剖開肚子只會流出血【住野夜《內臟系列》第...

糸林茜寧

—少女哭了。（《少女進行曲》單行本，第1頁，第1行。）

茜寧遇見了那本小說。
她想起錢包裡有張購書卡，順路去了那間小書店。
那本小說平放在靠近門口的新書區，藍色封面以可愛的字體印著《少女進行曲》。
茜寧聽過這個作者，但只能從名字看出那是一位女作家，卻從來沒看過她的書。
她之所以拿起這本書，不是因為感受到命中註定的邂逅，也不是覺得這本書比其他書更閃耀，而是因為看起來似乎不會太艱澀，應該適合像她這樣的高中女生，所以姑且買回去讀讀看。
當天她只是想在睡前試讀幾頁，在臥室裡漫不經心地翻開書本。直到今日她還清楚記得當時的感覺。
不知不覺間，她把最後一頁都看完了。
拉開窗簾，看看外面，她驚訝地發現天都快亮了。朝霞彷彿正準備溜走。
這個世界依然和昨天一樣。
不過，看在茜寧的眼中卻有了些微的改變。
她心中的震撼幾乎爆發。
這本書竟然這麼了解無人知曉的她。
這本書看見了家人、朋友、男友都沒發現的她。
她覺得這個故事彷彿給了她存在的權利。
茜寧猜想，她絕對沒有機會跟別人分享這些感想。
因為這樣會害她暴露自己的真面目。她實在做不到。
但她還是暗自懷著期待。
希望世上會有一個人能了解、接納和書中那位少女相似的她。
遺憾的是，每當詢問別人對《少女進行曲》的感想，她的希望就會再幻滅一次。
她的男友和同學都沒有孤獨到會被這本小說感動，打工的同事也沒有足夠的感性會被這本小說吸引，大人們似乎根本不打算讀懂這本小說的細節。
聽說這本小說要拍成電影，她對演出這些角色的人充滿了期待，可是看到演員名單之後，她只感到愕然。故事裡的她們才不是這樣的。
別人能跟她分享的只有劇情，沒有人和她有共鳴。
大家都不理解這個故事的本質。
結果茜寧到現在都沒跟任何人分享過她對《少女進行曲》的真實感想。
她只能把自己編織的故事默默地藏在心中。
獨自夢想著自己有一天能像故事中的女主角一樣發生改變。
吵死了，給我閉嘴。
在電車上，茜寧神色自若地按著手機，封鎖了一個老是在談論「世界的真相」的奇怪帳號。那是同學轉推的內容。
真相才不會被公諸於世。
從任何角度都看不到真實的模樣。
根本沒必要抱持期待。
茜寧強忍著嘆息和隨時想要大聲哭叫的衝動，看著電子告示牌顯示的行車資訊。
距離目的地還剩一站。等一下就能見到和她不同校的男友了。她已經準備好欣喜雀躍的心態了。
電車到站，車門打開，該地特有的味道就會飄進車廂內。
茜寧特別討厭這一站的味道。那不是垃圾或下水道的味道，而是人群密集時所有人身上的味道交織而成的臭味。
或許是因為這座城市的形狀像個大盆，所以味道都沉到了位於盆底的車站。
些微的好奇被茜寧塞進了心底，沒有表現在臉上。她彷彿只注視著未來，以愉快的步伐走出車站。
她非常小心地避免讓擦身而過的人們感到不快，全神貫注地拿捏著既天真又世故的高中女生該有的腳步。過了一條長長的斑馬線，茜寧來到了相約的黃色招牌唱片行的門口。
本來以為會在路邊碰面，但是她一打開門，卻發現跟她約好的男友正在一樓試聽ＣＤ。男友的背包上掛著茜寧送的鑰匙圈，所以她才看得出那個穿著平凡制服的背影是他。茜寧輕輕地咬了一下舌頭。
她站在遠處看著他的背影，直到看見他把手按在耳機上才跨出一步。為了配合他朝下的視線，茜寧彎下身子，從一旁探出頭去。
「嗨，晉。」
「哇！真是的，嚇我一跳。」
她掌握了最精準的時機和動作，以免男友因驚嚇而丟了面子。看到他害羞的笑容，她知道自己成功了。茜寧立刻從眼前的架上拿起一張ＣＤ。
「你在聽什麼？」
「妳應該不認識，我最近很喜歡這個樂團。」
「我沒聽過啦～」
不管實際上有沒有聽過，她早就想好了要這樣回答，也想好了如果晉提議「要不要聽聽看？」就要答應他。
