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試閱
1 新手上路
一號對講機:「爸……你在哪裡?」
二號對講機:「我們再一分鐘就到了,碰到紅燈,你在前面不遠的加油站是不是?」
一號對講機:「是沒錯,可是……嗯……發生了一點小狀況……」
二號對講機:「什麼狀況?」
一號對講機:「嗯,瑪格麗特繞進加油站時,轉彎的角度不夠大,好像撞到水泥,車底撞壞了。該怎麼辦?瑪格麗特現在坐在路旁哭。」
二號對講機:「哇咧。」
我們展開一生難得的冒險之旅還不到半小時,車子就快解體了。好吧,也許沒那麼嚴重,但那輛租來的露營車「溫內巴戈」(Winnebago)有許多部分現在就散落在亞利桑納梅莎市(Mesa)附設便利商店的加油站旁。只見油汙點點的人行道上散落一片片碎裂的玻璃纖維和扭曲缺角的金屬片,中間還坐了個人掩面哭泣,那是我的媳婦瑪格麗特。
真是讓人覺得悲慘又揪心的一幕,而且是動態的——真的,我開著另一輛更大型的出租露營車「假日漫遊者」(Holiday Rambler),卻不知該如何停下來。因為加油站入口太窄,我又太緊張。經過事故現場時,那幅駭人景象像電影中慢速移動的畫面閃過我眼前。那輛受損的「溫內巴戈」卡在加油站的水泥島上,我的三個家人呆呆在一旁來回走動。時為二月二日下午四點半,正是避寒季節的尖峰。路上塞得很嚴重,駕駛脾氣都不太好——主要是因為我們。
「傑克,這表示旅行要結束了,是嗎?」
說話的是我那坐在「假日漫遊者」後座的母親,今年高齡八十二,擁有悲觀主義博士學位。
「拜託,瑪琪,又沒人死掉。」
回話的是我八十七歲的老父親——人間希望的守護神,再次將一顆鼓舞人心的脆弱氣球擲進颶風狂嘯的空中。
這對性格完全相反的夫妻——傑克與瑪琪——結婚超過一甲子,正反兩個電極卻還能激發足夠的火花照亮彼此的生命。他們在紐澤西同一區長大,都是愛爾蘭裔,都能讓對方發笑。除此之外,兩人完全南轅北轍。我老爸總認為這世界會遵循一定的道理運行,他相信生命推銷員所說的人性本善;等他打開盒子、撕開包裝紙,卻發現又有一個詐騙集團要海削他。每次他都大為震驚,從無例外。
我老媽剛好相反,她會邊看窗外邊看錶,奇怪歹徒怎麼還沒現身。據她估計,目前地球上變態與混蛋的比例已創歷史新高,且多數似乎都有我老爸的地址與電話。面對如此堪憂的狀況,加上惡疾、高速公路車禍、墜機、殺人蜂、查爾斯.曼森 (Charles Manson)式的民宅侵入者等罄竹難書又不可避免之災禍,我老媽自己發展出一套所謂「悲極生樂」的哲學。她先假定所有事都會很慘,這樣一來即使真如此,她也能泰然處之;如果沒有,那她就會覺得賺到了。為了讓讀者更了解兩極化的思考如何影響我父母的人生觀,我節錄了下面這段對話:
傑克:「我們應該邀請我的新上司佛萊德和他老婆康妮來吃晚飯。」
瑪琪:「佛萊德是個混蛋。」
傑克:「噢,瑪琪,妳不能因為他戴哈佛的袖扣就這樣說。還有,妳為什麼不喜歡康妮?」
瑪琪:「康妮以為她放的屁也是香的。」
是的,我老媽會詛咒,還喜歡在臨睡前喝點小酒;我老爸卻滴酒不沾。他們究竟如何能相守六十多年?實在沒什麼道理。他們如果上交友網徵友,電腦一定會在兩人的申請表間築道防火牆;如果有賭博網站讓人打賭兩人何時離婚,恐怕會塞到爆。他們真是不搭到極點。
