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幻的旅程即將在這別具意義的一日,展開……
政治失意、婚姻失敗的英國領事傑佛瑞‧費明,藉由一杯杯的麥斯卡爾酒來逃避現實,選擇了以酒精麻痺自我的同時,卻也從身邊的關愛之中逃開……當妻子伊溫妮再度回到身旁,原本放任肆性的自我墜落開始有所動搖,呼喚著他放下酒杯,並在陽光的熱烈照耀之下重新開始。
但不論是否再繼續喝很多酒,黑夜都必然會等候著他。儘管步履蹣跚,一心還是要走到那在火山下的法羅立特──而這裡是他絕望的天堂……
「一部傑作!絕對是本世紀以來最重要的十部小說之一……展現出作者的過人天賦,充滿細緻入微的自傳性色彩,並以過人的語言掌控能力將詩與敘事的形式融為一體,陳述出世界性的宣言」─《洛杉磯時報》
作者簡介:
麥爾坎‧勞瑞(Malcolm Lowry)
(1909年出生)於英格蘭。
1931年畢業於英國劍橋大學,此後酒精與文學如影隨形,終其一生。勞瑞在世界各地都有過短暫的居留及遊歷,足跡遍及世界各地:巴黎、紐約、墨西哥、加拿大、義大利甚至於遠東地區。
1934年移居巴黎與第一任妻子簡‧嘉布里雅(Jan Gabrial)成婚,不久即因酗酒問題開始於美國好萊塢進行治療,並同時在當地從事電影劇本寫作。
1936年為挽救瀕臨破碎的婚姻移居至墨西哥,後因酗酒行為過度導致被驅逐出境。
1939年移居加拿大,與身兼作家與演員的第二任妻子瑪潔麗‧波納(Margerie Bonner)的婚姻給予勞瑞莫大的正面激勵,兩人連袂繼續遊歷歐洲、美洲及加勒比海地區,雖然此後勞瑞酗酒的積習日愈惡化,卻相對地成為其創作豐沛多產的時期。
1954年之後勞瑞開始在紐約、倫敦與其他各地之間擺渡著流浪者般的生活。
1957年死於英國,死因不遑多論,為酒精引起以及疑似藥物濫用。
譯者簡介:
楊冰
湖南衡陽人,畢業於西南交通大學。雖是理工學子,但自幼酷愛文學,故也有零星點墨。
雷素霞
河南新鄉人,外國語言學及應用語言學碩士,畢業於西南交通大學外國語學院。
各界推薦
名人推薦:
《在火山下》推薦序:觥籌交錯中的瘋狂世界
(本文作者為專職譯者,喜愛歐美文學並有深入研究。)
由麥爾坎‧勞瑞(Malcolm Lowry)所著的《在火山下》(Under the Volcano)於一九四七年出版,在一九九八年被美國紐約公共圖書館選編的《世紀之書》以及藍燈書屋的《當代文庫》編輯小組選為二十世紀一百大英文小說之一。
《在火山下》是一部半自傳體小說,作者以墨西哥的誇恩納華克鎮(Quauhnahuac)為場景,並以西班牙內戰為背景,述說酗酒的英國領事傑佛瑞費明的悲劇故事。這部作品探索著領事的過去與現在,並將他個人的厄運與墨西哥悲劇般的宿命相結合。
故事從傑佛瑞的兒時玩伴──拉呂爾的倒敘開始,他回憶起傑佛瑞生命走到盡頭的最後一天,回憶起自己見到傑佛瑞的最後一面,接著還回溯到他與傑佛瑞的兒時回憶。就像經過剪接的電影一樣,倒敘中包含了另一個倒敘,並從這些延伸的畫面中突然轉換到特寫鏡頭。勞瑞巧妙地將電影的拍攝手法應用在文學作品上,讓讀者在拜讀此作品的同時,就像在看一部電影,在鮮明的畫面中跌入了傑佛瑞、休、拉呂爾與伊溫妮四人之間的情愛糾葛。
有別於其他英雄主義式的小說,本作品全文幾乎都圍繞在傑佛瑞酗酒的主題上,主角是個不折不扣的酒鬼,故事中四分之三的時間,主角都是醉醺醺的。政治失意、婚姻失敗的傑佛瑞藉由一杯杯的麥斯卡爾酒來逃避現實,逃避他不想面對的醜惡世界,然而在他選擇以酒精麻痺自己的同時,他卻也從關愛他的人身邊逃開了。當伊溫妮再度回到他身邊時,他放任自己墮落的決心確實有所動搖,他確實考慮過要放下酒杯,重新處於太陽的照耀下,和伊溫妮重新開始。然而,在半空中遲疑的酒杯並不能延緩他墮落的速度──「不管他是否再喝很多酒,黑夜都必然會等候著他」。而且儘管步履蹣跚,他還是一心要走到那在火山下的法羅立特──「這裡是他絕望的天堂」。
但不管小說最後的結局如何,傑佛瑞都可以說是悲劇性的英雄,或者說是反英雄主義者。領事基本上是個文雅的人,這個儘管不是最正常,但卻最感性的人提供了最具代表性的「崩潰」表現,為其他人帶來了他們幾乎沒有察覺到的影響。領事的心路歷程在某種程度上似乎也反映了其他人的心境,只是並非所有人都會做出和他一樣的選擇。傑佛瑞的酗酒、自甘墮落自然偏離了正常人生活的軌道,但他至少不像休那樣虛偽、沽名釣譽,表面上是個熱血的好青年,實則只是為了用「煽情」的宣傳手法讓自己成名而出海。
休還因為猶太唱片發行商沒有發行他的唱片,而從一位親猶太主義者成了反猶太主義份子,甚而在心中暗自幻想挑起對猶太人的大屠殺,以洩自己的心頭之恨。相對於傑佛瑞的自責,休則是將自己的失意怪罪到其他人身上。他厭惡拉呂爾的濫交,卻喜歡用自己引以為傲的吉他來誘惑別人的妻子。從這個角度看來,休這個外表爽朗的青年其實並沒有比酗酒的傑佛瑞好到哪去,他們同樣都對現實感到不滿,而差異只在於:休選擇以冒險和迎合現實的方式,而傑佛瑞則選擇用酒精和逃避現實的方式來填補自己的空虛和無助罷了。
《在火山下》充滿了複雜和隱喻的象徵主義,成功地描寫了傑佛瑞酗酒的心理狀態。在勞瑞筆下,讀者可以從酒鬼迷茫的眼中去看世界,了解酒鬼的思維、感受和生活體驗,並隨著傑佛瑞的腳步,看見了酗酒者眼中分崩離析的瘋狂世界。而領事的悲劇故事便隨著啤酒、茴香酒、龍舌蘭酒、麥斯卡爾酒等不同風味的酒,與真實世界產生了連結。
