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香港人的故事反思台灣?!
我們是否對於切身的國家社會問題視若無賭、冷漠以待?
我們又可以有什麼「核心價值」傳給下一代?
最敢於批判敏感議題的華文作家陳冠中,書寫「香港人沒有故事」的故事,叩問香港當代與未來危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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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八年七月一日,香港回歸中國一週年,放假一天,什麼都沒有發生。
你們大致猜到是什麼回事了吧。香港回歸一週年那天,我跟朋友像平常一樣吃了晚飯,大夥要去紅酒吧,我以不能喝酒為理由,獨自先回家。我已約了一個經常應我召的妹妹,在家門口等我。
有人說,香港人可能從來只會記得風花雪月的韻事;他們不要有「根」,不能在「同一點留得太久」,他們永遠只做「第二把手」、「打工皇帝」……
我們都是國際資本的香港的雇傭兵。
為誰?無所謂。
為何?錢是重要因素。
我們喜歡自己的專業形象。我們只愛自己。
一瞬之後,什麼都沒有發生……
作者簡介:
陳冠中
華文作家,香港大學院士,香港書展2013年年度作家。2009年小說《盛世》已譯成十三種外語,2013年小說《裸命》也已譯成多種語文,2015年小說《建豐二年:新中國烏有史》獲得「紅樓夢獎」第六屆專家推薦獎,並獲選為台灣「文化部2001-2015華文長篇小說20部」。上述三部小說皆入選《亞洲週刊》年度十大中文好書小說類。
其他著作包括小說《什麼都沒有發生》、《總統的故事》,小說集《香港三部曲》及文集《我這一代香港人》、《或許有用的思想》、《事後:本土文化誌》、《城市九章》、《移動的邊界》、《馬克思主義與文學批評》、《半唐番城市筆記》、《香港未完成的實驗》、《香港的光榮年代?》、《中國天朝主義與香港》、《活出時代的矛盾:社會創新與好社會》,以及《是荒诞又如何》等。
1976年創辦香港《號外》雜誌,曾在1980年代製作多齣電影,並於1995年參與創辦台灣超級電視台。曾於2008年至2011年出任國際綠色和平董事,現居北京與香港。
相關著作
《建豐二年:新中國烏有史》
《盛世》
章節試閱
香港回歸中國一週年那天,我午後起床,確定一下自己身在台北,開始了應該沒有什麼發生的一天:沒有要做的事,沒有想做的事,沒有約會,沒有壓力,沒有對自己或他人的承諾。心情,說不上好壞,沒有事情可以影響我的心情,在我悉心安排下,什麼都不會發生在我身上,就算發生什麼,我也不在乎。到了這個境界,我承認是我的一項成就,幾乎用了一生才換回來的自由。晚飯後,我發覺自己被送往醫院,說不定有生命危險。本來,這樣的時刻正好證明我一生的安排是對的,無牽無掛,人不欠我,我不欠人,最合適隨時死亡。可是,白天的時候,我想到一個主意,頗自鳴得意,只需要回香港一次花兩天時間就辦好。可是,現在沒來得及安排就出狀況,那主意卻在我腦中,不肯消失。加上倒在地上的時候,突然想起兩件瑣事(我的七百瓶紅酒和六隻鑲鑽黃金表),我發覺我的人生安排不如自己想像中乾淨,說不上是遺憾,甚至算不上是未了願,只是,本來可以乾乾淨淨的死亡,為了一個不錯的主意,和兩件未處理的瑣事,令意識尚未完全消失的腦海沒有辦法安靜。
我有過兩次接近死亡的經驗。第一次其實不會死,但當時年紀小,在沒有旁人指導下,我以為我會死。第二次在非洲奈及利亞,是真的會死,那子彈是衝著我的頭而來,還是故意射不中,我永遠不會知道。事情發生太快,死原來可以很突然,也可以很突然知道自己活著,要的是一線之差。兩次的經驗,並沒有讓我學會死亡,我完全被不錯主意和兩件瑣事控制,它們在我快消失的意識中轉來轉去,像一群盯上了我的蒼蠅,繞著我耳朵打圈。
