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龍的祖先
第一章　移民到異域
今天，大約有六千萬華人居住在中國境外，占全體華人的百分之五；除了早先淪為奴隸及後來自願外移的非洲裔黑人之外，海外華人是散居外地最大的單一少數民族。全球每個國家幾乎都有華人定居，但他們並不是動見觀瞻的一個國際族群。不論是出於天災或政治動亂而自願外移或流亡出國，海外華人大多悄悄定居，即使在若干國家已經是經濟生活的主力，依然低調地維持本身的民族認同和文化認同。只有在東南亞地區，華人已成為最大的少數族裔，人數甚至已超過當地原住民，才使他們受到矚目。

然而，不論這些移民在哪裡，幫會組織三合會也都接踵而至，設立據點。幾百年下來，他們已經成為華人社會無可分割的一部分。
華人大規模外徙，散布到全球每個角落，並不是近年才發生的現象；不過，過去兩個世紀外移人口數字加速成長，則是不爭的事實。華人人口外移至少已有兩千年之久，之所以鮮為外界知曉，是因為華人外移一直是個漸進的過程，不是突然大舉外遷。好像是中國具有東方人無與倫比的決心，慢慢地把人民「漏」出去，終至散布到全世界每個角落，而不是一舉派出士兵、商賈或傳教士，浩浩蕩蕩進犯。

中國商人不論到任何地方，不只帶去絲綢和剪刀，舊習也不輕易改變。由於深知海外居大不易，加上好幾百年來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的習慣深鑄人心，他們帶著儒學的同姓、同宗、同鄉、同胞觀念，來到海外。這不但保護他們免受朝廷干擾，還可在異國陌生之地有些安全感。不論在什麼城市落腳定居，他們保持傳統與宗教信仰、文化認同，雖然與當地人混居，血緣上並不混同。
這些海外移民帶去的種種社團、組織之中，不免就有祕密社團，相沿多年，就出現了三合會。追本溯源，今天的三合會可以上溯至周朝因團結、愛國、自保而形成的傳統祕密社團。群聚一起，互相照料彼此利益，這一點很容易理解；愛國行動，則稍微複雜，需要進一步說明。

中國的帝王被視若神明，奉有天命，號稱天子，統治庶民。身為至高主權的統治者，他不僅奉天承運統治，還得以本身的正直、孝順、仁慈為表率，在道德、精神上號召臣民心悅誠服、效忠尊重。如果他不能維持高標準的行為，將被視為有負天命，臣民可以起義推翻他∣這種行為被視為人民對天神的職責。洪水、饑荒、地震、海嘯、颱風、乾旱、日蝕、彗星等等都被視為天神不悅的跡象，是上天不滿意帝王，認為他有負職責的徵兆，老百姓可以起而推翻他。因此，從中國遠古歷史相沿，起義推翻不符天命的帝王，乃是天經地義的事。

中國歷史史籍所載的第一個祕密社團，起源於山東省，由於其黨羽把眉毛染紅，以示猙獰可怖（魔鬼的眉毛為紅色），因此稱為「赤眉」。赤眉的頭目樊崇是個愛國志士，決心推翻在西元九年顛覆西漢、篡奪大位的王莽。赤眉在倒王莽上發揮重大作用，導致王莽遇刺，東漢於西元二五年建立。王莽殞滅，赤眉繼續存在，卻成為流寇盜匪，使得他們協助建立的東漢朝廷大為尷尬。朝廷派兵剿撫赤眉，將軍馮翊用計，下令官兵也把眉毛染赤，伺機進剿，赤眉分辨不清敵我，在亂中被官兵殲滅。

赤眉就殲，卻締造一則歷史性的先例∣一個響應愛國運動的祕密社團，立下汗馬功勞之後，卻遭到它所支持的政權迫害。
除了基於本身利益或愛國情操而結成祕密社團之外，祕密社團之成立還受到中國社會另一特性的影響∣中國領土廣袤，難以推動絕對統治，不論哪個朝代，都必須分劃出有若干自主權的省、道而統治不可。中國自從西漢就建立一套文官體系，這套文官體系雖然直接聽命於皇帝的中央朝廷，卻罕與中央溝通往來。這些地方行政機構是貪瀆腐敗的上好地盤，由於它獨立、專制，又不民主，實際上很難予以拆散。這套政府組織建制，綿延歷兩千年之久，直到一九一一年民國肇建，才告終止。即使到了今天的共產中國，它的餘孽猶存，黨的幹部、各地黨委、地區機構，多少仍不脫與中央分庭抗禮之勢。