她慢慢戴上留有餘溫的耳機。聽到音樂時，她沒有立刻表達感想，等到聽完了一段，她才笑著望向男友。
「我不知道一般人會不會喜歡，但我覺得很酷喔。」
男友開心地回答「就是啊」，令茜寧感到無可言喻的快樂。
然後她為自己的心態羞愧到想死。
因為可以在網路上付費下載，兩人沒買ＣＤ就離開了唱片行。
隔天茜寧又去了那座城市。
她在放學後特地跑到那個臭味瀰漫的城市，是因為這天要打工。她會在討厭的城市打工，是因為父母希望女兒在有熟人關照的地方工作。茜寧的兒時玩伴是那裡的正式員工。
過了十字路口，經過了和昨天那間不同的另一間唱片行，接著左轉爬上緩坡，就能看見茜寧打工的書店。她每週的班表有兩天或三天，平日是從下午四點半到晚上八點半，如果是週末會從上午九點四十五分開始工作四小時，或是從下午一點四十五分開始工作四小時。時薪是一千零五十日圓。
出門之前完美打理過服裝儀容的茜寧刻意把水準降低，裝出一臉想睡的模樣，走進熱鬧的書店，經過了即將改編電影而受到矚目的書本的區域，握住和店面相鄰的休息室的門把。
「早～安～」
茜寧打招呼的語氣會依照在場的人而有所不同。今天在場的是先前提到的兒時玩伴和店長，還有經常和她同一天打工的大學生，都是她比較熟的人，所以她多加了一絲懶散的味道。
休息室很小，打招呼時每一個人都聽得見。茜寧朝著傳來輕輕笑聲的方向轉過頭去。
「看妳一副快要睡著的樣子，眼鏡都快滑落了。」
「我上課上了一整天嘛，睏死了。」
茜寧對年長的兒時玩伴抱怨，對方就給了茜寧一顆糖果。茜寧向她道謝，打開包裝，放進嘴裡，說了句「好酸」，睜大眼睛，像是在表示對方給的糖果讓她清醒了一點。
她在更衣室裡把制服換成工作的衣服，繫上圍裙，接著把嘴裡的糖果吐在衛生紙上，包起來丟進垃圾桶。
她打工的主要內容是打收銀機。向店長報到之後，店長叫她趕緊去櫃檯。她周到地向先來的大學生同事打了招呼，然後站在指定的位置靜靜待命。
當茜寧正在看工作提醒事項時，第一個客人走到她的面前。
那位打扮優雅的太太拿來一本藍色封面、字體可愛的文庫本（註）。那是《少女進行曲》。「請問要包書套嗎？」
「要，麻煩幫我裝在袋子裡。」
「好的。」
茜寧回答時的音量大小適度，說話流暢且帶有孩子的青澀味道。她以非常迅速但不是非常仔細的動作包好了書套。
「謝謝惠顧。」
鞠躬行禮之後，如果下一位客人沒在十秒之內出現，茜寧就會覺得櫃檯周圍的色彩彷彿變得黯淡。對她來說，努力藏起那種隱隱約約的落寞表情也是重要的工作。
「糸林小姐，妳看過剛剛那位客人買的小說嗎？」
另一位站在櫃檯裡的大學生向她問道。茜寧「啊？」了一聲，露出一副期待聊天的興奮表情望向那位大學生。
「剛剛的小說？」
她知道對方想聊什麼，可是和他當同事這麼久，她很清楚這個人喜歡主動掌控話題。
「對啊，《少女進行曲》。」
他得意洋洋地說道，茜寧也恰如其分地熱烈回應。
「喔，有啊有啊！」
「妳覺得怎樣？我是覺得還好啦，不過我可以理解這本書為什麼賣得那麼好，喜歡那種夢幻風格的人應該還不少。」
看到他主動問人意見卻又顧著自己講話，茜寧真羨慕他的無拘無束。
「我很喜歡喔，那個故事很美，雖然是小說，但風格有點像繪本或童謠。」
茜寧又咬了一下舌頭。她討厭隨便說出「喜歡」一詞的自己。
「改編電影是不是這個週末上映？糸林小姐要去看嗎？」
「兩人一起去嗎？如果西尾先生要付錢，我會考慮的。」
西尾輕輕地笑了，他有些靦腆地盤起手臂。
「我又不是在邀請妳。現在的高中女生真是難搞。」
「什麼嘛。」
雖然茜寧嘴上抱怨，但她其實知道他不是會把一起打工的高中女生約出去玩的那種人。從對方的反應看來，剛剛的對話似乎給了他不錯的印象，這讓茜寧感到很開心。
然後她為自己的心態羞愧到想死。
這一天，茜寧看到好幾個人買了《少女進行曲》。
隔天，茜寧又來到那座城市。
