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望安
人們稱呼這裡為「離島」。
但是,它並不是一個孤立的小島。
它與數十個大大小小、有人居住或無人居住的島嶼,形成海洋中一片島嶼群。
島嶼群海拔很低,幾乎沒有高山。冬季吹過海峽的季風毫無阻擋,使植物難以生長。
一些極度耐旱、耐乾、耐風的植物在這裡才生了根;像仙人掌、天人菊、瓊麻。
那個研習島嶼生態的學生說︰這裡生長的植物,都必須在炎熱的陽光和乾冷的風中努力貯藏水份。
也許因為沒有肥碩茂密的植物,島嶼的視野非常潔淨,可以眺望到很遠。
看到陸地和海洋連接的線,看到一點微微起伏的線,像躺臥著的女子的軀體;看到高而藍的天空,在夏季時一點雲都沒有。
陽光使人暈眩,彷彿走進一個沒有聽覺的世界。
(蹲在石砌的矮屋牆角陰影下,一個乾瘦的中年女人,在地上鋪了一張報紙,報紙上一堆帶殼花生。向偶爾過路的遊客說︰買花生。)
因為每年十月後一入秋冬,海面季風強勁,島上大部份靠海維生的漁民被迫停止作業。
長久以來,島上的居民便習慣於在季風期的半年中前往鄰近的海港,依靠短工或零工的方式賺取生活。一旦有較穩定的謀生工作,就逐漸在繁榮的港都定居,不再返回島嶼,形成了這個小小離島的移民潮。
望安,便是有眺望盼望的祝福之意罷。
在天氣晴朗的時候,在島嶼高處叫做天台的地方向東眺望,浮游的海氣上隱隱約約,抱著孩子的婦人指指點點,彷彿那就是男人前去打工的所在,彷彿那就是夢想中繁華的港灣。
從天台一路走下來,近海的岬角上就有可以奉祀神明的廟宇。
婦人從陽光明亮的戶外進來,廟宇黝暗陰涼,雕花的窗透進幾線陽光,香爐裡猶自冒著上一個婦人點燃仍未燒完的香煙。
(你從碼頭的水泥舖設小路一路走來,黃昏的夕照的光,雖然每天都一樣,仍然使你訝異。一圈圓圓紅紅的落日,像一枚哭得紅腫的眼睛。許多詭異的紫、紅、藍、灰,在金色扎眼刺眼的光線裡,交替、變幻、閃爍。)
島嶼各處都聞嗅得到魚的腥味。許多甫經撈獲的一網一網的丁香魚、沕仔魚,成片成堆曝曬在廟宇前的廣場。
婦人哭哭啼啼牽著孩子的手走過,一群嗡聚在魚屍上的蒼蠅,即刻飛散,似乎有點戀戀不捨地在空中盤旋。
等待婦人的哭聲漸漸遠去,孩子獨自一人仍兀立在廣場中央,蒼蠅又一一降落,密聚在濃郁的魚腥的屍味上。
(我需要一種遠離你的寂寞罷。)
瓊麻的花一寸一寸抽長,在那麼粗糙堅韌的身體裡抽出一寸一寸柔軟的花莖,開放出一串一串月白色的花朵。
瓊麻的纖維粗硬結實,是漁民用來製作纜繩的材料。在飽含鹽份的空氣中,乾燥炙熱的烈日,讓植物的內在緊密糾纏成一絲一絲拉扯不斷的細線,如鐵絲一般。
瓊麻寬厚的葉瓣,在乾枯腐爛之後,仍然有牢固的力量。製作瓊麻的工人,把葉瓣放在岩石的平台上擊打。
粗重的木樁打下去,打出黏稠濃綠的漿汁,帶著鹹辛的烈味。
(身體最柔軟,最飽存水份的部份都被重力的壓榨去除了,剩下的會是什麼呢?)
