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呼吸困難!
一本會讓你得高山症的小說
中國新銳大師柴春芽2010年度長篇代表作
轉世願為西藏人
一次最貼近西藏靈魂的原鄉旅程
你所缺乏的愛與勇氣都能在西藏獲得救贖!
就讓你迴腸盪氣!
就讓你攜帶著泥沙俱下的呼吸!
色彩紛呈,線條繁複,意象頻疊,仿如女巫之語繪製而成的一幅曼陀羅。
由於《祖母阿依瑪第七伏藏書》在美學上具有一種接近雪山的海拔,從而讓你在觸碰這本書的文字時會有一種如患高山症般的頭暈目眩。
史上第一本不分段的現代長篇小說!
持續有力的用典,挑戰讀者的體力極限;魔幻寫實的原創性,需要讀者享有智力上極高的敏捷;個人神話的建構,乍看之下,有些晦澀,但卻能夠喚醒讀者被物質化的庸常生活磨鈍了的翅膀向著精神的天空自由翱翔。
柴春芽從自己的個人經驗中創製了第一部史詩般的西藏神話,並且發明出一套遠離口語的遊吟語言。這種語言具有普遍和本質的難度,就像馬車和刀鋒,但卻是拓展我們意識世界的獨特而有力的工具。
我所追求的,是雄性的寫作,是棄絕靡靡之音從而執著於血馬大氣的寫作。
我要在一部不分段的現代長篇小說裡戮力追求漢語表達的極致。——柴春芽
一個漢族女人在拉薩經營的酒吧房間裡
為何總有一個無形的男人在夜半吟唱一首古老的西藏情歌?
一個在俄日朵峰頂與豹子相伴的人
究竟是什麼樣的罪愆讓他窮其一生啞然不語?
一個假裝自殺而一舉成名的作家
怎會在參加自己的追悼會時弄假成真,意外身亡?
一個看似瘋顛的回族穆斯林女孩
口口聲聲說色曲河裡有塊龍石會在月光下跳舞這到底是假是真?
一個藏族女人之所以有雙蜜蠟一樣的黃眼睛
難道真是太陽賦予她魔力以便把男人的心靈點燃成一團火燄?
一個時時顯靈的烏喇嘛附體在少年的繼母身上護佑家族
卻為何要給這個強悍的家族降下死亡的災禍?
一個活了兩百零一歲的祖母阿依瑪
怎麼以第七伏藏書的形式記錄下夢與現實的一切?
作者簡介:
柴春芽
1975年出生於甘肅隴西一個偏遠的小山村,1999年畢業於西北師大政法系;曾在蘭州和西安的平面媒體任深度報導的文字記者,後在廣州任副刊編輯和圖片編輯;2002年進入《南方日報》報業集團,先後任《南方都市報》攝影記者和《南方週末》駐京攝影師;曾有攝影專題《沿途的秘密》(Something in the way)參展2004年平遙國際攝影節;2005年赴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德格縣一個高山牧場義務執教,執教期間完成大型紀實攝影《戈麥高地上的康巴人》,在此之前,曾經多次遊歷衛藏、安多和康巴三大藏區;2010年受臺灣財團法人耕梓文教基金會之邀駐台兩月;著有小說《西藏紅羊皮書》和《西藏流浪記》。
章節試閱
誰在為你唱一首古老的西藏情歌
