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蘭花區
馬貝拉，西班牙
凱特．華納看著女人在臨時手術台上的綁帶下顫抖與拉扯，發作越來越劇烈，血液不斷地從她的口中和耳朵汨汨流出。凱特無能為力，這是最讓她困擾的。即使是在醫學院和住院實習期間，凱特始終無法習慣眼睜睜看著病患死亡，她希望她永遠不會習慣。
她上前握住女人的左手，直到女人吐出最後一口氣，頭歪到一側，停止顫抖。
室內鴉雀無聲，只剩血液從手術台滴落在地面塑膠布的滴答聲。整個房間鋪滿了塑膠布，整座度假村只有這個房間最類似手術室─水療館裡的按摩室。凱特使用三個月前有錢觀光客用來享受的按摩床來進行她仍然不懂的實驗。
上方，電動馬達的低鳴打破寂靜，微型鏡頭離開女人轉向凱特，催促她提出報告。凱特拉下口罩，輕輕地把女人的手放回她肚子上。「亞特蘭提斯瘟疫阿爾發四九三號測試：
負面結果。馬貝拉二九一八號受測者。」凱特看看女人，努力構想名字。他們拒絕讓受測者具名，但凱特替他們每個人編了名字，反正他們無法因此處罰她。或許他們認為隱瞞姓名會讓她的工作好過一點，但實際上並沒有。沒有人應該失去名字，變成一個號碼死去。
凱特清清喉嚨，「受測者姓名瑪莉．羅梅洛。死亡時間：當地時間十五點十四分。可能死因……和這張手術台上先前的三十人一樣。」
凱特大聲脫下橡膠手套，丟在逐漸擴大的血泊旁的塑膠地面，轉身走向門口。
天花板的擴音器沙沙作響。
「妳得做解剖。」
凱特看看鏡頭。「你自己做。」
「拜託，凱特。」
他們幾乎把凱特蒙在鼓裡，但她知道一點：他們需要她。她對亞特蘭提斯瘟疫免疫，是進行測試的最佳人選。自從被養父馬丁．葛雷帶來這裡，她已經配合了好幾週，漸漸想要答案。總是有人承諾，但是沒人告訴她任何事。
她清清喉嚨強勢地說：「我今天受夠了。」她拉開門。
「等等，我知道妳要答案。先採樣本，我們再談。」
凱特檢查在門外等待的金屬推車，和先前三十次一樣。她腦海浮現一個簡單念頭：籌碼。她拿了抽血工具，回到瑪莉身邊，把針頭插入她臂彎。心跳停止後總是比較費時。針筒裝滿後，她拔出針頭走回推車，把針筒放進離心機。機器旋轉了幾分鐘，她背後的擴音器發出命令。她看看逐漸停下的離心機，拿起管子塞進口袋，快步走過走廊。
通常工作完成後她會去看看孩子們，但今天她得先做別的事。她走進自己的小房間躺到
「床」上，這裡很像牢房，沒窗戶，牆上沒東西，只有類似中古世紀的鐵框床鋪加床墊。她猜想以前這應該是清潔人員的宿舍，凱特覺得不太人道。
她彎腰開始在黑暗中摸索床底下，終於，她抓到了那瓶伏特加。她從床頭櫃拿起紙杯，吹掉灰塵，倒了大半杯。
她放下酒瓶在床上伸懶腰，舉手過頭去敲按鈕打開收音機。這是她唯一能取得外界資訊的來源，但她不敢相信她聽到的。
收音機報導全世界因為一種奇蹟藥物「蘭花」已經擺脫了亞特蘭提斯瘟疫。全球疫情大爆發之後，工業化國家封鎖邊界、宣布戒嚴。她從來沒聽到有多少人死於傳染病。目前倖存的人口，都被送進蘭花區──人們在這些巨大營區裡求生，每天服用蘭花，這種能抑制瘟疫但無法完全治癒的藥物。
凱特十年來都在做臨床研究，最近專注於尋找自閉症療法。無論花多少錢或需求有多急迫，藥物都無法一夜之間研發出來，蘭花肯定是謊言。若是如此，外界的實況會是怎樣呢？
