境臣與家父在大婚前也曾細細地討論過,此種情形早已料到。」
「那你與應老愛卿,可有什麼好計畫?」
「孟釋青在京城的勢力太大,皇上若要重掌天下,必然要尋隙離開京都,尋求藩王府侯們的支持才行。只不過這條路崎嶇難行,既需要皇上有超人的意志與膽識,還必須向外臣們顯示皇上有執掌江山的才智與能力,因此,乘著家父在宮外聯絡謀劃之時,皇上在宮內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學習。」
陽洙一下子站了起來:「我不知道有多想學呢!可你看我現在,文不能安天下,武不能定江山,就算逃脫了孟釋青的控制也做不了什麼大事。但這深宮內院之中,有什麼辦法能夠瞞著孟釋青的耳目,弄一個老師進來?」
應崇優眼波閃了閃,唇邊浮起一個淡淡的笑容,抬手掠了掠耳發,悠悠道:「皇上以為家父甘冒奇險,以男換女送臣入宮,只是為了陪皇上聊天解悶兒的?」
陽洙怔怔地看著他,眨一下眼,再眨一下眼,突然撲過去一把摟住了他的腰,驚喜萬分地問:「你……你能教我?」
「皇上嫌臣年輕,信不過?」
「當然不是!」陽洙興奮地越摟越緊,「我不知道有多高興呢。咱們什麼時候開始?」
應崇優淺淺一笑,道:「皇上可別高興得太早了。臣可算是一個嚴厲的老師,到時候不要嫌辛苦,又哭又鬧才好。」
「你放心,」陽洙抬手為誓,「我一定是一個最好的學生!」
第三章
少年天子的誓言,當然不是虛發的。如同白紙空瓶般的這個學生,在此後傳道授業的過程中,果然沒有半點偷懶。應崇優家學淵源,閱歷深厚,對於政事輿情的瞭解十分透徹,而且他身為浮山奇人門下高徒,雜學博收,文武雙修,更非一般的儒家書生可比,教給陽洙的,不僅僅是經史文章,帝王之學,甚至還有天文地理,兵法戰例,每日的課程,都排的滿滿當當。
不過儘管對這個學生驚人的進步非常滿意,日子一久,應崇優仍然發現有一些他預料之外的偏差,慢慢顯現出來。
「陛下,為君治世,重在民生經濟,行兵佈陣之事,你瞭解就行了,不必花太多的時間啊。」
對於應崇優的勸告,陽洙不以為然地道:「民生經濟固然重要,但那是治天下的事,我將來脫離京城後,是要去打天下的,不多鑽研一下軍事怎麼行?」
「就算是打天下,也自有軍帥將領,陛下只要知道知人善用就足夠了。」
「我如果自己都不瞭解軍事,又如何做得到知人善用?」陽洙揚眉一笑,將應崇優推坐在椅子上,「你是文臣,自然重文輕武,可在這亂世之中,若不先以武力安定江山,文官們哪裡能有施展才華的機會?」
被他這樣一說,應崇優就不好再勸,只能自己暗中調整課程安排,慢慢加以矯正。不過令他驚訝的是,陽洙雖然長在深宮之中,卻似乎生來就具有極高的軍事天賦,最初跟他講解兵法時,他還只能傻傻地聽著,但沒過多久,他就可以對一些著名戰例進行分析,發表自己的獨到見解了。應崇優一開始反對他過多涉獵軍事,只是因為知道歷朝歷代,有太多因君王干涉將帥指揮而致敗亡的例子,擔心陽洙將來也會由於對戰法一知半解而過多地制肘下屬,後來發現他這方面的才能大是不俗,也就不再多加阻止。
這日陰雨,陽洙假意與內侍們鬥了一回蟋蟀,午後來到正宮,裝著要與皇后恩愛嬉戲,摒退了左右,聽應崇優上了一個多時辰的課,休息時想起昨天講的一個戰例,突發豪言道:「謝均公渡水之戰,固然是勝在戰前的計畫周密,但若我是他的對手,此戰不一定會敗呢!」
應崇優心裡正想其他的事,隨口道:「哦,願聞其詳。」
「當時江面大霧,雖然封鎖了守軍的視線,但對攻方而言同樣不利,受到攻擊時不必驚慌,只須多擂戰鼓,造成大力反擊的假像,便可暫時混亂雙方的虛實,先穩住陣腳,這是第一步。當時均公的主力正面強攻,勢不可擋,可以小部引敵,分撤兩翼,進入蘆葦蕩中,先切斷登陸軍隊與後續援軍的聯繫,將敵軍一分為二,這是第二步。」
「嗯……」
「第三步,當然是收縮戰線,把均公最當先的……」陽洙的話剛說到一半,突覺異樣,立即住了口。
這位皇家少年原本在武學方面天賦極好,又跟著崇優修習了浮山派的內息調脈之法,耳目已比當初靈敏了數倍,呼吸之間已確認有人悄悄潛到窗下偷聽,不由嘴角一扯,冷笑了一下,手臂輕舒,將坐在旁邊的應崇優撲倒在了龍榻之上,整個兒壓在自己下面。
「陛下……」應崇優因為在走神,還沒有察覺到異常,猝不及防被撲倒,不由地驚喘了一聲。
「昨夜朕去陪了麗美人,愛卿就吃醋了?」陽洙低聲調笑道,「其實在朕的心中誰能比得上皇后呢?」說著將嘴唇湊在頸項之間,親得嘖嘖有聲。
聽了這番調情蜜語,應崇優大概也意識到了是個什麼情形,當下將緊繃的身體放鬆了,配合著陽洙的動作沒有掙扎,雖然覺得那遊移在頸間頰邊的碎吻癢癢的,在身體內部挑動起一些古怪莫名的感覺,也儘量忍著不發出聲音來。
「呵呵,這麼快就走了?」約摸過了半盅茶的時間,陽洙撐起半個身子,笑道,「還沒跟你親熱夠呢,說實話,昨夜在麗美人身上,也沒有剛才那麼舒服……」
話沒說完,應崇優已沉了臉,將少年推至一旁,起身整理衣裳。
陽洙愣了愣,知道說錯了話,忙解釋道:「我不是有意拿你跟她們比,我當然知道你跟她們是不一樣的,對我來說,你是……」
「雨停了,陛下在我這裡停留的時間過久,也難怪有人疑心,請到別處去坐坐吧。」應崇優冷冷地打斷他的話,推開了窗子。
「那今晚我再來……」
「明日吧,今晚我想早些歇息。」
陽洙悶悶地站起身,向門外走了兩步,突又停住,轉回身來道:「我有了錯處,你就該對我明講,現在你又不說,又要生氣,算什麼?」
應崇優抿了抿唇角,沉吟了一陣,又把窗戶緊緊關上,轉過頭來,慢慢道:「那麼請陛下切記,雖然我現在為情勢所逼,身處後宮,但外臣與內寵截然不同,君臣相處,最忌過分狎昵,希望陛下以後多加自重。」