一縷一縷像死者的長髮絲一樣的瓊麻纖維曝曬在海邊的岩石上。
漲潮的時候,被海水浸泡,退潮以後,被烈日炙曬,瓊麻變粗變硬,變成最能抵抗侵蝕腐爛的最後的纖維。
撮成一綹一綹,好幾股交纏在一起,像最健康的少女頭上的髮辮,可以繫住一艘載滿魚穫的船隻,可以在船舷的邊緣,在碼頭的栓茅木樁上磨蹭而不斷裂。
新來的年輕學生,已經分辨不出瓊麻與仙人掌的不同了。
小孩一路踢著圓圓的石,一路跑下海去,他不記得童年時有一天為什麼母親哭過,在許多小魚乾屍體的廣場,他站立著,聽到哭聲,看到一群蒼蠅嗡嗡在頭頂飛旋。
在天台的最高處,當遍地的天人菊生長成一片的時候,微微的海風撒播著蒲公英的飛絮。
一種島嶼上特有種的雲雀盤旋而上,隨著啾啾的叫聲,從貼近地面的高度一直往上竄升,到了連仰望著的人脖子都痠疼的時候,已經小成一個黑點的雲雀的身體,忽然如一顆石頭,直接下墜。「快要撞到地面了!」在旁觀的人要驚叫起來的時候,雲雀像惡作劇一般,忽然展開翅膀,離開了地面,繼續向上飛起。
有人說這是島嶼上雲雀的遊戲,也有人說是為了求偶,必須用特技一般的飛旋和勇敢的墜落來吸引繁殖生命的伴侶。
(在你漸漸去遠的時候,能夠記憶的似乎只剩下你頸項上的一顆黑痣。)
在我潛泳到海域深處的時候,那些五彩繽紛的熱帶魚盛裝華麗,它們告訴我一個遺忘在島嶼的夏季,如此繁華。
許多彩色斑斕的燈飾,許多經過刻意裝飾過的明亮的魚的眼睛,在絲緞般的閃亮,金屬與寶石的光的相互交映裡,和海底的珊瑚,螢綠的水草,閃爍著珍珠光芒的貝殼,和蝦蟹的特異鬼魅的造形,以及每一片透明的魚的鱗片,一同沉入不可記憶的底層。
我,在最柔軟的沙地上沉沉睡去,連同童年時母親的哭聲,都已闃寂至死。
(我竟沒有說一句告別的話。)
原載二○○○年二月號《聯合文學》第一八四期
少年笨港
十七世紀,台灣島西面沿海出現了很多來自歐羅巴洲的大船。
通常好奇跑到海邊去張望探聽的都還不是漢人。「漢人那時候還遷來的很少。」阿豐師這樣解釋。
他說:「那時候這條溪的兩邊住著一些番仔──」(通常阿豐師的語言中也沒有「原住民」這些文縐縐的辭彙)
「番仔就番仔──幹!」阿豐師向地上吐一口痰:「什麼『原住民』,我攏聽無──」
他繼續解釋,當時的「番仔」有一個「社」就叫「笨港」。
「Pon-Kan─」阿豐師覺得這樣發音比較像他口中的「番仔」的發音。
「紅毛的荷蘭人也這樣講『Pon-Kan』,笨港,笨港──就變成『笨港』了啊──」阿豐師捲起褲腿,靠在一個石啞鈴上,把嚼了很久的檳榔吐掉,地上一灘一灘新紅和舊紅的血跡一樣的檳榔渣的積垢。
阿豐師是北港廟埕一帶最有名的武術館中的練功師,從小跟著跑江湖賣藥的老師父一個廟會一個廟會跑碼頭。在廟前演歌仔戲的戲台邊劃一個圈子,表演幾套吸引人的武功把式,耍一套刀槍。趁著人潮多了,密密麻麻圍了幾圈,年少的徒弟阿民就一面反過銅鑼求賞錢,一面把宣傳了好一會兒的「運功散」推銷到眾人面前。
圍觀的民眾通常分兩種,一種人一見來要錢推銷藥了,立刻一哄而散,假裝兩袖清風地走掉。
還有一種是當地的少年人,十五歲上下,對江湖武術把式特別有興趣,就站定不動,拿過「運功散」,翻來覆去仔細察看,並且印證阿民身上鼓鼓的肌肉,問道:「確實有效?」
阿民當然猛點頭:「每天早晚都吃,吃了好力氣,長好肉,練功氣也順!」
「確實有效!」一個少年認真地詢問。
那個少年特別清秀,一頭烏黑烏黑的長髮,齊耳根,刷梳整齊,細長的眉毛,黑白分明的眼睛,小巧的鼻子和嘴,像阿民看過的歌仔戲裡女扮男裝的小生,特別好看,好像兼具一種男性沒有的嫵媚和女性沒有的英氣。
