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經典100句──閱微草堂筆記
12則名句
《春秋》責備賢者，未可以士大夫之義，律兒女子
【名句的誕生】
何勵庵1先生則曰：「《春秋》責備賢者，未可以士大夫之義，律2兒女子。哀其遇可也，憫3其志4可也。」
～卷二．灤陽消夏錄二
【完全讀懂名句】
1.何勵庵：何琇，字君琢，號勵庵，清雍正年間進士，是紀昀的老師。
2.律：規範、要求。
3.憫：同情、哀憐。
4.志：志向，這裡指作事的動機。
語譯：《春秋》中責備賢人的過錯，不能以士大夫的身份標準，要求一般平民百姓。只能感傷他們的遭遇、同情他們的動機。
【名句的故事】
本篇名句出自一則夫妻生死相隨的愛情故事。有個遠遊在外的士人，靠著書畫維生，還娶了個妾，兩人感情非常好。過了一段時間，士人生了重病，臨終前對妾說：「我沒有家，你也無處可去；我沒有親戚，你也無依無靠。我以筆墨為生，死後，你將再嫁，這是理所當然。我沒有留下債務來拖累你，你也沒有父母兄弟來阻撓，可以依自己的想法去做。再嫁時不要接受對方的聘金，只要與他約定，將來每年都允許你去祭掃我的墳墓，那麼我就沒有遺憾了。」妾雖然難過，仍答應了他的請求，不久士人就過世了。
妾再嫁的對象也能信守約定，也很愛她，但她時常憂鬱地想起前夫，夜裡也會夢見與前夫同床共枕，有時還會說夢話。丈夫發現後，暗中請來術士以符籙為她驅邪，沒想到妾雖然不再說夢話，卻生了重病。臨死前，她趴在床上向丈夫叩頭，表達希望丈夫成全她與前夫共葬的心願。如果丈夫答應了，她將世代報答，而丈夫竟也照她的要求做了。
紀昀卻認為妾再嫁是背棄了前夫，再嫁後又思念著前夫，則是背棄了後夫，因此批評妾「進退無據」；何子山也認為妾與其思念前夫而死，不如前夫死後就殉情而死。然而，紀昀的老師何勵庵先生卻不這麼認為，他說出了名句：「《春秋》責備賢者，未可以士大夫之義，律兒女子」──認為《春秋》中雖然責備賢人的過錯，但故事中的妾並非讀書人，只是一般平民百姓，因此不能以此作為道德標準來要求；我們只要感傷他們的遭遇、同情他們的動機就可以了。
【歷久彌新說名句】
在《閱微草堂筆記》卷十二的〈槐西雜志二〉提到類似的一句話：「哀其遇，悲其志，惜其用情之誤，則可矣；必執《春秋》大義，責不讀書之兒女，豈與人為善之道哉？」
故事也是關於夫妻生死相隨：一名女子十四五歲時與一窮人家的青年結婚，兩人非常恩愛。可是偏偏遇上饑荒，家中無以為繼，婆婆便將她賣給人口販子。夫妻倆哭了一夜，互相在對方手臂上咬出牙痕作為標誌，女子便被帶走了。丈夫實在忘不了妻子，便沿途要飯，日夜趕路追上人口販子，兩人有時還能見上一面，但因年紀輕、膽子小，都怕被人口販子責罵而不敢接近，只能相對默默流淚。後來丈夫聽說妻子被賣進學使家做姬妾，他就賣身做了學使幕僚的僕人，可是衙署內外廳堂隔絕，妻子並不知道丈夫已經來到自己身邊。直到丈夫因病去世，妻子在家聽到僕婦們談起病死之人的姓名籍貫，才知道是自己的丈夫。她聽聞丈夫過世的消息後，對眾人說了他們夫妻倆的事情，接著大聲號泣，跳樓死了。
紀昀談起這個故事時，雖然知道這名女子殉情太晚，嚴守禮教者早應為了固守三綱五常而死，但也承認這是重感情所帶來的結果，畢竟她愛戀丈夫，無法割捨，因此忍辱偷生，冀望有朝一日能破鏡重圓，直到希望斷絕才以死明志。在女子心中，並不重視是否能守節以死名志，她看重的是能否守約等到夫妻重新團圓。所以只要「哀其遇，悲其志，惜其用情之誤」就好了，何必以《春秋》大義來責備她呢？
節婦觀早在漢代時就已出現，直到宋代大儒程頤提出「餓死事小，失節事大」，再加上明代政府的大力旌表，並建立完善的制度後，這樣的概念已儼然成為一種社會風俗，一直延續到了清朝。在這兩篇故事中，紀昀與其師不受當時的禮教觀所限，提出不必以《春秋》大義來規範一般百姓、責不讀書之兒女，在今天看來是很先進，而且符合人性的。
誤而即覺，是謂聰明；覺而不回護，是謂正直
【名句的誕生】
神笑曰：「謂汝倔強，今果然。夫天行不能無歲差1，況鬼神乎？誤而即覺，是謂聰明；覺而不迴護，是謂正直，汝何足以知之。念汝言行無玷2，姑貸3汝。後勿如是躁妄也。」霍然4而蘇5。
～卷二．灤陽消夏錄二
【完全讀懂名句】
1.歲差：赤道與黃道之交點，即春分、秋分二點。每年略有變化，每年沿黃道向西退行約五十點二角秒，約二萬五千八百年迴轉一周。古人稱此現象稱為「歲差」，其實這是太陽系也繞著銀河的中心點在旋轉，銀河也繞著更大的天體中心旋轉所造成的。並不是天行真的有「誤差」。
2.玷：缺點、過失。
3.貸：寬待，寬容饒恕。
4.霍然：快速、突然。
5.蘇：甦醒，死而復生。
語譯：神明笑著說：「聽說你脾氣倔強，今天一看果然不錯。天體的運行都還會有誤差，何況是鬼神呢？有錯能馬上察覺，這就是聰明；察覺了而不袒護，這就叫正直。你那裡懂得這些道理？看在你平常言行舉止沒有什麼缺點過失，暫且饒恕你，以後不要這樣急躁亂來了。」韓生一下子就甦醒過來了。
【名句的故事】