相處這麼長時間以來,陽洙總有一種感覺,覺得應崇優雖然對自己盡心盡力,但其實一直刻意地保持了距離,不像自己對他那麼掏心掏肺,全心依戀,本就有些氣悶,何況剛才之所以開那樣的親昵玩笑,只是因為對他而言,崇優早已是一種超越了朋友與師長的更親密的存在,相處起來就像是自己身體的另一部分那般自在,雖然于禮法而言確有不妥,但內心並不是真有淫邪之念,被這樣斥責,自然免不了委屈;再加上生於皇家,雖然被權臣所壓,畢竟也是金尊玉貴長了這麼大,幾曾聽過這等辭色皆厲的話?忍了忍忍不下去,又不能真的爭吵起來,氣惱不過,只得把手一甩,大踏步就走了。
廊下伺候的內侍們見皇帝出來,面色難看,傳來的車輦也不坐,步行著回了寢宮,蒙著被子朝床上一倒,一句話都不說,心知正是龍心不悅的時候,哪裡敢去打擾,悄悄地退出來打聽,只打聽到似乎是與皇后在內室有了口角,至於到底是為什麼打聽不出來,只能靜靜地在外面候著。
陽洙賭氣走後,應崇優就拿了本詩集在窗下斜靠著看,看到近晚還沒有翻頁,煩躁地在室內踱了幾圈兒步,細想一回,還是覺得自己下午說的話有些重了,便命宮女備下輕便小車,乘坐著往皇帝的禦殿而來。
在殿門外止住內侍的通報,剛悄悄步上臺階,殿內正好傳來陽洙的怒斥聲:「朕說了不吃不吃,都給朕滾出去!」接著便是餐盤器皿被打翻在地的嘩啦聲,幾個小太監連滾帶爬地退了出來,抬頭一見皇后就立在門外,嚇得又是俯地而拜。
「陛下怎麼了?」應崇優溫言問道。
「回娘娘話,陛下不知何故心情鬱悶,先是說晚膳不好,砸了,換了另做的送進來,又砸了……奴才們實在沒有辦法。」
應崇優嗯了一聲,雖然表情沒有大的變化,但眉頭已暗暗皺了幾下,思忖片刻,吩咐道:「本宮進去勸勸,你們都退下吧。」
「是。」小太監們磕了頭,全都從廊下退到院中侍立。
應崇優邁步進殿,過了一重垂花內門。陽洙正板著臉坐在靠南的一張長榻上,雖然他早聽見有熟悉的腳步聲臨近,但因為還鬧著性子,所以視線仍是轉向一邊,頭也不回。
腳步聲在近旁停下,室裡一片靜寂,好半天沒有人說話。陽洙到底是少年心性,想不通應崇優這樣一言不發是什麼意思,便忍不住暗暗轉過視線偷看,卻不料崇優一直坐在近旁冷冷看他,四道目光撞個正著,急忙移開已來不及,不由臉上有些發熱。
見陽洙轉過頭來,應崇優音調平穩地問:「聽說陛下心情不好,砸了食盤?」
「是啊!」
「陛下的晚膳精膾美撰,一時不悅即可棄如糞土,可知此時此刻有多少百姓輾轉哀嚎,求食一粥而不能?」
陽洙最初聽得應崇優主動前來,心裡的不高興已經消了大半,本想著只要他先開口說一句話,就順著臺階跟他和好,不料直到此時,還字字句句都是說教,愈發地怒上心頭,騰地一下站起身來,氣呼呼地道:「是,我不知道百姓疾苦,我不是好皇帝!我看著百姓挨餓無能無力,我是個沒用的皇帝!你不就是想跟我說這個嗎?」
「陛下既有雄心壯志要做好皇帝,就要胸中有城府,能控制住自己的脾氣。將來逐鹿天下,逆耳之言不知要聽多少,怎麼能夠這樣喜怒形之於色?」
陽洙被他噎得一怔,更被勾起心中委屈,咬著牙道:「我在孟釋青面前強顏歡笑這麼多年,你還覺得我裝得不夠啊?如果跟所有人都裝,甚至跟你也裝,我……我……」說著便覺得喉間一哽,但因為男兒的傲氣,強行咽了下去,眼睛卻不由地紅了。
應崇優目光微露憐惜之意,但仍是忍住心中陣陣酸軟的感覺,淡淡道:「陛下總不能領會臣真正的意思,臣只是希望陛下一言一行,能想著將來的大業,一粥一飯,能念著百姓的溫飽,就是臣的萬幸了。」
陽洙哼了一聲,強撐著道:「我摔了食盤,忘了百姓在挨餓,算我錯了,大不了我也餓上幾頓不吃,你滿意了吧?」
應崇優深深地看了他良久,緩緩頷首道:「也好,陛下若不知挨餓的滋味,又如何能體會百姓饑寒?既然這是臣無法教給陛下的,那臣就只好陪著了……」
說著雙眼慢慢閉上,竟自開始調息打坐起來。
陽洙氣的狠狠揪了揪坐墊的流蘇,朝床上一倒,再次悶聲不發。
外面的太監宮女們候了半晌,也沒聽見裡面召喚,又不敢擅自進去察看,張惶失措地等了一夜。早晨再進去時,只見這一對皇家夫妻一個睡在床上,一個靠在軟榻上,醒來後神情都是淡淡的,看不出喜怒哀樂,奉上早膳,誰也不肯吃,命他們拿了回去賞侍衛們吃了。
到了中午,還是不吃,擺在桌上的點心,根本動也不動。
晚上……
太監們幾乎快要哭了出來,連皇后宮中最伶俐的兩個宮女小靈和雯兒,也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模樣。
其實這時,陽洙早已餓得有些頭暈眼花了。皇家的孩子,無論受怎樣的磨難,飯總是吃得飽的,幾時這樣餓過?何況又是十七歲正值生長期的少年,單只一頓晚飯沒吃,早上起來胃裡就已經像是被鐵砂紙在不停地磨來磨去,讓人抵受不住。可是他生來性子倔強,此時一口氣堵在胸中,竟能咬牙忍著,死也不肯先行示弱,倒讓應崇優有些意料未及。
在本來的預計中,這孩子最多堅持到中午必然撐不下去,可如今都到掌燈時分了,他還梗著脖子一言不發,一副要死拼的架勢,讓人佩服之餘,又有些好笑。
不過應崇優心裡很清楚,自己決不能是那個首先讓步的人,如果一時心軟,難免前功盡棄。既然僵到這個地步,就一定要堅持下去。
入夜,太后娘娘終於抱病前來干涉。先是責問周圍侍候的人,說不出個所以然來,看那兩口子,表情竟是如出一轍地莫測高深,不像是在惱,也不像是在鬧,罵他們時,就跪下行禮謝罪,勸他們進食,卻根本不聽。
這般亂了近一個時辰,太后也沒了辦法,想著不過是小夫妻們的彆扭,總不會真的絕食餓死,再加上身體實在支撐不來,只得搖頭歎息著回自己宮中去了。
應崇優跟在陽洙後面在廊下叩首目送太后遠去,方才緩緩起身,剛朝宮門走了兩步,突然覺得腦門一陣發暈,身子剛晃了兩下,被靈兒手快一把扶住,驚呼了一聲:「娘娘!」
陽洙聞聲回頭看了一眼,見應崇優緊緊靠在宮女身上,面色蒼白如紙,心跳頓時漏了一拍,脫口問道:「你怎麼了?」