身為文官，受到高度敬畏。一般被尊稱為「大人」的文官，掌握生殺大權，在轄區內集權而來，是偌大的利益。大人既有收稅之權，又活在上貢進奉習以為常的體制裡，可以說是財富、權勢兼而有之。毋怪乎，唯一的晉仕之途∣科舉考試，競爭極為激烈。每年數十萬士子參加科考，當然落第者不乏其人，不過，若非飽讀詩書，打一開始也不會有資格參與基層科考。這一來就產生大批飽讀詩書的士子，科考不第，就業任官無門，對社會體制一肚子牢騷與不滿，形成一個有顛覆傾向的次階級，對於不能接納他們的政府有著滿腹的敵意。

絕大多數的中國人，過著非常基本、十足的農業生活。中國直到現代之前，一直維持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農村經濟。農民生活勉可溫飽，因此很容易滿足於帶來安定和安全的東西。跟其他人團結起來，就是提供安全的一項手段。民間結社如雨後春筍般出現，以保護稻農或麥農不被市場剝削；金工、紡織工和石匠也組成相同的團體。這些團體成為科舉落第士人培養異議的理想平台。

一旦這些團體變成準政治、異議組織，勢必要轉為祕密組織。中國歷史異議份子被屠害的事例屢見不鮮，因此要保命，就必須靠成員的忠貞，而要求成員忠貞不貳，唯有嚴格執行紀律。它們運用一些如宗教和道德義務的要求。儒、釋、道乃是三大哲學或宗教基礎，三者都有它獨特、豐富的符記、形象、儀式和密語。 老子所創的道教，結合了黃教、煉丹術和祖先崇拜。把儒家的箴言再加上去，就成了社團的最愛，因為強調家族、宗族的延續、忠誠、敬老和正義。道教有時具有顛覆性質，不時受到排斥，和佛教差不多。兩者在受到鎮壓的情況下，往往成為祕密會社。

西元一七○年左右，華北出現一個頗孚民望的領袖張角。張角被從徒奉為神仙，自稱具有治病癒人的超自然力量，是老子的後人。他的聲名傳揚開來；一八○年時，從徒成立「黃巾」組織。三年之後，在三十六名將領率領下，黃巾已控制華北絕大部分地區。黃巾原本因對政治不滿而成立，不太像政府，反倒近似具有自私動機的宗教組織。它不像歷朝的許多宗教團體那樣，以愛國主義號召，黃巾領袖追求的是個人財富。

黃巾之亂使朝廷動搖，漢室因而覆亡。大局既亂，開啟了三國爭雄時代。此後四十五年，中國分裂為吳、蜀、魏三國。可是，在這段群雄紛起的亂世，出現三位後世傳頌的英雄人物。到了西元三○四年，華北又分裂為十六國，華南則建立東晉帝國。西元五八一年，隋朝一度短暫統一中國，重新建立曾遭取締的道教與佛教，重修長城，為大唐盛世奠下基礎。然而，在唐朝治下數百年間，佛教三度遭禁，轉入地下，建立自己的祕密組織，它充滿象徵意義的儀式，成為此後三合會儀式的精要部分。

唐朝於西元十世紀初覆亡，開啟一段史稱五代十國的四十年紛亂時期。西元九六○年，宋朝崛起，重申儒家價值，並依傳統精神重建文官制度。但是，祕密會社依然興盛，宋徽宗時期（西元一一○二至一九年）以盧俊義和宋江為首的一股勢力，就非常有名（編按：即梁山泊）。宋朝末年，中國迭受蒙古侵凌威脅。蒙古人終於推翻宋室，忽必烈於西元一二八○年自立為元朝第一位皇帝。中國又淪於異族統治之下。