她連續三天來這個充滿臭味的地方是有原因的。
前一天午休時間，她在教室裡和固定的一群朋友吃午餐時，其中一人不經意地提起週末的計畫說「明天打工之前去購物吧」。那只是閒聊之中隨口提起的一句話，並沒有特別強調，所以其他人開玩笑地回答「妳就努力打工吧，賺到錢之後要請客喔～」，接著眾人聊起收入優渥的打工，把先前的話題拋在腦後。朋友說的話只留在茜寧的心裡，就像一顆沉重的石頭。
吃完飯後，眾人各自散去，有的去廁所，有的回其他班級。茜寧走向一樓餐廳旁邊的福利社，買了紅色商標的紅茶，又拖著腳步回到六樓，進教室前在走廊上拿出手機，然後裝得好像突然想起了什麼事，蹲在朋友的座位旁邊，把下巴靠在她的桌上。
「怎麼啦，林？」
每次聽到別人用暱稱叫她，茜寧就會感到腦中分泌出某種快樂激素，因為暱稱代表別人對她的親暱。為了隱藏心情，她輕咬一下舌頭，透過平光眼鏡看著朋友。
「美優，妳明天幾點打工？」
「一點半。幹麼？」
「我突然想到，明天父母可能會帶我去親戚家，我想找個藉口溜掉。如果妳上午要去買東西，我可以一起去嗎？」
因為是自己主動提出的，所以除了考慮到對方情況的貼心以外，茜寧還在語氣之中多加了一點強硬的味道。美優很怕寂寞，除了打工和上課這些固定活動之外，她會盡可能地和朋友在一起，但她又很不喜歡自己這種不成熟的個性，所以聽見朋友正巧也想購物，立刻喜形於色地說：
「真的嗎？太棒了！一起去吧！」
「好耶！」
茜寧也裝出率直的笑容，立刻向附近另一位朋友提出邀請。這是為了避免私下行動，重點只是要讓其他朋友知道，所以那人有事不能一起來也無所謂。
到了隔天，看見遲到了五分鐘的美優，茜寧表現得像一般高中女生一樣興高采烈。
美優今天要去買新的手機殼，她把現在用的手機殼拿給茜寧看，背後有一條很大的裂痕。
一起逛了幾間店之後，美優只找到幾個候補的選項，始終沒看到能讓她下定決心購買的商品。為了休息和吃午餐，兩人進了一間速食店。
「我還是上網找找看吧，雖然我比較喜歡逛實體商店。對不起喔，林，讓妳陪我找這麼久。」
「沒關係啦，妳煩惱地挑選的樣子也很有趣，眼珠子瞪到都快要掉出來了。」
「竟然嘲笑我認真的表情。」
兩人又笑又鬧，拖拖拉拉地吃完午餐後，美優的打工時間快到了。兩人決定先去拍大頭貼，於是去了這座城市最具代表性的那條街，走進大頭貼商店。
她們選了機臺，拍了好幾張照片，每一張的表情和姿勢都不同，有搞笑的，也有正經的。
在這種時候，茜寧會看情況決定眼睛和嘴巴要張得多大，免得讓和她一起拍照的人看起來太突兀。
兩人拍完之後移到編輯區，各隨所好幫照片加上特效和塗鴉。
「今天有妳陪我一起來真是太好了，下次再出來玩吧。」
「嗯，當然！」
美優開心地繼續說：
「偷偷告訴妳，跟妳在一起的時候最讓我安心喔。說出來應該沒關係吧？」
「嗯嗯，我很開心！」
朋友跟茜寧在一起竟然會這樣想，而且還親口說了出來，簡直讓她得意到快要飛上天了。
然後她又為自己的心態羞愧到想死。
「我也是喔。」
茜寧在店門口和美優揮手告別，說著「後天見」，相約在教室相見。接著她拿捏時機，走向看不見朋友背影的地方。她準備回家，她的父母今天不會去親戚家。
她在男友面前是這樣，在同事面前是這樣，在朋友面前也是這樣。
茜寧非常討厭自己任何行動都遵循著同一個原則。
想要討人喜歡。
不是出自愛情或同儕意識或友情，而是出自慾望。
或許茜寧一生下來就帶有這種強烈的慾望，當她發現自己被這種慾望束縛、想要掙脫時，已經來不及了。這種心態如同比堅固牢房更結實的項圈，時時刻刻監視著她的反應、控制著她的行動。
只要是在別人的面前，她的興趣、喜好、話語、動作、表情都會受到「想討人喜歡」的心態所操控，能由她自己作主的只有內心的理解力和想像力。
茜寧十分痛恨那種心態時時威脅著真實的自己。