應崇優振作了一下精神,慢慢推開宮女的手,淡淡答了一句「沒事」,逕自進屋裡去了。
陽洙獨自在廊下呆了半晌,跺跺腳,看看四周的太監宮女們全都眼巴巴瞧著自己,只覺得胃裡發空嘴裡發苦,順帶著腦子裡也亂糟糟的。正不知所措的時候,靈兒又從裡面出來,低聲稟道:「陛下,情況不妙啊……娘娘昨兒早起身子就有些不舒服了,請陛下還是傳個太醫進來瞧瞧吧……」
「昨兒就病了?」陽洙一聽,頓時忘了正在賭氣,忙一面命傳太醫,一面進來看視,見應崇優靠著一個長枕,額上都是虛汗,用手一摸,四肢冰涼,立即就心慌意亂起來。未幾太醫進來,隔著帳子診了半日,跪著回稟陽洙道:「天氣涼了,娘娘原有些外感失調,又不知何故胃虛氣短,一時不敢用藥,先用淡參湯暖胃,穩住了病勢再看……」
陽洙心中明白,跺跺腳命太醫退下,吩咐太監端一碗參湯來,可剛剛遞到嘴邊,應崇優已將頭轉到了一邊。
朝夕相處了這麼長時間,應崇優早已摸清了陽洙的脾氣,知道自己病成這樣,他定然撐不了太久。果然未及片刻,少年就已倚到枕上,顧不得旁邊有人,顫聲道:「今天是我錯了,我會反省的,你吃點東西嘛……」
應崇優合目靜躺了一會兒,方才慢慢睜開眼睛,視線先落在小靈和雯兒的身上。
兩名宮女立即心領神會,當下便讓侍候在周邊的內監們盡數退下,又緊緊掩上了房門。
「這碗參湯,請陛下先喝……」
「我沒事,還是你……」
在應崇優沉靜如水的目光下,陽洙還是咽下了後半句話,喃喃道,「那我們一起喝……」
微微一笑,未來的太傅撐起半個身子坐了起來,兩人也不用湯匙,就著那個碗一人一口,分著喝完最後一滴,再將空碗輕輕放在一邊。
「陛下還要再吃些點心才是……」
陽洙搖了搖頭。
「難不成陛下還不覺得餓?」
「你的用意,我已明白了……」陽洙眸色黯淡地垂了頭,低聲道:「我今天才知道,老百姓忍饑挨餓,心裡是什麼滋味……」
應崇優淡淡一哂,道:「不,就算陛下再多餓幾餐,也未必全能體會那種感受。」
陽洙睜大了眼睛,「為什麼?」
「因為陛下挨餓的時候,心裡並不絕望。」
「絕望?」
「是,無論陛下有多餓,其實心裡都明白,只要自己決定要吃了,就一定會有東西吃。可百姓們不一樣,他們餓著的時候,是真的不知道該到哪裡去找食物,到底什麼時候才找得到一點食物。他們常常看著自己的父母妻兒倒在身邊,明明只需要一碗粥就可以救活他們的命,卻根本無能為力……濟北大旱的那一年,我們師兄弟曾奉師命下山。那時候我還小,有一個……有一個師兄帶著我,到一個小山村去。其實那時候濟北的災民差不多都逃荒去了,我們之所以要去那個村子,是因為在附近山上看到了村子裡居然有一縷煙冒出來,似乎還有人活著。可當我們趕到時,卻還是沒能在那個院子裡找到一個活人。煙是從柴房冒出來的,有個婦人倒在灶前,手裡握著一把稻草,似乎是在將這稻草填在灶膛的時候斷了氣,灶上的鍋裡只有一些穀殼,這婦人是想把這些穀殼煮軟一些,好喂給她的孩子吃……可是在另一間屋裡,那個嬰兒躺在炕上,早就已經冰涼了……那是我第一次看見餓死的人,當時的感覺,陛下是不能體會的……」
陽洙怔怔地睜大了眼睛,臉色發青,嘴唇微微翕動了一下,牙根緊緊咬住。
「饑餓是什麼滋味,你也許可以試著體驗一下,但看著身邊最重要的人因饑餓而死去的滋味,你真的能夠想像嗎?」應崇優的手指,溫柔地拂過少年僵硬的臉頰,來到他的鬢邊,輕輕撫摸著,「也許……你也受過很多委屈,吃過很多苦……但你要知道,百姓所受的苦難,永遠是這世上最深重的苦難,包括你在內,誰也比不了他們。你想要除掉奸臣,重掌江山,百姓一定會支持你。可他們支持你的理由,不是因為你是大淵朝皇室的嫡系子孫,不是因為你血統高貴,生來就是人上之人,他們為了你不惜拼掉性命,只是因為希望你能夠讓他們不再挨餓,能夠讓他們不再看著父母妻兒受苦。你明白嗎,陽洙?」
年輕的皇帝有些震動地抬起頭,抓住了應崇優的手,貼在臉上,「你……你第一次叫我的名字……」
「是,」應崇優有些虛弱地微笑,「陽洙,陽氏皇朝的繼承人。但我必須告訴你,如果你做不到讓天下人安居樂業,那麼你與孟釋青,就根本沒有任何區別。你的名字,你的血統,不過是你生來的資本,真正能讓你成為一個君主的,只有民心……」
少年天子怔怔地聽著,雙手已經不自覺地握成拳頭,越握越緊。
「陛下,無論我教會你多少東西,只要我教不會你將百姓放在心上,那我就是一個失敗的老師。請你現在告訴我,你為什麼要取孟釋青而代之?是因為這天下應該姓陽嗎?是因為你從小受他的壓制要報仇嗎?」
「不,」少年的聲音如同削金斷玉般脆利,一字一句從齒間躍出,「我一定會打倒他,因為他不配掌控這天下,等我成為天下之主,一定會記得百姓的苦楚,一定會讓我的子民不再受外族欺侮,我要讓他們富足,讓他們安康,我要成為一個真正的、真正的君主!」
應崇優的臉上展開一抹微笑,不自禁地扶住了陽洙的肩膀,用力地握了握。面前那雙黑亮的眼睛,閃現出的是屬於王者的光輝,鋒芒爍爍,令人不敢逼視。
作為一個從小就生長在深宮之中的人,陽洙對於外界的一切幾乎沒有什麼概念。他之所以奮起反抗孟釋青,也主要是因為仇恨和生存的本能,並非出於一個皇族繼承人對於江山和民眾的責任感。
而教會陽洙如何開拓思維,如何胸懷天下,就是應崇優在傳授知識之外的另一個重要的目標。
那一夜,在饑腸轆轆中,陽洙第一次開始思考什麼是君主的責任,開始思考宮牆之外的萬千生靈與他之間的關係。
兩天後,應崇優給自己的學生佈置了一個考題,他要陽洙拋開孟釋青是篡權者這個前提,單單從他身為執政者的角度,來評定他的功過。
