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後之龍」上杉謙信是日本戰國最耀眼的武者之一,他以
一己之力先後對陣「甲斐之虎」武田信玄和「相模之獅」北條氏
康,七十二回戰無傷,不愧「日本第一軍神」之名,他是如何做
到的?
謙信雖然未能奪取天下,贏得最後的勝利,卻也並未失敗,他是因病而亡,而在他病倒之前,如同利劍劃破長空,幾乎無人可擋。以信玄之能,在戰陣上屢屢為謙信所挫敗,而在戰略層面上雖然略佔上風,卻也終究無法將謙信擊垮。上杉謙信,倘若真是一個天真的人,純潔無垢的人,他能做到這一點嗎?他能在陰謀詭計氾濫不絕的戰國亂世,坦然走完自己坎坷的一生嗎?
事情並沒有那麼簡單…
本書以流暢動人的筆法帶讀者進入每一場戰爭,從鬥智、鬥勇、決戰…,讀者皆可享受親臨其境的狀態。
作者簡介:
赤軍
‧歷史小說作家。
‧主要作品:《天下布武--織田信長》、《宛如夢幻--日本通史》、《亂龍--上杉謙信》、《七武士》、《塵劫錄》、《洗烽錄》…等
章節試閱
﹝龍之初陣﹞
長尾為景共有三子,長男道一,後來受足利將軍賜以偏諱,即是現在的守護代長尾晴景,次男長尾景康,與晴景一母所生。為景五十七歲之時,又娶了棲吉長尾氏家督、豐前守房景之女虎御前為繼室,六十歲生下了虎千代,也便是今日的平三景虎。
虎御前嫁到守護代家,連續三年中懷了三胎,第一次產男夭折,第二次生下一位公主,第三次生下虎千代。以長尾為景當時的高齡,此種坐胎速度委實令人吃驚,因此謠言也便不脛而走,都說虎千代並非真是為景的血脈。
或許這種謠言也傳到了長尾為景的耳中吧,不過,倘若謠言屬實,不必要鬧得沸沸揚揚,為景本人就該心中有數的,因此虎千代年僅七歲,就被送去林泉寺出家,做了小沙彌。也便在同一年的八月,為景痛感老邁不支,遂將家督與守護代之位傳給了長子晴景,然後到了十二月份,他便闔目長逝了。
長尾晴景倒似乎並未受謠言左右,他即刻通知林泉寺,要虎千代回來參加父親的葬禮。其實這一時刻,越後國內的局勢已然很不安穩了,幾乎所有親族、賓朋全都是身穿鎧甲參加了葬禮,似乎不知從何方冒出來的敵人隨時會攻打過來一般。本莊實乃在葬禮上第一次見到虎千代,如今模糊的印象中只有一個圓臉的禿頂男孩,身套著過於寬大的鎧甲…
虎千代十三歲之時還俗元服,被賜名長尾平三景虎,隨即他便被送到三條城中,作為兄長在中越的代理,隔了一年又來到栃尾。但這與其說是看重他的能力或者血源,不如說是為了穩定景虎祖父長尾房景大人之心吧。守護代長尾晴景的心思大概是這樣的:「守護代家與棲吉家攜起手來,共同管理古志郡,你祖孫二人且竭誠盡忠吧。」
其實如此重任應該交付於已然成年了的長尾景康。難道是晴景忌憚景康的武勇,恐怕兄弟在中越立穩腳跟以後,就不肯再聽自己的指揮了嗎?當然,這種猜測,本莊實乃是不敢對任何人說起的。
作為栃尾城將的本莊實乃當日親自步出大手門,迎接景虎到來。
他還清楚地記得,那是一個陰天,烏雲籠罩住整個山頭,卻遲遲不見降雨。少年景虎比起在葬禮上已然長高了很大一截,並且蓄起了頭髮,但身穿的鎧甲依舊要大上一號,他帶著一出生便由父親擇定的四名侍從——金津新兵衛、戶倉與八郎、秋山源藏和黑金孫左衛門——騎著馬昂然而入。
本莊實乃一開始對這男孩的印象並不算好,少年景虎矮小、黧黑,並且沈默寡言。人如其名,他的一雙瞳仁真的兇狠如同虎豹一般,總是朝上翻著,似乎隨時在記恨著眼中所見之人。不過相處了一段時間,這些壞印象就都逐漸散去了。景虎雖然矮小,卻很好動,似乎小小的身體中蘊含著無窮無盡的力量;他並非天性寡言,只是少年靦腆而已,熟稔以後,那略顯稚嫩的聲音倒也頗為悅耳;至於眼露凶光,那恐怕只是一個在父親葬禮上都被迫要身穿鎧甲的孩子,對外界本能地充滿了警惕心吧。