就算像我這樣一個在香港長大、並不算特殊的香港人,也總有些事情,不是三言兩語能說得清楚。好像那個不錯主意和兩件瑣事,要交代得稍有紋路,就得回到十幾年前,甚至更早。若要完全說清楚,那根本不可能。若要找一個時間上的切入點,我會選一九八四年,即中英簽署聯合聲明的一年。那聲明跟我沒有什麼關係,只不過一般人習慣用一些事件來標誌日期。和我有關的是一包黃糖,沖咖啡用的那種。
我同父異母的妹妹寶怡喝的是即沖咖啡,放的是三顆太古白方糖。我記得是八四年夏天,從我身上穿的亞曼尼上裝,應知道我不可能是一個行船的,不過在寶怡小時候,我告訴她我是水手,而我也確實在太古船上待過三年,所以,寶怡一直以為我之所以經常不在香港,是行船去了。那天我回到家(寶怡和我叫那地方做宿舍),我左手綁了繃帶,滲出乾血跡,看上去聯想到操勞工作如絞鐵鍊之類,一種水手受的傷。我開門進宿舍,寶怡正準備出門,是往啟德機場坐飛機。她在旅行社做導遊,經常帶團外出。她問我從什麼地方回來,我說西非,她點頭說收到我的明信片,現在趕時間馬上要走,這回去埃及。我說,去吧,我自己搞定。她就走了,連我的手傷都沒有過問,一點不囉嗦,硬邦邦,像男孩一樣俐落、乏味。寶怡是香港女孩子的某種典型,我記得自己想過。
我走進自己的房間,把我的古奇手提過夜袋放在床腳,再把同牌子的西裝皮套袋小心的擱在手提袋上。光是兩件名貴行李,已跟陳舊簡陋的房間不配襯。我為什麼還要回到這裡,我應該住進五星酒店去。
寶怡和我從小並不親密,她在我生命中不重要,而我對她的影響,也只有一種可能:我行船的初期,偶然學別人樣,買了一張明信片,不知道寄給誰,突然想起當時仍在念初中的寶怡,就寄了給她。以後每次泊岸,都慣性的寄一張明信片給她,也等於通過她向家人交代了我的行蹤。後來我不再行船,又不想費唇舌說明我的新工作性質,反正還是到處走,就繼續寄明信片,所剩無幾的家人都以為我還在船上。她們從未回信,或請船公司轉信,這樣的極小化安排,很明顯是恰到好處。只是寶怡卻養成一個習慣,把明信片用鞋盒裝起,整整好幾盒,就放在衣櫃頂。後來寶怡做導遊,有可能是受了明信片的影響,她從未跟我說起,我從未問她。不過,我知道她是真的喜歡旅行,尋幽探祕,拍照留念,而我是不看風景不訪名勝,更沒興趣探險。每到地方,我做我專業的事,賺錢、住五星酒店、享受那邊世界能提供的最好美食、紅酒、女人,一切錢能買到的東西。
父親過世後,我才搬到現在這房間,好像領回自己的失物。我偶然才回香港,欲堅持占著大房,而繼母和寶怡只得擠在另一較小的房間。直到繼母去世,寶怡才有自己的房間。八四年那天我脫掉上裝躺在床上,感到自己占有欲的荒謬,我那時候已經習慣把身邊所有事情安排到不放在心上,卻去留戀一間破房?我決定下次回港,應像去了陌生地一樣,住入五星酒店。我並決定把房子賣掉,與寶怡一人一半分家,從此乾乾淨淨。就那個時候我強烈地想喝好咖啡。我的哥倫比亞咖啡豆粉在手提袋內,過濾壺還在廚房,而正如所料,並沒有晶狀黃糖。
或許我真的太閒,願為了一杯咖啡的完美而奔走。我從加拿芬道轉堪富利士道,走到彌敦道的一家連鎖超級市場。那是個星期一的下午,顧客不多。我走到賣瓶裝即沖咖啡的位置,在貨物架的下方,找到咖啡黃糖。我彎腰去拿的時候,聽到架子的另一邊,一名女子在說話,雖然說的是廣東話,腔調卻不是香港的,一聽就知道是新從廣州來的。她字正腔圓、語調卻平和地說:六點正起床,連忙洗臉漱口,然後去燒水,父親六點半起來就要喝新鮮泡的茶,菲傭起來煮早餐,她就換衣服,六點五十分送小學二年級的姪女上體操特修班,因為學校太近,步行不到十分鐘,所以才要她親自送去。一個人回來,叫醒另一個念小四的侄子,等他吃早餐,送他去金巴利道坐學校包車。九點陪父母到公園散步,十點送二老回家,再由她負責去菜市場買菜,回來交給菲傭煮中飯,十二點十五分去接姪女回家吃飯,隔日兩點半陪父親去複診,四點半在金巴利道等侄子校車到,順便買新出爐的麵包,回家幫侄子補習到六點,吃晚飯後,全家人看電視,好像沒事幹,但就算躲在房間,家人也會熱心地叫她出去,說:快來看,劇情好精采呀、好緊張呀,一定要她去分享,如果不看,就得找理由,那又會引起關注,她也不想離群,每天晚上看完歡樂今宵,才與菲傭一起回房,她睡床上,菲傭睡在地上膠墊。既然家有菲傭,也不用洗燙打掃,旁人看起來她沒什麼事做,她也沒辦法三言兩語說清楚每天做什麼,但是一天的時間都給切得一段一段,中間的時間派不上用場,等於沒有了自己的時間,更談不上為自己安排。從廣州到香港後,每天就這樣過。