以前每天上朝聽政,對於陽洙來說是件很難熬的事情,因為孟釋青不會允許他發表任何自己的意見,使得他不是無聊地坐坐睡睡,就是拿些小玩意兒在那兒玩耍。但自從年輕的帝師佈置下這個考題之後,這段呆坐的時間便不必再白白浪費。在那副百無聊賴的表面功夫下,陽洙開始認真地傾聽官員們向孟釋青稟報政事,進行朝議,瞭解目前國計民生的現狀,下朝後就找機會與應崇優討論分析,提出自己的結論和意見。他不再偏激地全盤否認孟釋青的施政,反而會很理智地從旁觀察,假想如果是自己應該怎麼做。
學習和思考加速了陽洙的成長,他漸漸脫去了浮燥,增添了沉穩。大淵朝祖先雄武智慧的血液在少年的身上沸騰著,他開始散發出令人驚喜的個人魅力。慢慢的,陽洙身邊忠心的內侍越來越多了,而應崇優也終於開始堅信,這孩子,也許真的是這個混亂世間的希望。
重熙十四年,臘月。
各地陸續發生因「恩田令」失去田產的饑民所引發的暴動,雖然都被官兵嚴厲鎮壓了下去,但仍然不可避免地引起了一定程度的政局動盪。
當冬天的第三場雪飄落的時候,孟釋青以晉王陽越治下無方,封地內屢發巨案為由,降晉王為侯,收回其封地。
旨令發出半月後,一道快訊飛抵京城。
晉王反。
這場被逼上梁山的倉促叛亂只延續了三個月,便被孟釋青派出的大軍平息。陽越及其三子自盡,朝中及地方被牽連進去的官員家族近二百人被殺,晉王所轄的十七州州軍被撤,收歸了孟釋青所控制的檄寧軍部下。
如果當今皇帝無子,晉王就是第二順位的繼承人,其與皇室血脈之近可見一斑。如此有實力的高貴藩王被孟釋青乾脆俐落地收拾掉,令天下更加臣服於這位掌朝國師的鐵腕之下。
原本微有波瀾的政局,立刻便歸於平寂。
不過這一系列的政治風波似乎並沒有影響到每天坐在朝堂正位上的那位皇帝,他依然在上朝時逗弄他的小雀兒蛐蛐兒,依然穿梭在後宮環肥燕瘦各有風姿的佳麗美人之間。孟釋青為他選定的皇后妃嬪好像都挺合他的胃口,總是廝纏在一起,夜夜春宵不誤。
但差不多快半年過去了,皇后也好,妃子也好,卻沒有一個傳出孟釋青希望聽到的喜訊。
只有一次,慶禧宮的越妃突然暈倒,膩犖嘔酸,國師大人剛剛扯開嘴角笑了兩聲,太醫便回報說:「娘娘吃壞了肚子……」
那天夜裡,陽洙蒙在被子裡小聲跟應崇優形容孟釋青當時一陣黑一陣黃的臉色,笑得縮成一團拱進崇優懷裡,好不快活的樣子。
「皇上也別只顧著笑,」應崇優推著他的肩膀道,「你服了我的藥,至少這一整年後宮是不會有人懷孕了,孟釋青這一急,不定使出什麼手段呢,你也要防著一些。」
「他會使什麼手段猜也猜得出,光防防得住嗎?」陽洙冷笑道,「若他真敢弄一個野種進宮,朕將來定會將此羞辱百倍還於他身!」
方才還咯咯笑著似講故事一般的少年突然說出這樣陰冷的一句話來,應崇優微微有些吃驚。
「幸好這宮裡人多眼雜,那老東西還要披一層禮義廉恥的假面,一時也不見得就能安排妥當呢。」陽洙很快又放緩了語氣,猛地把被子一抖,笑著撲到應崇優身上打趣道,「好皇后,你要實在擔心,就替朕生一個罷!」
應崇優臉一紅,伸手就將那淘氣的年輕人掀了下來,責備道:「你又忘了!為人君者,要矜持莊重,怎麼可以開如此輕浮的玩笑?子曰,禮之……」
「應老夫子……」陽洙苦著臉揉揉被捏痛的肩膀,「別教訓人啦,不過是因為在你面前,用不著講究什麼君臣大禮,才說那麼一句玩笑話……」
應崇優板著臉道:「要知道離京去藩領後,展現天子威嚴是很重要的,我就擔心你成了習慣,以後對別人也這麼著……」
陽洙趴伏在枕上,側著臉柔柔地一笑:「怎麼會有別人?這世上再有千千萬萬的人,也只得一個應崇優啊。」
輕飄飄的一句話,又似是隨口說出,然而聽在人耳中,卻如一道電流閃過,在心中震起感動的波瀾。
「怎麼又不說話?想睡了?」陽洙伸手推了推比自己年長的朋友,「你還沒考問我今天的功課呢……,對了,你上次正說你師父會天演神算之術,就有人來打斷了,我一直想問你,他算的准不准啊?」
應崇優定了定神,低聲道:「天命怎可輕測?家師等閒不會擅開天眼的。」
「那他給你算過沒有?」
「……」
「算過的?算出什麼來了?算沒算出你會進宮?你的將來,會不會功成業就?」
「陛下問這個做什麼?」
「很明顯啊,」陽洙笑道,「你和我的命運一定是捆在一起的,知道了你的,豈不就是知道了我的。」
應崇優翻身平躺在枕上,看著帳頂隨口道:「那也未必,也許陛下大業能成,我卻中途就死了……再說這世上也有可共患難,不可共富貴的事呢……」
話說了半晌,居然沒有回應,應崇優覺得有些奇怪,扭頭一看,年輕的皇帝半支起身體,目光激烈地狠瞪著他,胸口一起一伏,好像正在努力控制自己的怒氣。
「怎麼了?」
「你剛才說的話,是當真的嗎?」陽洙咬著牙,「你覺得我將來,會是個無情無義的人嗎?」
應崇優怔了一下,這才恍覺到自己的話也許有些傷害這個敏感的孩子,忙扶著他肩頭安撫道:「我只是在說事情會有各種各樣的可能性而已,又沒有在說你……每一個人的命都是獨立的,不一樣的,哪有捆在一起的道理……」
「我偏要跟你捆在一起!」陽洙一拳砸在枕上,「還說沒有指我,你這話分明是在疑心我!什麼叫可共患難不可共富貴?既然你信不過,我立誓給你聽!」說著將右手食指放在口中用力就咬,被應崇優慌忙伸手拉下來,已經咬破了皮,滴下血珠來。
「我不過隨口說錯了話,哪有人這樣性急的?」應崇優從枕上抓過一方白帕給陽洙紮裹手指,語調溫潤地哄道,「陛下將來一定是仁義的好皇帝,臣從來沒有懷疑過這一點啊。」
陽洙定定地看了他半日,突然反掌握緊了崇優的手,道:「我發過誓了,你呢?」
應崇優一時不解,「我什麼?」
「如果我將來做不成好皇帝,讓你失望,你還會不會一直記得我們今日的情誼,會不會一直像現在這樣,留在我身邊,關心我,教導我,永遠都不離開?」
這是一番出乎應崇優意料之外的話,但是在最初的驚異之後,在他胸中隨之泛起的,卻是一陣淡淡的酸楚。
對於陽洙話語中的真情摯意,應崇優並不懷疑,只是對於世事人情,他心中更是清明一片。
