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羅蘭•賈噶
珠樂瑪迷人的社長蘿荷•樂侯伊跟我建議出些心情札記,搭配羅曼•斯洛孔布的照片,我馬上就接受了。似乎沒有什麼會比把日本高校女生的模糊曖昧釋放出來更美的了;也沒有什麼會比把她們嬌嫩細緻的邪惡墮落散發出來更美的了,意志薄弱的男人還因而愛上了她們。為了能名列尋芳冊中,也為了能像昆蟲學家檢視標本一般,我把生命中好大一部分時光都花在她們身上、花在這些看起來不怎麼具威脅性,骨子裡卻遠比表面上所顯示出來的危險多多的小美眉身上,而斯洛孔布則是我的最佳拍檔。況且我們曾經一同在我的另本書《高雅的人》(l’Homme élégant)中,冒險幫虛無主義與影癡舉行過一場婚禮。
我的這些私密書寫採用了厚顏殘酷的形式,其實日本文學大師,諸如:芥川龍之介、太宰治、谷崎潤一郎、夏目漱石等均已臻化境了,但願我的「染指」不至於與大師們的格調相距太遠。不過縱使望其項背又如何呢?災難美學自有另番價值,將其加以實踐到自己頭上時,就更會引起我們一絲微笑,就更會激起我們對斯洛孔布鏡頭下所捕捉到的美少女幾許溫柔。她們的美是任何藝術都無可比擬的。
不過別被書名《甜蜜寶貝》給矇騙了。若說少女的魅力無遠弗屆,現實則相對苦澀 。我並不後悔--包著氰化鉀的糖果最甜蜜。
在露德希亞 的酒吧間
也許我別再想念西碧•凡妮比較好。但我的思緒不再屬於我;它曾屬於我,卻又不曾屬於我。我跟它四下飄蕩,這很好玩;我跟它一起沈淪,這更好玩。有時,它讓我深具快感而夜不成眠,然後快感會化為惱怒,思緒因而變得殘酷。它不僅讓我睡不著,也剝奪了我的寂寞。而我比什麼都更需要寂寞--其他的人可能會說需要內心的平靜或安詳--以面對這個世界和我自己,好別粉身碎骨。這看起來可能很怪,但我無時無刻不害怕自己會消失於無形。再說我還記得那間診所、我那心神不寧的母親、她那些睡眠療法……但那真是睡眠療法嗎……都那麼久以前的事了……可是到了現在還是一樣,每當有人說到電擊、胰島素療法、鎮靜劑這些字眼,我就會雙手潮濕,汗流浹背,反應遲鈍;要不就是邊很擔心親朋好友會看出什麼端倪,邊神經質地笑著,要不就是露出不安的微笑,很擔心地微笑著。
所以我應該別再想她就好了。求求你,我跟我的思緒說,帶我到那兒去,到我那過去的一隅,那個一切都還沒被蹧蹋了的地方。但我很清楚這過去並不存在,而僅僅是虛幻,所以既沒什麼好理想化的,也沒什麼好玷汙的。那些事還是會發生:那些雖小,但我們卻喜歡的小災難;那些雖大,然而我們還更喜歡的大災難。只要光坐在那兒、在某家咖啡館的露天座上,想著逃過的或沒避開的一切災難就夠我們驕傲的了,為了能劫後餘生而一味地感到驕傲。倘若真能看清這些不見得真的精采或失敗的把戲,那就會更高興了。如果有一天我們的思緒夠強的話(但它會嗎?),那麼就可以從中解脫。「妳知道嗎?」我以前老跟西碧•凡妮這麼說,「若說有什麼可以讓我們高興的話,那就是決心……」我從來都不用說完,她就懂了。她知道我的缺點正是因為下不了決心才造成的。
相反的,一旦一個女人,即使只暗中引起我的好奇,我可絲毫不會缺乏決心。誠如要是這幾頁的虛空沒把我逼得停筆的話,大家就會看得到,我是可以變得色膽包天的。不過,既然西碧•凡妮一時蠱惑了我,既然我的思緒圍著她打轉,所以我們還是回到她身上吧。