景虎的武藝,自有金津新兵衛等人教授,本莊實乃逢有閒暇,偶爾也會去指點上一兩手。他發現這孩子倒是名天生的勇將,揮舞起幾乎和自己一般高的木刀來虎虎生風,唯一的缺點就是過於重視進攻,而往往疏忽了防守。實乃指出他的缺失,景虎卻挑著眉毛回答說:「我只進攻,讓敵人防守去吧。」
相比於武藝來說,或許景虎更適合做一個學問家,他曾在林泉寺中受過高僧天室光育的教導,因此非常喜歡念書,研究學問,尤其是佛經,幾乎每天都要專門空出一到兩個時辰去前往佛堂誦讀。本莊實乃提醒他說:「如果還在寺中,每日誦經自不可少,但既然回歸士途,史書和軍學才是最應該熟讀的。」
景虎認同了本莊實乃的意見,但同時卻反問:「我也想讀軍學,可惜找不到好的範本。聽說毛利氏是大江廣元的後裔,他們家中應該藏有兵書吧,你可否為我找來?」
越後國中有很多國人領主都出自毛利氏,比如北條、南條、安田、善根,等等,但他們大多自行其是,不大買守護代的帳,本莊實乃跟他們也沒有什麼特別的交情。因此索要兵書之事,不過是少年景虎的一廂情願而已。實乃只好對景虎說:「軍學的運用,都在史書之中,在下藏有《史記》和《漢書》,殿下請先從這兩部讀起來吧。」
可以說,本莊實乃頗為讚賞景虎的好學,在他看來,這名少年雖然年齡尚小,雖然長得不夠高大,但他遲早會成長為一員智勇雙全的名將的。只是實乃內心深處似乎從來都沒有把少年景虎當作主家之人來看待,他想要替換長尾晴景,想由一名真正的勇猛之士來繼承守護代家,卻從來只想到長尾景康,而沒有絲毫想起過景虎。
直到此刻,他才恍然感覺到:「對呀,景虎殿下不也是為景公的兒子嗎?是否有可能…」
天文十四年,一日午後,突然一騎快馬馳入栃尾,馬上武士混身都是塵土,靠旗也歪斜在一邊,並且目光中流露出近乎絕望的神情──「春、春日山城於三日前的晚間陷落了…」
「什麼?! 」本莊實乃大吃一驚,大聲詢問道,「並未聽聞春日山城被圍攻的消息,如何便陷落了?是誰…是宇佐美嗎,還是柿崎?」
實乃本人雖說是守護代長尾家第一猛將,但若論起越後一國,英勇善戰排名第一的,必定要算城崎城主柿崎和泉守景家;同樣,直江實綱雖為守護代長尾家第一智將,但他的智謀比起琵琶島城主宇佐美駿河守定滿來,恐怕還要稍遜一籌。在實乃想來,若說國中有人能夠攻破堅城春日山,定是這兩人其中之一吧…不,或許是他們兩個聯起手來幹的。
「奪城的乃是黑、黑田長門守。」
「黑田…」本莊實乃踉蹌了一下,他突然感覺全身乏力,「連黑田也會作亂…」
黑瀧城主黑田長門守秀忠,乃是侍奉先守護代長尾為景的老臣,因為他驍勇善戰,屢建功勳,因此為景讓他繼承了名門黑田氏的家名,並且賞賜黑瀧一城。為景去世以後,如同大廈傾倒,家中眾臣紛紛起了異心,但只有受過為景厚恩的秀忠等人,其忠誠心是無可懷疑的。想不到人心變化如此之快,如今竟連他都起兵叛亂,而且奪取了春日山城…
據使節稟報,正因從未有人懷疑過黑田秀忠,他才能瞬間便奪下了春日山城,而且未動用太多兵馬。
待到宇野左馬介趕來之時,本莊實乃表面上已然鎮定了下來,雖然他心中翻江倒海,幾近崩潰的邊緣,但絲毫也不敢表露於外。若連身為栃尾城將的他都倒下了,那麼全城的士氣都會跌至谷底,僅靠左馬介一人是無力獨撐大局的。
