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選讀！！芥川龍之介短篇小說選

名人推薦：「在這四部可謂芥川創作的起點裡，善惡、好壞等不同價值的界線，皆已消失。『自利』是每個主角最初的動機，但單憑這樣的動機卻無法有效指引方向，甚至當自利滿足之後，換來的竟是意想不到的痛苦。過往的物語或歷史，原本的機鋒和喻意，在芥川近現代視角的重新詮釋之後，呈現出人間價值與人心內在的一團混亂，內外交織成無數惡鬼聚合的地獄，這成為了芥川對近現代社會的詮釋，也間接注定了他的終局。」
—暨南國際大學歷史系助理教授 翁稷安

〈鼻子〉

說到禪智內供的鼻子，在池之尾這個地方可說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它有五、六寸長，從嘴脣上方一直垂到下巴下面。鼻根和鼻尖一樣粗，簡單說，就像條細長的香腸，垂掛在臉部正中央。
年逾半百的內供，從只是小沙彌開始，直到升上內道場供奉一職的今日，內心始終為鼻子感到痛苦。當然，他表面裝出不在乎的樣子。然而，與其說是出家人應該專心篤信來世的淨土、不該掛念鼻子，更因為不想讓別人知道自己的在意。有人在日常對話中提起「鼻子」，是最令他害怕的事。
內供之所以對鼻子很頭痛，主要有兩個原因：第一，鼻子長確實不方便。首先，無法獨自用餐，要不然鼻尖會碰到碗裡的飯；因此，用餐時，他會讓弟子坐在桌子對面，拿著一塊一寸寬、兩尺長的木板幫忙托住鼻子。可是，這對負責托住鼻子的弟子，以及鼻子被托住的內供來說，都不是輕鬆的事。有一次，代替該弟子的中童子打了噴嚏，手抖了一下，讓鼻子掉進粥裡，這件事傳遍了當時的京都。然而，真正讓內供煩惱的，其實是鼻子傷了他的自尊心。
池之尾的人說，幸好禪智內供是個出家人，否則有那種鼻子，根本沒有女人願意嫁給他；其中甚至還有人批評，內供就是因為鼻子長才出家的。可是，內供並不認為自己的僧侶身分，有讓鼻子的煩惱減輕多少。況且，內供的自尊心太過脆弱，根本不是已婚或未婚這種既定事實所能修補的。於是，他便嘗試透過各種積極或消極的方法，來修復受損的自尊心。
內供最先想到的，是讓長鼻子看起來比實際上還要短。他會趁四下無人的時候用各種角度照鏡子，熱衷地花心思仔細端詳。有時候，光是改變臉的角度仍然無法讓他安心，於是他還會一下子托腮、一下子抓下巴，猛盯著鏡子看。然而，不管怎麼弄，鼻子看起來始終不曾短到令他滿意。有時候，越是煞費苦心，鼻子反而看起來越長。像這種時候，內供便會把鏡子收回匣子裡，彷彿為時已晚似地歎口氣，然後心不甘情不願地回到經書桌旁念誦《觀音經》。
此外，內供還會隨時注意別人的鼻子。池之尾的寺廟經常舉辦供養僧人和講經等佛事，寺內的禪房櫛比鱗次，澡堂裡天天有寺僧在燒熱水，很多僧眾和俗人，都會在這裡進進出出。內供耐心地觀察那些人的臉，就算一個也好，想要尋找鼻子與自己一樣的人，藉此安心。因此，不管是藏青色水干或白色帷子，都進不了內供的眼裡。至於原本就司空見慣的橘色僧帽或灰色袈裟，那就更別提了，完完全全地被他視若無睹。內供從來不看人，只看鼻子。然而，鷹勾鼻是有，但是和他一樣的長鼻子，就連一個都找不到。隨著這情況一再發生，內供心裡越來越不高興。每當跟人說話時，他總會不自覺去捏下垂的鼻尖，一把年紀還羞紅了臉；之所以如此，全都是這股負面情緒作祟的緣故。
最後，內供甚至還在內典與外典中，尋找擁有同樣鼻子的人物，想要讓自己的心多少得到一點慰藉。但是，所有的經文裡，都沒有目連和舍利弗鼻子很長的記載。龍樹和馬鳴的鼻子，當然也和一般人沒兩樣。當內供從震旦的傳聞中聽說蜀漢的劉備有一對長耳朵時，不禁心想：如果那不是耳朵而是鼻子的話，自己會有多麼欣慰啊！