九月的一天晚上,一陣歌聲將她從夢中驚醒。她躺在睡袋裡靜靜地聆聽著。窗外有雨。一個夜行人在雨中的水泥路面上踟躕。風,搖響了布達拉宮寂寞的風鈴。她的聽覺如此敏銳,可以捕捉宇宙的節律。歌聲在房子裡如絲如縷地飄蕩著。一個男人用那種能讓冰雪融化的好嗓音唱著一首古老的西藏情歌。這首歌的旋律是如此熟悉,但她卻又一時想不起來她第一次是在哪裡聽到的。她想:也許是在某張音樂CD上聽到的吧。她聽過許多歌。少女時代,她在美國紐約,跟離異後的母親住在一起。她聽搖滾樂,偶爾吸食大麻。他的初戀情人——一個來自英國有著貴族血統的少年——提出分手的那天,她把自己關在房子裡不顧母親的勸解反復播放一首西藏民歌。那是個傷心欲絕的夜晚。聽歌之前,她跟自己打賭說,如果在隨便聽了某一首歌之後,還是無法平息內心的創傷,她就割腕自殺。水果刀就擱在枕頭上。結果,那首西藏民歌挽救了她的生命。無意中購買的一張CD,那首西藏民歌夾雜在葡萄牙民歌Fado和吉普賽民歌Flamenco當中。自那以後,她就瘋狂地迷戀上了西藏民歌。她聽了許許多多的西藏民歌,但她卻不懂每一首歌的意思,因為她不懂藏語。如今,在拉薩,在九月的拉薩之夜,在這間被她經營了半個世紀的酒吧房間裡,到處都是西藏民歌的CD。她聽得懂CD中的每一首民歌。許多年前,她孤身一人來到拉薩,為的是學會藏語。可是,此刻正縈繞在房間裡的這首古老的西藏情歌,她聽了很久,只聽出零星的幾個詞語,卻沒有聽出什麼意思。這首歌並非來自某張被她收藏的CD。到底是誰在她獨自一人居住的房子裡唱歌?她回想十二點以前發生的事情。她不記得有誰留在房子裡。十二點以前,她送走最後一位因為愛情受挫而借酒澆愁的漢族旅行者,然後關上酒吧的店門,打開睡袋,在木頭地板上睡著了。她忙碌了一天,又陪那位口口聲聲要以自殺祭奠愛情的漢族旅行者喝了幾瓶啤酒,還唱了很久的歌,所以睡得很香。她忘了自己在十二點以前唱了一首什麼歌。近來,她總是如此健忘。很多次,她手指縫裡夾著香菸還到處找菸盒。剛剛擦過的地板她會再擦一次。這是衰老的象徵。很久以來,她總是失眠,偶而睡著,又被蝙蝠的尖叫或者地球運轉的噪音吵醒。這都是衰老的象徵。她難得像今天晚上睡得這麼香甜。可是,一個男人唱著一首古老的西藏情歌,將她吵醒了。她有些懊惱地起身,赤裸著身子,用右腿撐著地面,一跳一跳的,在房子裡走來走去。她伸出雙手,觸摸著空氣,企圖摸著歌手的脈搏或者呼吸。她在這間房子裡自由行動,避開桌椅和柱子。她熟悉這個房子,就像熟悉自己的身體。許多年前,她買下這個二樓的木頭房子,將其改造成了一個酒吧。她之所以要買這個房子,是因為有個朋友給她複印了一份噶廈政府的檔。檔中說,這個房子原本屬於達賴喇嘛的一個侍者,解放軍進入拉薩的那一天,他在這個房子的房頂上豎起了一面五星紅旗。達賴喇嘛率領十萬藏人逃亡印度以後,這座房子落進了一名漢族官員的手中。但在民間,有一種傳說,認為這間房子曾是第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經常光顧並偶爾夜宿的地方,因為他最鍾愛的情人瑪姬阿米就住在這裡。他為情人瑪姬阿米寫下過動人的詩歌:在那東山頂上,升起皎潔的月亮,瑪姬阿米的臉龐,浮現在我的心上……那時候,她癡迷西藏的一切。她覺得,這樣的老房子肯定裝滿了沉甸甸的歷史。酒吧裝修好了之後,她就把自己的家搬了進去。這個家滿是書籍、電影DVD和音樂CD。為了解決睡覺的難題,她準備了地毯和一套被褥。如果天氣變冷,她就鑽進睡袋。在拉薩漫長的歲月裡,她一直過著這樣簡樸的生活。在她還是貌美如花的年紀,如果不是經常有情人在這裡過夜,她幾乎算得上是個苦修的僧尼。那時候,她把掙來的錢全都花在了登山運動上。那是一項屬於富人的運動,但是,對一個天性孤獨的人來說,花錢在登山運動上,有利於治療她那可怕的厭世症和自殺癖。