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看著學員一邊抹淚一邊離去的背影，姜禹明眉宇微蹙，沉吟良久後才提起筆，在空白的格子裡寫上「六十」這鮮紅的數字。
一旁的范雍探頭看了眼，隨即笑道：「姜老師還真是嚴格，這樣的表演居然才算得上及格而已？
我覺得他演得挺賣力的呀！哭聲都可以傳到隔壁教室了，呵呵。更何況，他還是目前唯一一個沒把臺詞說串了、或甚至忘光的學員，分數給高一點，也好給人家建立信心嘛。」
「就因為他臺詞都說對了，我才勉強給他及格。下一個。」姜禹明口氣淡漠地回了句，高冷的態度表露無遺，就差沒在脖子上掛個「生人勿近」的牌子。
范雍和他是老搭檔了，早習慣對方這種一開口就得罪人的性子，只是無所謂地一聳肩，朝入口處的助理揮揮手，示意她可以帶下一位練習生進場。
很快，一名眉清目秀的少年推門而入，朝他們一桌子的評委露出一抹好看但略帶拘謹的微笑。
幾人看了一整天的帥哥美女，都有些審美疲乏，但少年的樣貌還是成功引起他們的注意力，默默在心中給個了不錯的評價，也算是正式被記入他們的腦海裡。
身上貼著編號「十三」的少年將捏皺了的腳本放在階梯旁，先朝評委點頭致意後，才邁步登上已經架好簡易布景的舞臺。
隨著少年的動作，姜禹明驀地一愣，隨後身子微微前傾，整個人都坐直了，用先前未曾出現過的專注神情直視舞臺。
起初踏的那一、兩階臺階，還能看見少年的腿在微微發顫，因為緊張而難以抑制生理反應。這沒什麼好意外的，至少他前面的十二個人都有不同程度的怯場，只是表現方式不見得都是發抖而已。
但當他一踏上舞臺的那刻，整個人的氣勢一秒轉換，侷促的神情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股疲倦與不耐，伸手抓起桌上的座機話筒往耳邊一放。
「喂？我已經要下班了，有什麼事明天再說。」
明明只是個還未成年的小高中生，少年的語調卻透著一股老成，開口的瞬間就讓人感覺出來，這
是一名事務繁忙、且具有主管職階的白領，才會在說話間帶著一股子的急躁與威嚴。
「你說誰打給我？好吧，轉過來。」少年皺著眉坐回辦公椅上，表情卻開始逐漸變化。
只見他雙眼一瞠，整個人先是狠狠震了一下，隨後又恢復鎮定，再變得一臉冷漠。
「死了？什麼時候的事？都要做頭七了才想到聯繫我，你確定他真的希望我回去一趟？」少年的語調裡帶著一絲嘲弄，聽起來似乎對電話那頭傳來的消息不屑一顧，但他拿著話筒的手卻是在發抖。
「好吧，我知道了，明天一早我會坐高鐵回去處理遺囑。就這樣。」連再見也沒說，少年看似瀟灑地掛斷電話，但整個人隨即僵在原地，幾秒後才慢慢鬆開手，緩緩滑入座椅之中。
「怎麼就死了呢？十年前把我轟出家門的時候，不是還挺硬朗的嗎？也是，都十年了……呵……你瞧不起我的事業，說我註定會失敗；你嫌棄我愛的女人，說我娶了肯定會後悔；你說我只會做白日夢，等到錢花光了又無依無靠的那天，就會回頭求你把家裡的公司交給我繼承……結果，你一件事也沒說對。」
從頭到尾，少年的語氣都沒有太大起伏，即便說出的話語帶著怨懟，但他的心情像是已經把這些事都放下，懶得再去計較。
「臭老頭，你的孫子都還沒喊過你一聲爺爺，你好意思走？還真是謝謝你呢，謝謝你當年把我趕出家門……」
他抓起桌上的菸盒，從裡面抽出一根菸夾在手上，卻遲遲沒有點燃，又是愣神了幾秒，才把菸叼在嘴邊，拿起話筒撥打。
「幫我訂明天第一班高鐵的票，到高雄。順便請一個禮拜的假。理由？我爸死了，奔喪。」
掛斷電話的那刻，一滴淚水滑落。
然後又是一滴，接著一滴。
「怎麼……就死了呢？」
少年就這麼癱坐在位子上靜靜地哭泣著，整個空間都感染了他無聲的悲傷，讓人跟著沉浸在其中，心痛不已。
直到一陣掌聲打破這片令人心碎的寧靜。
被姜禹明的鼓掌拉回意識，范雍在內的一干評委都是慢了幾拍才跟上，一邊拍手一邊露出讚賞的笑容。
舞臺上的少年也像是突然回過神一般，連忙抹著臉從布景中起身，朝眾人微微一笑，立刻從方才那個喪父的悲傷男子變回靦腆的高中生。
「孩子，你叫什麼名字呀？」范雍手上的資料就只有學員編號和年紀，這也是方便他們評分作記，不然前後加起來五十多個名字一口氣放上來，他們絕對是記了一個忘了兩個。
「老師們好，我是蘇尚宥。我來自—」
「你的表演還有些缺陷，欠缺磨練。不過你很敏銳，從幾句臺詞就能意識到編劇的意圖，並貼切地表現出來。你很有天賦，請繼續努力。希望在不久的將來，就能看到你的作品出現在觀眾眼中。」
蘇尚宥愣愣地望著打斷他自我介紹的男子，對方比身旁的人都還要年輕許多，卻又坐在最重要的主位上。即便不認識他，也能從這樣的情勢推斷出，這名男子的來歷應該不簡單。
「謝謝老師的鼓勵！我會加油的！」被這樣的重要人士肯定，蘇尚宥笑得更加燦爛了，好看的臉蛋讓人心生憐愛。
沒錯了，是塊璞玉，開發下去肯定閃閃發光。
還沒等蘇尚宥走遠，姜禹明一改先前的猶疑，很快就打好分數。總愛偷窺別人打分的范雍驚呼一聲，隨後哈哈大笑。
「九十分？你這是看對眼了，準備收過去當自己的人了嗎？」
姜禹明對演戲這檔子事的標準近乎嚴苛，能讓他說出這樣的讚美，已經可以證明蘇尚宥不僅僅是具有天賦而已，還可能是潛力無窮的怪物演員。
「要演我的戲，他還差些火侯。但我會留個角色給他。」
眼看姜禹明已經收拾東西準備起身，范雍也沒問他接下來還有三十多個學員，是打算扔著不管了嗎？反正他已經很習慣這傢伙的藝術家做派了，典型的天大地大靈感最大，問他打算幹啥，不是在寫稿，就是在要去寫稿的路上。
「希望那天真的能很快到來吧？我也迫不及待看這孩子演你的戲了，肯定非常精采。」
姜禹明望了眼坐在休息區等著觀賞其他人表演的蘇尚宥，對方似乎是察覺他的視線，回頭朝他露出漂亮的微笑。
然而，他一直沒能等到少年來到他的劇組。
直到這抹笑容沉沒在他的記憶深處，再也想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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