她只瞥見過幾次。三週前，馬丁從深埋在直布羅陀灣底下的巨大結構體驚險救出了她和自閉症實驗中的兩個男孩。凱特和孩子們是從南極洲地下兩哩深的類似設施逃到直布羅陀結構體──她現在認為那就是失落的亞特蘭提斯城。她的父親派崔克．皮爾斯掩護他們撤離直布羅陀並引爆兩顆核彈，摧毀了古代遺跡，把碎片飛散到海峽中，差點封死海峽。
馬丁在爆炸前幾分鐘用短程潛艇帶他們離開，潛艇的動力只夠勉強穿過碎片區抵達西班牙的馬貝拉—位於直布羅陀北方海岸約五十哩外的度假城鎮。他們在港口丟棄了潛艇，趁夜色掩護進入馬貝拉。馬丁說過這只是暫時的居留，凱特也沒留意，她只知道他們潛入了有人看守的設施，從此她和孩子們就被軟禁在水療館。
馬丁告訴凱特她可以對這裡的研究做點貢獻，設法找出亞特蘭提斯瘟疫的解藥。此後，除了送飯與傳達工作指示的人以外，就很少見到他或其他人。
她在手裡轉動儲血管，猜想這東西對他們來說為什麼這麼重要，何時會派人來拿，還有會派誰來？
她看看時鐘，下午的更新報導快開始了，她從沒錯過。她告訴自己必須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麼事，但事實上她真正想聽到的是某人的消息：大衛．維爾。可是一直沒有相關報導，可能永遠不會有。想離開南極洲的墳墓只有兩條路──從南極洲的冰穴入口或透過傳送門到直布羅陀。她父親永遠封閉了直布羅陀的出口，而印瑪里軍團仍在南極洲守候，他們絕對不會讓大衛活著。收音機主播開口時，凱特努力甩掉這個念頭。
您現在收聽的是BBC。在亞特蘭提斯瘟疫爆發第七十八天，傳來了人類勝利之聲。在這個小時，我們帶來三則特別報導。首先，四名海洋油井操作人員在沒有糧食的情況下，在海上撐過了三天，最後在德州聖體市的蘭花區被安全救起。第二，記者雨果．哥登的特報，他參觀德國德勒斯登郊外廣大的蘭花生產設施，破除了抗瘟疫藥物生產正在減緩的各種謠言。最後是皇家學會的四名傑出會員圓桌會談，預言可能幾週而非幾個月後就會出現瘟疫解藥。
接下來是來自巴西南部關於勇氣與堅毅的報導，當地的自由鬥士對抗印瑪里控制的阿根廷游擊隊，在昨天贏得決定性的勝利……
臨時醫院分成兩個區塊，在房間中央，小床鋪延伸出去，一張接著一張，像軍隊的野戰醫院。人們躺在床上呻吟抽搐，有些病入膏肓，有些在半夢半醒中掙扎。
馬丁大步走向房間深處。「這個瘟疫和一九一八年的情況不一樣。」
馬丁指的是一九一八年橫掃全球，估計導致五千萬人喪生、影響十億人的西班牙流感。凱特和大衛從馬丁和他的印瑪里雇主那裡得知將近一百年前的事：那場瘟疫是她父親在直布羅陀下的亞特蘭提斯結構體中的古物釋放出來的。
凱特的心中閃過種種疑問，她看著成排病床和垂死者，只能問：「他們為什麼快死了？我以為蘭花阻止了瘟疫蔓延。」
「是啊，但也發生了效力遞減。我們估計一個月內，每個人都會對蘭花產生抗藥性。某些瀕死者自願參加測試，就是妳看過的那些人。」
凱特走近一張病床觀察病患，不禁揣測。「蘭花失效會怎樣？」
「沒有蘭花，將近百分之九十的感染者會在七十二小時內死亡。」
凱特無法相信，這個數字一定有誤。「不可能。一九一八年的死亡率—」
「低得多。這也是這次瘟疫的差別之一。我們看到倖存者後還發現了其他差異。」馬丁停步，往餐廳牆邊一排半封閉的小房間歪頭。凱特認為裡面的人看起來似乎很健康，但大多數擠在一起，沒有往外看。他們有點不對勁，但她說不上來，她向他們跨出一步。