很多次,她獨自一人帶著登山用具去攀登大大小小的雪峰。曾經一度,她覺得自己不再孤獨。這種感覺持續了半個世紀之久。可是,在九月一個有雨的夜晚,聆聽著突然響起的歌聲,她感到從未有過的孤獨撞擊著自己脆弱的心肺。她倒沒有害怕,在被時間的小白蟻快要侵蝕殆盡的記憶裡,她模模糊糊地想起,曾有一位跟她銷魂一夜但在黎明的曙光裡消失不見的喇嘛告訴她,說拉薩的每一間老房子裡都有鬼魂出沒。那都是些善良的鬼魂。她總是這樣想。那些鬼魂的心裡埋著佛的種子,因為在鬼魂們還是人的年代,佛教在拉薩相當興盛。時遷事移,鬼魂已經沒有什麼可怕的,可怕的是那些用暴力追求西藏獨立的年輕人。這些年輕人當中,有失業者,有大學生,也有四處流浪的僧人。她好幾次遇到過他們的威脅。她也親眼目睹了他們毆打手無寸鐵的漢人。雖然達賴喇嘛尊者一再反對暴力,但是,將近一個世紀過去了,這種狀況絲毫沒有改變。也許明早醒來,她會發現那個借酒消愁的漢族旅行者就躺在街角,被人割斷了喉嚨。時至今日,這樣的凶殺案在拉薩仍然時有所聞。毫無疑問,兇手是那些追求西藏獨立的青年。他們認為所有的漢人都是侵略者。他們認為所有的漢人都應該為歷史上被解放軍殺害的八萬藏人付出血的代價。總有一天,西藏會血流成河。歷史總是給活著的人們賜予仇恨而不是智慧。她想到這裡,憂心忡忡地從枕頭邊摸出香菸和打火機。她一邊抽菸一邊聆聽那首古老的西藏情歌。唱歌的人彷彿一縷空氣。他比自己的歌聲還要輕盈。聽著聽著,她覺得這首歌的旋律變得越來越熟悉。她好像曾在哪兒聽過這首歌。她甚至覺得自己曾在某個夜晚唱過這首歌。或許,很久以來,這首歌就一直盤踞在她的腦海裡,像一粒幻聽的種子,扎根在大腦深處。如果說這首歌是一種幻聽的話,她就有理由懷想一個人,一個幻想甚於現實的人。嚴格地說,那是她年輕時代遇見的第一具屍體。一具美麗的屍體。她記得,那年在雅拉雪山,她攀上巨大的冰川,看見了一個罹難的登山者。罹難者是個藏人。巨大的冰川成了他的棺材,成了他鏡子一樣透明的家。他是那樣年輕,高大,俊美,彷彿只需一聲溫柔的召喚,他就會從酣睡中醒來。她不知道這西藏美男子緣何葬身冰川。或許,他是某支國際登山隊的嚮導;或許,他是個神山聖湖的朝拜者;或許,他是當年保護過達賴喇嘛出亡印度的遊擊隊員;或許,他是三百年前神祕失蹤的第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可是,誰知道呢,弄不好他只是個為情殉命的癡心少年。他的死亡凝固了時間。像是對待一個相愛已久的戀人,她俯身在冰川上,親吻著埋住了他面孔的那塊冰面。她想擁抱他。一種強烈的情欲小獸一般舔舐著她的子宮。她想和他在星空下做愛。她想和他生下一個藏漢混血兒。她自作主張,為他取名叫俄日朵。那天晚上,她在冰川上紮下帳篷。流星雨劃過月亮的陰暗面,降落在雪山上的俄日朵峰。冰川上流淌著星星的眼淚。大約在子夜,有人唱起了一首古老的西藏情歌。歌聲時遠時近。疲憊不堪的她似睡似醒。她一直以為自己在做夢。她一直以為,那個葬身在冰川下的美男子復活以後,正在冰涼的世界裡為她唱著火焰般的歌。她在冰川上住了三天,每天晚上都在似睡似醒的狀態下聆聽那首古老的西藏情歌。她迷戀這個魔幻的夢。最後,在暴風雪的逼迫下,她才依依不捨地離開。回到拉薩,跟往常一樣,她在自己的酒吧屋裡迎來一個又一個火一樣的情人。在七八月的旅遊旺季,總有來自世界各地的旅行者。