「你笨港人?」阿民問。
少年還在細看運功散,看了阿民一眼,說:「北港!」
「有在練功嗎?」
「很想練,沒有人教!」少年說。
阿民覺得少年的聲音很特別,水水的,在喉頭發出聲音滑順輕靈,不像發育的男子那種被喉結堵住的粗重沙啞的聲音。
他又發現少年沒有喉結,很優美而細長的頸項,細細的髮絲也像少女。
阿民看別人看久了,有點失態,紅了臉,心怦怦跳,但是跟師父跑江湖走廟會慣了,阿民每天跟三教九流的人打交道,自然不會透露自己的靦腆羞赧。他用力嚼了幾口檳榔,假裝沒有在觀察這清秀的少年,把運功散舉得高高的,大聲嚷嚷:最好的運功散,一吃有效,練得一身好功夫,保證強身──」
阿民跟幾個黝黑粗壯少年攀談起來,一談得高興,脫了外衣,裡面穿著紅色線背心,露出一身結實肌肉,他一運氣,胸肌鼓動起來,像兩隻活的兔子,上下竄動,圍觀的群眾不禁鼓掌叫好。
阿民還抓著一個少年的手說:「碰碰看,你就知道力量。」
少年手掌按在阿民胸肌上,阿民再度用力吸氣,胸肌鼓起來,少年咋舌,做了一個驚奇的表情。
阿民一眼瞥見那個清秀少年也在群眾中,只是站得稍遠。
阿民舉起石啞鈴,向上推舉幾下,肩膀和手臂的肌肉一塊一塊暴突起來,阿民漲紅了臉,啞鈴舉到頭頂,大家狂呼喝彩,阿民彆了一會兒氣,大叫一聲,把啞鈴丟擲在地上。
啞鈴「轟」的一聲,砸在地上,不動了,廟前廣場的土埕上卻印下了一個深而安靜的痕跡。
群眾散去以後,阿民獨自坐在啞鈴的橫槓上,覺得燠熱,把練功褲的褲腰也向下捲,拿了兩張舊報紙當扇子搧。
阿民剃著光頭,青青的頭皮,髮根很粗,一粒一粒,摸起來像柚子的皮。
他有一道像武俠小說裡形容的「劍眉」,很明顯的單眼皮,豐厚的嘴唇,因為整天練功,來往的極多是販夫走卒,阿民也養成大喇喇不羈的個性,但是,他的眉眼其實有一種俊帥之氣。
他看到朝西邊的落日渲染了一片金紅色的光,聽阿豐師父說:明朝天啟元年,顏思齊就是從笨港溪入海的河口登陸,趕走了荷蘭人,在溪的兩旁建立了十個寨子,開始了漢人移民的墾荒歷史。
老師父說:「顏思齊其實就是海盜──」
阿民因此幻想起海盜的模樣;頭上包了布巾,一臉絡腮鬍,滿臉橫肉,或者只有一條手臂,或者只有一條腿,獨臂的手上總離不了一管土槍,看到人就「碰」「碰」「碰」,一槍倒一個人。
阿民無法理解他腦海裡的「海盜」可能是童年蹲在廟口看西洋或日本漫畫裡的印象,有時候斷掉的手腕上還接了一支鐵的彎鉤,可以當作武器。
少年夢裡的英雄就是漫畫裡的海盜。
「海盜把荷蘭人趕走了,笨港變成了漢人墾荒的領土──」阿豐師這樣說。
「荷蘭人也是海盜啦──」廟口的歐吉桑指正阿豐師:「不是海盜跑這麼遠來幹嘛?」
阿民把裝滿鐵砂的袋子綁在小腿上,他從小為了苦練輕功,一直有綁鐵砂跑步的習慣,聽人說,每天這樣練,有一天解了砂袋,可以飛簷走壁,輕如飛燕。
阿民沿著新建好的河堤一路跑下去,河堤蓋得高,跑在堤頂上可以眺看大溪,也可以看到新發展的市鎮櫛比鱗次的的房屋屋頂。
「海盜的寨子不知道什麼樣子?」阿民一面跑一面這樣想,有無限嚮往。
遠遠聽到鞭炮聲,很熱鬧地口辟哩啪啦亂響,也有嗩吶聲哇哇吹起來。
朝天宮的廟會又要開始了,阿民喜歡廟會,廟會像一種肉體裡的慾望,他在舉石啞鈴的時候,那些暴戾的血管很像廟會的聲音和氣味,煙硝和硫磺燃燒的氣味,植物香末和金紙的氣味,空氣裡有不斷炸裂的聲音,阿民舉著石啞鈴,覺得身上好多氣味噴出來,像火山一樣爆發,他喜愛那種熱烈爆炸的氣味。