聽到噩耗的宇野左馬介,原本白皙俊秀的面龐瞬間脹得通紅,他用拳頭狠狠地擂著敷板,大聲叫道:「立刻點集兵馬,咱們一定要奪回春日山城!」
「奪回?」本莊實乃聞言不禁苦笑,「即便你我手中有五千兵馬,也並非如此輕易便可攻克春日山的,除非原樣套用長門守的計謀,假裝歸降於他,先混入城中去…」
宇野左馬介搖搖頭:「豈能取信於黑田…」
「自然無可取信。」本莊實乃也搖頭。他突然無奈地懊惱起來, 尾城中守將,自己以及宇野左馬介對守護代家的忠誠都是盡人皆知的,竟連一個能夠行詐降計的人都沒有。
本莊實乃反覆籌思無計,緩緩地站起身來,走到屋門口,大聲招呼說:「有人在嗎?快請平三殿下前來商議。」話音才落,廊下蹲伏著的一名高大的武士就直起腰來:「在下黑金孫左衛門,這便前去相請。」
宇野左馬介打開地圖,鋪在席上,皺著眉頭盯了半天。本莊實乃卻不看地圖,反正除了下越的地形不太熟悉外,這中越與上越的山山水水,全都裝在他心中,他實在想不出有何妙策可以奪回春日山城,也想不出誰能提出類似的妙策來。倘若宇佐美定滿不是與先守護代長尾為景有殺父之仇就好了,他或許有什麼想法吧,但實乃自己卻一籌莫展。
尤其在心情混亂之下,即便智慧之鏡也會蒙上塵垢。宇野左馬介或許意識不到,本莊實乃實際是遭受了三下痛擊,招招都打在他的罩門上,並且一招更比一招兇狠。第一擊自然是春日山城之陷落,第二擊,奪城之人竟然是素來忠心耿耿的黑田秀忠,而第三擊則是長尾景康的罹難…
守護代長尾晴景的體格實在太差了,別說上陣揮舞刀槍,即便安養在春日山城中,他也三天兩頭地病倒,一年中倒有一半時日是在病席上度過的。或許是疾病所累,他的膽量與器量也小過常人,倒不發怒,但時常會在背後批評家臣,並且這批評還會流傳於外。長此下去,即便沒有黑田的叛亂,春日山城也不可能穩如磐石的吧。本莊實乃其實並不驚訝於晴景的敗陣,他驚訝的是竟然如此之快…
長尾景康與他病弱的兄長截然不同,身高六尺、肩寬腰闊,舞動四尺長刀,整個上越都罕逢敵手。倘若由他來領導越後國,即便無法恢復到先守護代為景極盛之時的太平局面,也不至於戰亂頻發,連栃尾城都倍感朝不保夕吧。然而守護代晴景何時才肯讓位呢?本莊實乃並無膽量也無智謀可以促成此事,他始終只能在佛前默默祈禱而已。
可惜長尾景康在此次叛亂中罹難了,這一消息給本莊實乃的打擊要遠遠大過春日山城之陷落,他覺得眼前一片黑暗,已經看不到絲毫光明了。
出身於長尾晴景隨側的宇野左馬介,是無法瞭解本莊實乃此刻心中所想的吧,他的忠誠似乎只奉獻給了晴景一人而已。而實乃的忠誠則是奉獻給世代主君守護代長尾家的,對於他來說,只要長尾家名不倒,家業仍在,誰來做主君都可以接受──只要此人能夠保證越後一國的安穩。
「晴景公現在是退到府中去了嗎?」沉思了很久,宇野左馬介突然冒出這樣一句話來。本莊實乃點了點頭,左馬介繼續說:「如若不能奪回春日山城,那就必須儘快增援府中,保護晴景公。」
本莊實乃搖一搖頭,提醒他:「聽聞黑瀧城之軍正陸續開往春日山城,而城崎、琵琶島等處也莫不蠢蠢欲動,你我此刻離開 尾增援府中,極可能為敵所趁。倘若栃尾城丟失,揚北眾南下,府中更是危如累卵……」
「那麼,只有催促棲吉城出兵了,」宇野左馬介指點著地圖,「請豐前守大人前往增援府中,大人留下來守城,我率領一半兵馬渡過信濃川前往米山,監視宇佐美、柿崎、毛利諸家的動向,如何?」
「此計尚可,」本莊實乃點了點頭,「不如你我一併出兵米山,請平三殿下前來守城吧。他雖然年紀尚幼,終究是豐前守大人之孫,即便豐前守大人忍心奪取孫兒的居城,你我從米山快速趕回,或許也還來得及。」