這孩子孤兒寡母幽居深宮,周邊都是窺測的冷眼,風刀霜劍下有了一個可信任依託的人,當然彌足珍貴。可是將來一旦衝破樊籠,進到更廣闊的天地之中,他至尊天下的身份,會讓他的周圍環繞著忠臣良將,到那時一個區區的應崇優,便不會再像現在一樣,讓他如此珍惜,如此患得患失。
伴在君王身邊榮寵終身的人,千百年來屈指可數。而應崇優從來都不認為,自己會是那少得可憐的幾個幸運兒中的一個……
沒有得到即時的回答,陽洙的面色一變,眉毛登時豎了起來,怒道:「你在想什麼?難道……」
應崇優的唇邊浮起一個略帶苦澀的微笑,伸展雙臂,將那孩子已經比自己還要健碩的身體輕輕攬進懷中。
「陛下放心,無論將來發生什麼,崇優都不會離開你身邊,永遠不會……但是你,也不要因為晉王之死而灰心喪氣,開始懷疑自己的能力,明白嗎?」
陽洙一動也不動地靠在應崇優懷中,用力吸著他身上的氣息,好半晌才甕聲甕氣地道:「果然又被你看出來了……我還以為自己,掩飾的很好呢……」
「你是掩飾得很好啊,言談舉止沒有一點兒異常,不再像是一年前那個滿身都是破綻的小皇帝了。我相信就算是孟釋青那雙毒辣的眼睛,也不會看出你心裡究竟有什麼想法。」
「幸好只有你看出來……」
「不,」應崇優輕輕搖首笑道,「我不是看出來的。我只是瞭解你。晉王有不俗的實力,卻被孟釋青如此順利地除掉,這件事不可能對你沒有打擊。我之所以一直沒有去解勸你,是因為我相信,陛下已經有足夠堅強的心志可以抵禦這樣的打擊,而且能夠在晉王的失敗中,吸取到有益的經驗。這一個月來,你一直在思考晉王之敗的真正原因,對吧?」
「對!」陽洙坐直身體,將右拳擊在左掌心中,發出啪的一響,「你聽我說,我覺得晉王敗退如此之速,有這幾個原因。其一,他缺乏遠見,沒有在事先做好萬全的準備,被逼無路才倉促起事;其二,他沒有大義名分,孟釋青以朝廷的名義出兵,他就是推脫不掉的叛亂者;其三,他沒有盟友,孤軍奮戰,若不能勢如破竹直搗黃龍,士氣自然就散了;其四,他自身不修,馭下無方,被孟釋青抓到的那些罪狀,都並非子虛烏有。崇優,你覺得呢?」
「陛下所言,已經很周全了,」應崇優點頭贊道,「不過臣以為,還有一條。」
「什麼?」
「人。」
「人?」
「政治爭鬥,要的是人才,戰場相見,要的是兵力,都需要人。以少勝多的戰例不是沒有,卻非常冒險,確保勝利,實際上就是要確保自己擁有比敵方更多的兵力,更多的良將謀才。奇思怪招,也許偶能生效,但終非正道啊。」
「嗯!」陽洙用力點著頭,「沒錯。晉王剛剛起事時,兵力有六萬,我記得當時朝議,大部分人都建議派出十萬檄甯軍平亂就足夠了,可是孟釋青卻偏偏要派出二十萬,除了必要的守備軍力外,幾乎是傾巢而出。他當時還說:『我有兩隻拳頭,為什麼只出一拳?』這老傢伙,果然是老謀深算!」
「確保自己的絕對優勢,不給敵方以任何機會的喘息,這就是最好的戰略。」應崇優拍拍學生的肩膀,「陛下,有孟釋青這樣的對手,你要更加地努力哦!」
「沒問題!」陽洙揚了揚堅毅的下巴,用穩穩的聲調答道,「我不是晉王,我不會輸!」
第三章
重熙十五年,秋。
少年天子第一次小試心機,設下迷局陷阱,成功騙得孟釋青一怒之下殺了最礙事的六宮都太監田仁。
那是小皇帝暗中肅清宮廷的第一步,也是能在後宮之中擴大自由度的最重要的一著妙棋。
雖然整個事件自始至終應崇優都從旁匡助,但最後看著這個學生嬉笑言談間便除掉了橫行六宮的田仁時,年輕的帝師卻發現自己心中,竟不是純粹的喜悅。
與此同時,應博在宮外仍然不斷地給孟釋青暗中製造麻煩,令他的精力一時顧及不到內廷中。魏州侯處的軍備已漸漸整齊,接下來要詳細計畫的就是如何成功脫離京城,進入到藩領軍中。
對於逃離,陽洙提出一個不容更改的要求,那就是自己、太后和應崇優必須全部都逃出來,任何一個人陷落在宮中都不可以。所以一套接一套的計畫被制定出來,又被討論否決,為了萬全兩字,一直拖過了中秋。
月圓佳節過後,永雉宮端妃突然傳出喜訊,稱已有一個多月的身孕。
應崇優知道,不能再繼續猶豫拖延下去了。
為慶祝未來皇族繼承人的出現,皇帝晉封端妃為貴妃,太后也恩免她朝昏省拜之禮。太傅應博還親作了長長一首歌賦以示朝賀。這篇歌賦辭章華美,雖然暗中為一些清致之士不齒,卻深得孟釋青的歡心。
「太傅此舉,又不知要被多少人詬罵了。」陽洙看過賦文之後,私下對應崇優感歎道,「他老人家這麼些年一面假意奉迎孟釋青,一面為我謀劃籌算,其間的艱辛委屈,不知將來能否報答……」
「父親的為人我最清楚,他跟祖父一樣,心中只有一個忠字,只要陛下能夠清除孟黨,重掌朝政,他就再歡喜不過了。」應崇優將寫著賦文的素箋壓在硯臺下,淡淡道,「身家性命都放在腦後了,誰還指望報答呢。」
陽洙凝視著他的側面,輕聲問道:「令祖令尊都是這樣一心一意忠於朝廷,你呢?」
應崇優怔了怔,本想轉頭看看陽洙怎麼會問出這樣一句話來,卻不知為何,總覺得那軟飄飄的語氣裡別有用意,所以最終還是將視線鎖在原處,慢慢答了一句:「臣,自然也是忠於陛下的。」
陽洙微微向後撤了撤身子,抿住嘴角。
對應崇優的回答,他並不滿意。但到底不滿意在哪裡,他卻又不清楚。
他只是模模糊糊地覺得,自己希望應崇優對他也是一心一意,但卻又不希望這份一心一意,只是源於「忠君」二字。
「陛下,雖然大概也能推測出真相,但臣還是想確認一下,端妃那邊……」應崇優將話題微微扯開,問道。
「沒有可能,那孩子不是我的。」雖然對端妃有孕這件事的怒氣已充盈得快要漲破肌膚,但陽洙調弄鸚鵡的手依然穩定,語調也牢牢地控制在平靜的範圍之內。
應崇優的目光鎖在他的身影上,眉睫微微一動。
兩年過去,十九歲的少年比初見時長高了一個頭,暗中進行的習武修文讓他的體格和氣質都有了令人無法忽視的變化,就算是有久經試煉的面具遮掩,也會偶爾滲露出一絲凜凜氣息,讓人心頭沒來由地一悸,再仔細察看時,卻又過往無痕,說不出有哪裡不對。