各地漢人抗拒蒙古統治，但缺乏協調統一，只集中在華南地區∣南宋末代皇帝和兄弟逃到親宋勢力最強的南方，在今日香港的九龍半島建立流亡政府。然而，反蒙古勢力逐漸發展成為三大集團：方國珍領導的一支海盜集團、曾經削髮為僧的朱元璋集團，以及白蓮教。（編按：東晉慧遠的白蓮社，與南宋茅子元所倡的白蓮宗，皆繼承了佛教淨土思想，屬於宗教性質的社團。但其後不斷分化演變，融合各家教義，到了元中期以後出現的「白蓮教」，其祕密結社的性質大於宗教團體的性質。）

白蓮教可上溯至四世紀時，著名的佛教僧人慧遠在廬山唸佛結社，弘揚彌陀淨土信仰。該社團留下十八高賢的傳說，經歷數百年的禁佛迫害，一再改名，先後稱為白陽會、百合會避開滲透和破獲。它也和其他宗教團體如八卦教、九宮道和天地會結合。

西元一三四四年，韓山童重振白蓮教，和劉福通、李二、杜遵道、徐壽輝等人先後起兵抗元。韓山童偽稱是宋徽宗血胤，宣稱彌勒佛即將下凡轉世為明王。這支頭綁紅巾的大軍，搞得元朝根基動搖。曾經削髮為僧的朱元璋，也加入這個組織。朱元璋是個經驗老道的謀略家，於西元一三六八年推翻元朝，自立為大明皇朝洪武皇帝。過去，從來沒有一個祕密會社推翻整個政府，建立新皇朝。 明太祖洪武皇帝是漢人，這一點極為重要。中國終於又回到漢人統治之下，一個真正出身江南省分的漢人成為皇帝∣直到今日，中國人仍普遍有個概念：一個人的祖先愈是接近百越之地，就愈被認為是漢人。朱元璋是漢人，也給白蓮教掙到地位，被公認是勇敢、維護國家的社團。

明祚三百年期間，大體上白蓮教不介入政治，官方未予以承認，也沒有取締（編按：朱元璋因出身會黨，對於祕密社團頗有顧忌，故制定嚴厲的法律鎮壓。但明英宗之後政策轉而寬容，民間教門林立）。然而，天啟年間（西元一六二一至二八年），白蓮教支持徐鴻儒作亂。它為何參與反天啟皇帝的亂事？原因不詳，但是必然與某一程度的愛國情操有關：中國當時陷入乾旱、饑饉，天啟帝的法統天命動搖。北方入侵者也激起動亂，天啟帝在戰役中陣亡。（編按：徐為大乘教〔原名聞香教〕眾，起義後即自立為中興福烈帝。白蓮教是否予以襄助，則有待考察。）此後多年，騷亂頻仍，白蓮教卻一直蟄伏不動。一六四四年，明朝覆亡於滿人之手，清祚綿延到二十世紀。

有關白蓮教的下一項文獻紀錄，見於清朝第二任皇帝康熙於一六六二年頒發的一道上諭，把祕密社團和佛教、道教等同視之，均予取締。佛寺、道觀均被封閉。道教徒被貼上迷信的江湖術士標籤，道士販售符咒，一旦被抓到，立即處死刑。康熙可謂自陷絕境，他雖然統領全中國，同情明朝的人民卻為數不少，終滿清一朝勢力不衰。後來的好幾道上諭，對百合會、聞香教、渾源會和洪門等祕密社團一律取締。這些祕密社團走入地下，成為支持明祚的逆臣集結之地；它們之間相互結盟，發展出共同的儀式、祕密記號和切口。