她把自己獻給他們,讓他們喘息著顫抖著在她女性的胴體上開拓可能而私密的疆界。來自歐美的白人和來自漢地的文藝青年以及拉薩城裡土生土長有權有勢的藏族男子,全都成了她夜間的獵物。在那些由於騷亂頻仍而遊客絕跡的日子裡,她就把乞丐、流浪藝人、朝聖者、苦行僧和來自草原的牧人請進這間無人光顧的酒吧和他們整夜做愛。拉薩的喧囂之夜分泌出濃郁多汁的情欲。她是聞名拉薩的一頭花豹。一頭淫蕩的花豹蹀躞街頭。自從鐵路開通以後,隨著遊客如潮水般湧入拉薩,與她共度一夜之歡的男人越來越多。在此之前,她半是認真半是戲謔地對那些和她一樣來自現代化的大都市而自命為藏漂一族的人說,等到鐵路修通以後,她就離開拉薩,永遠不再回來,因為鐵路破壞了這個世界唯一具有原始之美的高原之城。呼嘯而來的火車用它的第一聲汽笛震碎了拉薩純淨如冰一樣的空氣,與此同時,也震碎了她的豪言壯語。在潮湧而至的旅遊者當中,她變得比誰都要俗氣。像水一樣在她的裸體上漂流過的男人都說她性欲旺盛得如同一頭花豹。她只是笑笑。花豹的身周,砌築於時間之上的聖城一再陷落。她的情人如此之多,但卻沒有一個情人能夠知道,她在男人的肉體上飲鴆止渴,為的是止息對俄日朵的思念。俄日朵是嵌入她身體裡的鴉片。痛苦啊,我的俄日朵!你讓這個來自異國他鄉的漢人女子所能擁有的每一個與異性交歡的夜晚都變得既蒼白又黯淡。孤獨啊,我的俄日朵!她在情人滾燙的懷抱裡隨著重疊而起的陣陣高潮尖叫著。為了俄日朵,神祕誘人的俄日朵,她再次出發,去尋找那個保存在冰川下的藏人。從看到他的第一眼起,她就不曾覺得他是個業已死去的人。那不是一具屍體。她一再安慰自己。他安安靜靜地躺在冰川裡,為的是與一個期許了愛情的人共赴生命的約會。她一遍遍地告訴自己,那是個在酣睡中做夢的情人。他那冰涼的微笑仿如一截遺留在她夢裡的刺狀物,經常讓她在一種尖銳的疼痛中悚然驚覺。可是,雅拉雪山上最高最神聖的俄日朵,不再願意接納她了。它甚至不讓她攀上冰川。每天都有暴風雪。她住在雅拉雪山下的小學校園一間木制的閣樓裡,透過窗戶日日眺望著俄日朵。樓下的教室裡傳來志願者洪亮的領讀聲和孩子們清脆的朗讀聲。志願者是個詩人。他畢業於一所名牌大學,當過報社記者,編輯過民間詩刊,主辦過詩歌網路論壇,突然有一天,他告別都市的好友,隻身一人來到雅拉雪山腳下這所偏僻的鄉村小學,成了一名義務的小學老師。那時候,藏人與漢人之間的種族仇殺愈演愈烈。誰也想不通這個年輕的詩人為什麼要在如此危險的情況下來到藏人居住的小村莊當一名義務的小學老師,而且在這裡一住就是好多年。好多年以後,她才逐漸明白,那年輕的詩人其實跟她一樣,堅持用愛的方式消弭藏人與漢人之間的仇恨,唯一的區別在於,她用的是肉體,而他用的則是靈魂。她應該愛上他才對。在那錯裂的時代裡,她應該愛上他才對。可是,那個適宜談情說愛的美好季節,杜鵑花才開,她卻在日日迷茫的眺望中虛度光陰。在那個季節,暴風雪時時來襲,她沒有愛上年輕的詩人,因為她的心中只裝著俄日朵。來年這個季節,她又一次離開拉薩,去尋找魂牽夢縈的俄日朵。那是她心中的戀人。她跟隨一支專業登山隊,來到雅拉雪山腳下。年輕的詩人不在校園裡。宿舍牆壁上掛著蒙塵已久的吉他。一首寫了一半的詩歌等著他來結尾。孩子們說,兩個月前,他去攀登俄日朵,從此就再也沒有回來。她的心中,一觸即發的,是尖銳的隱疼。第二天風和日麗,她隨登山隊攀上冰川。