應崇優可以想像,這樣一個已不是孩子的少年天子坐在朝堂之上,既使他兩年來對政務一言不發,孟釋青也絕對是如芒在背,旦夕不安。
「不過為了不讓姓孟的起疑,我現在還得去看望她。」陽洙淡淡地道,「去看她怎麼欺瞞遮掩,也算有點兒趣味。」
「陛下……」
「你別擔心,不過是一個沒有廉恥的女人而已,我不會在她那裡動氣。」陽洙輕輕扶了扶應崇優的肩,居然微笑了一下,「今晚我還是會回來,你別睡,等著我。」
「陛下,」應崇優將陽洙的手從肩上拿下,握在掌心,柔聲道,「我知道你心中的氣惱,但端妃之事,你也不要過於苛責她。想孟釋青如此淫威,群臣尚且噤口,她一個弱女子何以為抗?」
陽洙冷笑了一聲,道:「曾是枕邊人,我比你瞭解端妃,後宮十多個妃嬪,孟釋青選中她不是沒有道理的。她若真是被逼奸的,我也不至於去雪上加霜。」
應崇優心知陽洙所言不虛,不由歎了一口氣,「不管怎樣,這件事是孟氏手筆,端妃不過一件工具而已,能寬容處且寬容吧。」
陽洙微微低下頭,默然半晌,慢慢道:「崇優,你教我的東西,我都盡我所能學了,但總有那麼一兩樣,是我怎麼都學不會的……請你不要怪我……」
應崇優有些吃驚,抬起眼看他。
「無論是什麼人,無論有什麼原因,只要背叛了我,就決不原諒。」陽洙把手向後一抽,嘴角緊緊抿住,轉身快步離去。
應崇優怔怔地立在書案前,良久才扶著桌面緩緩坐下,口角掛起一絲苦笑,喃喃自語道:「傻孩子,其實有時候,原諒比不原諒要簡單得多,也要容易得多啊……」
搖首拿起書卷,心不在焉地翻過了幾頁,突聽廊下響起腳步之聲,片刻後傳來靈兒的稟報:「娘娘,沈大人進獻時令菜肴,內廷尉傳呈進來,娘娘要不要用一點兒?」
應崇優「嗯」了一聲,未幾侍女們已捧進一個食盒,在窗前安了梨幾小凳,將盒中幾樣精緻小菜擺了出來,又安置好碗匙等物。
「好了,靈兒侍候,其他人都退下去吧。」
內廷尉傳呈進來的東西,自然已經被細細查驗過,應崇優吃了幾箸,將菜肴撥開,檢視盤底,最近選定一個青花瓷盤,將所盛的菜蔬盡數倒在一個空碗內,用布巾將盤子拭淨,仔細查看盤沿處繞了好幾圈的花紋。
「娘娘?」靈兒見應崇優神色凝重,輕輕問了一聲。
「晚間再跟你們說。」應崇優在盛菜的碗內添了飯,快速地吃完,讓靈兒把其餘的食物賞給內監們吃了,自己歪在榻前,細細地思謀了一個下午。
黃昏後,正陽宮傳了香湯木桶,皇后入浴,只有貼身兩個宮女侍候,殿外只聞水聲和輕輕的笑語聲,似乎這位為了端妃有孕氣悶至今的皇后,今天心情不錯。
洗到一半時,皇帝從端妃的宮院駕臨,止了宮人的通報,躡步悄悄進了皇后的寢殿。沒多久,兩個宮女掩口笑著出來,示意皇帝的隨從都退出殿外。
不過,此時的內室,卻並非大家想像中那般風光旖旎,那大大的浴桶中躺的也不是美人如玉,嬌軀橫陳,而是一具雄健的男性身體。
散發長袍的應崇優小心地確認周圍沒有耳目後,才回身用銀勺剔亮紗燈。
「來幫我擦擦背嘛。」坐在浴桶中撩水洗浴的陽洙笑道。
應崇優雙眉一豎,剛瞪了他一眼,陽洙已先告饒道:「開玩笑的啦……不過你也不要躲那麼遠,過來好說話啊。」
瞟了瞟露在木桶外的半截裸體,應崇優覺得頰邊有些微熱,低聲道:「陛下既然想洗澡,怎麼不在端妃那邊洗了再過來,明知道這裡沒人侍候你。」
「我本來不想洗的,進來看見你慌慌張張地跳出來穿衣服,還有一半的水沒有用,當然是不洗白不洗。」
應崇優想起方才的尷尬情形,臉上更是一片紅漲,可一張嘴,又不知說他什麼才好。
「應夫子,你不是說過什麼非禮勿視嗎?怎麼兩個大姑娘侍候你入浴,你卻能躺得舒舒服服的?」陽洙覺得他反應有趣,更加地開起玩笑來了。
應崇優忍住羞惱,道:「我洗澡是想乘機跟靈兒小雯她們吩咐一些事情,誰知你會這麼早過來?」
「是嗎?」陽洙神色曖昧地道,「這麼說是我打擾了你的好事?」
作為一個精力旺盛的成年男子,陽洙一直以己度人,總覺得崇優的兩個陪嫁侍女多半跟他關係不一般,時不時拿來酸溜溜地開開玩笑,而應崇優在這方面又比自己的學生差得太遠,不好認真解釋,也就含含糊糊地默認了,此時聽他舊話重提,索性理也不理。
陽洙從端妃處來,原本心情不好,結果進來撞見他家夫子手忙腳亂地披衣服,還差點被衣角絆倒的狼狽樣子,一時忍不住被逗笑,反而忘了煩心事,故意脫了衣服入浴,正想多逗他一會兒,殿外突然一片嘈雜聲響,接著便是小雯刻意提高的聲音:「給國師大人請安!…」
陽洙猛地坐直了身體,對應崇優對視一眼,兩人面色都有些發白。
「國師,李校尉他們確定看到,刺客穿過躡雲殿,的確進了正陽宮!臣等不敢擅擾,只好請來國師……」
「國師,」靈兒大聲道,「裡面只有陛下與娘娘,沒有刺客,娘娘正在入浴,您恐怕不便…」
片刻靜默後,孟釋青冷冷聲音響起:「陛下與娘娘的安危要緊,郭離郭開,你們兩個跟我進去,其餘人候在外面!」
「是!」
聽到這句話,應崇優心頭一跳,手指抓住衣袍的前襟,緊緊扭成一團,目光不由自主地瞟向陳設在西面的穿衣銅鏡。
鏡中佇立的人影,雖是沈家女兒面容,但出浴後未及矯飾的身體,怎麼看怎麼是個男人。
「快進來!」陽洙見應崇優在這個緊要關頭竟然發愣,急得把水面一拍,「快脫衣服進來!」
應崇優乍然回神,腳步聲已進前殿,忙飛快地扯去衣衫,跳進浴桶中,陽洙抱住他一個轉身,緊緊護在懷中遮住。
「陛下,今夜有刺客來襲,臣特來護駕。」仿佛是同時,孟釋青的聲音已傳來,「郭開郭離,你們兩個小心點兒搜,不要驚了皇上娘娘的駕!」
「是!」
陽洙忍著氣,手已在水裡握成了拳頭,應崇優將掌心貼住他胸口,輕輕地摩挲安撫。
「國師,殿中並無他人。」
孟釋青嗯了一聲,緩步走到浴桶旁,向下瞟了一眼。
水面上飄著些零散花瓣,還騰著氤氳的熱氣,一眼望去,雖然皇后的身體幾乎被整個兒遮在下面瑟瑟發抖,但明顯沒有藏著第三個人。