白蓮教的名稱慢慢消失。然而，它似乎並未死亡，只是不斷發展演變，或和其他祕密社團融合。最後一次聽到白蓮教的名號，是一八一四年北京皇苑內宦官作亂，據傳是白蓮教在幕後唆使∣也有一說是三柱香會、白羽會、天理教（八卦教的一支）唆使，其實它們都相互關聯。這場亂事由李文成和林清策畫，得到若干太監協助，呼應河南和山東的亂事。忠於皇室的太監敉平了內廷之亂，但省裡的城鎮遭亂軍占領，官員遭殺戮，爾後清軍才敉平亂事。河南滑縣兩萬人民雖然大多數未參與亂事，全數遭到屠戮。這是白蓮教最後一次公然發起亂事，不過它並未就此滅絕，只是參與其他團體的亂事而已。到了一九○○年，它在華北仍然存在，信徒禁絕菸、酒和鴉片。

白蓮教逐漸演進，改稱為三合會，把世界看做是天、地、人等自然界三大力量的結合。三合會早年用在儀式或作戰時的旗幟，都有個三角形記號。在華人以外的世界，一般都以此一名字和記號，稱呼華人所有的祕密社團為「三合會」（Triad）；華人則用其各自的名號稱之，或者是統而稱之為「黑社會」。

洪門究竟確切成立於何時，今日已不可考。它可以說是由許多團體集結發展而成的一個組合。十四世紀時雖然已有一個相同名字的組織存在，洪門極可能是在一六七四年（清康熙十三年）才成立，到了一七○○年已經勢力牢固。洪門活動重心在廣東和福建兩省，特別是廣州。起先，它以宗教為主，拜關帝，而今關帝已被許多祕密社團尊為聖神。洪門為了避免清廷鷹爪滲透，經常變換名稱。

毫無疑問，有一個人物奉大明正朔進行反清作戰，他就是著名的海上英豪鄭成功，西方人習稱他為「國姓爺」。鄭成功在他的家鄉福建省，勢力鼎盛。他在軍事上雖然屢次告捷，終究還是被清兵逼迫退台灣。鄭成功於一六六一年率兵驅逐在台灣屯殖的荷蘭人，建立反清復明基地，進而爭取已移民到菲律賓的華人支持。但隔年他死時僅三十八歲，壯志未酬。有些人認為洪門是鄭成功創立，其核心價值來自中國兩部著名小說，一是《三國演義》，一是《水滸傳》∣後者描繪嘯聚在梁山泊的一群亡命之徒的故事。不過，這個說法並無法證實。

康熙之子雍正繼位（一七二二至三五年），更加強化其父的禁令，下詔取締各祕密社團，包括百合會、白蓮會和天地會（這是洪門最常用的別名）。洪門以天地會之名，揭櫫其道德意識改革之目標，推行宗教信念、鼓舞漢人民族意識，創造出三合會史上最著名的一句口號∣反清復明。

三合會真正的歷史起源可以追溯到雍正朝。關鍵事件乃是少林寺之毀，不過，其確切日期迄今無定論。少林寺僧人是高超的武略家，武功卓絕，協助皇帝征服西魯國。然而，當他們打敗西魯之後，卻被視為政治上的威脅，走上和一千五百年前赤眉同樣的命運∣狡兔死，走狗烹。我們將在本書第三篇詳述，三合會如何以此一事件演繹其歷史和傳承。

其他的亂事起起伏伏。一七六一年，乾隆皇帝下詔取締洪門、明尊教和白雲教。一七七五年，白蓮教劉松糾合會眾起事，亂事一直延續至一七九四年。在劉之協率領下，這支部隊橫行華西，並且擁立王發生，宣稱他是大明皇室後裔。這場亂事進行了十年之久，死者成千上萬，朝廷國庫為之空虛。王發生後來消失無蹤。同時，另一個洪門會眾王倫亦於山東起兵，死者上萬，王本人則被捕，處以極刑。
然而，洪門繼續存活下來。

第二章　天地會
到了十八世紀，天地會發展十分順利。這個祕密的地下政治組織，在矢志反清復明的漢人知識份子領導下，藉由宗教性質的儀式結合在一起。雖然許多人當它是個政治組織，其實它更接近今天在香港及全世界各地華人社會常見的宗親、會館組織。這些宗親、會館組織成互助、交誼社團，現今經營醫院、孤兒院、寺廟、學校、老人活動中心及其他種種慈善活動，在特定節日向各界籌募經費，也接受樂善好施的生意人捐助。