我緊抓方向盤,審視前方尋找適當的出口,這時我最不想看到的就是爸媽新一回合的戰鬥。此起彼落的喇叭聲開始令我喪膽,梅莎市尖峰時間的駕駛人顯然對我的露營車占用兩線車道很有意見。現在我們已經過了兩條街,我急忙找尋較寬的車道、可暫停的空地或開下去的懸崖。因此我再次減速,這次減到時速十哩——結果喇叭聲一路飆到洛伊.歐比森 (Roy Orbison)的音高。在人心浮躁的城市之海中駕駛遊輪並不容易。
我幾小時前才挑中這輛碩大的「假日漫遊者」,車身長約十公尺,高三公尺,有寬闊的弧形擋風玻璃和大大的巴士方向盤。熱心的車商花了一小時教我操縱這個龐然大物,它比「溫內巴戈」大許多;但一上路看到眾人充滿敵意地對我揮舞拳頭,剛學會的東西全拋到窗外了。他們哪裡知道我對露營車並不熟?不,我根本對任何汽車都不熟。我當然會開車%,但我不懂%車子。什麼是進氣歧管?什麼是化油器?凡是引擎蓋以下的東西都在我的理解力之上。
我們家在伊利諾州一個叫溫內特卡(Winnetka)的小鎮,去年我們的富豪汽車前燈壞掉,我開到離家兩個街區的修理廠。年輕的技工要我進車打開引擎蓋,我不知道從哪裡開,真的不知道。為了掩飾驚慌,我故作驕傲地點頭,終於摸到一根桿子往後拉。結果座椅竟然往後倒。技工沾滿油汙的臉上寫滿輕蔑,走過來打開駕駛座車門,伸到我左腳附近,不知推或拉了什麼一下,引擎蓋便彈開了。然後他走到車前嚷道:「開燈。」
啥?
我低頭看到方向盤兩旁各有一根桿子,在心裡丟了個銅板,決定試試右邊。結果擋風玻璃上竟然噴出藍色水柱。技工叫我下車。
此刻就是這樣一個白癡坐在「災難號」的方向盤後,搖搖晃晃地航過都會區狂暴的咒罵聲。領航的船隻已經觸礁,只有靠我獨撐大局了。距離「溫內巴戈」沉沒的三條街外,我看到一間「雙樹旅館」,寬敞的車道通向一處幾乎淨空的停車場。為了確保轉彎的弧度夠大,我將時速減至四哩,幾乎要開到對向車道時才將車頭掉轉向右。這個舉動讓洛伊.歐比森的喇叭合奏增強為震耳欲聾的菲爾.史派特 (Phil Spector)式音牆。我唯恐高聳的車尾將旅館招牌撞斷,回頭瞄了一下,恰看到老媽向某人比中指。
好不容易避開了招牌,順利轉彎。在停車場一角停好車後,我拔下鑰匙,趴在大方向盤上休息一下。周遭一片寂靜——只靜了五秒。
「傑克,你認為加油站的人能修好嗎?」
「拜託,瑪琪,那些傢伙連思樂冰的機器都修不好,妳知道的。」
她當然知道。她還知道老爸會再次上當,這招屢試不爽,老爸完全沒有察覺他又不知不覺幫老媽揹下「悲極思考」的重擔。現在可是他說出這麼悲觀的話——加油站裡沒人幫得上忙%——此時,我的決心開始動搖。
我一向以樂觀堅毅自豪,但在這麼極端的情況下,我突然湧起強烈的自憐。稍微自憐一下有什麼關係?我從方向盤上抬起頭,呆望窗外,輕輕吐出七個字:「為什麼偏偏是我?」這幾個字已經夠了。幾秒鐘內我已百分之百陷入悲極思考的恐慌,深信這次旅程注定失敗。我竟然讓一個愚蠢的夢主導我的人生,真是天字第一號傻瓜。
至少我認為那是夢。事情發生在幾個月前。十一月末某天我就寢時,為年邁的父母感到難過。他們並不富有,剛賣掉聖地牙哥郊區的公寓,搬到鳳凰城一處較便宜的出租房子。他們以為可以回到熟悉的地方,因為二十年前兩人在亞利桑納州的斯科茨代爾(Scottsdale)住過。然而,二十年的急速成長已讓這個都會區從頭到腳改頭換面。仲介說住在那裡不管做什麼都只要步行就可以,非常方便——也許對二百年前的路易斯與克拉克(Lewis and Clark)探險隊 而言是很方便。老爸深信不疑,簽了一年租約。情況讓人沮喪,更糟的是他們抵達後發現十一箱行李及老媽大部分的珠寶都被偷走了。