「國師,看什麼呢?」陽洙仰起頭,水珠從他的頷下滾落,臉上掛著的是完美的微笑。
「呵呵,老朽半入土的人啦,只是怕遺漏刺客驚了您的駕,還能有什麼?皇上娘娘安歇吧,臣就不打擾了。」孟釋青笑了兩聲,轉身剛走了兩步,就有人在殿外廊下大聲道:「國師!刺客藏在東面的湖石下,剛剛衝破圍堵,向西去了!」
孟釋青哼了一聲,快步出門。外面呼叱了一陣,漸漸安靜下來。
「娘娘……」靈兒與小雯這才進來,低低呼喊了一聲。
「這裡沒事,你們不用侍候了。」陽洙高聲吩咐了一句,聽得關緊殿門的聲音,這才慢慢放鬆自己的手臂。
可是身體,卻開始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下唇被狠狠咬出了牙印,也控制不住血液向腦部上湧的感覺。
那是羞辱,是憤怒,然而更多的,還有後怕。
如果被孟釋青發現了崇優的秘密,如果因此而失去懷中那個最重要的人,如果……
冷汗一顆顆冒出,與粒粒水珠一起,順著背脊滑下,剛剛放鬆的手臂又突然收緊,將那個正準備起來的身體猛地抱回自己懷中,貼在胸口。
應崇優意料未及,不由驚喘了一聲。
在雙臂的環繞中,那具精壯的男性身體緊緊地靠在自己身上,輕顫的四肢與起伏的胸口都讓輕貼在一起的滾燙肌膚相依廝磨,久已安寂的身體瞬間便被挑起了令人難耐的異樣之感,令應崇優急忙輕吸一口氣,開始咬牙掙扎。
「你別動,」陽洙的聲音有些微微地發顫,「讓我這樣抱一下嘛……」
聽出皇家少年異樣的情緒,應崇優一面小心地調整姿勢以避免令人尷尬的接觸,一面向後仰了仰頭,抬頭看了一眼。
陽洙的下唇輕輕顫動著,喘著粗氣,眼底一片血紅。
只一眼,便不由一陣心疼。
明明是天下第一人,卻不得不忍受這樣的折辱,也難怪這孩子氣成這個樣子。
「陛下,要沈住氣,用不了多久我們就可以離開他的掌握,」應崇優捧住了陽洙的臉,輕輕拍了拍,安慰道,「到時候你就能盡情施展,跟孟釋青正面抗爭了。」
「嗯,我明白。」陽洙將頭埋在應崇優的肩頸之間,語調模糊地道,「我只是想這樣冷靜一下。」
溫熱的氣息噴在有些潤濕的肩上,閃電般地通向人的腰部,帶來一陣酸麻。雖然明知這孩子現在的確需要安慰,但這種安慰方式卻令應崇優有些吃不消,而且不管怎麼想,他也不覺得兩個大男人水淋淋地擠在一個浴桶中會讓人冷靜,所以在穩住呼吸的同時,他抓住陽洙的頭髮,將少年從自己身上向外拉,道:「既然陛下明白,就別撒嬌了,起來穿上中衣,我還有話跟你說。」
陽洙皺了皺眉,抱怨道:「崇優,你總是這樣。」
「怎樣?」
「你總是上一刻還對我很溫柔,眨下眼就變得很冷淡,有時候冷淡得就好像……好像你根本不喜歡我,只是在盡為人臣子的本分一樣……」
胸口微微的一滯,抓著他頭髮的手指不由得鬆了。不喜歡嗎?要是真的不喜歡就好了……
「你發什麼呆?被我說中了嗎?」陽洙的臉色明顯沉了下來。
「怎麼會?」應崇優急忙浮上抹微笑,柔聲哄道,「是陛下自己多心。……臣只是覺得這樣坐著太不雅,桶裡的水也快涼了,起來吧。」說著強自鎮定心神,先背轉身站起來,跨出桶外,拾起地上的落衣,飛快地籠在了身上。
「崇優,」陽洙也濕漉漉地站了起來,道:「你把身子擦幹了再穿衣裳啊,會生病的。」
「我也算是習武之人,哪有這麼嬌氣。」應崇優勉強笑著,丟了一條絨巾給陽洙,讓他拭身穿衣,自己到床邊整理錦被,先躺到了裡面。
陽洙穿上內衣,也跟到床前,明明外面還放著一床被子,他卻習慣成自然地拉開了崇優裹著的被角,鑽了進去,躺在大床的外側。
「叫你擦幹了再穿吧,你看,背心都潤濕了,快換一件。」
「我不妨事,陛下怕濕,另蓋一床被子吧。」
陽洙勾起唇角,有些自嘲地笑了笑,「我覺得自己現在死都不怕了,還怕濕?不過擔心你不舒服罷了。」
應崇優心頭一暖,略略垂下眼睫,本想謝一聲,怕陽洙又抱怨自己的態度過於客氣疏離,便什麼也沒說。
「這些刺客還會再鬧幾天吧?」陽洙把微潤的頭髮朝枕後一撥,低聲問道。
「是。只要頻繁行刺,孟釋青就會把守衛皇宮的禁軍軍力再調一部分去護衛他自己,到時再行事,自然便利很多。」應崇優向床裡挪了挪,「剛才沐浴的時候我已經跟靈兒小雯細細交待過了,她們會自己判斷情勢的。」
「這兩個丫頭行嗎?畢竟這是計畫的第一步,實在太重要了。」
應崇優笑道:「您別小看人家。她們兩個都是高手,雖然您這兩年武藝精進,勉強打得過我,卻未必能贏她們呢。」
「什麼叫勉強打得過你?你雖然通曉武籍會教人,自己的功夫可不怎麼樣,除了輕功,現在我哪樣都比你強得多。等將來我可以正大光明練武時,一定用不了多久就可以成為一流高手。」陽洙得意地一笑。
「練武不過為了強身健體,您是至尊天子,當一流高手做什麼?」
「唉,」陽洙歎一口氣,「其實有時候覺得,如果真能夠縱橫江湖快意恩仇,說不定比生在帝王之家開心得多。」
「開心不開心,跟是什麼人沒有關係。其實只要有目標,然後一步一步地達成,就會有很多的快樂。」應崇優王者師的毛病一發作,立即開始說教。
「那如果自己想要的全都得到了,豈不是就再也沒有快樂了?」陽洙挑挑眉,故意抬杠。
「每個人都會有一些想要卻怎麼也得不到的東西,這世上哪有盡善盡美的事呢。」
「唉,」陽洙翻身平躺,將一綹頭髮咬進嘴裡,「現在當然沒什麼好說的,等我除掉了孟釋青,成為天下公認的好皇帝時,我一定再來問你,還會有什麼是我想要卻得不到的?」
應崇優見他情緒又略有低沉,便笑了笑,道:「陛下是真龍天子,當然又跟常人不同。」
陽洙側過頭白了他一眼,哼了一聲,「你當我聽不出這是在哄我呢?我一年大似一年,你倒越來越像對小孩子似的了。」
應崇優不禁失笑,也將身體平躺。兩人在隱約飄乎的光線中睜著眼睛,靜靜聽著彼此的呼吸,好長時間都沒再說話。
廊下滴漏聲殘,院中秋桐影搖,時時傳來草蟲嘶鳴之聲,越發顯出暴風雨之前的寧靜。