有個老儒韓生性格剛直，他的一舉一動皆合乎禮法的規定，因此全鄉人推舉他為祭酒。一日，韓生得了寒邪侵襲的疾病，在昏昏沉沉、神志不清時，有個小鬼來到他面前，對他說：「城隍爺來傳喚你了。」他心想自己應該氣數已盡，就跟著小鬼走了。沒想到神查了生死簿後對他說：「因為姓相同，所以小鬼抓錯人了。」於是打了那個小鬼二十下板子，又讓他將韓生送回家去。韓生心裡很不服氣，上前質問說：「人命關天，為何派個糊塗鬼來，以至於錯抓了我呢？如果沒有查看出來，我豈不是白白死去了嗎？神鬼的聰明正直就是這樣的嗎？」
被韓生這麼一質問，神明便回答他聰明正直的道理，也就是名句「誤而即覺，是謂聰明；覺而不回護，是謂正直。」有錯能馬上察覺，這就是聰明；察覺了而不袒護，這就叫正直。古人說：「人非聖賢，孰能無過」，有過失並不可怕，「知過能改，善莫大焉」，因此能「知過」──覺察過錯，又「能改」──不偏私袒護，這不僅是聰明及正直，也是莫大的美德啊！
至於韓生質問神明的話，雖然不是沒有道理，但他過度講求禮法規矩的性格，及剛直近乎不知變通、不懂人情的個性，也表露無遺。
【歷久彌新說名句】
歷史上懂得「知過能改」的人通常能有成就一番大事。聽說劉邦原本十分看不起讀書人，言談間常常取笑讀書人迂腐，罵讀書人冬烘；可是只要他犯了錯，旁人指正他能接受並馬上改過，所以能成就大業。劉邦攻進咸陽、進入宮殿後，大家搶入府庫，搬出金銀財寶拚命往衣袋裡塞。秦朝的宮殿內有各式各樣的珠寶及美女，劉邦在那裡樂得暈頭轉向，樊噲這時闖進來說：「你要天下，還是只想當富翁？」劉邦仍不動。張良也說：「如果你一進咸陽就只想到享受，那麼你無法得到天下。」劉邦此時終於大夢初醒，立刻下令封閉府庫，退出宮殿。次日，劉邦召集地方父老，宣布說：「我入關後，與大家約法三章：殺人者死，傷人及盜者抵罪。秦朝的苛令全部取消，你們可以安心的過日子了。」百姓們都歡天喜地的走了，劉邦又傳令三軍，不得騷擾民眾，違令者立斬，人們對劉邦的印象更好了。
據《左傳》記載，魯昭公七年時，大夫孟僖子跟隨昭公去楚國，這次出訪，孟僖子發現自己對禮儀問題無所幫助，感到非常羞恥，於是發憤學習禮儀。只要遇到懂禮儀的人，不論貧賤都立刻拜他為師，向他學習。後來，孟僖子臨死的時候，把他手下的大夫叫到跟前說：「禮儀是一個人的立身之本。不懂禮，就無法在社會上立足。我聽說，有一位賢達的人名叫孔丘，我如果能得善終，一定要把兒子南宮敬叔和孟懿子送到孔丘門下，讓他們侍奉他並且跟他學習禮儀。」孟僖子死後，南宮敬叔和孟懿子果然就把孔丘當作他們的老師。因此，孔子說：能「知過能改」的人就是君子，而君子的言行就是讓人們學習、效法的。
《閱微草堂筆記》中的韓生雖是儒生，卻只知追究過錯，也難怪會被神明嘲笑不懂真正的聰明正直的道理，太過急躁亂來了。
巧者，造物之所忌。機械萬端，反而自及，天道也
【名句的誕生】
夫專其利而移禍於人，其術巧矣。巧者，造物之所忌。機械萬端，反而自及，天道也。神惡其嶮巇1，非惡其污蔑也。
～卷二．灤陽消夏錄二
【完全讀懂名句】
1.嶮巇：音ㄒㄧㄢˇ ㄒㄧ，高聳險峻，崎嶇不平，比喻艱難危險。這裡是指行為奸險。
語譯：享受利益卻嫁禍他人，手段也夠狡詐的了。狡詐是上天所忌諱厭惡的。心機算盡，反而惹火燒身，這就是天道。神明厭惡他們的奸險行徑，而不是厭惡他們污衊神明。
【名句的故事】
本篇名句出自一則小情人嫁禍於神明的故事。有一對表兄妹私訂終身，女子懷孕後被母親發覺了，怕被責罰，便撒謊說夜裡有巨人來，壓在自己身上；母親認為這必定是泥像作怪，要她將彩線繫在巨人腿上。女子將彩線交給表哥，表哥則將彩線繫在關帝廟中周倉將軍塑像的腿上。母親循線一見，差點將周倉的腿給打斷了。後來兩人再度幽會時，周倉前來猛擊兩人的腰，兩人都僵臥在那裡起不來了。大家都說：這是兩人汙蔑神明的報應。
雖然大家都這麼說，但紀昀卻認為：「巧者，造物之所忌。機械萬端，反而自及，天道也。神惡其嶮巇，非惡其污蔑也。」上天討厭投機取巧之人，這種人機關算盡，最終反而會害了自己。上天之所以降下懲罰，不是因為遭到汙蔑，而是因為他們使用了嫁禍他人，自己獨享好處的狡詐手段。
在《紅樓夢》中，賈寶玉神遊太虛幻境時，警幻仙姑演奏的《紅樓夢曲》中的一支〈聰明累〉：「機關算盡太聰明，反算了卿卿性命」。說的是王熙鳳自小聰明伶俐，上討長輩歡心，下則作威作福、傷人害命，結果弄得家破身亡一場空，正印證了名句「巧者，造物之所忌。機械萬端，反而自及，天道也」的道理。
【歷久彌新說名句】
除了本句之外，《閱微草堂筆記》卷九〈如是我聞三〉有「巧者，造物之所忌。」這說的是一個隨主改姓的奴僕紀昌，他擅長各種文學藝術，平生很有心計，無一事不佔便宜，沒想到晚年得到一種目不能視、耳不能聽、口不能言、四肢不能動、全身肌肉麻痺的病，卻診斷不出任何病情，就連名醫束手無策，如此過了幾年才過世。因此，老和尚果成認為這是報應──沒犯什麼大錯，只不過事事追求自己的好處，用盡心機。由此可見，行事機巧狡詐會為上天所厭。