天地會就是這樣的組織。中國人民的生活最多也只能以艱苦來形容。在滿清統治下，漢人結結實實受到貶抑；根據大清律，男性漢人必須剃頭紮辮以示臣服。農村經濟就在大小災難交乘而至之下熬過，中國的邊界也向外擴張∣滿洲人是擴張主義的殖民主。同時，中國人口大幅成長，未開發地區逐一開墾，終至所有可耕之地全告飽合。中國人口過盛的大問題（迄今仍是全球最巨大的社會和生態環境問題），也因清朝歷代皇帝要求農民墾地務農，維持農業經濟，而益發嚴重。

農民若是沒有土地，或是找不到工作，就陷入絕境，必須向天地會這類以協助弱勢族群為職志的社團求助。土地壓力日增，農民被迫外移，離鄉背井。一旦移到異域，身為異鄉人，他們集結起來自保和互助，或者在業已存在社團的地方，他們就加入了組織。歷史就這樣重覆！彷彿周朝年間，根據姓氏、宗族和出生地為基礎，出現許多照顧自身利益的組織。華南地區在人口移動的初期，仍有土地可供開發，移民不僅建立兄弟互助組織，也組建自己的村莊，有些還築牆圍柵以抵禦外來威脅。

天地會出現之時，正是祕密社團如雨後春筍萌生的時期。其創會人出身福建省漳浦縣，徙居四川，與當地一名道士結盟，成立一個今天名字已不可稽的互助社團。後來，他們把這個社團又遷回福建。另一名和尚萬提喜（編按：僧名提喜，俗名鄭開）加入，在雲宵縣高溪村觀音亭落腳，吸收了三名信徒。他們又吸收更多從徒，把組織延伸到福建各地，再渡海到達台灣。由於民眾遷徙，這個組織擴張到廣東、廣西省，會員已涵蓋三教九流，有商人、苦力，也有儒生、不識之無的農民，以及僧道。有些是外地移居者，也有人是本地居民。天地會成為社會整合的重要媒介，把形形色色的人結合在一個共同目標之下。

做為互助組織，天地會不只擔保慈善性質的支援，還給外來移民提供認同功能，適時保護他們，在華南各地廣設社會安全網絡，成為會員的「會館」∣來自同一縣府的人，群聚其下，組成同鄉會館。對於華人來講，能夠追本溯源到本鄉本家，極具文化和精神上的意義：許多海外華人，今天即使生長在異鄉他國，仍然懷抱著「歸鄉」之夢，即使只能歸葬故園，和祖先同一墳地，也是好的。對這些離鄉背井的農民而言，會館的功能萬千，它是社交集會的場所，也是臨時棲身的住所，更是營生餬口做生意的地方，同時亦辦理貸款，形同原始的銀行體系，流通資金。會館也協助成員媒合親事，料理喪葬，代辦旅行車（機、船）票和各式文件，管理本身擁有的物業財產，同時也像同業公會組合，規範生意往來規矩。總而言之，會館就像一個社會性的公司，在自設的廟寺向會館供奉的神明膜拜頂禮時，向事業有成的成員收取捐款。

天地會比起一般的會館較為開放。它沒有那麼嚴格限制入會資格，但也提供同樣的服務功能，並於提喜畫像前舉行宣誓儀式入會。所有的會員都得立誓效忠本會、奉行宗旨，保護同袍會眾，並介紹新丁入會以壯大陣容。一旦入會，會眾都獲頒（通常印在棉布或絲綢上的）花帖做為會員證明，會裡的祕密，如手勢信號、切口祕訣和祕密的禱詞祝語，也就傳授給他知曉。

＊天地會很快就成為華南各地「械鬥」的工具；事實上，有許多天地會的分支組織也是純以械鬥為目的而成立。各個不同宗族或會館集團，演變成持久性的暴力社會衝突，延續到十九世紀，成為清廷揮之不去的治安夢魘。