她告訴登山隊員,說她來到雅拉雪山不是為了看望那位詩人,而是來尋找一具埋在冰川下的屍體。那是個年輕的藏人,如果你睡在他的身邊,你就會在夢裡聽見一首古老的西藏情歌。登山隊員找了整整一天,那具被她一再提及的藏人屍體卻無人找見。也許是因為全球氣溫變暖的緣故,冰川以驚人的速度在消退。前年她來登山的時候,冰川的冰舌一直延伸到山下的森林邊緣,可是今年,冰舌縮回到了雅拉雪山狹長的山谷。她的俄日朵哪裡去了?雪崩的那天上午,在巨雷般的響聲中,天空崩塌了。她望著海浪般凌空而來的狂雪,一心想念的,還是她的俄日朵。後來,她頭腦昏沉,眼前呈現一片白色的暗夜。在漫長如一個世紀般的睡眠中,她隱約聽見那首古老的西藏情歌。她願意就此長眠不醒,直到把時間耗盡。當那首古老的西藏情歌消逝在宇宙盡頭的時候,她醒了。她躺在病床上。有人告訴她,與她同行的那十一名登山隊員全部失蹤了。從那以後,她不再登山了。不是她不能,而是她不想。如果願意,她會不顧一切,固執地走向雪山。她恨俄日朵。她恨所有的雪山。她恨愛情。她恨男人的肉體。只有這間小小的酒吧屋,她廝守著。有一段枯寂的歲月,讓她感覺自己突然變得非常蒼老。她曾試著凝神靜氣,希望聽到那首古老的西藏情歌。她相信,那首古老的西藏情歌會讓她重新變得年輕貌美,會讓她對男人堅硬的肉體和粗重的喘息以及刺鼻的汗腥重新煥發波濤滾滾的情欲。一切都在萎縮,花朵,時間,夢,包括可恥的愛情。對於幻聽之類的事情,她就像個聾子,因為她的聽覺也在萎縮。她的耳朵和她的子宮一樣,已經無法孕育奇妙的生命。唯有女人的第六感還保存著。在這粗糙的時代,唯有女人的第六感還保存著。知道這一點是因為她總覺得有個人在她身邊飛來飛去。一個無形無相的人。這麼多年來,她越來越覺得這間白天當作酒吧晚上當作臥室的房子有些異樣。她越來越覺得有雙眼睛在盯著她。這讓她渾身不自在。她懷疑,當她不在房子裡的時候,肯定有人來過。有幾次,她出門幾天,回來時發現家裡的東西有被挪動過的痕跡。她撫摸房子裡的一切。那株蒙上灰塵的玫瑰被擦得乾乾淨淨,連灰塵的氣味都不存留。她明明記得自己出門前忘了倒垃圾,可她回來時卻發現垃圾桶裡連個紙屑都沒有。還有一次,她坐在開往北京的火車上,突然想起煤氣灶還燒著一壺水。她連忙給一個朋友打電話,讓他破門而入,關掉煤氣。半小時後,朋友打來了電話,告訴她說煤氣是關著的,煤氣灶上放著的水壺裡,開水冒著蒸汽。好多次,她會停下手中的活,悵然若失地站在房間地板上久久久久地聆聽。她能聽見那個人在空氣中滑翔的聲音。那是一種極其細微的聲音,像粉塵墜落,又像陽光搖曳。最初的日子,她以為早年流產的孩子那未及投胎轉世的靈魂回到了這間房子。那孩子是她和一個有過一夜之歡的喇嘛悲傷絕望的果實。在她覺出自己已經懷孕的那個星期,總有一種沉重的罪惡感壓迫著她的子宮。曾有一度,她擔心腹中的嬰兒是魔鬼的種子。懷胎第七月,她流產了。她以為那孩子已經長全了五官,具備了人形,頭上還長著一對犄角。其實,那孩子在幾個月前就停止了發育。從那以後,她就斷絕了想要孩子的渴望。只是有一次,唯一的一次,在雅拉雪山,她第一眼看到那個躺在冰川裡的藏人,突然有了想生孩子的願望。那個願望像一道閃電劃過心間,很快便沉沒於她那孤獨的深淵。她的一生,註定要與孤獨為伴。如果不是屋子裡出現了一個若有若無的人,她可能再也不願回憶,不願想起逝去的年華和一張張情人的面孔,她甚至不願想起那個流產的嬰兒。