他們正商量著,突然廊下傳來一個略顯稚嫩的聲音:「美作、左馬介,出陣了!」
兩人驚愕地抬起頭來:「平三殿下,去哪裡?」
「黑瀧城!」
長尾平三景虎是先守護代長尾為景的末子,現在的守護代長尾晴景的同父異母兄弟,這年才剛十六歲。他發育得很晚,雖然十三歲就已經元服了,直到今天依然不見長高,才到本莊實乃的肩膀而已,並且是一張娃娃臉,嘴唇上一點長鬍鬚的跡象都沒有。本莊實乃和宇野左馬介驟然聽到他的聲音,匆匆轉頭朝廊下望去之時,就見這位少年已然穿戴好了黑絲威的腹卷,腰間佩帶著幾乎要超過身高的太刀,左手端著一枚海螺。
「出陣黑瀧城?」宇野左馬介一臉茫然地問道。
「黑田將兵馬陸續調去春日山,他的本城黑瀧定然空虛,」景虎用孩子般的嗓音說著大人的話,「我率旗本二十騎前往進攻黑瀧,他定然回兵救援。你等在小千谷一帶設下埋伏,必能將其擊敗。」
本莊實乃悚然一驚:「圍魏救趙之計嗎?」
景虎孩子氣地笑了笑,點一點頭,隨即邁開大步朝城門口走去。他身後還有四名親信侍從──金津新兵衛、戶倉與八郎、秋山源藏和黑金孫左衛門,個個都比景虎高過一個頭,但跟隨在他們的小主人後面,就如同巨犬跟著一頭幼虎似的,似乎有些戰戰兢兢。
「平三殿下,請勿衝動,」宇野左馬介跳了起來,「且待從長計議。」
景虎的聲音遠遠地傳來:「兵貴神速,哪裡還有坐而論道的時間?」隨即,大門口就響起了嘹亮的螺號聲。雖然個頭小,景虎的中氣倒是很足,這號聲延綿許久,竟不斷絕…
﹝龍虎大戰之序幕﹞
每當想到長兄晴景,景虎心中便會產生一陣莫名的絞痛。正因為如此,他突然覺得上杉憲政此人倒也頗為可親,此番被迫暫緩出陣關東,他是真心誠意地感到對不起憲政,因此匆匆前往致歉。
憲政並沒有因為這種被迫的拖延而顯露出絲毫不快之色,他不但接受了景虎的道歉,還表態說:「不必著急,我也不急,按你的想法去做吧」,這使景虎頗為感動。在離開守護御館以後,他順道去探望兄長晴景——先去見憲政,再見晴景,對他來說,這還是破天荒的第一次。
此時的長尾晴景,已經徹底病入膏肓了,他靜靜地躺在席上,一天有七、八個時辰都在昏睡,偶爾醒來,也只能喝一點菜粥。酒與色,曾經最喜愛的這兩般事物,對於現在的晴景來說,都已然是明日黃花了。
兄弟兩人已在守護上杉定實去世前言歸於好,景虎多次前往探視,晴景不再避而不見。雖然如此,兩人之間其實也並沒有多少話可說。
此番原本也並無不同。景虎來到晴景病席前的時候,晴景還在昏睡,景虎靜靜地坐了一會兒,端詳著兄長日益消瘦的、蠟黃的面龐,心中不禁萬分感傷。坐了一會兒,門外響起側近秋山源藏的聲音:「殿下,該回去了,否則天黑前上不了山。」
「嗯。」景虎答應一聲,正待站起身來,突然晴景的眼皮翻動了一下,然後嘴唇翕合,用極細微的聲音說道:「你…你來了…」」
「正是,景虎在此。」景虎急忙伸出手去,緊緊抓住晴景露在被外的枯瘦的大手。
晴景慢慢睜開雙目,瞟了景虎一眼,然後緩緩說道:「下伊賀守、城式部少輔…下我的命令,讓他們切腹吧…」
天文二十一年冬季,在越後發生了兩件大事,一是下伊賀守重實等十六人被押至林泉寺中,勒令切腹,二是信濃守護小笠原長時一門亡命前來投奔。
下伊賀守重實和城式部少輔貞茂都是晴景時代的寵臣,也是人人側目的佞臣,景虎繼位以後,為怕傷了晴景的心,只是疏遠他們而已,並沒有下令懲戒。然而晴景卻在景虎前來府中探病的時候,突然提起:「讓他們切腹吧。」
景虎聞言吃了一驚:「兄長此言何意?」