天地會的資金來自許多源頭。向會館自設的寺廟捐獻現金，從置產收租，放款收利息，但是最大宗來源仍是會員上繳的會費。新會員不僅得繳交入會費、常年會費，還得向介紹入會人捐款。在會裡居於相當職位的人，因為有權介紹別人入會，得以享有穩定收入。會費和捐奉約略等於一個普通農民的一個月所得：一八○八年，在台灣的入會費高達兩塊銀元，可以買到一頭耕牛！在有些省分，會員必須另外繳交常年會費，才能拿到花帖。因此，會員不僅因入會得到保護而有利，也因介紹別人入會得以彌補自己的支出，可轉而收受捐款。

因此，原本天地會成立的諸多宗旨之一是保護其成員不受勒索，卻出現了榨取本身會員的現象。從此之後，距離犯科作姦也就不遠了；到了十八世紀末期，在台灣和廣東有若干天地會根本就是以行搶為目的成立的黑道兄弟組織。他們不搶自己的會員，只搶敵對的宗族和社團之成員，而且往往以械鬥為名進行搶劫之實。這又成了入會的另一個誘因：入會以免被搶。

此外，天地會也接受政治層面的任務。這是社團領導人有意識的抉擇，可是仍涉及若干犯罪行為。早在一七六七年（乾隆三十二年），天地會第一次起義的領導人盧茂，就積極吸收會眾入會；在他們宣誓入會之後，獲悉將要劫掠地方官署的倉庫和財庫，以及仕紳、地主的家，好籌集反抗清廷的資金。用不著說，盧茂在這上面賺到錢，光是收取會員入會費，又在劫財上分到利潤。這場起事於翌年，奉宋室後裔趙良明之名義發動，但遭到朝廷敉平。

一八二○年，廣東某個天地會組織攻擊和他們作對的若干村落，又掀起動亂，朝廷派兵介入。實際上，絕大多數這類自命的政治革命，其實無非就是械鬥罷了，或是誇大不實的官方紀載，根本與「恢復明祚」毫不相干。

一八○七年，在另一場亂事之下，清廷頒布上諭取締一個「天后會」，據報，它涉及若干犯罪活動。朝廷派兵進駐華南，與天后會會眾交戰。其實，這是謊言。統率部隊的將領揣測上意，向皇帝稟報喜聽的消息，隱瞞真相。然而，皇帝曉得真相：這些祕密社團已藏身到諸如暹羅、交趾支那，甚至北方的朝鮮等地。因此，當局再次重申前令，剿滅這些祕密社團。主司官員聲稱已經把每個成員誅殺殆盡，這又是另一次的虛報真情。光是要誅殺每個成員，起碼全國人口要殺掉十分之一，因為宣誓加入天地會的老百姓已經到了數以萬計的程度。

天地會沉寂了幾年，到了嘉慶年間又以各種不同的名義復出，然而，此後天地會大多數活動局限在廣東境內，尤其以省會廣州為主要基地。這時候，它又自稱「三河會」∣此名頗為恰當，因為廣州正位於西江、北江和東江三條河流匯流之處。既然以廣州此一主要港埠為基地，不久它就擴張到今天爪哇、馬來西亞等地華人移民社區，甚至遠及印度、錫蘭等地。

天地會愈是成長，清廷就愈加努力要敉平。但是，清廷未能成功。要和祕密社團交戰，難之又難。祕密社團在壓力下，益發轉入地下，其成員愈來愈成為社會邊緣人，鋌而走險，成為危險的不法之徒。

第三章　三合會的誕生
天地會由福建向外移民者建立，並不獨特；廣東人也有自己的社團。商人、碼頭裝卸工人、帳房、文員、洋商買辦、農民、木匠、中藥師傅、醫生等等，各行各業都有社團，往往也居於地下祕密結社性質。當局把它們全當做有滋事的潛在可能，因此它們多數也弄個合法門面掩護。除了合法的社團之外，那些海盜、劫匪或專業黑道份子，利用包括天地會在內的這些組織，掌控賭博、勒索、保護，甚至綁票的行當。由於若干天地會已經淪於黑道，不久所有的社團統統腐化了。