象徵主義主張發掘隱匿在自然界背後的理念世界,憑個人的敏感和想像力來創造超自然的藝術。因此,在《在火山下》中,作者除了細膩地描繪出一幕幕栩栩如生的畫面以外,也為自然的景物注入了故事中人物的情感,貼切地反映出傑佛瑞的孤獨與淒愴,甚至預示了主角自取滅亡的悲慘命運──「一個孤獨的影子猶如鐵道上的一把傘,遮蔽住一處尖樁籬柵;末日的徵兆,心力交瘁的徵兆……」。
傑佛瑞酗酒的根源來自孤獨,而在勞瑞的筆下,連小說中的種種景物都可映襯出傑佛瑞孤單的身影──「我相信那是一隻銅尾咬雀。牠沒有紅色的胸部。牠是個孤獨的傢伙,可能棲息在那邊的狼峽谷中,因為有自己的想法,離開了其他傢伙,以便能安靜地考慮清楚,自己並不是一隻紅雀」、「外面那棵孤零零的楓樹……」、「穿越孤獨的鐵路線……」、「今晚,這個孤獨的月臺上只會站著他一個人,還有他的行囊」、「雲層上的某處,一架孤獨的飛機發出一陣短促的聲音」。
作者也以傑佛瑞的墮落來象徵二十世紀的價值崩壞。就像在《李爾王》中,透過國王疲憊不堪的心想像著政權的喪失一樣,在《在火山下》中,墨西哥悲劇性的絕望似乎也隨著西班牙內戰,在領事和休的心中放大並扭曲。傑佛瑞和休對法西斯主義與共產主義的爭論,反映出西班牙內戰的時代背景,而透過故事中人物的對話及敘述,也可約略看出作者對傳統基督宗教精神和自由意志的看法。
故事中的領事雖然有時也厭惡自己的不清醒狀態,甚至不時發出求救信號──「……我就會幻想你就在飛機上,每個早晨都在那架經過的飛機上,你會來拯救我的」、「他做了些什麼?在某個地方睡覺,這是肯定的。滴答:滴答:救命:救命…」,但領事是真心想得救嗎?「救救我,領事心裏模糊地想著……但那隻蠍子在將自己蟄死的時候,也許並不想被得救」,答案似乎已呼之欲出,或許領事還是寧願選擇墮落,只是不喜歡一個人孤孤單單地墮落而已。
《在火山下》的主角是領事的意識,也是作者勞瑞的人格面具。《在火山下》的故事反映了作者勞瑞的真實人生,酒精與文學支配著他的生命。年輕時期的他,就像故事中的休一樣熱血、富有冒險精神,曾航行至遠東,也曾造訪美國及德國。他在法國娶了他的第一任妻子,曾為了挽救他們漸行漸遠的婚姻關係而到紐約進行戒酒的治療,然後在好萊塢開始嘗試劇本的創作。但當這對夫妻遷移到墨西哥,試圖為他們垂死的婚姻做最後一次的掙扎時,他們的關係最後卻仍以失敗告終。而晚年的勞瑞就像故事中的傑佛瑞一樣,是個無可救藥的酒鬼,但不同的是,酗酒為勞瑞帶來了平靜和創造力,雖然最終因飲酒過度和濫用藥物逝世,但比起孤獨的傑佛瑞,勞瑞至少還有第二任妻子相伴。
而讀者也會注意到,即便勞瑞過著到處遊歷和離群索居的生活,《在火山下》這部作品仍顯示出他對時事並非漠不關心,甚至隱約透露出他的政治理念及對戰爭的看法──「他對戰爭沒有什麼感想,只是覺得它不是件好事。這一方或者那一方總會取得勝利。不管出現哪種情況,生活都會艱難起來。可是,如果協約國贏了的話,日子會更難過。無論怎樣,每個人自己的戰爭都將繼續下去」。
《在火山下》整部作品充滿著法西斯主義。墨西哥警察在善與惡的平衡中,就相當於西班牙的法西斯警察。他們是法西斯主義份子,謀殺了傑佛瑞、休與伊溫妮在路上見到的那位印地安人。而天真地抱持著贊成西班牙共和想法的休,則在一次酒酣耳熱之際,傑佛瑞談起納粹制度──「……即使已死,還繼續吞咽下活生生的抗爭著的男男女女!」。
評論家大衛馬克森(David Markson)指出,《在火山下》所採用的神話式聯想法很有「喬伊斯」的味道,在小說中引用了荷馬史詩中的平行對應關係,就像喬伊斯所著的《尤利西斯》一樣,而且還帶有巴克萊(George Berkeley)的哲學思想。
不過若與他崇拜的同時期意識流作家喬伊斯(James Joyce)及象徵主義作家艾略特(Thomas Stearns Eliot)等人相較下,勞瑞的寫作手法較偏向自傳體、個人而主觀,而另兩名作家則試圖創造去除自傳和主觀成分的「客觀」文學。他們的目標是個人的抽離,而非個人的表達。在他們的美感觀念中,詩人是感性的工具,會依其生活狀況而發揮作用,將過去的秩序與現在的混亂相連,並表示意見,但並不傳達創作人本身的個性。
此外,《在火山下》還融入了大量名家的文學著作,與作者本身優美的文字一同演繹出扣人心弦的動人樂章,無論在思想或文句上顯然都是部不容錯過的經典之作,絕對不會受到時空所限制。被選為二十世紀百大英文小說不是沒有原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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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為專職譯者,喜愛歐美文學並有深入研究。)
由麥爾坎‧勞瑞(Malcolm Lowry)所著的《在火山下》(Under the Volcano)於一九四七年出版,在一九九八年被美國紐約公共圖書館選編的《世紀之書》以及藍燈書屋的《當代文庫》編輯小組選為二十世紀一百大英文小說之一。
《在火山下》是一部半自傳體小說,作者以墨西哥的誇恩納華克鎮(Quauhnahuac)為場景,並以西班牙內戰為背景,述說酗酒的英國領事傑佛瑞費明的悲劇故事。這部作品探索著領事的過去與現在,並將他個人的...