雖然她很想拋開那種心態，但是只要想像反抗之後會有什麼下場，她就會被深植心底的恐懼所淹沒，根本無力抵抗。
要說是代價也不太對，總之她具備的能力和外貌都足以表現出討人喜歡的言行，所以她長到這麼大還沒被人看透真實的想法。
今天的她也和平時一樣選擇了討人喜歡的作風。
和朋友分開以後，茜寧踩著圓形圖案的地磚來到了大馬路，融入了心裡藏著各種思緒的人潮之中。她小心避免打亂隊伍、惹得別人不愉快，規規矩矩地走著，如同化為背景的一部分。
前方是本市最大的十字路口，茜寧快要到達的時候，號誌變成了紅燈。
她和不匆忙的周遭人群一起停下腳步。除非馬路對面有人在等她，否則她不會勉強衝過去。
即使是在陌生人面前，想討人喜歡的心態依然持續運作。
雖然強烈和優先程度不像對待熟人那樣，但茜寧還是不想做出惹人討厭的行為。
她在這個路口有兩種選擇，第一是在原地等待綠燈，第二是走地下道。要選哪邊都無所謂。
光是思考的時間已經花了十秒，所以她決定繼續等下去。
可是，她很快就發現自己選錯了。
在無數噪音之中，有一個聲音像是刻意瞄準茜寧，突然鑽進了她的耳中。
突然聽到刺耳的聲音時，人都會不自覺地望向聲音傳來的方向。
那裡有一面巨大的戶外電視牆居高臨下地俯瞰著十字路口的人群，以失真的尖銳高亢聲音播放出她熟悉的對白。
畫面播放得快速又雜亂，不仔細看根本看不懂那是在播什麼，最後螢幕出現一行標語：
『《少女進行曲》電影版。真實的愛就在這裡。』
吵死了，給我閉嘴。
茜寧沒有把這句話表現在臉上或嘴上，因為她面對今後不會再見面的人也會忠實地發揮出想要討人喜歡的心態。
少女的心情深藏在茜寧體內，沒有任何人知道。
製作這部電影的人、宣傳的人、不符合原著的演員們，到底有沒有親自讀過那本小說？
什麼真實的愛嘛，把這種連高中女生都能輕易想出來的標語大剌剌地放在廣告裡，這些人根本毫無感性可言，怎麼可能理解那個故事？
疑惑在茜寧的心中浮現過很多次了。她很想做些什麼，但又做不到。因為「想討人喜歡」的心態時時監控著她。
一如往常，她用輕咬舌頭的方式壓抑自己。她已經養成了這種習慣，雖然用處不大，總是好過什麼都不做。
沒過多久，紅燈變成了綠燈。急躁的駕駛人以稱不上慢行的速度從旁邊駛過。
茜寧隨著前方行人的步調踏上了白色和灰色的安全地帶，她沒有看著地面，這是為了避免撞上路人，也是因為她知道自己抬頭時看起來比低頭時更可愛。
那天的情況究竟是茜寧的性格和其他種種原因累積而成的結果，或者只是單純的巧合，只能隨各人的心意去解讀。
「咦？」
看著洶湧人潮不斷往自己背後走去，茜寧的視野一角注意到了朝她走來的某個人，耳朵聽見了喧譁擾嚷之中的某個腳步聲。
披肩長髮，黑外套，白裙子。
彷彿能踏碎一切喪氣話、發出響亮聲音的靴子。
以及像是在宣告不會逃避任何難事、意志堅定的側臉。
就在那一瞬間，雖然只有短短的一瞬間，茜寧拋開了想討人喜歡的自己。
「愛……？」
茜寧轉頭叫出這個名字，可是聲音沒有傳達給那人漸行漸遠的背影，而是掉在地上，被不認識的人踩了過去。

糸林茜寧

—少女哭了。（《少女進行曲》單行本，第1頁，第1行。）

茜寧遇見了那本小說。
她想起錢包裡有張購書卡，順路去了那間小書店。
那本小說平放在靠近門口的新書區，藍色封面以可愛的字體印著《少女進行曲》。
茜寧聽過這個作者，但只能從名字看出那是一位女作家，卻從來沒看過她的書。
她之所以拿起這本書，不是因為感受到命中註定的邂逅，也不是覺得這本書比其他書更閃耀，而是因為看起來似乎不會太艱澀，應該適合像她這樣的高中女生，所以姑且買回去讀讀看。
當天她只是想在睡前試讀幾頁，在臥室裡漫不經心地翻開書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