我父母不該有這麼悲慘的遭遇,他們有點滑稽但心腸很好,性格南轅北轍卻又異常相配。他們在一個快樂的家庭裡養大四個兒子,清白度日,交遊廣闊,熱心助人。現在時移勢轉,變成他們需要幫助——從他們在我五十六歲生日時的來電可知。我預期老媽會先祝我生日快樂,沒想到她第一句話是:「這是個鳥不生蛋的鬼地方。」
說來雖然有些好笑,但想起來實在讓我傷心。這對傻氣好玩的活寶出身低微,歷經大蕭條、世界大戰及其他不該降臨在他們身上的種種挫折,現在卻又誤將咯吱作響的老舊小船駛進別人的碼頭。年邁又受過打擊的他們已無力扭轉情勢,這才驚覺自己被困住了,住在這裡沒人可交談也無處可去,根本與養老院相去不遠。
那晚我難以成眠。我住在幾千哩外,有四個小孩要養,有貸款要付,在國家廣播公司的《今日》節目擔任專題報導記者,非常忙碌。我能做什麼來改變現實?我父母已經很老了,活到超過保存期限的人不可能發生什麼好事。
清晨三點,我突然睜開眼睛,一個解決方案不知怎麼從我的潛意識中轟然湧現。那是輛碩大的露營車,開車的人是我:這個夢立刻轉變為計畫。我要租一輛露營車——不,是兩輛——召集長大成人的子女,開到亞利桑納州接我父母,載他們進行最後一次環美旅行。我要帶爸媽到他們沒去過的地方:看新墨西哥的山巒、路易斯安那的溪流、羅德島的懸崖;也要帶他們重回再也沒機會看到的地方:往昔住過的城市、大學校園、祖父母的墳墓。最後在他們返家、回歸人生暮年之前,先到芝加哥迎接我女兒梅根的孩子出生——那將是我的長孫,爸媽的第一個曾孫。
我那天早上醒來時滿心興奮。我或許無法完全解決爸媽貿然搬家造成的問題,但還是可以做點什麼。我可以提供一個冒險的機會,讓爸媽四處走走,將一個月的時間獻給他們。
可以才怪。
我到底在想什麼?我從來沒開過露營車,要去哪裡租車?費用是多少?萬一撞車怎麼辦?萬一爸媽跌倒或生病怎麼辦?又或者公司拒絕讓我請假?或者梅根的小孩提早報到?
我絕對做不到。
不行,我一定要做到。
當天吃早餐時,老婆凱西試著和我講道理,她用邏輯推論,列出所有潛在的問題,從父母的年齡談到對孩子們造成的經濟負擔。我們的長子麥特和長媳瑪格麗特、次女凱莉、女婿傑米(梅根的丈夫)都是家族製片公司的成員,一起出去玩必然會使事業停擺、暫時沒有收入;么兒布蘭登也必須休學一學期。
但凱西知道她的理性邏輯完全無法動搖我。我們已結婚三十五年,她很清楚我的眼神代表什麼。過去我也曾突發奇想,興起某種轉換跑道或生活方式的念頭,然後真的採取行動。中間遭遇過很多挫敗,有時也付出昂貴的代價,但更多時候總能另闢蹊徑,甚至有很好的成績。我不只是想與眾不同,而是……我實在不願意這樣說,因為聽起來很像新世紀自我修養那一套——但我真的感受到某種力量告訴我要勇敢去冒險。
我的膽大妄為還有其他因素,那和李歐納出品公司有關。當時二次大戰剛結束,國家亟需人民增產報國。第一個從李歐納工廠輸送帶送出的嬰兒是傑克二世,我和提姆緊追在後。其後停產五年,等待勞工問題解決後凱文才出世。受限於當時的資源,李歐納工廠多採用標準規格零件,生出來的孩子身高、體格、相貌都很一般。凱文的製造原料倒引起一番揣測,因為他是我們家唯一成績比較好的。有一陣子我老媽甚至懷疑抱錯了嬰兒,後來凱文的長相愈來愈酷似外公,她才不再疑心(卻引起另一種憂慮)。