章節試閱
第一章
兩條山脈由北向南,幾乎橫貫整個共和國。在它們之間,分佈著許多山谷和高地。誇恩納華克鎮(Quauhnahuac)便座落在其中一條山谷中,海拔大約六千英尺左右,從鎮上可以俯瞰山谷,山谷兩邊分別是兩座火山。它位於北回歸線以南,確切地說是在北緯十九度。這一緯度與太平洋西部的瑞維奇度群島(Revillagigedo Islands)相同。如果再向西,便是夏威夷群島的最南端。由誇恩納華克往東,可以看到海濱儲考克斯(Tzucox)港,就在英屬宏都拉斯(British Honduras)邊境附近大西洋中的尤卡坦半島(Yucatan)上。要是繼續往東的話,映入眼簾的將是位於孟加拉灣(Bay of Bengal)的印度克利什那鎮(Juggernaut)。
誇恩納華克鎮建於小山上,城牆很高,鎮中大小不一的街道縱橫交錯,公路蜿蜒曲折。一條漂亮的美式公路由北面通入,但到了鎮中便消失於狹窄的街道之間,變成羊腸小徑。誇恩納華克擁有十八座教堂和五十七間酒吧。值得稱道的還有它那座高爾夫球場,以及大大小小或公或私的超過四百個游泳池。山上源源不斷流下的水足以將這些游泳池灌滿。還有必要提及的,則是誇恩納華克鎮上許多富麗堂皇的酒店。
熱帶雨林賭場(Casino de la Selva)酒店位於緊鄰鎮邊的一座稍高些的小山之上,距火車站很近。它遠離高速公路,四周為花園和梯田環繞,任何一個角度都有開闊的視野。儘管修建得宏偉氣派,但一種難以言喻的荒涼感縈繞著整個酒店。因為這裡再也不是賭場了。你甚至不能在酒吧裡跟別人擲骰子賭酒喝。不過,那些落寞賭鬼們似乎陰魂不散。好像也沒人準備在那座豪華的奧林匹克游泳池裡暢遊上一番。跳板上空空如也,讓人悲哀。回力球場已是雜草叢生,早就不用了。只有兩個網球場仍然維護得不錯。
此時是一九三九年十一月的追思節(譯者註:Day of the Dead,墨西哥傳統節日),夕陽西下,兩個身著白色法蘭絨運動衫的男人正坐在賭場酒店茴香酒館的大院裡。他們剛剛才打過網球,接著又較量了撞球。球拍已經用防雨套緊緊包裹好了──醫生的是三角形,另一個人的則是四方形──靠在他們身前的欄杆上。從酒店後邊山坡墓地上下來的隊伍離得更近了,他們哀婉的聖歌引起了這兩個人的注意。他們轉身看著那些哀悼者。不久之後,就只能看到那些人手中的蠟燭散發出的昏黃光芒了,他們在遠處成捆的玉米杆中間繞起圈子來。奧圖羅•迪亞茲•維吉爾(Arturo Díaz Vigil)醫生將猿人牌茴香酒酒瓶遞給賈克•拉呂爾先生(M. Jacques Laruelle),後者正專心致志地探著身子張望。
從他們右側可以俯瞰到山下安靜祥和的小鎮。晚霞投射出的紅光在游泳池水的映射下,彌散到四周,讓人如同置身於幻境中。從他們坐著的地方看上去,小鎮顯得非常寧靜。不過,如果你像拉呂爾先生現在這樣集中精力去聽,就會聽到遠處傳來一種類似於唱歌的抑揚頓挫的奇怪聲音,以及一整天都在持續的節日鼓點聲和呼喊聲。即便如此,你還是無法將它們跟那群哀悼者們的低吟和敲鐘聲完全區分開來。
拉呂爾先生又為自己倒了一杯茴香酒。他喝茴香酒是因為這會讓他想起苦艾酒的味道。他的臉已在酒精的作用下變得緋紅,拿瓶子的手也開始微微顫抖。瓶子標籤上畫的那個花俏魔鬼正衝他揮舞著一把乾草叉。
「──我本想勸他離開,去醒醒酒,」維吉爾醫生說。他結結巴巴地用法語說完這句話,接著又開始說英語。「可那天打完球後,我體力透支得真的很厲害,自己也感覺很難受。那樣很不好,因為我們做醫生的必須讓自己看起來像個虔誠的教徒才行。你還記得嗎,那天我們也打了網球。呃,等我看到領事出現在他自家的花園裡時,我就讓一個小男孩去看看他是否能過來幾分鐘,進來坐坐,如果那樣的話,我會十分感激他,如果不行,那麼,在酒精還沒殺死他的之前,也請他寫張便條給我。」
拉呂爾先生笑了。
「但是,他們已經走了,」另一個人繼續道,「噢,對了,我想也問問你,那天你是否也看到他在自己家裡了。」
「你打電話的時候,他正在我家,奧圖羅。」
「哦,我知道,但我們頭天晚上喝得爛醉如泥,活像酒鬼,反正我是這樣感覺的,領事一定也跟我一樣難受。」維吉爾醫生搖了搖頭。「這種難受不僅存在於身體中,還存在於那個我們通常稱之為靈魂的地方。你那可憐的朋友,他在經歷這世上接連不斷的悲劇的同時花光了自己的錢。」
拉呂爾先生喝光了杯中的酒,站起身走到欄杆旁,雙手分別拄在兩隻球拍上。他環顧四周:廢棄的回力球場,長滿雜草的球壘,死氣沉沉的網球場,靠近酒店林蔭道中心的噴泉,拖著馬匹在那裡飲馬的園丁。兩個年輕的美國人──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在下邊附屬建築的走廊裡玩起了過時的乒乓球。即便是在去年的今天,這裡的景象似乎都與此時不屬同一時代。也許有人會覺得,對現在的恐懼能像吞噬一滴水一樣輕易地將過去淹沒。事實上卻並非如此。儘管悲劇正在變得虛幻而缺乏意義,但人們好像仍然記得那些日子,那時,人的生命還具有某種價值,而不僅僅是報紙上一個印錯的字符而已。他點燃一根香煙。在他左邊,也就是東北方,東馬德雷山脈(Sierra Madre Oriental)山谷丘陵地區的後邊便是那兩座火山──波波卡特佩特(Popocatepetl)和伊克斯塔奇華托(Ixtaccihuatl)。