《閱微草堂筆記》卷十三〈槐西雜志三〉還有「信巧者，造物之所忌也」的說法，也同於名句「巧者，造物之所忌」。這是紀昀的老師陳世倌對他說的：有個人平生沒做什麼壞事，只是事事追求自己的好處，想盡辦法將害處歸給別人。一次，與幾位朋友一同出外住宿，忽然下起雨來而滿屋子開始漏水，只有北邊一面沒有漏水，此人於是說自己感冒，取了被子就在北邊的床榻睡下，眾人心知肚明他在裝病，卻也莫可奈何。雨愈下愈大，眾人如露宿一般淋著雨，而那人獨在北面的牆下酣眠。不料牆忽然傾倒，眾人奔出，此人被壓個正著，頭破血流，且折傷了一足一臂。這個人同樣沒犯什麼大錯，但上天卻給他這些報應，這也可以證明狡詐是上天所忌諱厭惡之事。
人心愈巧，則鬼神之機亦愈巧
【名句的誕生】
又曰：「冥司惡躁競，謂種種惡業，從此而生，故多困躓1之，使得不償失。人心愈巧，則鬼神之機亦愈巧。然不甚重隱逸，謂天地生才，原期於世事有補，人人為巢許2，則至今洪水橫流，並掛瓢3飲犢4之地，亦不可得矣。」
～卷二．灤陽消夏錄二
【完全讀懂名句】
1.困躓：境遇艱難不順利。
2.巢許：指巢父、許由，兩人皆是古代隱士，自許清高，不肯接受禪讓。
3.掛瓢：據《太平御覽．器物部．瓢》載，許由常以手捧水喝，有人看了，給他一個水瓢，他喝完水後便把瓢掛在樹上。此時風起，將瓢吹得嗚嗚作響，他覺得受到打擾，又厭煩地把水瓢取下丟掉。
4.飲犢：《高士傳》載，堯請許由當九州長（一說是讓天下），許由覺得玷汙他高潔的品格，到水邊洗耳朵。這時巢父正好牽牛來河邊喝水，便問許由洗耳的緣故。聽後，怕弄髒了牛嘴，改牽到上游去喝。
語譯：（顧德懋）又說：「陰間的判官討厭陽間的人們為了追求名利而互相競爭，說各種罪孽都是因此而產生，所以往往讓這種人不順利，使他得不償失。人心愈是機巧狡詐，則鬼神的安排也愈巧妙。陰間的判官也不重視隱居的人，認為天地造作萬物，原是希望對世事有所補益，要是每個人都成為巢父、許由，那麼到今天仍然像堯、舜時代一般洪水泛濫，連掛瓢、飲犢的地方都找不到了。」
【名句的故事】
員外顧德懋自稱是職掌五嶽與冥府的東嶽大帝手下的冥官，他說：在陰間非常重視貞婦烈女，但貞婦烈女也分等級，因愛情或財產不改嫁的是下等，以禮義克制情欲的萌動者是中等，最上等的是心如枯井，富貴、利害、飢冷都不計較。一日，有位節婦到了，閻王及陰間各官都穿戴整齊起身迎接，只見這位神色疲憊的老婦人步步登高，升天去了。此外，賢臣同樣也分為三等：害怕法律制裁者是下等，愛惜名聲氣節的是中等，只知國計民生而不計禍福毀譽的是上等。
由此可知，冥府對於因道德法律規範或珍惜名聲而成為貞節烈婦、賢臣的評價都不太高，上等都是不計較個人名利得失之人，之所以如此，與人們通常為了追求名利而產生許多心機有關。名句因此而生：「人心愈巧，則鬼神之機亦愈巧」──既然人為了博得好名聲而用盡心機，鬼神的各種報應或安排也更加巧妙。這也是為何用禮義來克制情欲萌動的只是中等節婦、愛惜名聲氣節的只是中等賢臣而已。表面上同樣守節、忠心的婦女或臣子，鬼神都能善加分辨，並予以不同的安排。
在這段話之後，《閱微草堂筆記》又說：陰間的法律就像《春秋》一樣，君子處處與人為善，但若因擇善固執而壞事，也會被視為過錯而記錄下來；小人雖然時常做惡，但偶有小事有利於他人，也同樣會因好事而得到報償。一般人只看到君子受責罰、小人得到好處，而認為報應不公、天地不明，這其實是不明白鬼神細察人事的道理。
【歷久彌新說名句】
《閱微草堂筆記》認為陰間判決貞婦、賢臣或君子、小人就像《春秋》一樣，那麼，《春秋》的判斷原則又是如何呢？司馬遷在〈太史公自序〉說：「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紀，別嫌疑，明是非，定猶豫，善善惡惡，賢賢賤不肖，存亡國，繼絕世，補敝起廢，王道之大者也。」司馬遷秉持《春秋》精神寫作《史記》，而所謂《春秋》精神即在「寓褒貶，別善惡」上──褒揚善行、貶抑壞事、頌揚賢者、批判惡人，要藉此提醒世人分辨忠奸善惡，並知所警惕。為此，《孟子‧滕文公下》才說：「孔子成春秋，而亂臣賊子懼。」
本篇故事將貞婦、賢臣仔細分作三等，將君子、小人所行的善惡詳細記錄下來，同樣有著分辨忠奸善惡的功能，而因果報應、賞善罰惡也正如同要世人知所警惕，讓「亂臣賊子懼」。
鬼神賞善罰惡之所以如此巧妙安排，又與人的心機愈來愈多有關。名句「人心愈巧，則鬼神之機亦愈巧」中，兩個「巧」字也有巧妙的不同：前者講的是機詐，類似老子所說的「智慧出，有大偽」的「偽」，也就是機巧之智；後者較單純，講的是巧妙。
舉世盡從忙裡老，誰人肯向死前休
【名句的誕生】
一友偶1吟「舉世2盡從忙裡老，誰人肯向死前休」句，相與慨歎。
～卷七．如是我聞一
【完全讀懂名句】
1.偶：碰巧、突然。
2.舉世：全世界。
語譯：一個朋友隨口吟誦「世人都在忙碌中年華老去，有誰肯在死前先罷手呢」的句子，大家都很有感慨。
【名句的故事】
根據《清高宗實錄》記載，乾隆三十三年，紀昀的親家、兩淮鹽政使盧見曾，因為營私貪污而被革職查辦，紀昀當時也因通風報信，被發配到新疆的烏魯木齊，在那待了兩年。在這段期間，他的兒子與愛妾都過世了，這讓他對官場險惡與世態炎涼有更深厚的體悟。即使後來紀昀重新獲得聖眷，他的心靈與處事也比過去更加自在與通達。