我聽她的聲音,估計她大概不會太年輕,應三十或以上。從貨架的縫中,我只看到部分的她,雖然穿了寬腰的素色連衣裙,仍可以感到她胸部應該很豐滿,而且是故意用內衣把胸部包得緊緊那種。
另一個女聲加入:你自己找節目嘛,星期六星期天自己去玩嘛。這個女的穿花裙,如果不留神的話幾乎聽不出她有口音,會以為她是在香港長大的。
素裙女說:週末才陰功(糟糕),父親身體不好,全家都自動地陪受罪,很少外出,由白天到晚上都看電視,這一生沒有像來了香港這一年看這麼多電視,再說,我一個人去得邊吖(我一個人能去哪)。
花裙女說:搵我嘛(找我嘛)。素裙女:小姐,重點要解決的不是週末去哪處玩,而是重新安排生活,不能這樣活下去,他們叫我唔好去打工,嚮屋企幫手,梗係更唔想我再嫁人,留在家中做百搭(叫我不要去打工,留在家幫忙,當然更不想我去嫁人,要我在家中做百搭)。
素裙女說到後來,有點激動。我移過身子,找到貨架的較大空隙,看到那穿花裙的,二十八、九歲的樣子,燙了蓬鬆鬈髮,化了濃妝,胸部平坦,整個人乾乾扁扁的。而素裙女則是直頭髮,沒有化妝。大概剛才激動,花裙女也接不上話,兩人無言對站,素裙女側著頭在收拾情緒。
那花裙女若無其事地把一瓶在架上的指甲油放進裙前口袋,再拿起一支唇膏,看兩眼,又放進口袋。這時候她看到我在看她,瞪著我,我若無其事地走開,等角度好的時候才回頭看那素裙女一眼,樣子只能說是乾乾淨淨,穿的連衫裙長度過時,有點土氣,不過我沒錯,身材算是豐滿,有胸有臀。那花裙女仍瞪著眼,我不予理會,轉頭去付我的黃糖錢。
排隊付錢時,我已注意到一個中年男人,穿白短袖襯衫,打花領帶,站在角落裡,眼睛盯著那兩個女人,我甚至可以聽到那男人粗急的呼吸聲。我預測我自己的行為,是會去警示那兩個女人,還是會作旁觀者讓她們當場被抓?我發覺無法預知自己不久以後的行為。我在付款櫃前,假裝選購口香糖,那兩個女人正朝我方向走來,花裙的那個在前面,留意看可以看出她的腳稍微有點長短,不過她裝走得滿正常。她們兩個走過我左身邊,並沒有停下來付錢的跡象,而白短袖襯衫男人已經箭步繞至付款櫃的另一端。我甚至看到他嘴角泛了一下自得的微笑。我上身如汽車由一波急轉二波,往前疾衝,側身越過那兩女人,拿著糖包的右手攔在她們前面,剛好在她們還沒越過付款櫃之前。兩女人滿臉不解。那穿白短袖襯衫的好像守門員作好姿勢去接球,而球卻在他面前被人攫走。我只說:俾錢(付錢)。
花裙女人反應很快,看了白襯衫一眼,然後把拳頭從裙袋抽出,像生蛋一般把指甲油和唇膏投在付款櫃上。我沒想過誰付錢的問題,花裙女並沒有表示,我才明白她沒錢。素裙女也很快領悟,她手裡拿著一個小女生的小零用錢包,打開一看,從她表情知道錢不多,她問花裙女:多少錢?我不等了,轉問收款員:多少錢?指一下指甲油、唇膏和黃糖,然後代付了錢。拿著小購物膠袋,三個人一言不發,走出超市。我沒有再看那穿白襯衫的,他一定很失望。
我把糖包從袋裡拿出來,把袋子交給花裙女,她沒有什麼表示就接過去,好像本來就是她的東西。事情可以這樣終結,我並不覺得剛才的事很光榮,我為什麼救她們,自己也解釋不了,不過如果她們不是女的,不是兩個有點姿色的大陸妹,我大概不會插一把手,雖然,當時我對那兩個女人並沒有特定期望。正要走,素裙女說:唔該晒(謝謝),神情頗誠懇,增加了我對她的好感,但不知如何接下去,莫名其妙說了一句:順手(順便而已)。花裙女終於開口,咁唔差在請我地飲杯咖啡(那不如再請我們去喝咖啡)。我心裡冒起一句英文:我又有何損失?