由於嬰兒工廠三班輪替,有時難免出差錯。例如將貼錯標籤的零件放到錯誤的籃子裡,陰錯陽差生出一個灰色頭髮的漂亮女娃或聲音像花栗鼠的壯碩男嬰。一九四七年那班必然亂成一團,因為我一出生就有活在當下的局促感——顯然是配備給下一輪才出生的一窩蟬。蟬當然有理由活得興沖沖如同沒有明天,畢竟牠們苦守地底十七年,冒出地面享受生命才短短三週就得見光死。
我從小就顯露出像蟬般急於把握當下的心態。我會催促兄弟在融雪前趕去滑雪坡,或在天亮前趕去球場。這股內在的局促感最初彷彿是個詛咒,但隨著歲月流逝,我逐漸發現這種不斷侵擾的內在不安使我恐懼生命的終點,卻也促使我把握世上的每一刻。詛咒成了禮物,隨著爸媽的時日開始倒數,想做點什麼的強烈渴望促使我打電話租露營車。
我的露營車大夢做了兩個月。一月某天凌晨和老婆吻別後,我興沖沖地跑上停在我家車道上的「溫內巴戈」。這是一年中最冷的一天,只有攝氏零下二十四度。麥特、瑪格麗特、凱莉、布蘭登將最後一包行李放好後趕忙上車,每個人口中都呼出一大團白霧。我的熱望卻開始蒙上一層憂慮。我們之中沒有人對露營車旅遊有任何了解,現在一堆人卻準備在夜黑風高的凌晨出發。我突然想到哥倫布看著下屬揚起船帆時,一定感受到同樣的焦慮;隨即想起哥倫布不需請他們解釋大帆布為何會繫在高高的船桅上,正如幼時當他父親在一旁嘮叨,母親自會將經過的海盜船船長打發走。他完全不用操心如何與海浪搏鬥。
所幸在氣溫零下的清晨,引擎順利發動了。我慢慢倒車,輕按幾下喇叭表示道別,便出發了。旅程正式開始。未來四天我們都會在亞利桑納州,先和我父母及另一輛露營車會合,然後從鳳凰城前往新墨西哥州,東經德州與路易斯安那州後向北,之後再往東。行程相當緊湊,預估應可到新英格蘭,再回頭到芝加哥迎接梅根的新生兒——預產期只剩下一個月。我希望讓爸媽感受到第一個曾孫出世的喜悅,加上這次環美旅遊的記憶,或許足以讓他們忍受鳳凰城一年的租屋生活。之後再思考如何安頓二老的問題。
向左看,太陽剛要升起,遠方芝加哥天際線的剪影逐漸模糊,高速公路的雙向車流都很緩慢。坐在我旁邊的麥特看著窗外,凱莉和瑪格麗特在餐桌上翻雜誌。剛出發時,我還看到身高一九五的布蘭登用穿十五號球鞋的大腳踩我的椅背,爬到駕駛座上的床鋪,之後就再也沒看到他了。我從儀表板旁邊類似置物格的盤子中拿起手機,撥了梅根的號碼。我知道她已經起床了。第一次當媽媽的人在懷孕最後一個月常有機會看到日出。
「爸,還好嗎?」
「起來啦,這可不像我認識的梅根。」
「可不是,」她回答:「這小傢伙最好準時出來,最近老是睡眠不足,煩死了。」
「妳以為小孩出生後就有得睡嗎?」
「是,我知道,但至少那時有起床的理由,現在根本無事可做。我正在看第四台某個三流的傳道節目。」
「哈,」我說:「這讓我想起妳四歲時的一件趣事。妳邊玩聖像卡(holy card)邊問凱西:『媽,妳愛上帝嗎?』凱西答:『當然,妳呢?』妳說:『愛,但不喜歡祂的鬍子。』」
梅根笑了,我繼續回憶往事。「凱莉出生前某天,妳和凱西去購物。妳吵著要買奶瓶,凱西說不需要,因為她要餵母奶。妳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凱西在雜貨店裡邊走邊解釋。妳停了一會兒才脫口而出:『那也會流出果汁嗎?』」