本篇故事便是用嘲諷的角度，勸戒世人要認真地活。故事中，錢塘人陳乾緯與友人登寺樓遊覽，其中一人不禁說出「舉世盡從忙裡老，誰人肯向死前休」一句，引起眾人慨歎。然而寺中的師父卻認為，人其實到死都不會罷手。
這位師父於是向眾人分享他的一次經歷。數年前，他突然聽見橋邊傳來爭執聲，似乎是兩鬼正在爭奪墓地。一會兒又聽到一人對著吵來吵去的鬼魅們說：「兩位請聽老僧一言，人生在世之所以會紛紛擾擾，是因為還不知道那只是一場夢，你們現在已經從夢裡清醒了，夢中曾經萬般經營的富貴在哪呢？曾經計較的恩恩怨怨又在哪呢？」兩鬼聽了不禁嗚嗚低泣。
老僧的意思是，人的生命歷程體驗過了，鬼的歷程也體驗過了，那就該知道萬事皆空的道理。就像黃粱一夢的書生醒了之後，便覺悟了。那麼，人生在世，我們何必汲汲營營於名利呢？
【歷久彌新說名句】
《楞嚴經》曾記載佛陀與波斯王的一段對話。佛陀問波斯王：「您現在的肉體是會像金剛一樣常住不壞呢？還是會變壞？」波斯王回答說：「世尊，我現在的肉體終究是會消滅的。」佛陀又問波斯王：「您為什麼會明白您的肉體將會消滅呢？」波斯王進一步解釋，因為他觀察自己的身體，時時刻刻都在改變、都在新陳代謝，像柴火一樣在燃燒著，柴火終究會有燒完的時候，所以肉體有一天一定會滅盡。
很多人無法參透這番道理，特別是與榮華富貴、名聲顯赫無緣者。這類人常常心存妄想，所以追名逐利起來，也會備加辛苦。如同唐朝詩人杜荀鶴在〈秋宿臨江驛〉一詩中所說：「南來北去二三年，年去年來兩鬢斑。舉世盡從愁裡老，誰人肯向死前閒。」忙忙碌碌、庸庸擾擾，時間逝去，也只換得青春歲月的流失，但是世人還是一樣愁名、愁富，不肯縮手。
難得有像清朝順治皇帝者，他因為與生俱來的富貴，反倒對萬事萬物之無常，更懂得放下。他曾在〈順治皇帝讚僧詩〉中說道：「百年世事三更夢、萬里乾坤一局棋。」再大的事業、再大的功勳，也不過是一場夢、一盤棋局，因此他選擇從夢中清醒，並決定：「我今撒手西方去，不管千秋與萬秋」。順治皇帝急著去學作佛事，很多人卻把學佛向道當作是老年人的事，因此往往來不及透過宗教去認識生死大事時，便撒手人寰。誰人肯向死前修？順治皇帝是也。
天下之大，孰肯以真形示人者
【名句的誕生】
又一人戲曰：「《莊子》言姑射神人1，綽約2若處子3，君亦當如是。」即應聲現一美人形。又一人曰：「應聲而變，是皆幻耳，究欲一睹真形。」狐曰：「天下之大，孰肯以真形示人者，而欲我獨示真形乎？」大笑而去。子青曰：「此狐自稱七百歲，蓋閱歷深矣。」
～卷二十四．灤陽續錄六
【完全讀懂名句】
1.姑射神人：據《莊子．逍遙遊》所載：「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傳說在姑射山上有肌膚白皙，柔媚多姿的仙人居住，故後來多用以指美女。射，音ㄧㄝˋ。
2.綽約：婉約柔媚。
3.處子：尚未出嫁，仍保有貞操的女子。處，音ㄔㄨˇ。
語譯：又一人開玩笑說：「《莊子》說姑射山的神人，柔媚婉約像是未出嫁的女子，你也應該是這個樣子。」狐狸又應聲變為一位美人。又一人說：「隨著大家所說的話而變化，不過都是幻化的形態而已，終究還是想看看真面目。」狐狸道：「天下這麼大，又有誰願意以真面目示人，為何你們卻只要我現出原形？」說完便大笑離開。朱子青說：「這隻狐狸自稱有七百歲，見過的世面果然夠多。」
【名句的故事】
濟南有個朱子青和狐狸做朋友，狐狸常常參加朱子青與友人品酒論文的宴會，辯才無礙，誰也難不倒牠。但他們都只聞其聲，不見其形。一天，有人要求一睹牠的廬山真面目，狐狸反問：「若是真面目，怎會給你們看見？若想見我幻化而來的樣子，既然知道是假的，又有什麼好看的呢？」但由於大家堅持，狐狸只好應大家的要求現形為老人、道士、仙人與嬰孩，之後更化身為一位「綽約若處子」的美女。
沒想到還有人不肯罷休，認為還是要看看真面目才好。這位自稱已七百歲的狐狸便說出名句「天下之大，孰肯以真形示人者」，點出天下無人以真面目示人，人人都戴著假面具為人處世，由此可看出牠的老成世故。
在故事最後，狐狸仍然沒有露出真面目。牠非常清楚在座的人雖然外形就是本來的樣貌，但表現於外的行為談吐，無一沒有經過包裝，一旦自己真的聽了他們的話露出真面目，就容易招來禍害。俗話說「防人之心不可無」，狐狸未輕信眾人，懂得避開對自身的傷害，展現出極大的智慧，也難怪朱子青會贊美牠閱歷豐富了。
【歷久彌新說名句】
談到「真、假」、「表、裡」，就不得不令人聯想到「偽君子」與「真小人」。在金庸小說《笑傲江湖》中，被封為「君子劍」的岳不群，便被認為是個標準的「偽君子」。他表面上擺出讓人稱讚的「君子」樣貌，欺騙妻女、徒弟和天下人，實則虛偽陰狠，為了奪得權位、習得更高深的武功無所不用其極；相對於岳不群，左冷禪的野心及不擇手段卻是人人皆知，可謂「真小人」。
兩人雖然皆是反派人物，但由本篇名句「天下之大，孰肯以真形示人者」的感歎，就不難理解何以岳不群更令人恐懼，畢竟天下多的是不以真面目示人，寧可戴著溫情的假面具贏得他人喜愛信任者，少有人會直接了當讓人知道自己的心機或壞心眼啊！
小慈是大慈之賊
【名句的誕生】