它們高聳而起,氣勢恢弘地矗立在暮色之中。他看到了,稍近一點,大約遠處十英里左右的主山谷往下一點,就是那個村莊──托馬林(Tomalín)。村莊依偎在叢林之後。林中冒出的一股淡藍色青煙說明有人正在非法燒木取炭。他前方美式公路的另一側散佈著田地和樹林,一條河流在中間蜿蜒而過,阿爾卡潘辛格(Alcapancingo)公路也通過這一地區。一座監獄的瞭望塔修建在河流與公路間的一片樹林中。幾座延伸向遠方,被稱為金色天堂(Doré Paradise)的紫色小山遮掩住了樹林的遠端。誇恩納華克鎮的中部有一個電影院,建在一處斜坡上。電影院的燈光忽然亮了起來,接著又熄滅,如此反復地閃爍著。「不要迷戀於奢靡的生活,」拉呂爾先生說……「就像那個笨蛋在我家說過的那樣。」
「行了,朋友,別再想這些了,」維吉爾醫生在他身後道。
「──但是,哥兒們,伊溫妮(Yvonne)回來了!這是我永遠無法理解的。她回到了那個男人的身邊!」拉呂爾先生退回桌旁,倒了一杯特瓦坎(譯者註:Tehuacan,墨西哥的一處山谷名)礦泉水,一飲而盡。他說:
「健康可比金錢重要啊。」
「時光飛逝,」他的朋友若有所思地回答。
拉呂爾先生盯著正靠在充氣椅背上打著哈欠的醫生。他有一張黝黑而沉著的英俊臉龐,英俊得不可思議。深褐色的眼睛也顯得十分率直,就像人們可以在特旺特佩地峽(Tehuantepec)看到的那些聰明而漂亮的奧克薩昆南(Oaxaqueñan)孩子的眼睛一樣(那裡是女人們忙碌,男人們卻整天在河裡洗澡的最理想的地方)。他有一雙纖細的小手和柔弱的手腕,但手背上散佈的粗糙黑色手毛卻著實讓人吃驚。「我早就放棄自己的想法了,奧圖羅,」他一邊用英語說,一邊優雅地用有力的手指將煙從嘴邊夾下。這時,他才意識到自己手上戴的戒指太多了。「我還發現──」拉呂爾先生發覺煙已經熄滅,於是又給自己來了杯茴香酒。
「樂意效勞。」維吉爾醫生變戲法似的從口袋裡掏出一個點燃的打火機,動作如此敏捷,以至於讓人懷疑是不是打火機還沒被掏出前就已經點著了。看起來他彷彿是從自己身上取出了一團火,只不過做了個手勢和一個點火的動作而已。他將打火機舉到拉呂爾先生面前。「你從來沒進過這裡的教堂去悼念親人嗎?」他忽然發問,「孤寡的人們的聖母哪裡去了呢?」
拉呂爾先生搖搖頭。
「沒人上那去。除了那些孤寡的人,」醫生緩緩說道。他將打火機放回口袋,手腕輕輕向上一翻,看了看錶。「都走了,」他繼續說,「走了。」他一邊打哈欠一邊不住點頭,好像要把身體也帶向前似的,直到腦袋在兩手之間停頓下來。接著,他起身走到欄杆旁,站在拉呂爾先生的身旁,深吸一口氣。「啊,但現在是我喜歡的時刻,太陽落山,所有的人都開始歌唱,所有的狗都隨之叫個不停──」
拉呂爾先生笑了笑。就在他們談話的過程中,天空已陰沉下來,北面一派風暴即至的樣子;哀悼者們已經離開了小山坡。高空中困倦的禿鷲正在順風盤旋。「快到八點半了,我得去電影院待上一小時。」
「好吧。那今晚再見,你知道我說的是哪。知道嗎,我仍然無法相信你明天就要離去。」他伸出手,充滿感情地與拉呂爾先生握在一起。「今晚一定要爭取過來,如果實在不行,請記住,我時刻關心著你的健康。」
「再見。」
「再見。」
──獨自一人站在公路旁,四年前,他駕駛著汽車,在這條路上結束了他那由洛杉磯遠道而來的漫長、瘋狂而美妙的旅程。此刻,拉呂爾先生自己也難以相信他真的要走了。一想到明天,他就覺得難以承受。他停下腳步,不知該由哪條路回家。由托馬林開往佐卡洛(Zócalo)的小巴士有些擁擠,它顛簸著從他身旁駛過,向山谷深處開去,然後便會向上爬升,到達誇恩納華克鎮。今晚,他不想走同樣的方向。他穿過街道,向火車站走去。儘管他並不打算乘火車旅行,但那種緊迫的遠離感還是再次沉沉襲上心頭。一路上,他沿著狹窄的軌道行走,孩子般地避開鎖扣轉轍器。落日的餘暉照耀在遠處草皮路堤上放置的儲油罐上。月臺一片沉寂。鐵軌上空空如也,只有信號燈亮著。幾乎無法看出會有什麼樣的火車會到過這個站來,更別說從這裡離開了:誇 恩 納 華 克
可是,就在差不多一年前,這裡還是一副令他永生難忘的離別場景。當伊溫妮和領事,以及領事同父異母的兄弟造訪拉呂爾先生位於尼加拉瓜大街(Calle Nicaragua)的家時,拉呂爾先生對領事的這個兄弟的第一印象並不太好。此刻,他覺得恐怕休(Hugh)也並不喜歡自己。
休那奇特的長相──儘管再次見到伊溫妮讓他十分興奮,以至於休那鮮明的特點都沒有給他留下什麼印象,後來在帕裡安(Parián)也未能立即認出休來──似乎只是讓領事對他親切中略帶諷刺的介紹顯得有些滑稽。這個休應該就是拉呂爾先生恍恍惚惚聽說過的那個孩子!