我想在她身上找些什麼?至今我依然自問著。長久以來,我已不再對肉體感興趣,肉體讓我噁心……至於靈魂,則永遠不夠深邃。肉體跟靈魂一樣都需要撫慰才會聽話。誰能說這些愛撫從不會讓人厭煩呢?且讓我們跳到最微妙的歡愉吧:把簡單頭腦中存疑的毒素分泌出來去點醒大腦,啟發它,唯有在墮落中方會有深刻、長久的愛戀。但我們又再一次的後知後覺,因為大腦自然而然地就都知道了,我們也很快就明瞭沒什麼好教它的。於是一切都變得機械化……連兩人自殺殉情都經過安排,就像安排好去羅馬度假、就像在席爾斯瑪莉亞 的朝聖--奉恩家丁 之名,感謝尼采!或像午夜場的電影一樣。慾望被安排好了、缺乏慾望也被安排好了。拿著遙控器,發了瘋似地從一部電影轉到另一部,就希望能抓住我們覺得最重要的那個場景……那些還沒演到的鏡頭。
因為西碧•凡妮什麼也不期盼,所以她大可在這些連續鏡頭裡軋上一角。第一次,她一言不發就跟我回了家,自己脫了衣服。當我愛撫她那歷盡滄桑的小女孩肉體時,她還一度昏昏欲睡。「她很安靜,所以很危險。」我這麼想。我當時這麼說服了自己,我現在還是這麼被自己說服:唯有迷失於自我迷宮裡的人,方值得特別注意。
「西碧得了失語症,她的肉體可沒有。身上有著遙遠抗爭的累累瘢痕,一個衝著她自己來的可怕抗爭,這種疤痕的形式,讓我感動莫名。我很快就發現她把身體上最敏感的地方都割了一道道口子--喉嚨、乳房、腹部、大腿--只求終於能感覺到些什麼。最糟糕的令她失望;最好的她又不在意。我確信我拿她沒辦法--而這無疑也正是我為何再也擺脫不了她的原因。」
我把這幾頁念給常在週末傍晚聚在露德希亞飯店酒吧的一小撮圈內朋友聽,他們都嗤之以鼻。在他們眼裡,文學早已失去昔日榮耀,覺得形式上的探索很無聊,告解很惹人厭;而我也的確離這不遠了。我到底哪根筋不對?冒著會被人視為荒謬的危險,依然將我那悲慘的秘密公諸於世。我的暴露狂又一次地起了作用,虛榮心害我現在只有悶不吭聲任憑親朋好友嘲弄與諷刺。反正,這樣的懲罰充其量也只不過是如坐針氈的片刻罷了。我邊想著邊往扶手椅裡再坐穩些。
一個年輕的大鬍子教授揶揄我可與《世紀兒懺悔錄》中的主人翁媲美,然而一位精神科老醫生卻很驚訝,像我這樣深諳心理分析的人,竟然沒法輕易讓思緒淨空:「我親愛的生手作家,先讀熟喬伊斯 再說吧。再不然,看看史渥佛的《衰老》 也好,每一頁都會讓我們想從窗戶一躍而下,書中的虛空是那麼的強烈……但你知道嗎?即使你信奉虛無主義,或者更確切地說就是因為它,你永遠就只能像你這一路走來所從事的藝術愛好者和凡夫俗子那樣。」就這樣判了我的刑,毫無挽回的餘地……我反而如釋重負,因為我們終於可以跳到別件事上了。
友誼是個不具攻擊性的契約,我觀察著露德希亞的熟面孔,邊跟自己這麼說。已經很久了,我不再為了這契約上劍拔弩張的那幾下子而受苦。就像西碧某天寫給我的一樣,我早已認定人類唯有在小時候才會有友誼,稍後,一待我們長大,或者變成熟,甚或墮落敗壞了,交朋友就相當費力困難,往往只會盛氣淩人地提出違心之論。這些友誼不會長存。
女人,我一直在等著她們辜負我。這負心是我自找的,就是為了契合我覺得她們都是水性楊花的觀感。我們可真該因謬誤的想法而感到羞愧呀!最溫柔美好的默契,最體貼入微的友誼,她們都毫無保留的付出,而我卻依然讓她們失望,還樂此不疲。我吝於付出時間、性愛,只給了她們些不著邊際的東西。她們懷著母親看到稚兒模仿英雄主義般的愛憐之心,跟我展開性愛大戰。而此刻,我四平八穩地坐在露德希亞的扶手椅上捫心自問:我還能耍些什麼把戲?