晴景臉上露出了疲倦的笑容,他緊緊握著景虎的右手,緩緩說道:「病勢益發沉重,不能再飲酒了,也不能接近女色,我只得每日靜臥誦經……深自懺悔過往所為。你管理越後,很好,很好,我都知道了,我現在很欣慰有你這個兄弟……」
「兄長!」景虎又伸出左手,與晴景牢牢相握,眼中蘊滿了感動的熱淚。
「我自知不久於人世,唯一所望,便是你可以繼承父親大人的事業,使越後一國重歸安定,並在亂世中屹立不倒,」晴景枯澀的雙目中也有淚光閃現:「這大概就是所謂的『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吧……」
「兄長您能覺悟,這真是太好了,」景虎哽咽著說道:「切莫灰心,只要安臥靜養,您一定會好起來的。且待兄長病體痊癒,在下就把國主的位置奉還……」
「我就是擔心你這一點,」晴景微微苦笑道:「你太過於恪守一個『義』字,倘若不識變通,終會為小人所誤。國主之位,乃是幕府頒發於你的,豈能再讓給我呢?我即便不死,也只求在府中安居,不再有別的野心了呀……」
說到這裡,他突然長長地吐了一口氣:「不,我也想重新站起來,作為你的重臣,為越後的安定再出一份力……可惜,我覺悟得實在太晚了。」
「不,並不晚。兄長……」
晴景用眼色打斷了景虎的話。這一剎那,他原本柔和的目光突然變得如同刀劍一般鋒利:「你是在擔心我嗎?還是顧念下、城等人世代的功績,而不肯貶斥他們呢?小人不去,越後不會安康!你、你……直江大和他們的心,也終有一日會逐漸遠離你的。就趁這個機會吧,趁我還活著,就用我隱居的命令,去除這些毒瘤吧!」
「他們往日雖有罪過,終究並未追討,此時此刻重提前事……」景虎還有些猶豫。
「什麼前事?就是當下之事!」晴景的聲音異常亢奮地提高了起來:「你要出陣關東,你要進入奧信濃,大戰在即,必須先將所有不安定的因素全都排除掉!不僅僅那兩個人,還有一些……你以為我是聾子嗎、我是瞎子嗎?如今我以懺悔之眼看待過往,深刻看清了哪些人才是越後之禍。殺掉他們!你的心腸太軟,除非戰陣之上,從來都不殺人,這是不行的,不行呀!」
於是在晴景的勸說和命令下,景虎在越後國內展開了一場大搜捕,除了城貞茂、景茂父子聞訊遠遁外,下重實等十六人皆被拿獲,押往春日山城林泉寺中。景虎下令說:「此輩深懷野心,諂上害下,有違士道,如此不義,豈容苟活於世?故究其重罪者共十六人,勒令切腹。然其罪雖深,尚無反叛之行,罪不及於妻孥,家系仍可傳於子女同門,不絕其祀。」
因此對於各家繼承人,景虎全都赦免了他們的罪行,並且將其中尚未成年的七、八人帶回春日山城,任命為小姓。下重實之子在後來的「御館之亂」中奮戰而亡,就是大名鼎鼎的對馬守下久長。
到了十二月底,信濃守護小笠原長時及其家臣二木重高等一行人突然來到春日山城,請求庇護。長時的根據地原在松本平,兩年前被武田軍攻陷,他逃往奧信濃依附村上義清,此後不久便發生了「戶石之崩」,武田軍遭受重創,長 時趁機南下安曇郡,在義清的支持下重新站穩了腳跟。
然而易守難攻的戶石城在真田幸隆的計謀下瞬間易主,從此村上義清就如同一頭猛虎被束縛住了手腳,再也難以發兵遠征了,他對小笠原長時的支援日漸薄弱。武田軍猛攻安曇郡,長時不敢戀戰,再次逃回奧信濃,並在義清表示無能為力以後,轉投到高梨政賴的門下。政賴建議他北投越後。
長時進入春日山城,是在十二月三十日,城中張燈結綵,正在準備次日的新年和數日後的元旦賀拜。對照自己的淒慘處境,這位還不到四十歲的信濃守護不禁面如死灰,正因為這樣,他竟然以隆重的大禮拜見了本與自己身分持平的景虎。