我決定帶她們去格蘭酒店的咖啡室,不太觸目,也不寒酸。我走在前,她們拉著手跟在後,花裙女不斷挨在素裙女身邊說話,大概在說我。坐下點了咖啡後,花裙女劈頭就問:你做什麼的?
我不想解釋,說:行船。
花裙女大力拍了素裙女一下,好像給她猜對了什麼。當然她不可能猜到行船,而是在有錢沒錢之間,她猜我是沒錢,在高薪與普通打工之間,她猜我是做普通工作。如果我仍穿著亞曼尼上裝,她想法會不同。她和比她更晚到香港的素裙女,只看到我穿了馬球恤卡其褲,但不可能知道恤和褲是正牌雷夫羅倫,腳上是佐丹的夏天薄底鞋,我的IWC白金皮帶手表,在繃了帶的左手腕上,很顯眼,她們可能當成學生鋼表。我不作解釋,問了一句讓她們歸位的問題:你們來了香港多久?
素裙女很爽快地說:快一年。花裙女漫不經意地補:我來了好久──一副不想人家把她看成新移民的樣子。我說:我今天才到。她們都笑,氣氛好了一點。我自我介紹:我姓張。我沒有說全名,一般在風月場所都是只說姓什麼。素裙女說:我叫沈英潔。她的大方,令我有點不好意思。花裙女補一句:我叫桑雅。我故意問:Son……,她們齊接上:Ya。想不到她有這樣的外文名。沈英潔摟住桑雅說:她是舞蹈藝術家。桑雅立即反駁,用普通話說:你少來。再向我認真加一句:我唔係(我不是)。隨即報復似的指沈:她是大學生。沈也用普通話回敬桑雅:你少來。再對我說:我乜都唔係(我什麼都不是)。
我故意說:你不是每天六點就起來嗎?沈英潔迷惘了一下,桑雅說:他偷聽我們的講話。我看著手表說:二十五分鐘後要去金巴利道接侄子放學。沈英潔猛然看一下自己的表:差點唔記得(差點忘了)。倒是桑雅說:還早呢。跟著問我:你的手怎麼了?
我說:我們的貨船,到了拉各斯港,在西非奈及利亞,找不到卸貨工人,只能僱用警衛在船上保護貨物。果然有一個晚上海盜登船,我們跟他們火併,其中一個海盜在我五英尺外開了一槍,還好只傷了手的外皮。
這種事情在拉各斯的確發生過,不過不是在我身上,除了五英尺距離開槍把我打傷那部分是真的,其餘是我隨口編出來的。沈英潔問:吃這口飯有這麼危險嗎?我說:看你是哪一路,或應該說,是哪一水?
桑雅插嘴問重點:你結婚沒?我說:誰願意嫁給行船佬?桑雅笑著說:這倒也是。她見沈英潔不作聲,問:行船佬,愛唔愛呀(行船佬,要不要)?沈英潔吸一口氣說:不跟你們瘋了,我夠鐘啦(我時間到了)。我立即問沈:後天,同一時間,同一地方?桑雅說:後天沒空。我故意指一指沈英潔:我係問佢(我在問她)。桑雅說:好,你們兩個幽會吧。我望著沈英潔,她回答:後日,同一時間,同一地點,我請你飲咖啡(後天,同一時間,同一地點,我請你喝咖啡)。我說:一言為定。
香港回歸中國一週年那天,我午後起床,確定一下自己身在台北,開始了應該沒有什麼發生的一天:沒有要做的事,沒有想做的事,沒有約會,沒有壓力,沒有對自己或他人的承諾。心情,說不上好壞,沒有事情可以影響我的心情,在我悉心安排下,什麼都不會發生在我身上,就算發生什麼,我也不在乎。到了這個境界,我承認是我的一項成就,幾乎用了一生才換回來的自由。晚飯後,我發覺自己被送往醫院,說不定有生命危險。本來,這樣的時刻正好證明我一生的安排是對的,無牽無掛,人不欠我,我不欠人,最合適隨時死亡。可是,白天的時候,我想到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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