黑道兄弟組織財源廣進，除了入會費、賭博及其他犯罪所得之外，從十八世紀末期起，又從鴉片買賣大發其財。鴉片在中國絕對不合法，但是洋商，特別是英、法、美國的商人，透過開放和洋人通商的澳門、廣州等口岸，大量進口。中國生意人立刻和洋人掛鉤，行賄、打通關節，直達省級督撫大員。毒品登陸工作由犯罪組織或舢舨、帆船公會負責，他們已買通派在各地衙門的河官或文官。從商人棧房配銷出去的工作，通常交給職業歹徒經手。那些不參與毒品交易的黑道，則以行搶，或向運毒上岸的船隻收取保護費，開闢賺錢蹊徑。

和許許多多難以計數的宗親會、同鄉會會館一樣，這些團體也是各自獨立，並沒有一個中央委員會可以節制大家。不過，卻有一個俗用名詞可以涵蓋他們：洪門兄弟。這個稱呼具有重大意義，因為它得自明朝開國太祖皇帝（譯按：洪武皇帝）；此名經常出現在佛教預卜吉凶的經文裡，做為冥思符咒之用。「洪」字既神祕又神聖，以致大家罕把它掛在嘴上，而是把這個字分解開來。洪字左側為三點，底部兩撇形似漢字八，正中一橫代表一，右上方則為二十。為了避諱，洪門兄弟就說 3 ∣ 8 ∣21或 5 ∣21。

中國的祕密社團通稱為「會」或「教」。當局則另外給它們取名為「邪教」、「偽教」、「教匪」、「淫教」和「妖教」。所有的會、教，在政治上都屬於異議份子，不論他們還搞些什麼其他活動，這些團體統統反對皇帝的威權。領導人的權力，取代了皇帝的威權，成為最高的絕對威權；會眾不僅因為立下重誓而效忠領導人，更往往因為出自同宗、同鄉而效忠領導人。有些三合會乾脆就以家族自居，而不稱為會。

在許多事例上，尤其是海外華人地區裡，「會」成為社會的主導力量。官方公權力微弱的地方，會就擔負起其功能。他們設立自己的法庭，審判自己的犯規違紀者，罰鍰、毆打或行刑處死；遇有爭端，進行仲裁；見證婚事和生意契約；執行社會福利活動；華人地區和地方官署之間發生衝突時，出面做中間人折衝；一旦遇到急難事件，也出來賑濟撫卹。

然而，整體而言，他們還是殘暴的非法之徒，打著「劫富濟貧」的旗號，打劫、殺害和敲詐地主與商人階級。這些人稱不上羅賓漢。他們攻打衙門官署、皇室上貢軍隊、政府店舖、皇室漕船，甚至攻打軍營、監獄，拯救同袍；但是，劫奪而來的戰利品大部分都送進會本身或領導人的金庫去。

偶而，老百姓不堪其擾，也會反搫，只不過相當罕見。原因不在三合會勢力強大，怕它報復，而是因為受害人（還有許許多多民眾）相信，三合會具有近乎神聖的權利去為所欲為；他們以宗教號召組成，植根於中國歷史與傳統。《水滸傳》英雄聚義的故事膾炙人心，使得三合會沾染傳奇色彩，在中國這樣的國家，傳統具有極大的影響力。

這些會的異議不僅表現在政治層面，也呈現在宗教層面。他們的宗教觀基本上仍以儒家思想為主，但是與正統的儒家思想不同者，在於他們又把佛、道乃至若干異教教理，和儒家思想混雜一起。這些祕密會社的儀式上，神靈與妖魔、先知與卜卦者、術士和聖賢、風水和招魂，全部都和道、佛思想混在一起，藉由這個宗教思想大雜燴，保證會眾永生和來世幸福。

三合會既重視宗教面，又追求永恆的幸福，對於構成會眾主力的農民，極具號召力。只要會能夠加強組織的此一宗教、神祕色彩，就愈發有吸引力。三合會的集會總是挑在深夜舉行，神靈充斥的時刻，地點也儘可能挑在人煙稀少的山嶺，避開農業社會朝廷勢力可及的平原和谷地。當然，夜影可以隱蔽集會，高地往往也是林木森森，難以接近，且人跡罕至，不過這些都不是重點。重點是神明居住在深山，追求永生的人必須進到山裡，設法與神明溝通。迄今，三合會的最高領導人依然被尊稱為「山主」！

