謊的魅力

不善說謊，對寫作者、表演者而言，是致命傷。

小時候被一個學弟騙得團團轉。小學五年級的一個帥小子，聲稱要提早迎娶那個大家都喜歡的漂亮女生，幾月幾號、哪家飯店，言之鑿鑿！六年級的我不相信有人可以光天化日、朗聲說謊。用了極其懇切的態度，說服一個同學，我們盛裝（一九七○年代，也就是襯衫皮鞋），準時抵達……當然，被飯店的人笑了。回家來，媽沒有笑出聲音，熱了早就預留好的晚飯。

說謊，不一定是壞事，嚴格說起來，演戲的人，個個在說謊，「戲言」，不是嗎？後來在表演、劇作兩方面有進境，就是因為想通了，操作「謊」，控制「謊」，創造「謊」，令它運行，令它動人、愉悅。「謊」在紙上，「謊」在臺上，不在真實生命裡。傑出的好演員，善於說謊，傑出的好作者，善於編謊。即使是小時候騙人的那個學弟，後來在南部某大學擔任教授，專教英文，也覺得他適才適用，得到了發揮。

《謊然大誤》這個劇本，「故事」的部分早就備便，欠缺一個戲劇性的發動點。想利用暑假，大陸巡迴演出《寶島一村》的旅途，把劇本寫出來。

四站走過去了，枝枝蔓蔓、零零散散，收攏不起來？第五站是天津，後臺，一個學弟坐在鏡前嘆氣。這個學弟搞花樣，路數比幼時扯謊結婚的學弟要厲害許多，因為認識很久了，上當的次數多到不舒服，原不想理他，但看看旁邊沒有旁人，這幾聲，怕不是嘆給我聽的？就問了：「怎麼啦？」

「我爸。」

「哎喲，怎麼？」

「有狀況。」

「那……怎麼辦？」心裡立刻幫他盤算，兩日天津演出場次，演完後週一立刻衝回臺北，但是下週要演武漢，週五晚上還得趕回來，這是演員的無奈。

「注意安全，盡量睡覺。」

「謝謝學長。」

那不是親生的養父，卻是將他寵成「爸寶」的爸爸，九十多歲了，老好人長壽，「有狀況」要留心，但想必吉人天相。果然，武漢週六演，週四就聽說他歸隊了，晚上要擺幾大桌，請吃消夜。助理問我去不去？

「為什麼要請客？」

「他生日。」

「生日？他老爸不是有狀況，還過什麼生日？」

期期以為不妥，不該去湊這種無德的熱鬧，不去。何況憑交情，該親口（或至少親簡訊）約一下，他並沒有來約，想是不期盼。

壽誕之日，微信群組之熱鬧！各種祝賀的話語、貼圖，顯得此人受歡迎！他居然回應，謝謝大家。

我是吃醋嗎？為什麼心裡盤桓不去的，是一個老人纏綿病榻、生死交關的影像？與此同時，那個雖非親生、卻視如己出的畜生，在遠方設宴、為他自己慶生？此時，不是利用人緣，做表率、立模範的好時機？說明狀況，辭謝大家道賀，不要陷不知者於不義。

這一下，催發《謊然大誤》的引擎！立時寫下「太子賀壽」的段落。其他原已寫就的零段，吸附磁石一般，紛紛就位。

沒有多久以後，聽說當時，老人家在臺北的「狀況」，其實是「走了」。到如今也沒有聽他親口說，但就算說了，從何驗證是真？

「謊」的定義，被這學弟撐開擴大了，幾乎是反射動作，「無謊不歡」，不只在臺上，日常生活裡，也運用「矇」、「混」、「誘」、「欺」各種伎倆，不辭繁瑣地，玩弄眾人，且經常上節目，去講那些不是發生在他身上、別人家的「經歷」。聽去、讀去我的童年、我的家世、我的爸爸，都在各種意想不到的時刻，從他嘴裡說出，「扮演」他的人生。與其基於道德，向他勸說？（那樣長達三十年的好日子已經過了）不如我也卑鄙一回，寫下來公諸於世？從事業角度來看，原本不善編謊的我，現在有了絕佳的典範，遵照他的表現，自然而然就寫出精彩的角色。一張專門說謊的嘴，最能發揮的地方，就是舞臺！

綜藝教母張小燕，是引領學弟進入影視演藝圈的貴人，當著我們兩人的面，做了如下的譬喻：「這小子去給我倒杯水，我親眼看見了，心裡還很欣慰，小子乖，懂得給小燕姊倒水。但千萬別說話！他只要用那張嘴說﹃小燕姊，我給妳倒水。﹄哪怕我是親眼看見，都不信了！」