梅根身高一八二,藍眼睛,集幽默、大方、同情心於一身,但很沒耐性。她有一頭美麗的褐色及肩小鬈髮,時髦卻永不退流行。出發前我碰巧看到家裡一張老照片,照片裡是個一九二○年代的美麗女子,髮型和梅根相同。她是我的母親。
梅根說:「我昨晚和麋媽、麋爸通過電話。」她指的是我父母,那兩個小名是提姆幾年前發明的。老媽身高只有一五七,體型很類似麋鹿(Moose)……的相反。老爸順理成章稱為麋爸(Spoose),因為押韻、且聽起來就是「一對」(spouse)。不知怎麼這兩個名字竟流傳下來,現在老媽寫的信都會用圖章蓋上一隻大大的卡通麋鹿布溫可(Bullwinkle)。
「我告訴麋爸,」梅根繼續說:「下次應該是在醫院見了。麋爸說:『我以前就在醫院見過妳了。』他指的是我出生的時候。我才出生幾小時他們就見到了,我的小孩也一樣,這不是很棒嗎?」
「我媽怎麼說?」我問。
「噢,我們談笑了一會兒,但她沒有提到寶寶的事。這有點奇怪,我以為她會很興奮。」
「我也是,」我回答:「也許她太緊張了。梅根,妳害怕嗎?」
「不會,只是很興奮。醫生說一切都很正常,胎兒最近比較安靜,我想快臨盆時大概都是這樣。我只希望他或她不要太早出來,讓你們錯過了。」
「我們絕不會錯過的。」
和梅根聊過後,我突然很高興能夠幫爸媽的忙,也許是因為我很少有機會這麼做。我不是聖人或完美的兒子,曾無數次躲避他們的電話。我為什麼要聽老媽談論膽囊出了問題的陌生人?為什麼要聽老爸第N次評論反戴棒球帽造成的社會問題,這對我有什麼好處?我的不耐源自一個普遍的事實——人年老時體型會縮小,其他一切卻會放大到可怕的地步。愛說話的人更愛說話,愛抱怨的更愛抱怨,小小的怪癖演變成大怪喀。
老媽的古怪性格一年比一年變本加厲。她住在加州時曾因受不了隔壁的噪音,便將雞蛋從陽台丟進鄰居敞開的窗戶。她的客廳掛著一張照片,有她、老爸和一群人,其中有個人她很不喜歡。老媽的解決之道是從嘴裡拿出一大塊口香糖黏在那人臉上,那張黏著口香糖的照片就這樣掛在牆上好幾年。
老媽用嚼過的口香糖遮住別人的臉,老爸則因嚼舌根讓他人無處可藏。他的「閉嘴」按鈕不知怎麼卡住了,又因式樣太老舊,我們也不知如何修復。無論是雜貨店包裝員、交通警察、銀行員、油漆工——只要會呼吸的人都是他的目標。談什麼他倒無所謂,只要和弱勢者遭遇稍微扯得上關係就可以。這是他的人生志業——告訴大家弱勢者被欺凌的驚人消息。多年來我們也曾試著告訴他這不%是什麼大新聞,從古至今弱勢者就只有被欺負的份。這是叢林法則,自從穴居人甲騙走了穴居人乙賺錢的白蟻派經銷生意後,這類事件在歷史上屢見不鮮。我老爸卻相信可以廢除這套法則,抓住正義的藤蔓晃來晃去、大聲吆喝,告訴周遭每個人不可欺負弱小。這招從未奏效,泰山傑克卻繼續在叢林裡晃蕩、適時俯衝,好抓住弱勢者的腰帶;只可惜一轉身往往和樹幹撞個正著。
此時的我卻開著租來的露營車,筆直駛進都市叢林。隨著里程與相處時間的增長,他們的怪癖、惱人的習慣、說了千百遍的故事只會加倍放大。一整個月和爸媽關在鐵箱裡恐怕要付出相當大的代價,尤其是對我的精神狀態;但這是回饋的時候,而我欠他們太多了。快樂的童年是無價的,是何等寶貴的禮物,還包著彩色包裝紙呢!