馬丁抓住她手臂。「別接近他們。這些倖存者似乎……退化了。他們的大腦線路可能亂了，某些人比較嚴重，但都呈退化狀態。」
「所有倖存者都這樣嗎？」
「不，大約半數有這種退化現象。」
「另外一半呢？」凱特有點害怕聽到答案。
「跟我來。」
馬丁和房間盡頭的衛兵簡短說了幾句話，衛兵讓開，他們進入一間較小的餐廳。每扇窗戶都用木板封死，每一吋空間都分隔成房間，只剩中央一條狹窄走道。
馬丁沒走進房間深處。「這些是其餘的倖存者—會在營區裡惹麻煩的。」
擁擠的房間肯定收容了將近一百多個倖存者，但是一片死寂，沒人在動，每個人都站著用冷淡的眼神盯著凱特和馬丁。
馬丁低聲繼續說：「沒有太大的肉體改變，至少我們沒發現，但他們的大腦線路也發生了變化。他們變聰明了，跟退化一樣，效果因人而異，有些人顯現出過人的解決問題能力，有些則變得強壯。還有別的問題：同理心和同情心似乎減弱了，這點一樣是人人不同，唯一相同的是這些倖存者的社交功能似乎都崩潰了。」
彷彿安排好似的，房間兩側的人群分開，露出牆上的紅字，他們用鮮血寫著：
蘭花無法阻止達爾文。
蘭花無法阻止進化。
蘭花無法阻止瘟疫。
房間另一側，另一個倖存者寫道：
亞特蘭提斯瘟疫＝進化＝人類的命運。
在下一個房間，寫的是：
進化無可避免。
只有愚人會抗拒命運。
「我們要對抗的不只是瘟疫。」馬丁低聲說，「還要對抗不想要解藥，認為這是人類的未來或全新開始的倖存者。」
凱特呆站著，不知道該說什麼。
馬丁轉身帶凱特走出房間，回到醫院主廳，從另一個出口走進顯然是從廚房改裝的實驗室，五六個科學家坐在凳子上，用放在鋼鐵櫃台上的設備工作。他們都抬頭看她，一個接一個停下他們的工作目瞪口呆或竊竊私語。
馬丁伸手攬著她回頭大聲說：「繼續工作。」一面催促凱特迅速通過廚房。他在廚房後方狹窄走道上的一道門前突然停步，在小面板上輸入密碼，門嘶的一聲打開。他們走進去，門關上的瞬間，他伸出手來。「樣本。」
凱特在口袋裡撥弄儲血管，他只告訴她一半的狀況—足夠得到他想要的東西。她用腳跟向後轉。「這次瘟疫為什麼不同？為什麼不像一九一八年那樣？」
馬丁踱步走開，癱坐在一張老舊木桌邊的椅子上。這一定是餐廳經理的辦公室，有個小窗可以眺望外面的園區。這張桌子放滿了凱特不認得的設備，牆上掛著六台大型電腦螢幕，顯示地圖、表格和不斷捲動的文字訊息，好像股市新聞的跑馬燈。
馬丁揉揉太陽穴，翻閱一些文件。「這次瘟疫不同是因為我們也不同，人類基因組改變不多，但我們腦子的運作方式和一百年前大不相同。我們處理資訊較快，整天閱讀電子郵件、看電視、黏在智慧型手機上吞噬網路資訊。我們知道生活方式、飲食，甚至壓力都可能影響基因啟動，這對病原體如何影響人體有直接關係。我們發展到這個時刻正是設計亞特蘭提斯瘟疫的人在等待的，彷彿瘟疫是特地為了歷史的這一刻而製造，等到人腦達到一定成熟度才可以使用。」
「用來幹什麼？」
「這就是問題，凱特。我們不知道答案，但有些線索。如妳所見，我們知道亞特蘭提斯瘟疫主要影響大腦線路。對一小部分倖存者而言，似乎強化了大腦線路，對其餘的倖存者則是干擾。它會殺死其他人—顯然是沒用處的人。瘟疫正在基因層面改變人類、有效地重整我們，以達成某個想要的結果。」
「你知道瘟疫瞄準什麼基因嗎？」