本來猶豫是否該保留、別寫下來，給他留點顏面？後來有一樁事，敲醒我，顏面於他，不如撒謊痛快。何況，我既然與他號稱「搭檔」，不「邪」，不足以匹敵！

他一直號稱自己的「生母」是原住民，並且一有機會，就公開說在「部落」的生活如何如何……令人納悶的是，他也描述自己的童年，在「眷村」如何如何……這二者的衝突，從未聽他自圓其說……但就算說了，也難判定真假。而且就我所知，他就是一個臺北市區的小孩，童年並未住過部落或眷村。

最可疑的是，從來沒見過那位號稱「生母」的女士，對我而言，她「不存在」。或許是往自己臉上貼金，其實交情不夠，不夠資格見他「生母」，誰知道呢？有沒有一個日常人物，稱謂就是「生母」的？稍一推敲，「真假」的懷疑，又飄浮上來。

從媒體報導得知（又一次，不曾對我親口說），「生母」過世了。這些我們一般人視為「私事」，通常低調處置的家事，他總往媒體去賣弄。夏天，又到大陸演《寶島一村》，又恰逢壽誕，好人緣的他，照樣接受朝賀……這個去年死了義爹、今年死了親娘的人，倒是年年都要過自己的「生日」？情感表現異於常人！所以不能怪我，懷疑人的存在、歿世、這一切……都是他在說，是否都是「謊」？

途中某夜，聚集幾位酒友到他房內，飲酒作樂，吵醒了隔壁，也是同行的團友。半夜兩點，抱怨冰箱不冷，啤酒不夠冰、不能盡興，驅策旅館人員連夜換冰箱，並以濃醉口吻，在走廊上，對服務人員暴吼：「百度一下！就知道我是誰！」

此事一傳，馬上有人為他開脫：「哎呀，是不是因為生母過世，借酒忘憂呢！」古人喪母，「丁憂」三年，今人雖不必拘泥，但父母之喪何其大？不滿三月，何需急著在酒杯裡忘掉？我強求他人嗎？食古不化嗎？

一直沒有寫出他的名字，但哪位讀者不知道是誰？那彰顯的大名，是他養父，那個義氣、慈愛、長壽的老好人取的（我當年這麼聽說）。就歷史、地緣推敲，老人家來自東北，莫非不是盼望兒子徽似「少帥」「漢卿」？

人生際遇、業力，我的名字，總是與他連在一起，不信試試，百度他、谷歌他，自然旁邊就是我。幾次因「少年得志」、「卿卿我我」上社會新聞，沒參加、不在場的我，早在附圖、影片陪榜。老被拖下水，認真思考要向他收「聯名遮羞權利金」。錯！面對麻木說謊家，誰認真誰活該！

他挑明撂萬兒，用成語一一點出了大名三個字的寫法……「去百度一下！」然而，那晚暴吼也出於他的嘴，是真？是謊？被牽連的我羞愧、惶恐，且有點懞了？

謊的魅力

不善說謊，對寫作者、表演者而言，是致命傷。

小時候被一個學弟騙得團團轉。小學五年級的一個帥小子，聲稱要提早迎娶那個大家都喜歡的漂亮女生，幾月幾號、哪家飯店，言之鑿鑿！六年級的我不相信有人可以光天化日、朗聲說謊。用了極其懇切的態度，說服一個同學，我們盛裝（一九七○年代，也就是襯衫皮鞋），準時抵達……當然，被飯店的人笑了。回家來，媽沒有笑出聲音，熱了早就預留好的晚飯。

說謊，不一定是壞事，嚴格說起來，演戲的人，個個在說謊，「戲言」，不是嗎？後來在表演、劇作兩方面有進境，就是因為想通了，操作...

《謊然大誤》是一封情書，寫給妙妙的情書。

原本只是在異地的演出旅行中，排遣沒啥好逛的百無聊賴，書寫解悶兒。不想，越寫越有愛。2018年夏天，臺北構思、上海起草、南京動筆、北京撞牆、天津迸發、武漢奔騰，跨越六城，歷時一月，然而真正奮筆疾書的日子，大約六天。

好厲害喲！六天寫出一部完整劇本？對於天天動筆的作者而言，真不算什麼，六天還不是個人「最快」的紀錄。我是戲劇系畢業的職業劇場人，以寫劇本、辦演出為職志，劇本，寫了就是為演出。一度也是在戲劇系教學生怎麼寫「演出用」劇本的老師，恩師姚一葦的話，縈繞耳邊：「劇作家即思想家。」怎麼學來怎麼賣，很想把理念、方法傳遞下去。可惜呀！學生到底是要為自己建構多大的學習障礙？

首先，不念書了，以為螢幕畫面上的訊息可以取代知識，對世間一切「素材」，都極其陌生，只在自己狹窄的宿舍、校園、同儕圈裡打轉。其次，區劃分隔、排除異己。對網路、影視的興趣大，將劇本文學、語言呈現視為落伍，將戲曲、說唱等高端人類技能，排除在興趣範圍外。「說相聲的，怎麼會教寫劇本？」此種認知僵局，只能說是「不讀書」慘況之延伸。