檔案管理員
父親再三警惕我:永遠不要自己找理由,永遠不要自以為是,永遠不要自以為了不起……因為這些正是造成靈魂墮落的方式。光寫了幾張草稿,我們就樂暈了;「寫一大本書就是大不幸,」他重複著。他又加上:「把深度考量留給理論家,道德問題留給流氓吧。別成為最容易上當受騙的傻瓜、絕對的偽幣製造者;且讓我們嘲笑在吧台暢飲的基督和酒後好興致的撒旦吧……尤其是那些裝模學樣的人--首當其衝的就是藝術家--他們把『藝術』這個詞變成了可怕的專有名詞,自以為高人一等。」
「扮演造物主有什麼好的?」他常說。「有什麼意思?人什麼都沒創造--充其量也只有刺繡層出不窮災難與編織自己悲劇的天賦──難道就因為自己是闖禍精而能洋洋自得嗎?簡直就是井底之蛙在自吹自擂。不,藝術家什麼也沒創造,只是用自己的方式去安排東西;熟練的抄襲,笨拙的仿效,或反之亦然。這並不重要。那些會為其心目中的神--藝術--而犧牲奉獻的人已經迷失了。」
他下了結論:「我對作家唯有一個要求,那就是『作自己』。如果他真的作自己,一切都會很好,管他假道學的人說什麼。我會這麼回那些八竿子打不出個屁來的學院派:完美很無聊,而文學所帶來的最大樂趣就在於不把文學當文學看。」我父親是這麼說的。他很敬重蒙田,還有拉羅什傅科、亨利•福德瑞克•阿米埃勒以及沈復的《浮生六記》。
家父之所以如此賞識那殘缺的美,那是因為他厭惡被束縛;他之所以避免太嚴肅,那是因為所有形式的浮誇詞藻都令他噁心;他之所以自限於草草塗鴉幾筆,那是因為自我消遣。他知道對藝術沒什麼好期待的,不會比對愛和對生命的期待更多,若能將因自己疏懶而造成的傷害降至最低,那就不錯了。
不管什麼他都拒絕出版,以免搞壞名聲。他連書寫都認為是弱點,更遑論付梓印刷了。只要有草稿,也就夠了……至於他那額外的樂趣,就到別人的書裡去找吧。他察覺出了些痕跡,這些書想以如此幼稚的虛榮心、如此極端的張力、如此微不足道的力量,去從混沌中裡出點頭緒,或從雜亂無章中找出美感。他專心致志於這些書中,覺得既有魅力、卻又反感--有點像行政單位交付感化院院長一票新囚犯的時候,這院長會有的感受。
家父過世不久之後,我成了他的檔案管理員,負責管理他口中無用的百科全書。除了稍後我還會提到關於文學和哲學的註解外,我發現了一封非常有助於瞭解他性情的信,那是一封他寫給瑞士巴賽爾監獄典獄長的信。家父跟他表示,基於性喜變化,他想在前幾年曾經待過的第八號牢房裡再待上幾天,不知是否還空著?典獄長回答了:「很遺憾通知台端,目前此牢房並未閒置,恐怕無法即刻給與閣下一個滿意的答覆。」
我手上另外還有一封他寄給洛桑失業局的信。我們曾在洛桑住過。父親請他們提供如何克服工作恐懼的幫助。該局用全球最嚴肅的語氣建議他該吃得健康些,而且早上該多做運動。
撇開他這幾個惡作劇不談,家父還真是個幽默大師,一點都沒錯。幽默大師必須為他的失敗負責,他可有不只一個。與其反覆思索敗仗、與其讓苦澀侵襲靈魂,他寧願把秘密的思緒都紀錄在小冊子裡。所以,大家才會在他大喜之日看到任何正常人都不可能在洞房花燭夜所寫出的東西:「我神聖地宣佈我不是個幸福的人。我們倆今天下午所幹的事兒,就是放棄自由,放棄浪漫未來的可能性。我們拿不可知的未來去跟操勞家務與家庭瑣事相交換。我求求大家,別趁機大放厥詞,自我陶醉。諸位衝著我大開粗俗的玩笑,就是對我的懲罰……」
從另一個檔案中,我發現一張上面有特別注明的紙:「給我兒子,S。」剛開始有點故弄玄虛,就像父親他最在行的那樣:「我該不該把這幾行用引號標出來?」他無辜地問著。「還是該披露作者?這需要嗎?我知道有天你會卸下他的假面具。仔細讀讀這些文字,你就會瞭解何謂文學。千萬別忘了這篇文章……若你置之不顧,就會有在虛無裡栽跟斗的危險。」
以下就是這篇文章(我懷疑是他自己寫的):「天賦異秉是很常見的。但善加利用,使自己配得上此天賦,繼而從中得利卻很困難。這位承蒙上天過分眷顧的作者,照常還是避免迷失於淵博的學識、報導或批評中,或者別的更糟糕的東西裡面。」