「不知道，但是快了。我們現行的推論是，亞特蘭提斯瘟疫只是嘗試操縱亞特蘭提斯基因的遺傳更新。它想要藉著亞特蘭提斯瘟疫完成從七萬年前﹃第一次大躍進﹄開始的大腦線路改變，但我們不知道結局是什麼。這是﹃第二次大躍進﹄—強迫我們前進，或是大倒退──或許是人類進化的大規模逆轉。」
凱特努力消化這些話。窗外，最近一棟樓周圍的園區爆發大亂鬥。一排人散開，有一群人襲擊衛兵。凱特認為那是稍早被帶進來的同一群人，但她無法分辨。
馬丁稍微瞄了瞄窗外再回到凱特身上。「暴動很常見，尤其有新團體被帶進來的時候。」他伸出一隻手。「我真的需要那個樣本，凱特。」
凱特再看看這個房間—所有設備、螢幕和牆上的表格。「這是你的測試，對吧？你就是擴音器裡的聲音，我是在為你工作。」
「我們都為某人工作──」
「我說過我要答案。」
「這就是答案，這是我的測試。」
「為什麼？為什麼騙我？」凱特說，無法掩蓋受傷的語氣。「我本來就會幫你。」
「我知道，但妳會有疑問。我怕這一天—告訴妳真相，告訴妳我做了什麼，告訴妳全世界的狀況。我不想讓妳知道，至少……再過一陣子。」馬丁別開目光，這一瞬間他顯得更加蒼老。
「蘭花是騙人的，對吧？」
「不，蘭花是真的。它能阻止瘟疫，但只能爭取時間，而且正在失效。因為量產有困難，人們逐漸失去希望。」
「你們不可能一夜之間研發出來。」凱特說。
「不，蘭花是我們的預備計畫—其實是令尊的預備計畫。他要我們假設有瘟疫被散播，讓我們尋找解藥以防萬一。我們研究了幾十年，但直到發現HIV療法才有具體進展。」
「等等，HIV有療法？」
「我會全部告訴妳，凱特，我發誓。但是我需要樣本，而且妳得回到妳的房間。SAS小
隊明天會來接妳，他們會帶妳去英國，比較安全。」
「什麼？我不會走，我要留下來幫忙。」
「妳可以的，但我必須確保妳安全。」
「以防什麼？」凱特問。
「印瑪里，他們把部隊移到地中海了。」
凱特聽過的收音機報導多半是說印瑪里部隊在第三世界國家被擊敗，她沒有想太多。「印瑪里是個威脅嗎？」
「當然，他們占領了大部分的南半球。」
「你在開玩笑吧──」
「真的。」馬丁搖頭，「妳不懂。亞特蘭提斯瘟疫爆發後，二十四小時內感染了超過十億人，沒有馬上覆滅的各國政府都宣布戒嚴，接著印瑪里開始席捲世界。他們提供嶄新的方案：倖存者的社會──但只限迅速進化的人，他們所謂的﹃天擇者﹄。他們從南半球南極洲附近的高人口國家開始，已經控制了阿根廷、智利、南非和其他十幾國。」
「什麼──」
「他們正在南極洲建立侵略軍。」
凱特望著他，這不可能，BBC報導都很正面。她下意識從口袋掏出管子交給他。
馬丁接過管子，在椅子上轉身，按了裝一旁類似衛星電話、有讀數的保溫瓶狀容器按鈕。容器頂端打開，他把塑膠管放進去。
窗外，營區的打鬥更加激烈。
「你在做什麼？」凱特問。
「把我們的結果上傳到網路。」他回頭看著她，「我們是幾個實驗現場之一。我想我們快成功了，凱特。」
營區的爆炸聲震撼小窗戶，即使隔著牆，凱特仍感覺到熱浪撲面。馬丁操作鍵盤，螢幕切換到營區景觀，然後海岸。一群黑色直升機出現在螢幕上，馬丁剛站起來建築物就劇烈搖晃，凱特跌倒在地。她一陣耳鳴，感覺馬丁撲到她身上，擋住從天花板掉落的瓦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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