僧憬然1曰：「我弟子居此室，患瘵2而死，非汝之故耶？」畫不應，既而曰：「佛門廣大，何所不容？和尚慈悲，宜見救度。」士怒曰：「汝殺一人矣！今再縱汝，不知當更殺幾人？是惜一妖之命，而戕無算人命也。小慈是大慈之賊，上人勿吝。」遂投之爐中。
～卷二十三．灤陽續錄五
【完全讀懂名句】
1.憬然：恍然大悟的樣子。憬，音ㄐㄧㄥˇ，覺悟。
2.瘵：音ㄓㄞˋ，病。
語譯：和尚恍然大悟，說：「我有一個弟子住在這間屋子，得病身亡，難道是因為你的緣故？」畫中美人沒有回應，過一會兒才說：「佛門廣大，無所不容，和尚慈悲，應當救助我。」讀書人生氣地說：「你殺了一個人，現在要是再放了你，不知道還要再殺多少人？這樣一來，就是愛惜一個妖怪的性命，而殘害無數人的生命。小慈悲是大慈悲的敵人，大師請不要心軟放過他。」於是把畫丟到火爐之中。
【名句的故事】
有名讀書人租借廟裡的僧房來住，看見牆上掛著一幅栩栩如生的美人圖，覺得非常奇怪，便問寺中的和尚：「您不怕因此擾了禪心嗎？」和尚說：「這幅圖在寺廟中已經一百多年了，我從來沒有細看過。」有一晚，讀書人發現畫中人好像浮起了一兩寸，感到非常奇怪，沒想到畫中女子突然開口說道：「我要下去，先生不要驚訝！」讀書人大喝：「什麼妖鬼敢來媚惑我？」說著便要將畫丟入火中燒掉。畫上女子哭求：「我化形即將成功，一旦被燒，將前功盡棄，請手下留情。」和尚聽到屋內爭吵的聲響，趕來看，知道原委後才若有所悟地說：「之前有個弟子這在這屋內死去，就是女子造成的。」女子不答卻一再懇求：「和尚慈悲，應當救助我。」讀書人則說：「小慈是大慈之賊」。，為愛惜一個妖怪的生命，就是放任她去殘害無數的生命。因此將畫丟入火中，隨著畫被焚毀，滿室皆血腥之氣，可見被妖怪害死的不只一人。
此後，夜晚仍能聽到妖怪的哭聲，讀書人知道陰邪之氣並無散盡，時間一久仍會聚集成形，因此買了爆竹，只要聽到哭聲，便燃放爆竹，以陽剛之氣趕除陰邪。
佛教講「慈悲」，然而有時慈悲用在錯誤的地方，反而是殘忍，因此圓滿的佛陀是悲智雙運。悲，即為慈悲；智，即是智慧。智慧可以讓我們認清事實真相，慈悲可以讓我們推己及人。倘若智慧勝過慈悲，容易冷酷無情；但慈悲勝過智慧，又落入盲目濫情，必須兼具智慧與慈悲，智慧中有慈悲，慈悲中有智慧。
【歷久彌新說名句】
佛教戒律以「戒殺」為首要原則，即便是殺死螻蟻或無意殺害飛蛾，皆被看成是不可饒恕的罪孽，故有「掃地恐傷螻蟻命，愛惜飛蛾紗罩燈」之說，可見「慈悲」簡單說來就是不輕易殺生。這在小說《西遊記》中看得非常明白，孫悟空為保唐僧西天取經，一路上見妖殺妖、見魔除魔，但肉眼凡胎的唐僧往往以為悟空沒有一點慈悲心，不是要趕走悟空，就是念緊箍咒阻止他。這種不分青紅皂白、不辨是非的樣子，反而顯示出他慈悲有餘、智慧不足的形象。
本篇名句「小慈是大慈之賊」，意謂小慈悲是大慈悲的敵人，正是藉由故事中的讀書人之口，警惕我們：一時慈悲有時反而會造成更大的傷害。「慈悲」雖然是正確的，但也要輔以理性判斷，而理性能力就是「智慧」，智慧就是我們的知識。世間萬事萬物紛紛擾擾，我們能夠看透表象、深入本質並加以分別；看到真正的苦難，智慧產生，便引導了我們的慈悲，這就是「以智導悲」，啟發了慈悲後，還要再看看世間的苦難，並體會人們更清淨平等的智慧，所以就是「以悲啟智」。
因此，故事中的讀書人雖然殺害了修煉多年的女妖，卻救了更多人的生命，這豈不是犧牲小慈小愛卻換得了真正的慈悲？相較之下，《西遊記》中的唐僧雖然口口聲聲皆是慈悲好善，但沒有用智慧區辨小慈、大慈之別，反而不如這個讀書人了。
天地鬼神，恆於一事偶露其巧，使人知警
【名句的誕生】
或曰：「忠毅1嫉惡嚴。漁洋山人2筆記稱鐸3人品日下，書品亦日下。然則忠毅先有所見矣，削其名，擯4之也。滌5之不去，欲著其嘗為忠毅所擯也。」天地鬼神，恆於一事偶露其巧，使人知警，是或然歟！
～卷二．灤陽消夏錄二
【完全讀懂名句】
1.忠毅：指趙南星（西元一五五○～一六二七年），字夢白，號儕鶴，明熹宗時任吏部尚書。魏忠賢當政，他深惡痛絕，被貶。死後諡號忠毅。
2.漁洋山人：王士禎（西元一六三四～一七一一年），原名士禛，字子真、貽上，號阮亭，又號漁洋山人，謚文簡。明末清初傑出詩人。
3.鐸：指王鐸（西元一五九二～一六五二年），明天啟年間任翰林，後來降清，官至尚書，工善書畫。
4.擯：音ㄅㄧㄣˋ，遺棄、排斥。
5.滌：洗濯。
語譯：有人說：「趙南星嫉惡如仇。王士禎的筆記中說王鐸人品愈來愈低落，書法的品格也隨之低落，而趙南星早已察覺到了。去掉王鐸的名字，就是排斥他的意思。但王鐸的名字還是沒有辦法完全洗掉，則是為了顯示王鐸曾被趙南星所擯除。天地鬼神常在某事件中偶然顯露出他的機運巧合，來讓人有所警惕，這件事大概也是這樣吧！」
【名句的故事】
趙南星在書寫彈劾魏忠賢的奏疏時，用某塊硯研墨，硯額上有「東方未明之硯」六字，背後有銘文，大意是：「殘月淡淡，太白星閃閃。雞叫三遍，更敲五聲，這時寫奏疏彈劾大宦官。事成就記你一功，不成則和你一起遭貶。」末尾還有一行小字：「門人王鐸書」。相傳銘文還來不及刻，趙南星便遭到貶謫了。後來他請人鐫刻時，特意告訴刻工這末一行不刻，但末尾的這行落款經過一百多年都沒有被洗去。