不到半個小時,他便將他打發走了。他認為這是一個不負責任而又討厭的傢伙,一個職業的空想家,實在是虛榮、浮誇,但又喜歡裝出一副浪漫而活潑的樣子。與此同時,出於各種各樣的原因,領事顯然並沒有讓休為與拉呂爾先生的見面做好「準備」。毫無疑問,在休看來,拉呂爾先生更令人厭惡。他是個上了年紀的唯美主義者、固執而濫交的光棍,而且對女人有一種相當強烈的佔有欲。不過,隨後的三個不眠之夜顯得尤為漫長:一次無法抗拒的災難帶來的悲痛與恐慌讓他們團結起來。接到休從帕裡安打來的電話幾小時後,拉呂爾先生對他有了更深的了解:他的心願、他的恐懼、他的自欺、他的絕望。休的離開讓他感覺像是失去了一個兒子。
拉呂爾先生不顧身上穿的是網球服,直接往路堤上爬去,上到頂後才停下來喘息。他告訴自己,他是對的,是對的。在領事被「發現」後(儘管在此期間,荒誕而可悲的情況進一步發展,以至於在誇恩納華克鎮,人們可能是第一次迫切需要一位英國領事來受理人們的申訴),他堅持讓休做的那些事情都是對的。他告訴休應該放棄傳統的審慎,好好利用「警方」並不願意留住他這一點──看上去,他們本來應該將休視為目擊證人,這非常合乎情理,但他們卻似乎想立即擺脫他,真是奇怪。但從現在看來,至少在某一方面,人們可以認為這是一起「案件」。
他堅持讓休儘早趕去,登上那艘承蒙老天保佑,仍然在韋拉克魯斯港(Vera Cruz)等候他的船。拉呂爾先生回頭看了看火車站;休留下了一層隔閡。從某種意義上說,他的逃亡帶走了自己最後一絲幻想。對二十九歲的休而言,即使在那種情形下,他仍夢想著改變世界(沒有其他更好的句子來描述這一點了)──四十二歲的拉呂爾也曾如此,那時的他還沒有放棄透過這樣或那樣地指導偉大的電影拍攝來嘗試改變世界。但在今天看來,這些夢想是多麼荒謬而狂妄。畢竟他製作出的大片與過去的影片走著同樣的路線。據他所知,他們甚至根本無法改變這個世界,一點兒也不行。──但他卻因此獲得了某種與休同樣的特性。像休一樣,他要去韋拉克魯斯;也像休一樣,他不清楚等候自己的船是否會到港……
拉呂爾先生沿著仙人掌農夫們收工回家踩出的小路穿過一片農田。田耕種了一半,四周是一圈狹窄的草地。迄今為止,這是一次讓他愉快的散步,雖然他還是雨季之前出去散步過了。仙人掌的葉子顯得生機勃勃;漸漸刮起的大風將沐浴在傍晚的陽光中的綠樹垂枝吹得搖搖擺擺;遠處美麗的小山腳下的一片湖面反射著金黃色的陽光,波光粼粼。但是,這個傍晚似乎孕育著什麼不祥的東西。烏雲在南部的天空中聚積。太陽彷彿正在向大地傾灑熔化的玻璃。日落十分的火山顯得格外嚇人。
拉呂爾先生急速行走,腳上是那雙本該已經包裹好的高級而沉重的網球鞋,手上則揮舞著他的網球拍。一種恐懼感再次佔據了他的心頭。這是一種感覺,在經過許多年後,直到自己待在這裡的最後幾天,對於此處而言,他仍覺得自己是個陌生人。四年,差不多五年,他還是覺得自己像是在另一個星球的流浪者。如果情況允許的話,他很快便會再次見到巴黎,但那些感覺也沒有讓他的離開變得輕鬆一點。啊,是的!他對戰爭沒有什麼感想,只是覺得它不是件好事。這一方或者那一方總會取得勝利。不管出現哪種情況,生活都會艱難起來。可是,如果協約國贏了的話,日子會更難過。無論怎樣,每個人自己的戰爭都將繼續下去。
眼前的景色不斷變化著,多麼頻繁,多麼驚人!此時,地面上儘是石頭:還有一行枯死的樹木。一隻被遺棄的犁在天際映出黑色的剪影,扶手指向天空,彷彿在做無聲的祈求;他又一次產生了身處另一個星球的想法,一個陌生的星球,在那裡,你只要再向遠處看看,就能馬上見到各種各樣的風景,除了切斯•馬里亞斯(Tres Marías),還有科茨沃爾德丘陵(Cotswolds)、溫德米爾湖(Windermere)、新罕布什爾州(New Hampshine)、厄爾與羅亞爾(Eure-et-Loire)草場,甚至於柴郡(Cheshire)灰色的沙丘,甚至於撒哈拉大沙漠(Sahara)。在這個星球,一眨眼的功夫,你便可感受到氣候的改變,如果你願意這樣認為的話,在一條公路的交叉口,便同時存在著三種文明形態;除了它的美麗、致命或是純淨,人們無法否認它作為人間天堂的絕美。
可是,在這人間天堂,他都做了些什麼?他幾乎沒有朋友。但他有一個跟自己吵個不停的墨西哥情婦,還有無法帶出這個國家的數不清的瑪雅神像,他還──
拉呂爾先生不知道是不是就要下雨了:儘管比較少見,但某些年份的這個時候是會下雨的,比方說去年就在這個本不該下雨的季節下起了雨。南方聚積著暴風雲。他設想自己可以聞到雨的味道,腦子裡冒出一個想法,此刻沒有什麼比被淋濕更讓人愉快的了,渾身每一寸皮膚都被浸透,在這瘋狂的國家裡不停行走,讓緊貼在身上的白色法蘭絨運動服越來越濕,越來越濕,越來越濕。他望了望積雲:黑色的千里馬們在天空翻騰。一場黑色的風暴即將擺脫季節的束縛!他心裡想,愛情也是這樣;愛情來得太晚。當傍晚的芳香或昏黃的陽光與溫暖重回令人驚訝的大地時,接下來的卻是讓人奇怪的一片平靜!拉呂爾先生又加快了步伐。讓這樣的愛情將你打擊得無言、盲目、瘋狂和頹廢──你的比喻無法改變自己的命運。忽然傳來一聲雷鳴……這絲毫無法消除一個人想表述愛情真諦的渴望之情,儘管它來得太晚。
