層層疊疊的積雨雲，就像孩子們最愛的棉花糖，是亞熱帶台灣的天空特色，雲朵總是一層一層，一疊一疊，在高空中逐漸對流長大，向著天頂膨脹，宛如天空中另外一座城市，儘管已龐然巨大，卻仍然不斷貪婪的向上發展，彷彿天空無盡，就該如此咨意成長，直到水氣堆積成漫天灰雲，一陣響雷後，漫天雲朵化身午後喧嘩的雨水，在落地後等待下一回蒸發，再次成為自由飛翔的白雲。
這日早上七點半，從林桑房間的褐色木窗望向天際，才一大早，天空中已有數朵積雨雲，不知多久後會堆疊滿天際，在午後下起大雨。
這間老屋是民國五十多年時，林桑以紅磚灰瓦所蓋下的二層樓房，歷經多年居住後，屋子依舊保持古舊風味，屋樑榫接的木作，在經歷多年的颱風與地震後依然健壯。屋內一角，林桑房間的褐色老木窗外，粉色的扶桑花正在窗台一角伸吐花蕊，在早晨薄陽下晃蕩。一隻黑棘蟻在粉色扶桑花花瓣邊緣爬行，爬上花蕊後，隨著微風吹過而掉落綠葉上方。一隻柑橘鳳蝶正緩緩飛過紅磚圍牆，在院內的一小叢的柑橘葉上產卵，隨後再次翩翩飛起，飛過圍牆再飛上天空而去。柑橘葉片下方，多日後便會生出吃著綠葉長大的毛蟲，結蛹化身為鳳蝶的那日，便會從牆內再次飛出牆外，尋求生存的機會。
現代的台灣已高度都市化，不分都會或鄉下，只剩老房子才能擁有一個小小露天庭院。對這些昆蟲來說，這小小庭院也是在人類都會中細密探尋，躲過鳥兒獵食和車輛撞擊後，才能暫存的棲身之所。
晨光穿過庭院內的花葉，再透過碎花毛玻璃窗，映在林桑房間窗台邊的洗石子牆上。微風正透過紗窗，吹得窗台上一盆鐵線蕨隨風的節奏輕輕擺動；木窗邊一張充滿刮痕，但始終擦拭乾淨的老木桌上，擺著一個早已停產多年的日本松下電熱水壺，桌上粗胚質感的陶杯正被日光照出薄影，杯影隨太陽升起而緩緩搬移，彷彿杯影是個日晷，時間已從這裡，走到那裡。
年近七十五的林桑，此刻正緩步走入廚房的窗光中，側光照出他臉龐的暗處，一雙如醃漬菜物般發皺的手掌，拿起抹布仔細擦拭五斗櫃，輕拍抹布後激起的塵埃，在透過毛玻璃窗的光束中細細漂浮。
廚房的米色灰牆面上，掛上總是嚓一聲撕去的藍字日曆，日曆時值四月初，春末夏未至，冷暖交替的季節間，林桑方才擦拭完廚房的東芝電鍋，這可是比大同電鍋更早就在使用的款式。電器貿易是林桑尚未退休之前的工作，當年的林桑進口日本電器進入台灣販售，直到成為地區代理商。對林桑來說，這些昭和時期就發展成熟的日本電器，彷彿早已成為傳家之物，只要日日擦拭保養，便能持續再使用數十年。
清掃已是林桑多年來的老習慣，就連他的兒孫也不全然知曉，為何林桑總是猶如偏執狂似的清掃，彷彿要將屋中所有塵埃都擦拭乾淨，永遠將物品保持在出廠那日。對子孫來說，總認為日本時代長大的人，都保留著年輕時受日式「斯巴達教育」後的固執，更何況林桑退休後沒事做，老人能有事活動筋骨最好，說來這潔癖性格反而能保持健康，子孫們也樂觀其成。
只是對林桑來說，擦拭、清潔與抹除，將灰塵與髒污帶走，方才能「如舊」，林桑總如此體悟，深知人生在世，物品並不需常常更換，只需不斷保持它最初的模樣。無須「更好」，只因「如舊」便已是自己人生中的「最好」。
林桑總是在清晨掃除家屋後，緩緩走回來木桌前，按下松下電熱水壺的開關，燒出一壺冒出汩汩蒸氣的沸騰熱水，噗嚕沸水聲冒起後，緩緩將沸水倒入茶壺中，茶葉在沸水中翻滾，茶煙蒸騰散在家中四周，林桑再輕輕將茶湯倒入陶杯中，讓香氣緩緩散逸，看茶梗在陶杯中浮浮沉沉，這時刻，林桑總靜默躺坐老藤椅上，閉起眼感受茶香，一旁窗光打亮林桑臉上的輪廓，煙氣飄過他宛如山脈起伏的臉龐皺紋。
