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已過,緊接是雨水、驚蟄,又是大地回暖,萬物滋長的季節。從浸種、育苗、施肥,到下田牽輪仔定位、插秧播田,看著弱小的秧苗在田裡接受滂沱春雨和各種蟲害的考驗,自己也忙得團團轉,趕鳥、除螺、補秧、控制水位成了每天的日課,直到穀雨時節過後,稻秧已出落得亭亭玉立。
曾經以為,農夫的工作就是種稻,現在才慢慢體會,農夫在田間阡陌中種下的,是自己的心。
千百年來,在田裡討生活的人們,始終遵循著這春耕、夏耘、秋收、冬藏的節奏,在無常的人世間,彼此扶持,同心想望一個平安的未來。
有時覺得,連自己也說不上來,究竟為了什麼理由,在經過三十餘寒暑交替,幾番人世因緣起伏之後,還是選擇回到土地上,回到這條阿公曾經走過的田埂路上。
二○○四年春天,我結束在日本研究所的學業,回到睽違兩年的故鄉,大多數的朋友,包括一輩子學法律的指導教授在內,聽到我打算回鄉下種田,莫不瞪大了眼睛,加上一副懷疑的表情。或許只有自己才知道,這顆稻米的種子,早在青澀年少的時代,便已埋進了心田。
十二歲那年冬天,因父親經商失敗,舉家遷回台中鄉間、那個原本只有過年過節才有機會回去的小村落。那整整一年的農村生活經驗,該是自己選擇這條道路最原初的起點吧。
三十四歲返鄉歸農,並創立榖東俱樂部,「相招來作田,讓都市人也能吃到自己種的米」,就某種意義來說,這樣的夢想已然實現。有一群同願發心的朋友,一起出資租下田地,僱用一位田間管理員,種出同享一畝田的福分。
打從下田種稻第一天起,心中便有個小小願望,希望能在這五甲田地上,種出越來越多真摯的笑容!因為我始終相信,唯有更多人用心陪伴的土地,才能生產出真正滋養人們身心的食糧。
如果您想感受春天的生命力,三月的插秧祭最是熱鬧;如果您喜歡手釀醬油的清香,別忘了八月回來坐坐;如果您想讓孩子們體會摸河蜆的滋味,十月正是肥美的時節,如果您只是想回味那古式壟榖機隆隆的聲響,每個月底都是我們碾米的時間,即使只是坐在穀倉裡,跟老阿伯話家常,您也會發現,人心的距離其實沒有那麼遠!
這種跟大地季節相映的生命節奏,才是我心中最真切的想望。…
賴青松是留學日本的法律碩士,但他最大的志願卻是 -- 當農夫!因為,赤足踩在土地上,他才有回家的感覺;因為,他希望有更多人來親近農村,培養出帶著「泥巴味」的新世代;因為,每當看見小小秧苗映照在滿水蕩漾的田間,也映照在靜靜佇立田畔的榖東們心底,總讓他覺得:「原來,種田是這般美麗!…」
《青松ê種田筆記:榖東俱樂部》是賴青松移居宜蘭四年的田間筆記與生命思索。透過實踐有機農法及生態農法,並創立榖東俱樂部,他如今以碩士農夫的身分,成為農委會新農業運動「漂鳥計劃」的代言人,並廣受各大媒體的採訪報導。白天,他荷鋤下田,與泥巴稻秧為伍;晚上,他提筆為文,將田間大小事與歸農心情一一記錄下來,輯成「榖東米報」,按月寄給穀東們。本書在簡單的文字中,讓我們重溫尊重大自然、依戀土地、順天、簡樸、勞動的美好價值。
他說:當農夫真的很累,但是,他仍然選擇當一個志願農民,因為,「我只想好好做田,種出值得等待的幸福滋味!」
作者簡介:
賴青松,新竹市人,1970年生。因緣際會下,短短的國中三年,從新竹竹北、台中大雅到台北永和,經歷了客家、福佬及外省文化的洗禮,也從市郊、農村走到了都市,體會到生活的各種可能性。尤其是鄉下阿公家一年的「農村留學」經驗,在無意間啟動生命潛在的「農民基因」,讓自己將屆中年之際,決心成為一個「志願農民」,也為眾人耕作心中的那畝田。成大環境工程系畢業,曾經在主婦聯盟工作,不斷思考共同購買的合作社理念,及民間社會力量的喚醒與參與,後來到日本取得環境法的碩士學位,二○○四年四月回到台灣,決定舉家遷到宜蘭,承租一塊農地,開始下田種稻,實踐有機農法及生態農法,並創立榖東俱樂部,以碩士農夫的身分,成為農委會新農業運動「漂鳥計劃」的代言人,並廣受各大媒體的採訪報導。著有《從廚房看天下:日本女性「生活者運動」30年傳奇》(遠流出版,2002),《青松ê種田筆記:榖東俱樂部》(心靈工坊出版,2007)是賴青松移居宜蘭四年的田間筆記與生命思索,在簡單的文字中,讓我們重溫尊重大自然、依戀土地、順天、簡樸、勞動的美好價值。
章節試閱
七月天,輕颱來襲搶刈稻
古早人講:「夏至,風颱著出世。」果然一點也沒錯,雖說今年的第一號颱風珍珠,早在立夏後便早早出世,不過真正颱風的旺季,還是要等到夏至左右才真正展開。時值陽曆六月下旬,蘭陽平原的梅雨已結束,燦爛炙人的陽光恣意灑在每一吋土地上。原本下湖仔山腳下飽受稻飛蝨危害的稻仔,這回也逮到重生的機會;再加上瓢蟲軍團的適時馳援,本已顯得顏色枯槁的災區水稻,居然又光鮮亮麗起來。雖然稻穗縮短、米粒不良的傷害已經造成,但那股「打斷手骨顛倒勇」的堅韌生命力,也讓自己不禁振奮起來。
只是心底卻開始有另一種隱憂。記得何大哥曾經說過,只要夏日晴空持續兩週,肯定在太平洋的某處有颱風形成。而今年從6月14日的晴空烈日以來,除去一兩次雷陣雨之外,幾乎持續了三週以上的艷陽天。果然,3號、4號颱風接連成形,當3號艾維尼颱風從東北角外海輕輕掠過,帶來蘭陽平原罕見的酷熱焚風夜,原還以為今年老天爺總算手下留情,誰知4號碧利斯颱風緊接著直撲東台灣而來,整個蘭陽平原的稻田瞬時動起來,望著只有六、七分熟的稻田,究竟是要刈抑是唔刈?去年同樣的難題,再度逼自己面對考驗……。結果是,我們連刈稻仔機的排班搶收隊伍都擠不進,連續第三年接受颱風的洗禮。雖說我們的稻子最終逃過了倒伏的命運,自已卻再一次深深感受農人受天地擺佈的宿命……
又見稻飛蝨
——6月14日,大自然再度讓自己見識了她的奇妙,就在去年的同一個日子,成群的瓢蟲開始在稻葉間飛舞,讓飽受飛蝨摧殘的稻仔,有了喘息的機會——
「哪會擱安呢?」望著稻株上密密麻麻成群盤據的跳仔(thiau-a,稻飛蝨),心裡頭有股說不出的挫折跟無力感。自從有過去年稻飛蝨危害的經驗,自己雖還不至於到聞蝨色變的地步,卻學會了時時關注天氣的變化,只要梅雨鋒面徘徊不去,持續多日陰霾細雨的日子,總會神經質地下田撥撥弄弄,看看稻仔基部是否潛藏了這個可怕的敵人。
根據氣象局的說法,今年5月2號開始算是入梅(*1),也就是梅雨季節開始的日子,不過雨水似乎不若想像中來得早,儘管天空陰霾不展,偶爾也還能見到太陽小小露臉,可以說是典型的「晴時多雲偶陣雨」。然而同在台灣島的另一端,前山的西部平原及山區,卻陸續落下豐富的雨量,此時正值當地一期稻作弄花抽穗的時節,雖說及時雨紓解了春旱缺水的窘境,卻也多少帶來稻榖受粉結實不良的影響。地處後山的蘭陽平原,受到雪山跟中央山脈的屏障,幾乎是梅雨季節中累積雨量最少的地區,雖然因此免去豪大雨的侵襲,卻也帶來整整一個多月陰溼難以舒展的沉悶天氣。對於喜愛日照、通風的水稻來說,這段漫長鬱悶的日子,可說是繼幼年期的福壽螺之後,最大的難關與試煉。