「薩德真的挺單調的。阿米埃勒也好不到哪去,《薄伽梵歌》也一樣。《奧德賽》又如何呢!何謂靈感?--就是只有一樣東西要說,卻百說不厭。」
至於哲學,父親支持其有重要優點,就像與老棋友下的棋那般,都是為了忘卻日常煩憂,訓練神經放鬆。他自稱是史賓諾沙派,還有點阿蘭的傾向,可是,如果我從我們的交談中去判定的話,我覺得他比較喜歡風流軼事,比較不喜歡墨守陳規;比較喜歡格言警語,比較不喜歡論據爭辯。那些沒法造成大家沈默,或引起大家哄笑的,他都不愛。我剛剛已經說過了,他正經不起來。
他仿效契斯朵夫,在軼事文集中也提到了蘇格拉底與其悍妻燦蒂柏的那段。「當燦蒂柏把滿滿的一桶水倒在她剛講學論道回來的老伴頭上時,蘇格拉底應該是說了:『狂風後必有暴雨。』難道他不能老老實實的承認,忙於哲學,就是老會覺得滿頭霧水嗎?」我父親幾乎是在幫燦蒂柏說話了,她或許什麼都沒做,但卻給了蘇格拉底心中一個明確的答案。
草描幾筆是逃避的藝術。我常不解:父親他到底在拒絕面對些什麼?當然不是那桶水,因為家母跟燦蒂柏一點也不像。我一點一滴地歸納出了這個(暫時的)結論:他拒絕所有令他的存在有意義、變得堅固與實質的東西。他過份懷疑那些善意的謊言,那些我們因為出於虛榮、基於懦弱或脆弱而會去輕信的謊言,那些讓我們會去接受撫慰人心的神話或美好故事誘惑的謊言:這個玩完了的世界的草稿,似乎不值得他加以稱讚。淺淺一笑對他而言,就好比是另一個逃避焦慮的方式。對他來說,這就夠了。綽綽有餘。
叔本華的毒液
我跟沒讀過叔本華的年輕女人在一起時,老覺得有點不對勁。我告訴自己:這樣未免太容易了。當然,從沒容易過,不過,跟那些無論發生什麼事也不會氣餒的女人在一起,畢竟比跟別的女人來得容易,或許在「雞毛蒜皮事」上不一定,但若涉及她們自認為重要的事,諸如:她們愛的能量、她們自己的天賦,那就會這樣了。此類騙術我無師自通,我欺騙幻覺,私下盼望自己有朝一日也能成為幻覺的受害者之一,但老是未能如願。因為經過了這麼些年,我才發覺,再沒有什麼比為了不存在的東西而受苦來得更美好的了。
「某晚,我在德朗布爾街上的韓國燒烤店,跟比較擔心在流行雜誌上的賣相,必較不理會聖•安瑟倫 的本體論 論據的其中一個雌性生物一起用餐。一年多來,她都會於午後在她位於蒙巴納斯的小套房裡歡迎我光臨。我不是唯一蒙她寵幸的人,但卻是唯一送她玩具狗的那個。她把它擺在床上,還幫它取名查理。我們從不會無謂地去喚醒每個人身上所潛伏的孩子氣,多虧了查理,所以我遙遙領先於製片家、攝影師和眾混混們。以上諸位仁兄都送些魚子醬、香檳、高檔福香食品禮籃,再不然就是週末到多維海灘一遊。然而此芳名亦為查理的美麗生物,既不好杯中物,又很快就膩了那些人,她覺得週末跟另一個人大眼瞪小眼的似乎超出自己的能力範圍。」
「這就是查理打的主意,何況我也很技巧地鼓勵她朝向此一野心邁進,創造出新的女性化風格:首先就得漫不在乎,接著再使上冷若冰霜的最佳誘惑武器。她最喜歡的動物是蛇;她有著水蛇般的妖嬈姿態。就我的品味而言嘛,她還少了毒液--那赫赫有名的叔本華毒液。」
在大啖韓國燒烤之際,敝人極盡諂媚之能事,她被我的迷湯灌得暈頭轉向,問我為何不下定共同生活之決心。她可露出尾巴了。我旋即回嘴道,若要我在選她還是選根繩子去上吊之間做選擇,我一秒鐘都不會遲疑。她繼續堅持了一下。她看起來愈是一副懇切狀,我就愈發現自己還真是個大渾蛋--我對這個想法有著多麼下流的滿足啊--如假包換的大渾蛋。於是乎,往後我拒絕採用此一可恥的進攻戰略,別送什麼勞什子的玩具狗狗給年輕女伶了,她們根本連亞瑟叔姓啥叫誰都會忘了。不過還是詳細說明一下好了,那就是:打從那時候起,在下就再也沒光顧過那家韓國燒烤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