小時候我常走到上城,等待疲倦的通勤族魚貫走下火車。我父親是唯一一個穿著西裝、仍精神奕奕地和兒子賽跑回家的人。他大踏步走在小鎮人行道上,穿梭於下班人群中,一邊像誇張的奧運播報員般吆喝著。從火車站回家大約要走三條街,我們多半用跑的,大熱天也不例外。我爸是運動健將,跑得很快,我只有七、八歲,但最後總是我贏,且是以一種誇張、後來居上的姿態險勝。
當我爸偶爾出差,老媽有時會在飯後帶我們去附近逛逛。我家那部車很可能是二手警車,因為它配備有可旋轉的強力探照燈,能從儀表板上的把手控制。平常吃過飯後,我和傑克、提姆多半靜靜地去幹我們的勾當,例如第N次試著將彈珠塞進凱文的鼻孔。這時我媽可能突然走進來說:「孩子們,要不要到附近兜風?說不定可以用探照燈照納佛家,又可以看到雨果穿內衣褲的樣子。」有時我們會看到雨果半裸,引發老爺車後座一陣尖笑。車子駛過郊區種著兩排樹的安靜街道,坐在駕駛座上的紅髮女子在歇斯底里的大笑中搥打儀表板。
半世紀後開車的人換成我,準備去接二老展開他們人生最後一次大冒險。「溫內巴戈」從環繞鳳凰城與鄰近社區的山路往下走,一路上大家很少說話。現在是我聽CD的時間,約翰.普蘭(John Prine)的歌聲充塞車中:
「凡夫俗子的命運
是繼續走下去,盡力而為。」
這首歌不算老,卻讓我想起亞利桑納的日子。我和凱西婚後搬到鳳凰城,四個孩子中有三個在那裡出世。我們在那裡住了十年,多半在掙扎度日、養育孩子,聽普蘭唱出我們這類人的生活。我是凡夫俗子,做的是普通的工作:建築、銷售、零售等等。普蘭在發掘寫歌天賦之前當過郵差,因此很了解普通人的心聲。我終究也發掘了自己的天賦,但找到第一份電視工作時已經三十歲了。一年半後,國家廣播公司找上我,我們的生活才開始改善。
車子開在蜿蜒的山路上,我想起另一件事。我的第二個孩子(也是李歐納家的第一個女孩)有褐色的鬈髮和明亮的藍眼睛,甜美、獨立,加上天生的幽默感,從小就有一種特別的氣質。我記得她大約兩歲時,我們到朋友家烤肉,那裡有游泳池。飯後幾個男人在淺水區玩起水中籃球,我也加入,凱西和其他太太及一大群孩子待在屋裡。天色很黑,一個朋友將球傳給我,但傳得太高,從我頭頂飛向深水區。我泡進水裡,朝球落下的地方划去,期間我一直待在水中。我發現前面有樣東西遮住水裡的燈光,靠近後才慢慢看清楚——先看到衣服在水裡漂動,然後是小小的紅涼鞋,最後是臉。那是我女兒。我抱住她的腰,趕緊把她抬出水面。水從她嘴裡大量湧出,一會兒她才哭出來。沒有人看到她從屋裡走出來,在球飛過我頭頂前幾秒落水。如果球沒有傳得太高呢?如果我接住了會怎樣?當時我顫抖著站在黑暗中,雙手緊抱我的小女兒,心中盡想著這些如果。
一個世代已經過去,現在兩輛露營車慢慢開過鳳凰城的狹窄街道,路旁有對老夫婦站在一排皮箱旁等著。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不能再浪費了。如果一切都按照計畫,當那個跌進泳池的小女孩——我女兒梅根——產下寶寶時,爸媽將在芝加哥迎接第一個曾孫。
這就是我給爸媽的禮物。
他們最後一次為生命喝采。
最後一次的生命旅程。
誰也沒料到,三十分鐘後那輛「溫內巴戈」就面目全非了。
1 新手上路一號對講機:「爸……你在哪裡?」二號對講機:「我們再一分鐘就到了,碰到紅燈,你在前面不遠的加油站是不是?」一號對講機:「是沒錯,可是……嗯……發生了一點小狀況……」二號對講機:「什麼狀況?」一號對講機:「嗯,瑪格麗特繞進加油站時,轉彎的角度不夠大,好像撞到水泥,車底撞壞了。該怎麼辦?瑪格麗特現在坐在路旁哭。」二號對講機:「哇咧。」我們展開一生難得的冒險之旅還不到半小時,車子就快解體了。好吧,也許沒那麼嚴重,但那輛租來的露營車「溫內巴戈」(Winnebago)有許多部分現在就散落在亞利桑納梅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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