阿民有一次參加過火,抬著神轎,赤腳踩踏過大約一百公尺長燒紅的炭,看不見火焰,有人在炭上灑鹽,阿民聽到各種樂器的聲音,大鼓咚咚咚咚,小鑼嗆嗆嗆嗆,嗩吶吧吧吧吧,加上人聲的喧嘩,他覺得頭暈目眩,可是扛在肩上的神轎是媽祖的神轎,他告訴自己,不可以有閃失,一有閃失,要觸怒神明。
阿民隨著樂聲一前一後踩踏出步伐,他逐漸覺得是媽祖在引領他前行。
(媽祖梳著烏黑的頭髮,很優美的頸項。沒有想到媽祖這麼年輕!好像只是十五歲的少女,有細細的鬢角,眉眼都如此清秀,黑白分明的眼睛,細長的眉毛,小巧的鼻子和小巧的嘴。特別是聲音,啊,有那麼輕柔沒有阻礙的聲音。)
那聲音說:「阿民,沒事了,慢慢走。」
阿民走在火熱的炭上,旁邊不斷有人丟爆竹,有的就在阿民身上炸開,硝和硫磺的燃燒,使空氣中有一種濃重的辛烈氣味,令人興奮又令人窒息的氣味。
然而那輕細的聲音在阿民耳邊一再重覆:「阿民,沒事!慢慢走!」
(神明的位置太高了,一個廟口低卑的年輕武師,不敢想像神明的長相與神明的表情。平常在朝天宮拜拜,他也不敢抬頭正眼直視神明。神明總是在幽深闃暗的神龕裡,頭上戴著華貴的金冠,冠冕上還垂著一條一條的珠旒,像簾子一樣,所以,從來看不清神明的臉──)
阿民覺得今天神明這麼近,神明就在耳邊說話,幾乎貼著他的耳鬢,扶著他顫抖的手,輕輕拍著他的肩膊,他一身都被汗水弄濕了,黏著許多爆竹炸裂的紅色紙屑,像血跡,也像檳榔汁,阿民口中也染著濃濃檳榔汁,像吐了血。
他覺得騰空在火焰上行走,火焰嘶嘶地響,並不燙,只是使他雙腳著不了地。
神轎抖動得很凶,像驚濤駭浪上的小船,阿民享用力鎮壓住那抖動的力量,但是壓制不住,反而不斷被神轎的力量反彈起來。
他額頭上冒出一粒一粒黃豆大的汗珠,紅色的檳榔汁和口水一齊流下來,半閉著眼睛,旁觀的人都竊竊私語:「附身了,神靈附身了,你們看阿民──」
阿民聽得很清楚,每一個旁觀者的語句都清清楚楚,他甚至好像也在旁觀,旁觀自己的肉體在騰騰的熱炭上好像舞蹈一樣扭動、顫抖、顛狂。
「我的名字叫樹璧,樹璧,樹璧──」
阿民隨神轎的韻律起舞,他青瓜皮一樣發亮的光頭泛出奇怪的金色,臉孔的五官也改變著,不再是十五歲的練功師的剛猛憨直,忽然變得老成了,像是要開示佛法的高僧。
「樹璧,樹璧──」一位廟祝大叫:「樹璧是帶來開台媽祖像的大和尚啊──」
有信徒在熱騰騰的灰道兩邊紛紛跪下,在煙硝中磕頭,神轎幾乎被濃煙遮蔽,地上堆積的爆竹紙屑淹沒了足踝,又被風吹著在空中旋轉。
(康熙三十三年,西元一六九四年,臨濟宗三十四世僧樹璧奉媽祖像入笨港。一個廟裡整理文史檔案的義工趕來,翻出一段資料給圍觀人看。)
阿民其實已經完全癱瘓了,他的四肢像被線牽著,許多許多線,像玩偶戲的人繫在傀儡上的線,一絲一絲,每根線牽動,他的身體也開始動,頭手、腳、脖子,甚至嘴巴開闔。眼睛眨動,甚至胸口的呼吸,都是那些線,一一牽動──)
「我是樹璧──」
他最後一句話是向那清秀的少年說的,他看到那少年一一脫去了衣服,脫到最後一件白色印著CK標幟的內褲,阿民才發現少年不是男的,她的下陰乾淨而白,像夏天荷花還沒有綻放的花苞。
「我是樹璧──」阿民大叫。
「我知道──」全身赤裸的少女回眸笑了一笑,「你記得白牡丹那個娼妓嗎?」
阿民仰頭倒下去,眾人驚呼,有人立即接住傾斜的神轎,阿民撲在炭火上,頭臉一片灰黑,也即刻被四人抬起,高高騰揚在神轎之後,走完炭火,在人潮洶湧中進入朝天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