面對這天公伯仔所給予的考驗,為了想望一季的豐收,也只有勉力以赴一途。有了去年慘痛的經驗之後,今年對於山腳下這片「陰、溼、悶」的稻作瘴癘惡地,打從一開始便戒慎恐懼,極力降低基礎肥料,份量甚至比去年的還少,因為土地中剩餘過量的氮肥,若再加上日照不足,將成為稻仔病蟲害的溫床。因此,今年無論如何得嚴守這個原則,「預防勝於治療,堅持少量基肥,必要時再斟酌追施有機粒狀肥料」成為指導技術何大哥跟自己的共識。
然而,在基肥減量的情況下,稻株的初期成長顯得頗為緩慢,前年那股狂野爆發的氣勢不再,高度也比去年來得矮小。幸好稻葉跟稻梗的色澤穩定,還不至於有缺肥的現象。再加上今年田間的生態還算豐富,棲身葉梢的長腿蜘蛛處處可見,牠們可是稻飛蝨的死敵,持續下去的話,說不定能夠避開難纏的稻飛蝨也說不定。
隨著稻仔的生長進入孕穗期,稻株間的距離愈來愈近,葉片開始交錯重疊,通風狀態也漸趨不良,不久也陸續出現臭腳黏(chhau-kha-liam,水稻紋枯病)的病徵。這顯然是個令人不快的警訊,因為感染病菌的稻株體質受損,更容易成為害蟲攻擊的對象,雖然五月下旬受到珍珠颱風掠過台灣海峽的影響,連續出現幾個艷陽高照的好天氣,總算稍稍遏止紋枯病的蔓延,可是在田間已可見到零星稻飛蝨的蹤影,心中開始有種不好的預感。
果然,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靠近山坳的四分田地首先淪陷,少部分稻株開始出現葉尖黃化的現象,此時每叢稻上的飛蝨已到了上百隻之譜,較之去年不遑多讓。「哪會安呢?明明已經減少落肥……。忽然想起,該不會是五月中旬時,因為擔心孕穗期間營養不足,特別為葉色較淡的田坵追施若干有機粒肥,難道是這些肥料發酵不完全,對稻仔造成傷害,也為稻飛蝨帶來致命的吸引力?還是珍珠颱風送來中南半島的外籍飛蝨部隊?等等!記得第一年在下湖仔山下種稻時,雖然也見到不少稻飛蝨,卻未曾造成明顯的災情,而且當時的氮肥含量更高,莫非當時採取的全期湛水淹田策略產生奇效?若是如此,今年就不該忙著洩水晒田……。
只不過,此時再多的懊惱與懷疑,都改變不了蟲害入侵的事實,趕緊採取因應行動方為上策。老實說,也因為有過去年的震撼教育,這次的危機並沒讓自己驚慌失措,雖然蟲害面積仍侷限一處,還是決定先發制敵,不讓蟲蟲有坐大的機會。基本上山腳下的一甲七分地都列入危險地帶,但此時若全面噴灑高磷鉀的葉面液體肥料,對於正值孕育幼穗的稻仔而言,恐怕會產生負面的干擾,於是決定在添加磷鉀肥外,再加上若干的魚精補充氮素,另外再投入一種混合的分解性微生物菌液,希望多少改善水稻基部溼粘惡劣的微氣候。
還記得去年在葉面施肥之後,不過短短一週的時間,便出現大批的瓢蟲馳援部隊;再經過一個星期,原先大軍盤據的稻飛蝨兵團便逃得無影無蹤了。怎麼今年提早因應的結果,卻只見蟲害加劇?雖說僅山腳下受害較嚴重,不至於像去年山下全面淪陷的慘況,心中的焦急卻也一日甚過一日,只因苦等的瓢蟲遲遲還不現身!畢竟肉食性的瓢蟲若不出動,大舉掃蕩群聚稻株下層的幼蟲,兩週一個世代的稻飛蝨可很快就會繁茂興盛、其繁其昌的。