有人引王士禎的筆記表示，趙南星之所以不刻王鐸的名字，是因為早就察覺了他的品格日漸低下而排斥他。倘若趙南星讓工匠如實刻出硯銘，則王鐸曾因人品低落而遭排拒之事便難以為後人所知；然而，王鐸的落款如果真的再也不出現於硯銘之上，後人也根本無從證明他曾經題字卻被人擯棄。「門人王鐸書」的題字雖然沒有刻出，但由於墨色深入石中，拿水洗滌硯台時便會自然顯現。紀昀認為這就是「天地鬼神，恆於一事偶露其巧，使人知警」。
王鐸的書法頗負盛名，卻因人品氣節有虧，連他於硯臺上的落款都不被刻出，可見古代為人重視的是人品氣節。本篇名句便是藉闡述天地鬼神之力，警醒人們氣節人格的重要。
【歷久彌新說名句】
這個故事說明了中國傳統對於文人的人品、文品的看法：要求文如其人。《孟子》：「頌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論其世也，是尚友也。」因此奠定了「知人論世」的文學理論。漢代揚雄《法言》也說：「言，心聲也；書，心畫也。」以言為心聲，說明君子小說之心不同，故其言必定相異。
難道沒有人不如文的嗎？除了《閱微草堂筆記》這則故事外，最有名的莫過於金代元好問《論詩絕句》對晉朝潘岳的評價：「心畫心聲總失真，文章寧復見為人，高情千古閒居賦，爭信安仁拜路塵。」人言、人書都無法完全看出一個人的人格，因為潘岳所寫的〈閒居賦〉表現出一股高尚的情操，但他卻愛好名利、趨炎附勢，千百年後仍然遭人嫌惡。
文不一定如其人的例子，還有寫了許多優秀詩作的錢謙益，他在明清之際的文壇上，深受大家敬重。清兵入關後，由於錢謙益德高望重，多數人認為他一定會和明朝共存亡，絕不會茍且偷生；再加上愛妾柳如是的勸說，錢謙益高唱要效法屈原，投水自盡。沒想到錢謙益在湖邊走了一天，卻沒有跳湖的動作，倒是柳如是縱身一躍，而錢謙益卻說了一句水太涼了。後來錢謙益還以「頭皮癢甚」帶頭剃頭，當時人人以為他是理髮，沒想到竟是薙髮。可是，錢謙益降清以後並沒有得到信任和重用，乾隆不僅將他列為《明史‧貳臣傳》之首，還寫詩挖苦他：「平生談節義，兩姓事君王，進退都無據，文章那有光。」錢謙益被人指責失去節操，還把責任全推給了小妾柳如是：「我本欲殉國，奈小妾不與可？」使得學者陳寅恪寫了一本《柳如是別傳》辨明是非，痛責錢謙益，並還柳如是清白。
以智勇之略，敗於意外者，其數在天，不得而尤人；
以駑下之才，敗於勝己者，其過在己，亦不得而尤人
【名句的誕生】
余謂兩軍相敵，各為其主，此勝彼敗，勢不並存。此以公義殺人，非以私恨殺人也。其間以智勇之略，敗於意外者，其數在天，不得而尤人。以駑下1之才，敗於勝己者，其過在己，亦不得而尤人。張睢陽2厲鬼殺賊，以社稷安危，爭是一郡，是為君國而然，非為一己而然也。使功成事定之後，歿於戰陣者皆挾以為仇，則古來名將，無不為鬼所殛3矣，有是理乎？
～卷十九．灤陽續錄一
【完全讀懂名句】
1.駑下：愚鈍低淺。
2.張睢陽：即張巡，唐代南陽人。安祿山父子造反，張巡與許遠死守睢陽城，苦撐數月至彈盡援絕。睢陽城被攻陷後，仍然痛罵反賊，寧死不屈。
3.殛：殺死。
語譯：我以為，雙方軍隊互相為敵作戰，都是為了自己主公而戰，有勝有敗，勢不兩立。這是為了國家的公義殺人，不是為了私人的恩怨殺人。有的人智勇雙全卻意外落敗，這是天意，怨不得別人。有的人才能低下，敗給能力高於自己的人，問題出在自己，也怨不得別人。張巡聲稱死後將變成惡鬼來殺敵人，因為國家的安危而爭奪睢陽這一個郡縣，出發點是為了國家和君王，而不是為了自己。假如大功告成後，死在戰場上的人都挾怨報仇，那自古以來的著名將領，都會被怨鬼給殺了，有這樣的道理嗎？
【名句的故事】
在呂城旁有條河，岸邊各有一座廟，一是祭祀郭子儀的，另一座是祭祀袁紹的部將顏良。顏良廟很靈驗，但在它周圍十五里內不能有關帝廟，否則必有禍患。有一個縣令不相信，在顏良廟舉行廟會時，故意搬演三國雜劇，結果狂風驟起，把棚子上的茅草捲到半空中又落下，砸死了人。廟周圍的十五里內，還流行起大瘟疫，人畜死亡眾多，連縣令自己也大病一場。
紀昀聽聞此事，認為將士都是為了自己的主君而戰，不論勝負，都是為了公義而殺人，不是為了私仇；不論是敗在不如自己的人，或敗在勝過自己的人手中，都怨不了別人──由此而有名句「以智勇之略，敗於意外者，其數在天，不得而尤人；以駑下之才，敗於勝己者，其過在己，亦不得而尤人」。
紀昀更以張巡為例，指出他雖然聲稱死後將化為厲鬼殺敵，但這是出於為國為民的一片赤膽忠心。如果死在戰場上的刀下亡魂都挾私怨報復，驍勇善戰的將領因此全被鬼索了命去，豈不是很可笑嗎？根據道理來看，這絕不可能，故這很可能是山妖或水怪藉著顏良的名字來作怪。
事實上，這種情況不是第一次發生。晉人劉敬叔在《異苑》中曾提及袁雙廟，在廟還沒建時，袁雙就先顯靈要求建廟；還沒完工，便鬧起虎災；建好了廟，各種災害就停止了。有一年祭祀完畢，居民在廟後見到一個人頭鱷魚身，且滿身酒氣的怪物，才知道袁雙可能就是這個水怪假扮的。
【歷久彌新說名句】
紀昀談論這個道理時，舉了唐代張巡作為例子：