拉呂爾先生離開熱帶雨林賭場酒店後一直在漸漸往山下走,因此,現在小鎮幾乎就在他正右方的上手位置。從他正在穿越的這塊地可以看到,山坡上的樹木上方,越過黑色城堡般的科特茲宮殿(Cortez Palace),矗立於誇恩納華克廣場上的弗雷斯觀光大轉輪(Ferris wheel)正在緩緩旋轉,燈火也已點燃;他覺得自己聽到了明亮的吊艙內洋溢著的人們的歡聲笑語,還有那些再次傳入耳中微弱而醉人的歌聲,越來越小,直至消散在風中。一陣令人沮喪的美式曲調穿越田地飄了過來,有點像是聖路易藍調(St. Louis Blues)之類的曲子,有時,一陣隨風飄散的柔和音樂能如潮水般去除喋喋不休的嘈雜。
與其說是打破,倒不如說是重擊著小鎮周圍的城牆和堡壘;接著,伴隨著一陣呻吟,音樂又彷彿被吸回遠方。他發現自己站在由釀酒廠通往托馬林的小路上。一輛車從身旁駛過,他停下腳步,別過臉,等待塵埃落定。就在這段時間,他想起那一次與伊溫妮和領事一起沿著墨西哥湖床駕車兜風的事來,這裡曾經是一座巨型火山的火山口。他再次望了望灰塵模糊的地平線、在旋繞的塵土中呼嘯而過的巴士和卡車上死不鬆手、搖搖晃晃的男孩們。
他們的臉上都纏著紗布以抵禦灰塵(他一直覺得這很偉大,是未來的某種象徵,一個英雄的民族已經做好了這實在重大的準備,因為在整個墨西哥,你都可以看到那些轟鳴的卡車承載著那些年輕的建設者們,他們站得筆直,褲邊被風吹得啪啪作響,兩腿分開,腳跟站穩)。暴風雨即至,他還看到陽光中的小山上,這塊浮塵遍天的獨立區域中,灰塵掩蓋的群山在湖水的襯托下彷彿一個個島嶼。拉呂爾先生辨認出了山谷後邊的斜坡上領事的老房子。那時候,領事看上去也十分開心,他曾游遍喬盧拉(Cholula)的三百零六座教堂和兩個理髮店,一個叫「盥洗室」,另一個叫「閨房」。後來,他還登上了一處荒廢的錐塔,並驕傲地宣稱這就是原先的巴別塔(Tower of Babel)。他是多好地掩飾了自己思維的混亂啊!
兩個衣著襤褸的印地安人穿過灰塵向拉呂爾先生駛過來;他們在爭論什麼,儼然一副夏季黃昏中漫步於索邦神學院(Sorbonne)教授們的架子,顯得專心致志。他們的聲音以及用纖細卻骯髒的雙手比劃出的手勢都具備一種讓人難以置信的溫文爾雅之風。他們的馬車說明了他們的阿茲提克(Aztec)王子身份,他們的臉上還隱隱約約蝕刻著尤卡坦人的(Yucatecan)遺風:
「──十足的酒鬼──」
「──像是在做夢──」
「喂,朋友,生命
可不是私有財產──」
「我明白,朋友──」
「晚安。」
「晚安。」
他們淹沒在暮色中。弗雷斯觀光大轉輪從視線中消失了:遊樂場的歡笑和音樂聲沒有變得更近,反而暫時停止下來。拉呂爾先生望向西邊;他就像一名舊時的武士,網球拍是盾,手電筒是矛。這一刻他想到了戰爭,靈魂出鞘一般在那裡徘徊。他本想向右拐上另一條小路,它經過熱帶魚林賭場酒店牧馬的標準牧場,直接和他家所在的街道──尼加拉瓜大街──相連。但在某種突發衝動的驅使下,他向左轉上通往監獄的公路。一種連他自己也說不清的願望促使他想在最後一夜向馬克西米利安宮殿(Maximilian’s Palace)的遺跡道別。
在南方,一個巨型大天使如同黑色的霹靂在太平洋上空攪動。可暴風雨依然保持著它自己的平靜……他對伊溫妮的感情(討論她是否曾經是一名出色的女演員,說來有些離題,不過,當他對她說她會在任何一部他製作的影片中都有足夠好的表現時,他說的是實話)以一種連他自己也無法解釋的方式湧上心頭。聖普魯斯(Saint Près)是他曾居住過的一個安靜的法國村莊,那裡有一潭死水和封閉的河道,還有許多荒廢的灰色水磨。
當他第一次獨自一人從那裡穿越牧場而來時,他看到了夏特爾大教堂(Chartres Cathedral)的雙子塔頂。在收割後的田野裡盛放的野花那無邊美麗的映襯下,塔頂緩慢而優雅地矗立於陽光之中,就像幾個世紀前,同樣在這片區域漂泊的朝聖者們所看到的場景一樣。他所愛的人曾帶來一段十分短暫的安寧。這段安寧奇怪得就像很久以前縈繞夏特爾的魔法和符咒,他開始喜歡它的每一條小巷,在可以常常看著大教堂在雲霄中穿行的地方喝咖啡,即便是關於他負債累累的丟人事實也無法打破這個符咒。拉呂爾先生繼續快步向宮殿走去。
在十五年後的誇恩納華克,這個符咒也不會被任何對領事遭遇的同情所打破!因此,拉呂爾先生心想,即便在伊溫妮離開之後,讓領事和自己一度重歸於好的並非同情。其中一部分原因更可能是對某種幻覺安慰的渴望,就如同拔下一顆疼痛難忍的牙齒所獲得的滿足一樣。這種渴望來源於兩人都未說出口的某種幻想:伊溫妮還在這裡。
──啊,但所有這些事情似乎都該成為理由,成為斬斷他們和誇恩納華克之間的聯繫的理由!但事實並非如此。而此刻,拉呂爾先生能夠感到外界施加到他身上的負擔,不知何故,這種負擔彷彿變成了他周圍這些紫色的山,它們暗藏銀礦,顯得如此神秘,如此偏僻,但又如此緊密,如此沉寂。這些山上散發出一種奇怪而令人憂鬱的力量。這股力量試圖把他這個人的身體留在這裡,它是如此沉重,是許多東西交織的力量,但主要是悲傷。
他經過一片空地,一輛褪色的藍色福特轎車殘骸被擺放在斜坡處的籬笆之下:車子的前輪下塞了兩塊磚頭,以免它自行滑移。他想問問它,你在等待什麼,看著它那年代久遠的引擎罩碎布片,他有一種親切和移情的感覺……親愛的,為什麼我要離開?為什麼要讓我離開?這些寫在那張遲到很久的明信片上的句子並非伊溫妮寫給他的,領事一定是不懷好意地在最後一天早晨的某個時候將這張明信片塞在他枕頭下的──可誰能弄確信到底是什麼時候呢?