不過今年卻還有人比自己更煩惱。原來,隔壁田的鄰長伯終於在女兒的慫恿下,第一次嘗試無農藥的水稻栽培,沒想到在北側通風較差的柚仔園旁,也開始出現tioh-tai(著苔)的徵兆,這對一生堅持以農藥對付害蟲的歐吉桑來說,可說是空前的致命危機。在沒有無毒殺蟲劑可用的情況下,自己也只能拿出「警察掠(捉)賊仔」的比喻,來安慰他:只要等到瓢蟲出現,即可放心云云,因為牠們就像專門捉壞人的警察。只見鄰長伯滿臉狐疑的問:「到彼陣我e稻仔担唔死了啊?(到那時我的稻子豈不死光光?)」
儘管心中焦慮日增,一方面仍舊採行去年的保守療法,每週施用一回高磷鉀液肥;另一方面也遍尋專家,結果才知道上次稻飛蝨大發生的時間在1996年,依照十年一個週期來計算,今年的稻飛蝨風險絕不在話下。至此總算恍然大悟,沒想到這麼難得的機會居然讓自己給碰上了!另外還從網路上得知,原來去年在中國東南沿海省分,稻飛蝨便已造成嚴重的危害,不少田地甚至落得「絕收」(bo-siu,無收)的慘狀。雖然因此多少得知稻飛蝨的威力,但還是期待稻仔自立自強,趕緊從孕穗期(*2)轉入弄花(lang-hoe)出穗(chhut-sui);也期待瓢蟲早日現身,日頭伯仔卡緊出來!
終於,原本稻葉上稀稀落落的瓢蟲蛹仔多了起來。6月14日,這個值得命名為「瓢蟲日」的重要日子,在難得的艷陽照耀下,再度出現去年處處瓢蟲,奮力追逐飛蝨幼蟲的壯觀景象。回家翻開去年的種田日記,才知道去年瓢蟲們也選擇了同樣的日子出世。更奇妙的是,6月20日,稻飛蝨也在同一個日子裡,幾乎全面撤離。在梅雨季後的燦爛陽光下,劫後餘生的稻仔們努力恢復元氣,縱使只剩下十來顆榖粒,稻仔媽媽還是拼盡全力,為繁衍下一代而努力。
回首來時路,種稻不過短短三年的光陰,心情卻有如歷經幾世紀的驚濤駭浪般,這應是身為農夫的必修課程吧!無意間瞥見老弟在部落格上引用的留言:「天上有神明……咱農夫努力培育稻子往天空生長,就好像我們寫信給天上的神明一樣。朝天空生長的稻仔,不久後會結稻穗而俯首大地,那就是神明給我們的回信……」讀了有種得著知音的感動。今年,我們依舊等待天頂神明的回音……
(*1)入梅: 每年五、六月間,也就是俗稱的梅雨季節,台灣地區會出現四天或四天以上的連續降雨天氣。四天的平均日雨量超過9公厘的第一天(日雨量9公厘是台灣北部地區五、六月的氣候平均日雨量),即為「入梅」的日子。
(*2)孕穗期間稻株心部開始進行花芽分化,稻仔體內的碳水化合物開始分解為小分子的糖類,經由稻桿移轉入穗部形成澱粉,因此這段期間稻株容易呈甜味。
3. 弄花、出穗
七月天,輕颱來襲搶刈稻古早人講:「夏至,風颱著出世。」果然一點也沒錯,雖說今年的第一號颱風珍珠,早在立夏後便早早出世,不過真正颱風的旺季,還是要等到夏至左右才真正展開。時值陽曆六月下旬,蘭陽平原的梅雨已結束,燦爛炙人的陽光恣意灑在每一吋土地上。原本下湖仔山腳下飽受稻飛蝨危害的稻仔,這回也逮到重生的機會;再加上瓢蟲軍團的適時馳援,本已顯得顏色枯槁的災區水稻,居然又光鮮亮麗起來。雖然稻穗縮短、米粒不良的傷害已經造成,但那股「打斷手骨顛倒勇」的堅韌生命力,也讓自己不禁振奮起來。只是心底卻開始有另一種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