安史之亂發生後，張巡身為節度使幫助睢陽郡太守許遠共同守城，張巡等人以寡敵眾，卻因糧食缺乏而兵力漸衰，命南霽雲衝出重圍向賀蘭進明求救，但賀蘭進明見死不救，南霽雲只好自斷其指，回去報告，眾人都流下淚來。由於糧食不足，士兵不斷餓死、病死，最後連天上飛鳥、地下老鼠、甚至戰馬都已吃光，張巡愛妾犧牲自己讓士兵食用，還有史傳、筆記還說：全城被食人口達二三萬人、城中婦人老人相食殆盡，於是張巡、許遠及其部將都陸續為國犧牲性命。就在死前，張巡還朝西面拜了拜說：「我們已經盡力了，仍不能保全睢陽城，我活著無法報答陛下厚恩，死後當化為厲鬼繼續殺敵！」
張巡雖然智勇雙全卻失敗了，但這是天意，怨不得別人；張巡由於自己的兵將太少、守城糧食不足，自己人又不願伸出援手，問題皆出在自己人，也怨不得別人──名句「以智勇之略，敗於意外者，其數在天，不得而尤人；以駑下之才，敗於勝己者，其過在己，亦不得而尤人。」因此雖然張巡聲稱自己死後將變成惡鬼來殺敵，是為了國家社稷。但如果戰敗人都變成厲鬼來殺人，那自古以來的著名將領，都會被怨鬼給殺了，有這樣的道理嗎？
用兵者務得敵之情
【名句的誕生】
後問妾：「何以辦此？」泫然曰：「吾故盜魁1某甲女，父在時，嘗言行劫所畏惟此法，然未見有用之者。今事急姑試，竟僥倖驗也。」故曰，用兵者務得敵之情。又曰，以賊攻賊。
～卷十八．姑妄聽之四
【完全讀懂名句】
1.盜魁：盜匪的首領。
語譯：後來問侍妾怎麼會想出這個辦法來，侍妾流著淚說：「我本來是強盜頭子某甲的女兒，父親生前曾說去搶劫最怕的就是這個辦法，但從來沒有看人用過。當時情況危急，我姑且一試，沒想到竟然僥倖成功了。」所以說，用兵的人一定要了解敵人的狀況。又有一種說法，叫以賊攻賊。
【名句的故事】
本篇名句出自紀昀對一則時事的評述。
有一夥強盜搶劫一戶富人，主人夫婦皆被抓住，於是所有人都不敢反抗。此時侍妾逃到廚房躲藏，對生火的丫頭說，在屋頂上把風的強盜見不到屋簷底下的人，她可以順著屋簷逃出，並告訴外面的僕人解救辦法：只要眾人騎上馬、拿著武器至三五里之外的地方埋伏，在天亮前強盜們一定會挾持主人撤離，並在一兩里路外放掉主人，以免主人能得知他們的逃離方向。這時僕人們就要趕緊救下主人，同時追在強盜們的後面，強盜們停、僕人也停，強盜們走、僕人們就跟，強盜們回頭驅趕、僕人們就往回跑，反覆幾次。如此一來，強盜們如果一直走，僕人們就能得知他們的巢穴；強盜們如果一直回頭，就無法順利逃走。僕人們依著這個辦法行事，最後果然將強盜全部擒住了。
主人問侍妾怎麼能想到這個辦法，侍妾才道明身世，說自己本來是強盜頭子的女兒，在情況危急時冒險嘗試父親曾提及的攻賊之法，僥倖成功。因此紀昀評論說：「用兵者務得敵之情」，克敵制勝沒有訣竅，只要能了解敵情、行事得當，就能得勝。
【歷久彌新說名句】
名句「用兵者務得敵之情」與《孫子兵法．謀攻》中所說的「知己知彼，百戰不殆；不知彼而知己，一勝一負；不知彼，不知己，每戰必殆」相似，都強調用兵作戰必須既了解敵方也了解自己，才能長勝不敗；如果不瞭解對方、只瞭解自己，就有一半的機會失敗；既不瞭解對方又不瞭解自己，將每戰必敗。
至於預知得勝，孫子也提出五種方法：能準確判斷仗能打或不能打的，勝；能根據敵我雙方兵力的多寡而採取對策者，勝；全國上下，全軍上下，意願一致、同心協力的，勝；以有充分準備來對付毫無準備的，勝；主將精通軍事、精於權變，君主又不加干預的，勝。其實也就是「知己知彼，百戰不殆」了。
今天我們常聽到「知己知彼，百戰百勝」，就是從這句話演變而來的，然而事實上沒有一位將領可以「百戰百勝」、可以永遠不輸，可見「百戰不殆」是比較保守且接近事實的說法。
利旁有倚刀，貪人還自戕
【名句的誕生】
古詩曰：「利旁有倚刀，貪人還自戕1。」信矣！
～卷二十二．灤陽續錄四
【完全讀懂名句】
1.自戕：自殺或自己傷害自己。
語譯：古詩有說：「『利』字旁邊一把刀，貪心的人拿來自己害自己。」一點也沒錯。
【名句的故事】
有個人看見狐狸醉倒在看守穀麥的小屋中，本來想捉住牠，後來想到狐狸可以讓人發財，於是替狐狸蓋上衣服，坐在一旁守著牠；等到狐狸睡醒化成了人，便感謝那人的守護，與他結為朋友。狐狸常送禮物給他，但那人不知足，想謀奪村裡富人某甲的錢財，於是要狐狸幫忙，誣賴某甲覬覦自己妻子的姿色，某甲因那人的妻子是在自己的別墅中找到的，也無話可說，那人果然因此得到許多錢。然而，妻子回家後，那人卻發現不對勁，她常常梳妝打扮，夜裡好像又跟什麼人一起嬉笑，不再願意接近他。於是那人急忙跑去找狐狸，狐狸發現某甲家樓上的狐狸因這次事件看上了他的妻子，並迷住了她，牠實在愛莫能助。最後那人的妻子愈來愈瘋狂，就這麼斷送了性命。
那個人雖然很狡黠，又有狐狸幫忙，但狐狸也引來了狐狸，反而令自己如某甲一般，成為受害的對象。因此最後紀昀引述古詩詩句，感慨地說：「利旁有倚刀，貪人還自戕」。
本篇名句「利旁有倚刀，貪人還自戕」出自漢代無名氏的古詩，全詩是這樣的：「甘瓜抱苦蒂，美棗生荆棘。利旁有倚刀，貪人還自戕。」意即：甘甜的瓜果通常有酸苦的蒂頭，也就是甘甜的果實是在苦難艱辛中孕育出來的；美味的棗子生於荆棘之中，也就是利益的旁邊必定藏有險惡。因此「利」這個字的旁邊正好是一把刀，貪心之人往往自己害了自己。