「崇優……」
「嗯?」
「如果幾天後我們失敗了,我就再也見不到母后了……」
應崇優默然無語,但左手已經不自覺地伸了過去,習慣性地拍撫著陽洙的胸口。
「可是如果我們成功了,我覺得計畫的後半部分,應該改一改……」
這是應崇優未曾料到的一句話,他立即側過身子,有些驚異地問道:「哪一部分要改?」
「母后逃離宮中之後,原本是要暗中出京,先到平城魏侯處等我們,是不是?」
「是啊,途中的一切事宜,父親都安排好了。」
「我現在決定,母后不去平城了。」
「不去平城?」
「沒錯。還要請太傅費心,另外選一個安全秘密的地方安置母后,最好不要有多餘的人知道她的下落,尤其是魏侯。」
應崇優輕輕吸了一口氣,心中已有些明白陽洙的想法,但微微沉吟後,他還是低聲問了一句:「為什麼?」
「你想啊,等我們也到達平城之後,下一步就是起兵討逆,北上征伐。這個過程奇險無比,決非一兩年的事情。母后不可能隨軍北征,勢必要留在平城由魏侯照管。我並非信不過魏侯,但世事瞬息萬變,誰也不知道將來會發生什麼,只要魏侯有一點點異心,母后就會成為他最有利的一項武器,讓我毫無還手之力。崇優,從現在起,我必須時時小心,處處留意,走錯一步,就是全盤皆輸。所以母后是絕對不能就這樣交到魏侯手上的。」
應崇優抿緊嘴角,暫時沉思不語。就理智而言,他明白陽洙的做法是有道理的。讓身在京城又不直接控制軍隊的應博來掌握太后的下落,當比手握兵權的魏侯好,可以達到制約和平衡的效果。但不知為什麼,他總覺得胸口掠過一陣空蕩蕩的感覺,背脊滾過一陣寒意,不由把錦被向上拉了拉。
「你覺得呢?」陽洙察覺到應崇優的動作,以為他冷,便伸手替他將身後的被角掖緊。
「陛下所言甚是,我會設法通知父親另作安排的。」
陽洙點點頭,覺得一陣倦意湧上,便道,「你也累了,今兒又受了驚,早點睡吧。」
「好。」崇優低低應了一聲。
未幾,年輕皇帝均勻的鼻音聲響起,習慣性地慢慢向內偎了過來,手臂抱住枕邊人的腰。
應崇優卻覺得有些難以成眠。他很清楚,對於一個帝王而言,猜疑是一柄雙刃劍,既有助於進行縝密周全的判斷,也可能導致不必要的損失。就如同方才的決策,理論上它無可厚非,的確是最佳選擇,可從情感上講,尚未起事就平白猜忌一名老臣的忠心,總不免令人有些微寒心。
陽洙生於深宮,長於權臣之手,這種冷漠與危險的環境不可能不在他的性格上留下痕跡。長年的相處,應崇優早已發現他聰慧有餘、仁厚不足,堅韌不余、寬容不足,所以在兩年的調教中,一直在努力加以矯正。平心而論,陽洙已經很具有一個英明帝王應有的稚形了,換成這世上任何人當他的老師,都會對自己的教育成果驕傲異常的,應崇優自己也明白非要讓陽洙完美到毫無暇疵不大可能,但不知為什麼,每次發現他身上一點點的缺陷,年輕的王者之師都會憂慮重重,輾轉難眠。
這時枕邊的少年動了動身體,手臂無意識地向上攀移。應崇優朝床內挪動,將陽洙的手推開,但沒過多久,他就又貼了過來。
其實那青春的身體是溫暖的,充滿了彈性,全然信賴地靠在身上時,縱然自己心無邪念,卻能體會到一些幸福與滿足的感覺。但應崇優卻並不想放縱自己享受這種感覺,大約從半年前起,他就常常趁陽洙沉睡時,輕輕掰開那孩子的手,將一個枕頭塞進他的懷中代替自己。
反正應崇優永遠是先起床的那個人,所以陽洙好像一直對此並無察覺。
正陽宮的鳳床寬大無比,足以讓最高大的人橫著來睡,床的另一頭放著幾個長長的緞面靠枕,應崇優緩緩起身的目的,就是想將這些靠枕拿一個過來。
「你睡不著嗎?」一個聲音突然響起,讓剛坐起來的應崇優嚇了一跳。
「啊?……不,只是有些悶……想坐一坐……,……是不是吵到陛下了?」
陽洙翻了個身,一隻手蓋在額前,雙眸似睜非睜,水紅色的錦被也滑到他的腰部。應崇優拾起被角,剛拉到他的肩,右手突然被攥住,捏得緊緊的。
「陛下?」
「我剛才又說錯什麼了嗎?」
「啊?」應崇優有些驚訝,「怎麼突然這樣說?」
「那你在煩惱什麼?」陽洙抬起另一隻手,用手背輕輕地觸摸對方的臉頰,目光鬱鬱的,「如果我有什麼讓你覺得不滿意的地方,為什麼不可以坦白地告訴我呢?」
在那一瞬間,應崇優覺得自己心頭好像有一塊最柔軟的地方突然被觸動了,有些隱隱的疼,又有些淡淡的暖。
雖然心中的確有尚未成形的憂慮,但此時此刻,他並不想說。
那孩子是一條即將飛上九天的龍,將會面對無數的閃電和風雷,如果過早地縛住他的爪牙,反而會給他帶來傷害。
人總是會被感情所左右的。那是他最驕傲的學生,最心愛的孩子,最親密的朋友,如果做不到盡善盡美,那麼至少,他要自私地先確保陽洙不受傷害。
月光透窗而來,輕紗緯帳如雲如霧。應崇優溫柔地向少年微笑著,幽亮的眼眸仿佛可以盛住滿天星光。
「陛下,不要懷疑自己,向前走吧,去把江山握在手中,把平安還給天下,這就是你的目標,也是我的心願。」
陽洙定定地看了他半晌,緊繃的面部線條慢慢放鬆,沈默了一會兒後,突然又向前一撲,飛快地將耳朵貼到他胸前。
「這又是做什麼?」應崇優撫著那黑髮的腦袋,淺淺地笑著。
「我正在聽……」
「聽到了嗎?」
「嗯!」
「聽到什麼了?」
「你的心願。」陽洙抬起頭,也展開一抹迷人的笑容,「崇優,你放心,我這樣聽一遍,就永遠不會忘記。」
秋月溶溶的這個夜裡,十九歲的少年信誓旦旦,躊躇滿志,對即將到來的艱辛歲月毫無所懼,因為他身邊,有著世上最溫柔也最可靠的臂膀。
即使到了多年以後,陽洙也仍然能清晰地記起自己伏在應崇優胸前所聽到的心跳聲,那熱烈的,比平時更快速的心跳聲,讓人的血液不禁在秋夜的潤寒中沸騰。
縱然不為江山,不為百姓,也不能讓這個人失望。
這是當時掠過陽洙腦海的一句話,只是他並沒有說出口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