看到小笠原長時這般頹唐相貌,景虎心中略感不快。他詢問長時武田軍的動向,長時回答說:「武田軍節節緊逼,進入奧信濃恐怕只是時間問題了…」
「正要知道這一時間,」景虎追問道:「以大人的判斷,當在何時呢?」
「恐怕就在明年春夏之交,」小笠原長時回答說:「武田晴信慣於在春夏之季出兵,即便不能戰勝敵人,也能夠踐踏對方的農田,擄掠對方的百姓,破壞生產,那麼第二年他便有機可乘了。」
「真是可惡!」景虎狠狠地捏了一下掌中的念珠。
「懇請長尾大人能夠收容我等,」小笠原長時伏地請求:「我等願為大人盡忠。」
「此事暫且不論,」景虎冷冷地詢問他:「大人身為信濃守護,難道便任由武田併吞和蹂躪您的領國嗎?難道您就不想再殺回去嗎?」
「倘若長尾大人願意借兵給我,自然最好,」小笠原長時猶豫地說道:「只是在下才智有限,並非武田晴信的對手,倘若僅僅是相助錢糧的話…」
「如果大人想要回歸信濃,重新恢復秩序,在下定會相助,」景虎站起身來:「倘若只想在我越後偷生,那麼我是不會派發一兵一卒的。沒有大人在信濃,便無大義名分,我是無法進入信濃國的。」
「大、大義名分?」小笠原長時驟然聽到一個從來也沒有聽過的辭彙,不禁瞠目結舌,無言以對。
安排小笠原長時住下以後,景虎退回內室。長時的怯懦、武田的侵攻,種種事務縈繞在他心頭,使他感到極為不快,彷彿有蒼蠅停在臉上一般。天色逐漸黑了下來,乃美送來晚飯──景虎的膳食從來都很節儉,只有一碗白飯、一碗湯、一枚梅乾而已,若非喜慶之日,不會有第三道菜。當然,酒是每餐必不可少的。
景虎自己就曾經說過:「口腹之欲,對於我來說,只有酒和梅乾。」酒可用來解渴,梅可用來下飯,此外別說山珍海味,就是在武士中日漸流行的飲茶之風,對於他來說都是異常遙遠而無趣的存在。
直江實綱的長女乃美進入春日山城本丸侍奉景虎,已經整整四年了,對於國主大人的飲食喜好早就了然於胸,景虎的每日膳食,基本上都是由她指點準備的,也都是由她端入內室的。時間一長,景虎也便不再刻意迴避乃美,他逐漸把乃美當作了自己的姐姐一般,對於乃美經常勸告自己要少飲一些酒,也總是微笑敷衍,而不像對待他人那般──無論側近,還是重臣,若是勸諫景虎少喝點酒,他輕則冷眼相向,重了還會大發雷霆。
今日的膳食與往常不同,還增加了一碟烤魚。景虎以目相詢,乃美回答說:「明日便是元旦了,今晚應該給您添一道菜──人若總是白飯梅乾,是會得病的呀。」
景虎撇嘴笑笑:「天室光育大師七歲出家,一輩子食素,身體不也很好嗎?」
「光育大師會吃青菜和豆腐吧。」
「那些東西都沒有什麼味道,我不喜歡,」景虎一邊說著,一邊端起酒盞:「既然新年將至,那今晚就讓我多喝點酒吧。」
「酒喝多了也傷身體呀,」乃美笑著提著酒壺:「雖然殿下千杯不醉,也還是少飲為佳。嗯,今晚就讓您多喝三盞吧。」
「明年應該會打仗。」乃美斟上酒後,景虎端起來一飲而盡,然後說道。
「嗯?」
「去到陣上,妳便管不到我飲酒了吧,哈哈哈哈。」
「那我便囑咐源藏他們多盯著殿下點吧。」
景虎收斂笑容,又喝下第二盞酒:「他們才不會管我…乃美,飯後妳把琵琶取來吧,我答應過妳,要彈琵琶給妳聽,但是一直未能兌現承諾。」
「殿下,」乃美好奇地望著景虎:「殿下經常會在廊下彈琵琶,我都聽到過呀。」
「那不同,」景虎搖了搖頭:「那不是專為你彈奏的。」
用畢晚飯,乃美取來了景虎心愛的琵琶「朝嵐」。景虎坐到廊下,右手持著撥子,愣了好一會兒。
他想到與武田的大戰不可避免,最晚明年冬季,自己便要披掛上陣,進入奧信濃,去與武田晴信當面廝殺。以晴信過往所為來看,此人老奸巨猾,而又深通兵法,自己真的有把握打敗他嗎?