【歷久彌新說名句】
在《閱微草堂筆記》卷二十三〈灤陽續錄五〉中，有一則類似的故事：
蕭得祿年幼時，偶然看見一個像貓的黑色東西，便用石頭扔牠。牠一轉身變成大狗，他還用石頭扔牠，牠又一轉身變得像驢一樣，蕭得祿才感到害怕而不敢再打。他知道是狐妖作祟後，惴惴不安，有人便教他畫了像將之供奉起來。過了一段時間，他在桌上發現幾十文錢，知道是狐妖給的，便收了起來，沒跟人說；從此之後每天桌上都有錢，而且一天比一天多。後來錢太多藏不住，被總管發現，懷疑他偷錢出來，因此被拷打審問，差點洗清不了自己的冤屈。
紀昀對此發表感想，認為狐妖所設下的陷阱，原本很容易就能識破，但蕭得祿卻利令智昏，以為是自己虔誠禮敬狐妖，使之高興地給予賞酬。為了貪利作出牽強附會的解釋，導致不知不覺地中了圈套。這與名句「利旁有倚刀，貪人還自戕」非常相似。
現代有句話：「利字頭上一把刀」也與名句十分接近，說明了人們常常為了追求財富，不惜鋌而走險，甚至妄想不屬於自己應得的錢財，卻忘了「君子愛財，取之有道」的道理，最終還是落入了「貪人還自戕」的古訓之中。
君棄其結髮而昵我，此豈可託終身者乎？
【名句的誕生】
相傳有狎一妓者，相愛甚。然欲為脫籍1，則拒不從，許以別宅自居，禮數如嫡2，拒益力。怪詰其故，喟然3曰：「君棄其結髮4而匿我，此豈可托終身者乎？」與此鬼之言，可云所見略同矣。
～卷十七．姑妄聽之三
【完全讀懂名句】
1.脫籍：古代官妓的名字會被登記於簿冊上，脫籍指把名字注銷，還其自由身。
2.嫡：指正妻。
3.喟然：嘆氣的樣子。
4.結髮：古代洞房之夜，新人會各剪下一綹頭髮並纏在一起，以示永結同心。在此結髮即指髮妻、元配夫人。
語譯：相傳某人喜歡一個妓女，兩人非常相愛，但這人提出要為妓女贖身，她卻拒絕不肯答應；這人答應給妓女另找一處房子獨自居住，並按照元配的禮數對待她，她拒絕得更加堅決。這人奇怪問她原因，妓女長嘆一聲說道：「你拋棄自己的正妻來喜歡我，這樣的人怎麼可以託付終身呢？」這妓女的話和上面那個鬼所說的，可說是見解大致相同了。
【名句的故事】
這篇包含兩則故事：一是有關弟弟打算謀奪哥哥財產的故事，第二則是某人要為妓女贖身並依照元配之禮對待她之事，這兩個故事有個共同點：看人如何對待他人，就大概可以知道他將如何對待自己。
第一個故事是這樣的：弟弟打算謀奪哥哥財產，於是找了個訟師到房內密會，設計好周全的圈套及辦法，最後訟師問弟弟：「你要如何答謝我？」弟弟回答：「我們情同兄弟，絕不忘記你的大恩大德。」此時，忽然從桌下跳出一個鬼，說：「他把你看作兄弟，你可就危險了。」兩人被嚇昏，驚動家人，陰謀因而敗露。
第二個故事則是某人很喜歡一個妓女，打算為她贖身，更答應要給妓女另找房子獨自居住，並按照元配的禮數對待她，卻遭她堅定地拒絕。妓女的理由即為名句：「君棄其結髮而昵我，此豈可託終身者乎？」──你連自己的正妻都會拋棄，那麼你說要以正妻的禮來對待我，又怎麼可以相信呢？
名句「君棄其結髮而昵我，此豈可託終身者乎？」雖然是針對第二則故事及妓女的身份而說，但其實道理是放諸四海皆準的：我們觀察一個人，不只要看他對自己說什麼，更重要的是他怎麼對待他的家人、朋友、身邊的人，這樣才能真正了解一個人──他怎麼對他的家人朋友好，就將怎麼對自己好；他怎麼算計陷害家人朋友，將來他可能同樣對待自己。
【歷久彌新說名句】
本篇名句出自故事中的妓女之口，可說是總結千古以來娼妓的不幸遭遇而說出的真理。宋代劉斧的《青瑣高議》中有一篇傳奇〈陳叔文〉，敘述男主角陳叔文「家至窘窶」，常在娼妓崔蘭英家閒坐，為了蘭英的金錢資助，騙她無妻而同意娶她；回家後又欺騙自己的妻子，說自己要單身赴任，以便另娶蘭英。後來陳叔文怕事機敗漏，因兩個女人引起獄訟，又捨不得娼妓崔蘭英的錢財，於是使計除去蘭英，將她推入水中，以永絕後患。宋傳奇中的崔蘭英是在被欺瞞的情況下嫁給陳叔文，不知若她有選擇的權力時，是否仍會選擇相信陳叔文──他是為了愛情才拋下自己的妻子與她在一起嗎？
《閱微草堂筆記》中的妓女不敢傻傻地相信愛情的永不變調，於是選擇從一個人的行為看清他的本性，只要這個人的本性良好，對待他的家人、朋友、身邊的人都出自真心，也將真心真意地對待自己。
馮夢龍《醒世恆言》中有一篇〈賣油郎獨佔花魁〉，就是強調男主角秦重因為真誠、不求回報地付出，最後終於感動了女主角。這部小說的取材與主角與以往的才子佳人、帝王將相、英雄紅粉全然不同，秦重是個小販，女主角是妓女，地位都不高，但女主角是花魁娘子，來往的都是王公巨富，所以相較之下秦重稍微低下；且秦重對花魁娘子的心意虔誠，將她當神一樣地呵護。最後花魁娘子由於秦重的真情得到了幸福，這與「君棄其結髮而昵我，此豈可託終身者乎？」恰好相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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