──領事似乎完全算計好了,他確信拉呂爾先生將在休瘋狂地從帕裡安打來電話的那一刻發現它。帕裡安!他的右側是高聳的監獄圍牆。高牆之上的瞭望塔內,兩名員警正一個向東,一個向西,透過雙筒望遠鏡掃視。拉呂爾先生走過河上的一座橋,由一條捷徑穿過樹林中一大片顯然被佈置成植物園的空地。許多鳥兒從東南方蜂擁而至:又小又黑的醜鳥,不過,它們的身子比較長,有點像某種怪異的昆蟲,又像長著難看的長尾巴,起伏不定地吃力飛行著的烏鴉。黃昏已快到盡頭,它們拍打著翅膀,像每個傍晚一樣,興奮地飛回家,棲息於佐卡洛的弗雷斯諾樹叢中。直到夜幕降臨,它們都會操練一般叫個不停。隨著分散的烏鴉聚集到一起,它們安靜下來,踱著步子。當他來到宮殿前時,太陽已經落山。
即便不提到自尊心,他也立刻後悔到這裡來了。殘破的粉色柱子還豎立在昏暗的光線中,但似乎正等著向他倒下來:覆滿綠色浮渣的水池似乎要淹沒他的腦袋。在一把鏽跡斑斑的卡釘作用下,已經破損的臺階板依然掛在原處。破敗的小教堂散發著噁心的臭味,就像惡夢的一部分。這裡雜草叢生,牆上到處是碎屑,還沾附著尿液。
蠍子潛伏在這曾是愛情孵化地的地方。它們躲在拆毀的支柱裡、糟糕的穹隆中、糞便覆蓋的光滑石頭下。拉呂爾已經厭倦了惡夢。他覺得,即便是按照奧地利人的習俗,法國也不應將自己交付給墨西哥。馬克西米利安在他自己的宮殿裡也並不幸運,可憐的魔鬼。他們為何非得將位於德里雅斯特(Trieste)的另一處致命宮殿也叫做米拉瑪(Miramar)呢?在那裡,卡羅塔(Carlotta)得了精神病。此外,每一個曾居住在那裡的人,從奧地利的伊莉莎白女王(Empress Elizabeth)到斐迪南大公(Archduke Ferdinand),最後都死於暴力事件。可是,他們一定十分熱愛這片土地,這兩個孤獨的紫色流放者,最終是人類,一對從自己的生活環境──伊甸園──中走出的愛人,不知何故,這片土地便開始在他們的鼻子低下變成一座監獄,聞起來像是個釀酒廠。
最後,成為他們悲劇的唯一監獄。靈魂。就像在賭場一樣,靈魂自然也居住於此。其中一個仍然在說:「卡羅塔,來到這裡是命中註定。看看這個綿延起伏的偉大國家,它的山川,它的峽谷,還有它那美得難以置信的火山。想想看,那都是我們的!讓我們自己好好的,有點建設性吧,讓我們當之無愧!」或許會有別的靈魂反駁:「不,你愛的是你自己,你比我更愛自己的悲慘命運。你故意這樣對待我們。」「我?」「你總是讓人們關心你,熱愛你,利用你,引導你。除了我這個真正愛你的人之外,誰的話你都聽。」「不是這樣的,你是我唯一曾經愛過的人。」「曾經?你只愛你自己。」「不,是你,從來都是你,你得相信我,求求你了:你一定記得我們是怎樣一直計畫著去墨西哥的。還記得嗎?……是的,你是對的。我曾經有機會和你在一起。再也不會有那樣的機會了!」忽然,他們站在那裡,充滿感情地一起哭了起來。
可這是領事的聲音,而不是馬克西米利安的。拉呂爾先生幾乎在宮殿裡真切地聽到了:在走路的過程中他還記起,就在他謝天謝地終於走到達尼加拉瓜大街盡頭的那天,他無意中撞見領事和伊溫妮擁抱在一起;這是他們來墨西哥後不久的事,那時的宮殿在他看來是多麼的非同尋常啊!拉呂爾先生放慢腳步。風已經變小了。他敞開身上的英國斜紋軟呢外套(不過,這是在墨西哥城的來爾富(High Life)購買的),解下圓點花布頭巾。這個夜晚出奇地壓抑,而且如此沉寂。耳朵裡聽不到一絲聲響,一絲哭鬧。只有他笨拙的腳步聲……一個鬼影子也沒看到。
褲子的束縛讓拉呂爾先生有些惱火。他變得越來越胖。在墨西哥,他已算太胖,這也可能成為一些人自殺的另一個奇怪原因,可你永遠無法在報紙上看到這樣的消息。他愚蠢地在空氣中揮舞球拍,發球,回球:但球拍太沉重,他忘記了這點。他經過右邊的農場。此刻,房屋、田地和小山在迅速加深的陰暗中投射下黑影。弗雷斯觀光大轉輪再次映入眼簾,幾乎就在他正前方的小山頂上,它在靜靜地散發著光芒。它周圍是許多樹木。坑窪不平的道路從這裡險峻地向山下延伸;他已來到架在深谷上的小橋跟前。剛過一半,他便停了下來;他藉著快要抽完的那根煙又點燃了一根,斜靠在小橋欄杆上往下看。太黑了,看不到底,但是:這裡就是一個結局,一道裂縫!在這一點上,誇恩納華克和時間很相似,不管你在哪裡轉彎,一個個的深淵都在拐角處等著你。禿鷲和摩洛神的棲身之所!