木桌前有張林桑最愛的老藤椅，隨時間老去而岔出的藤蔓纖維，已被老師傅以刀具修整乾淨，將凸出的藤蔓壓回藤椅，重新上膠黏合，將粗糙面打磨光滑後再上漆，坐上去一切安穩如舊，僅留下些許修飾的痕跡。對子孫來說，林桑總在打掃後，靜靜沉沉地坐在老藤椅上，晨光透窗照映林桑的臉龐，像是一張守在角落的油彩畫，安靜到有時讓人忘記他的存在。
鈴──電話聲突然鳴響，在寧靜早晨宛如雞啼響亮。林桑起身欲接，還在讀幼兒園的男孫阿明也早起，正在客廳玩模型飛機，突然早晨電話鈴響，阿明的一雙小腳便在洗石子地板上跑出咚咚響，搶先在林桑前接起電話。
「喂──找誰？」阿明一雙大眼睛眨啊眨，但是話筒中傳來老邁嗓音，接連冒出阿明聽不懂的外國語。阿明皺起眉，只能先問起。「啥？」、「什麼？」、「Who are you？」，年紀尚小的阿明詞語用盡，卻還無法溝通，趕緊呼叫身邊林桑。
「阿公，一定係你的朋友啦──緊來接喔。」
阿明這小孫子喜歡先接起電話，再交給全家人，彷彿自己是全家人的電話總機。林桑緩緩走來，一手撫著阿明的頭髮，順手接過電話，只想著，或許是住在台灣的遠親，也或許是日本當年作生意的朋友吧，只是當林桑聽見電話中女子的老邁嗓音後，卻突然面色凝重，說不出一句話應答。
阿明仰頭不解，林桑到底聽到什麼，表情變化真快，阿明便拉了拉林桑的衣襬，仰頭問起：「阿公，是啥郎敲來的電話？」
對阿明來說，他聽不懂林桑隨後連串的日文，只能明白林桑回覆時輕聲的「嗨……嗨……嗨……」，便是日文的「是」而已。
一會兒過去，林桑心事重重掛上電話，忍不住喃喃自語。
「我揣伊遮爾濟年，總算予我揣著……」
「阿公，你要找誰？」阿明從沒見過林桑這般沉靜的神情，便又抬頭追問：「阿公，是你住在日本的朋友打來的嗎？」
「這不是日本人，是韓國的朋友。」林桑將電話慎重掛好，喀啦一聲，對著電話深思些許，轉過身，走回自己房間去。
「阿公，韓國人也會說日文嗎？」阿明跟上林桑身後，雙手放在背後，學阿公腳步緩緩踩向前。
「韓國以前也給日本統治過，那時候的韓國人都會講日文啊……」
對阿明這代的孩子來說，阿公口中的過往實在太遙遠，說成故事都像天方夜譚，阿明也沒太大興趣，只是跟隨林桑回到房間，看林桑仰頭望向小窗外的湛藍天際，沉思些許後，林桑便回身打開一旁的木衣櫃，將木櫃中整齊疊好的老西裝移開，將一本本泛黃的相本拿出後，才將櫃底的一個方鐵盒拿出來。
「阿公，這是什麼？」阿明趕緊湊上，想看清楚阿公珍藏在衣櫃底的鐵盒。鐵盒外表古舊但依然保持漆面良好，彷彿卡通中才會出現的「寶箱」，還以為裡面藏著什麼神祕物品，讓阿明一雙眼睛好奇地骨碌轉。林桑小心翼翼將鐵盒放在木桌上，細心的打開蓋子後，拿出其中一個用白布巾包裹的物體。
林桑深屏息慎重，將白布巾層層掀開，裡頭包著一個直徑十來公分的指針時鐘。時鐘表面的玻璃清澈映出反光，看來是陳舊老物，狀態卻保持的非常良好，一點也不覺得老態，只知道指針時間為七點四十五分，但舊時鐘沒太多功能，分不出是清早還是夜晚。
「阿公，這是啥？」阿明實在好奇，仔細看桌上這老時計，比手表大，卻比牆壁上的掛鐘小上許多。一不小心，阿明的手指便在玻璃面上按出指紋，林桑便拿起一旁的絨布細心擦起玻璃面，將方才阿明沾附上的指紋給擦去，確保這時鐘乾淨如昔。
「這『時計』喔……已經五、六十歲……」林桑想開口，卻又欲言又止，沉入長長的靜默，宛若雕像般站立許久。
阿明不知阿公為何突然安靜下來，不解地看向錶面玻璃，映著林桑不語的臉龐。
阿明並不知曉，林桑靜默凝視這「時計」的玻璃錶面時，耳際正響起往昔時鐘的指針喀喀噠噠聲，彷彿朦朧恍惚間，耳中汩汩冒出女子們的幽微哀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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