最慘的是，沒有信仰。沒有哲學信仰、沒有宗教信仰、沒有文化脈絡的信仰，可憐，只信自己渾然天成、本來僅知道的那一套。正好，幾位高知名度的網紅，也經常以單薄霸氣的言論，批判萬物，示範了這種格局。

不讀書、思維貧乏、寫不出劇本，卻敢隨口風涼，埋怨「劇本荒」？

孫子曰：「凡用兵之法，馳車千駟，革車千乘，帶甲十萬。千里而饋糧。」所謂「兵法」，應用在戲劇創作、劇場經營，就在「糧」，劇團的糧，就是劇本。【相聲瓦舍】戰無不勝的根基，就在持續、且提早創作劇本，將糧倉設在時日未到的遠處，走到那兒，自然就有戲可以排。

起先，我是劇本創作金典獎的評審委員。看到一些寫得很棒的劇本，卻也有很多不知劇本為何、硬是要寫，還有就是無能分辨影視腳本、小說對話的尷尬形式，根本不看別人寫劇本、也敢下手寫劇本，災難。

【相聲瓦舍】從來不缺劇本，因為我在寫。希望日後，「相聲」算不算是一種「戲劇」？也可以不用再浪費口舌。

已經參與過八次臺灣文學獎，二度擔任評審委員後，以選手身分五次參賽、三次入圍（《弄》、《快了快了》），以《謊然大誤》第一次得獎，隨後受邀擔任次年頒獎典禮主持人。這本書，同時收納了幾篇述說創意因緣的散文，其中〈與甚同行〉，是受宇文正邀稿，書寫家鄉左營，曾發表刊載於「聯合副刊」。特別一提，成書的《謊然大誤》是得獎的初創原著，與二○二○年的梅若穎導演呈現本、以及【相聲瓦舍】改作演出本《騙騙》，都略有不同。

另一部《雞都下蛋了》，是在2019年旅行途中完成的劇本，一起收錄在本書中。這是「孫運璿科技．人文紀念館」的邀請創作，在孫運璿先生故居演出，也順便巡迴各地劇場。「從前有一個正直清廉的宰相，勤政愛民，孝敬老母。」這個作品，是我們對賢能者寄上的敬意。

人生再掀波瀾，離異了為人溫婉、個性敦厚的前妻，寫劇本，去追求一位妙齡少女，深陷在不倫熱戀中……《謊然大誤》出版、公演，面對讀者、觀眾，內容公諸於世的一刻，同時標示著我的歡愉、痛苦、浪漫、罪過。支撐我、給一個理由的範例，是查理．卓別林，在五十多歲時，第四次婚姻，迎取十八歲的烏娜．歐尼爾，相愛至死，同葬一穴。

妙妙出生在書香好家庭，兩位博士教授的女兒，自小愛讀書，為這個聰明的女人寫本書，表達對她的愛慕，也盼望得到青睞、賞識。行將花甲，踏入落英林中，忽覺夾道燦爛！二馬雙人，生命開展新頁。

寫劇本，不能沒有愛。盼望《謊然大誤》也能算是給劇本寫作學習者的情書。

《謊然大誤》是一封情書，寫給妙妙的情書。

原本只是在異地的演出旅行中，排遣沒啥好逛的百無聊賴，書寫解悶兒。不想，越寫越有愛。2018年夏天，臺北構思、上海起草、南京動筆、北京撞牆、天津迸發、武漢奔騰，跨越六城，歷時一月，然而真正奮筆疾書的日子，大約六天。

好厲害喲！六天寫出一部完整劇本？對於天天動筆的作者而言，真不算什麼，六天還不是個人「最快」的紀錄。我是戲劇系畢業的職業劇場人，以寫劇本、辦演出為職志，劇本，寫了就是為演出。一度也是在戲劇系教學生怎麼寫「演出用」劇本的老師，恩師姚一葦的話，縈繞耳邊：...

序
劇本　謊然大誤
楔子
一‧【鬼門‧十三娘】
二‧【神門‧高飛】
三‧【人門‧二寶】
四‧【龍門‧大智】
串場文章
是個角兒
謊的魅力
賣弄典故
謝什麼幕
與甚同行
劇本　雞都下蛋了
一‧【包子打狗】
二‧【魚肉百姓】
三‧【愛吃豆腐】
四‧【院長餓了】
跋

序
劇本　謊然大誤
楔子
一‧【鬼門‧十三娘】
二‧【神門‧高飛】
三‧【人門‧二寶】
四‧【龍門‧大智】
串場文章
是個角兒
謊的魅力
賣弄典故
謝什麼幕
與甚同行
劇本　雞都下蛋了
一‧【包子打狗】
二‧【魚肉百姓】
三‧【愛吃豆腐】
四‧【院長餓了】
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