當救世主被釘上十字架時,這位出生在海邊的神人的故事也在這個國家傳得沸沸揚揚。不過那時,這種巧合的幾乎沒給任何人留下印象!就是在這座橋上,領事曾經建議他拍一部關於亞特蘭提斯島(譯者註:Atlantis,傳說中沉沒於大西洋的島嶼)的電影。沒錯,就像這樣斜靠著欄杆,喝過酒,但還算鎮定,說話也比較連貫,有一點瘋狂,一點不耐煩──那次是領事喝酒後仍保持清醒的情況之一──他跟他提到了深淵的精神,咆哮的上帝,還有「證明對促進大西洋對立面之間的交流意義重大」的「颶風」。不知道他究竟指的是什麼。
但這已不是領事和他第一次俯瞰某個深淵了。因為許多年前──現在又怎能忘記?──這裡總是有「地獄沙坑」(Hell Bunker):另一次的相遇似乎與後來在馬克西米利安宮殿的邂逅有某種說不明的關係……他發現領事就住在誇恩納華克鎮,這難道真的那麼離奇?他的英國老朋友──他幾乎不能稱其為「同學」──跟自己已有二十多年未見面。可他竟然就住在自己居住的這條街道上,並且已有六個星期,而他卻一無所知。也許並不離奇;也許那只是那些毫無意義且被冠以「老天最喜歡的惡作劇」中的一個。但這是多麼生動,英格蘭古老的海濱假日再次回到他身邊!
──拉呂爾先生出生於摩澤爾省(Moselle)的朗郡(Languion),他的父親是一位富有而愛好獨特的集郵家,他將家遷往了巴黎。拉呂爾先生還是個小男孩時,便常常和父母一起在諾曼第(Normandy)消夏。卡瓦多斯(Calvados)的古爾塞勒(Courseulles)位於英吉利海峽旁,那裡並非旅遊勝地。一點沒有旅遊勝地的樣子。這裡只有幾個飽經風雨的膳宿旅館,綿延數裡的荒蕪沙丘,海水也十分寒冷。
但在一九一一年那個悶熱的夏天,著名的英國詩人亞伯拉罕•塔斯克遜(Abraham Taskerson)來到古爾塞勒。他帶來了一個奇怪的僑居印度的英國孤兒。他是個喜歡思考的十五歲小傢伙,十分害羞,出奇地沉默寡言。他寫的詩顯然得到了老塔斯克遜(之前一直沒出過家門)的鼓勵。有時候,如果你在他面前提到「父親」或「母親」這兩個詞,他便會忽然大聲哭喊起來。
當時,年齡與他差不多的賈克覺得他有一種獨特的吸引力:而且,由於塔斯克遜帶來的其他男孩──至少有六個,大多數都比那個小傢伙大,而且看起來都比較野蠻,儘管事實上孩子們都是小傑佛瑞•費明(Geoffrey Firmin)的遠房親戚──都傾向團結在一起來孤立這個小傢伙,所以,賈克經常見到他。他們會拿著一對從英國帶來的老「鐵頭高爾夫球杆」和一些骯髒的古塔膠制高爾夫球,一起沿著海岸徘徊。後來,賈克把「傑佛瑞」叫成了「老朋友」。拉呂爾很喜歡那個在他看來是「漂亮的英國年青詩人」,塔斯克遜也對這個法國男孩頗有好感:結果,賈克被邀請和塔斯克遜帶來的那些孩子們一起留在英國過完九月,傑佛瑞也會留在這裡,直到畢業為止。賈克的父親對此表示贊同,他計畫在賈克十八歲時,送他去英國讀書。他特別欣賞那些塔斯克遜男孩們身上雄糾糾的男子漢氣概……這就是拉呂爾先生來利瑟文(Leasowe)的過程。
一群文明的成年人居住在古爾塞勒這個英國西北部的海濱城市。塔斯克遜男孩們住在一間舒適的屋子裡,後花園緊鄰一座漂亮的高爾夫球場,起伏著通向遠處海邊。看上去是海;實際上那裡是七里寬的河流入海口:向西奔騰的白色浪花標誌著大海的起點。河流對是面荒涼、陰鬱的威爾斯(Welsh)山脈。山頂偶爾的積雪會讓傑佛瑞想起印度。
每週的工作日中,當他們被允許玩耍時,高爾夫球場都無人使用:高低不齊的黃色海罌粟在多刺的海洋草中隨風搖擺。海岸邊有一片殘存的古老樹林,分佈著一些難看的樹樁,遠處則是一個年月久遠的燈塔,顯然已經廢棄。入海口處有一座小島,島上的那個風車像一朵奇怪的黑色花朵。退潮的時候,你可以騎著一頭驢,安全上島。從利物浦(Liverpool)出海的貨輪釋放出的黑煙低低地掛在地平線上。
這讓人有一種距離感和空虛感。在這裡,只有週末會給他們帶來一些不便:儘管季節已近結束,沿著便道排列的灰色水療旅館也都空空如也,但高爾夫球場還是整天擠滿了玩著四人對抗賽的利物浦掮客們。從星期六早晨到星期日晚上,打出界的高爾夫球一個接一個呼嘯著向屋頂轟擊而來。於是,跟傑佛瑞一起到城裡逛便成了件很快樂的事。那裡儘是笑個不停的漂亮女孩。他們還可以穿越撒滿陽光卻狂風亂舞的街道,或者在沙灘上看看滑稽的小丑表演。最高興的事情莫過於坐在借來的十二英尺小船中,在河流的航道上泛舟。傑佛瑞可以十分
第一章兩條山脈由北向南,幾乎橫貫整個共和國。在它們之間,分佈著許多山谷和高地。誇恩納華克鎮(Quauhnahuac)便座落在其中一條山谷中,海拔大約六千英尺左右,從鎮上可以俯瞰山谷,山谷兩邊分別是兩座火山。它位於北回歸線以南,確切地說是在北緯十九度。這一緯度與太平洋西部的瑞維奇度群島(Revillagigedo Islands)相同。如果再向西,便是夏威夷群島的最南端。由誇恩納華克往東,可以看到海濱儲考克斯(Tzucox)港,就在英屬宏都拉斯(British Honduras)邊境附近大西洋中的尤卡坦半島(Yucatan)上。要是繼續往東的話,映入眼簾的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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