村上義清也是善戰的勇將,連戰連勝,卻最終還是被武田晴信縛住了手腳,在計謀上落至下風。上杉憲政的話不禁再度在耳邊響起──
「你所面對的,無論武田還是北條,皆為十惡不赦的奸徒,在他們心中,是無所謂信,無所謂義的,為了侵奪他人的領土,他們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你可不要過於執著於正道,中了他們的圈套呀。」
正道不可廢,而直道不可取…難道自己要以曲道來謀求最終的正途嗎?此非我所願也,然而處此亂世,不那麼做,還能如何呢?
撥子輕輕地掠過絲弦,激昂的樂聲從琵琶上流淌出來,那是景虎最喜愛的一首曲子──出自《平家物語》論源賴政的一部份:
「且說源的三位入道賴政,本攝津守賴光五世孫。保元之亂揮刀勇鬥,身捍天皇之前,惜乎未蒙恩賞。平治之亂拋棄親族,以盡臣忠,賞賜也甚微薄。雖則長年盡職,護守宮禁,卻未得上殿之許。迨其年邁,做歌述懷,始得上殿之恩遇也。歌云:守護深山知人少,隱身樹後賞月光…」
景虎一邊彈奏,一邊在心中默唱著謠曲歌詞,源賴政英勇坎坷的一生,彷彿就浮現在眼前。想那賴政,於平治之亂中獨執大義,背離源氏而受平氏之賞,年老以後,卻又因平氏無道而奮起義旗,最終以七十七歲的高齡親自上陣,戰死在宇佐。
源賴政一生秉持正道和直道,不問敵方是否親族,不問敵方是否權傾天下,不問自己有無勝算,只求捍衛天皇,如此忠藎,換來的卻是白髮蒼蒼加一腔熱血。蒼天果然有眼嗎?為何勝者多為小人惡徒,忠義之士卻常無埋骨之所呢?
武田、北條,便如同傳說中一種特別邪念的精怪一般,兇暴殘忍,擾亂世間,自己能否像源賴政一般將其當場射殺呢?若真能退治此等精怪,芟盡此等惡徒,還得宇內清明,即便最終老而不得死所,身首異處,大概也無憾了吧。
景虎邊彈邊想,逐漸地,全身心都融入進謠曲所構築的虛幻世界中去了。乃美坐在他的身邊,驚詫地看到這位從不落淚的國主大人,左眼竟有一滴清淚緩緩流過面頰,並且緩緩地滴落到琵琶的弦上。絲弦一振,淚珠化作千片,散至庭院之中、荒草之間…
第二年是天文二十二年,景虎年僅二十四歲。當年二月,年已四旬的前守護代長尾晴景終於撒手人寰了。然後到了六月份,武田軍攻入奧信濃,村上義清、高梨政賴等北信群豪逃到越後,懇請景虎發兵相助。
龍虎相爭,就此拉開了序幕…
﹝龍之初陣﹞長尾為景共有三子,長男道一,後來受足利將軍賜以偏諱,即是現在的守護代長尾晴景,次男長尾景康,與晴景一母所生。為景五十七歲之時,又娶了棲吉長尾氏家督、豐前守房景之女虎御前為繼室,六十歲生下了虎千代,也便是今日的平三景虎。虎御前嫁到守護代家,連續三年中懷了三胎,第一次產男夭折,第二次生下一位公主,第三次生下虎千代。以長尾為景當時的高齡,此種坐胎速度委實令人吃驚,因此謠言也便不脛而走,都說虎千代並非真是為景的血脈。或許這種謠言也傳到了長尾為景的耳中吧,不過,倘若謠言屬實,不必要鬧得沸沸揚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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