不消說，內供除了這樣消極地煞費苦心外，也積極地嘗試縮短鼻子的方法。他在這方面極盡所能，曾經把王瓜煎成湯藥來喝，也曾經把老鼠尿塗在鼻子上。然而，不管用了什麼方法，從嘴脣上垂下來的鼻子仍然有五、六寸那麼長。
不過，就在某年秋天，一位前往京都，順便替內供辦事的弟子，向一位熟識的大夫，學來了縮短長鼻子的方法。據說那位大夫原本是從震旦跨海到此，當時正擔任長樂寺的供僧。
內供還是老樣子，裝出一副不在乎鼻子的模樣，故意不說自己想要立刻嘗試那個方法，但又用輕鬆的語氣說，每次用餐都要麻煩弟子，讓他很過意不去。在他心裡，當然正等著弟子說服自己採用這種方法。弟子不可能看不出內供的心思，但並不反感，反而對內供採取這種策略的心理，產生了強烈的同情心。於是，正如內供所期待的，弟子開始極力相勸，而最後內供也順理成章，決定聽從弟子的熱心勸告。
那個方法非常簡單，只要先用熱水燙鼻子，然後讓人踩一踩即可。
要熱水的話，寺裡的澡堂每天都有燒。於是，弟子馬上用提子從澡堂裝來一壺燙到手指伸不進去的熱水。可是，要是直接把鼻子伸進去，臉恐怕會被冒出來的蒸氣燙傷。所以，他就在折敷上開一個洞，蓋在提子上，再把鼻子穿過那個洞伸進去。只把鼻子浸在熱水裡，就一點也不燙了。
過了一會兒，弟子說：「差不多燙好了吧！」
內供露出苦笑。光聽這句話，誰也不會想到是在說鼻子吧！
鼻子被熱水燙過之後，好像被跳蚤咬了一樣癢得受不了。內供把鼻子從折敷的洞裡抽出來，然後弟子便伸出雙腳，開始用力猛踩還冒著熱氣的鼻子。內供側躺著，把鼻子伸到地板上，看著弟子的腳在自己眼前上上下下。弟子不時露出同情的表情，一邊低頭看著內供的光頭，一邊問：「您不痛嗎？大夫說要用盡全力踩，但您真的不痛嗎？」
內供想要搖頭表示不痛，但是鼻子被弟子踩住，脖子沒辦法自由轉動。他把眼睛往上吊，瞪著弟子龜裂的腳，用憤怒的語氣回答：「我不痛！」
其實，由於鼻子正癢得受不了，被踩到不但不痛，反而還很舒服。
踩了一陣子之後，終於有小米般的油脂從鼻子表面冒出來；現在鼻子的形狀看起來，就像是一隻拔了毛的烤小鳥。弟子看了便停下雙腳，自言自語地說：「大夫說，這個要用鑷子夾出來。」
內供雖然默默地放任弟子去做，但還是不滿地鼓起臉頰。他當然知道弟子是一番好意，但是自己的鼻子被當成物品對待，仍舊讓他很不愉快。他的表情像個要讓不信任的大夫動手術的患者，百般不願地看著弟子用鑷子，從鼻子的毛孔裡夾出油脂。油脂形狀宛如鳥羽毛的軸，拔出了四分長。
告一段落之後，弟子露出鬆了一口氣的表情說：「再把鼻子燙一次吧！」
內供仍然皺著眉頭，一臉不服氣地照弟子說的做。
燙了第二次之後，把鼻子抽出來一看，確實比平時短了很多，跟一般的鷹勾鼻沒有太大的不同。內供一邊撫摸著變短的鼻子，一邊很難為情又膽怯地，往弟子遞過來的鏡子裡窺視。
鼻子──原本垂到下巴的鼻子神奇地縮水了，僅僅茍延殘喘地掛在嘴脣上。鼻子上到處都是斑駁的紅痕，大概是用腳踩踏時留下的吧！這樣一來，肯定再也不會被任何人嘲笑了吧──鏡子裡的內供，很滿意地對鏡子外的內供眨了眨眼。
但是，那一天內供還是整天都很不安，深怕鼻子又會再度變長。所以，無論是誦經還是用餐的時候，只要一有空檔，他就會伸手輕摸鼻尖，而鼻子只是規規矩矩地停留在嘴脣上，看不出要往下垂的跡象。睡了一晚之後，隔天內供起了個大早，第一件事就是摸摸自己的鼻子，發現它還是一樣短。這時候，他的心情有如達成抄寫《法華經》的功德，好幾年不曾這麼暢快。
然而，在之後的兩、三天裡，內供發現了意料之外的事實……（待續，請直接閱讀本書）

〈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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