隨著十九世紀時序推進，三合會開始吸引更廣泛的成員加入。除了傳統上不滿朝廷的儒生、農民之外，新社會層級也紛紛入會。商人出於防範被搶之考量而入會。衙門官員為了增加收入而入會（中國文官薪水向來不高，官員為求藉助其他方法增加收入而入會，遂導致貪瀆成風）。解甲軍人也加入，原因是只有發生危機，才會徵召軍人入伍，一旦亂事稍靖，他們就解甲歸田，若是無田可歸，即淪為流民，而流民是可以被當局處死的。十九世紀初期起，中國逐漸開放口岸與西方國家通商，廣州、廈門、福州、寧波、上海和香港等沿海口岸，湧進大批外地人口。這些新到人口，絕大部分是鄉村農民，離鄉背井，脫離了熟悉的生活環境。唯一能夠提供他們安定的因素就是祕密社團，於是乎他們成群結隊被吸收入會。

許多商人和地主之所以加入三合會，其動機卻不是購買保險；他們把三合會當做是本身增加財富的工具。簡單地說，他們投資在三合會的活動上，出資協助綁匪、提供武器和匿身住所，指認可以勒索大筆贖金的肉票對象，藏身朝廷偵測情報，積極從事鴉片生意，賄賂與他們交往的官員，或藉由名下合法事業協助銷贓。加入三合會，或與三合會配合，人人發財。富人加入三合會，是個重要關鍵。現金流通一直是個大問題，光憑入會費根本不足以支應開銷所需。三合會其實挺像金字塔式的老鼠會，必須不斷擴張，才不會崩潰。到了一八九○年，富人參與三合會的活動已經大到成為中國開發中的經濟結構上一個主要成分。

總而言之，三合會和所有的人統統脫離不了關係。對清廷統治者而言，他們是最難纏的異議份子，危害社會秩序，襲擊各地防軍，不斷煽動叛亂。對農民而言，他們是英雄，保護、支持農民，給予農民認同的對象，經常也給予農民工作機會。對於富人而言，三合會猶如心腹之刺，但同時也是可以用來發財致富的工具。對宗教界而言，他們雖是異議份子，卻維繫住宗教的生命。對會眾而言，他們是精神和物質可以改善的依靠，符合自利的安全環境。

符合現代意義的三合會，首樁發起的亂事發生在一七八七年的台灣。林爽文在彰化東方山區發動反清戰事。一八一四年（嘉慶十九年），三合會領導人被捕處死，因而爆發第二起亂事。第三起亂事發生在一八一六年，清水教擁立某王室後人，但旋即遭官方逮捕，處以極刑。翌年，廣州一場亂事遭到官方敉平。直到一八二七年，清廷又有一場勝仗，自信大有斬獲，當然這是錯誤的認知。三合會就像八腳章魚，只是斷臂求生罷了。咸豐年間（一八五一至六一年）廣西省在李立廷等人領導下迭有亂事，造成朝廷大舉清剿，數以千計的三合會眾被迫四散逃亡。 到了十九世紀中葉，三合會已成為勢力龐大的另類次文化，徹底融入中國社會，針對朝廷官府的不公不義打抱不平，成為一股莫之能禦、無可取代的勢力。

第一篇　龍的祖先第一章　移民到異域 今天，大約有六千萬華人居住在中國境外，占全體華人的百分之五；除了早先淪為奴隸及後來自願外移的非洲裔黑人之外，海外華人是散居外地最大的單一少數民族。全球每個國家幾乎都有華人定居，但他們並不是動見觀瞻的一個國際族群。不論是出於天災或政治動亂而自願外移或流亡出國，海外華人大多悄悄定居，即使在若干國家已經是經濟生活的主力，依然低調地維持本身的民族認同和文化認同。只有在東南亞地區，華人已成為最大的少數族裔，人數甚至已超過當地原住民，才使他們受到矚目。然而，不論這些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