她竭力聆聽。她感覺。她伸出雙手,觸摸房子裡的每一寸空氣。最後,她斷定,幾乎在每一個夜晚像一縷歌聲一樣縈繞不絕的那個人並不是她死去孩子的靈魂。那是個成年的男人。他的無形無相掩蓋不了他身上的氣息。那是一股種馬的氣息。在一個由於實施宵禁而無比寧靜的夜晚,她躺在地板上,閉著眼睛,聆聽著星星在宇宙中振動的噪音,聆聽著神靈與鬼怪在另一個空間裡連綿不絕的竊竊私語。她感覺有個人從房子的某個縫隙裡像風一樣進來。那人小心翼翼,害怕將她驚醒。他飄在空中,長久地凝視她的臉。她能感覺出他的凝視有一種灼人的溫度。她假裝睡眠,發出輕微的鼾聲。他從空中飄下來,跪在她身邊,用手輕撫她的臉。她故意翻身,讓被子輕輕滑落,露出她曾經曲線起伏而今瘦骨嶙峋的胴體。她撫摸著自己如羊的胃囊一般皺縮粗糙的皮膚,想像著它曾有過的綢緞般的質地和米一樣的潔白。許多曾和她同床共枕的男人都說,她身上有種玫瑰的香味。那玫瑰的香味總是令人陶醉。她尋覓自己身上玫瑰的香味。那香味歷經這麼多年歲月的磨礪,竟還一如當初。恍惚之間,她覺得自己身如蓓蕾。有一種甜絲絲的呼吸像蝴蝶一樣悄然臨近。她能感覺出那個人竭力壓抑的呼吸。她甚至能感覺出那人激烈的心跳。有好幾次,她猛然睜開空洞的眼睛,想要看清楚那個人到底是誰。可是,他受到了驚嚇,慌忙起身,跌跌撞撞地在木頭地板上助跑,然後搖搖晃晃地飛起來,像隻祕途的蜜蜂,在屋子裡一圈圈盤旋。你是誰?她問道。你到底是誰?沒有回答。似乎有一聲輕輕的嘆息在靜止的空氣裡濺出層層漣漪。她裸著身子一蹦一跳地在屋子裡尋找他。好幾次,她摔倒在地,可她繼續爬起來,觸摸著無處不在的空氣。他擔心被她發現。他屏住呼吸,躲在天花板上,躲在玫瑰上,躲在用玻璃球和塑膠珠串成的門簾上。他是那樣驚慌失措。這一點她能感覺出來。為了緩解他那緊張的情緒,她裝出一無所知的樣子重新躺下,蓋上被子。很快,她就睡著了。天亮醒來時,她知道那個人已經安然離開。桌上的玫瑰花被一種近似絲絨的東西擦得纖塵不染。她倚著窗戶,張開空洞的眼睛習慣性地望著樓下八廓街上稀稀落落的遊客、商人、乞丐、僧侶、朝聖者和便衣員警。她猜想那個看不見的人此刻正在遊客、商人、乞丐、僧侶、朝聖者和便衣員警中間穿過,或者不,他正貼著那些人的頭頂,搖搖晃晃地,向著某條狹長而曲折的巷子緩緩飛行。也許,他的家就在八廓街正東拐角的地方。那裡有一間三百年前修建的黃色小樓。如今,那黃色小樓變成了一個時髦的酒吧。酒吧老闆是個魁偉俊美的藏人。她與他曾經有過一段激情洋溢夜夜做愛但又為期不過一周的愛情。他與她分手時,他說她是他愛過的女人當中相處時間最長的一位,而她抹了一把他那漂亮的絡腮鬍子,平靜地說:你也是我愛過的男人當中相處時間最長的一位,因為相處時間最長,所以我最恨你。在互不來往的半個世紀之後,有一天晚上,距離達賴喇嘛逃亡印度的紀念日還差一個星期,她在自己的酒吧小屋裡接待了這位尚在人世的老情人。他在電話裡一再申明自己是個行將就木的老人。如果你的心還活著,那就請你憐憫憐憫這個準備自殺的男人。他說。其實,在死之前,我唯一渴望的,就是和你做愛,而這件艱難的事情,只有你才能幫我。於是,他們試圖做愛。用那些荒廢多年的撫愛技巧,他們迫切地需要重溫一次年輕時代的驕傲。借助於酒和春藥以及凡士林,最終,他們成功了。他們經由許久不曾有過的肉體的顫慄感覺出死亡的罌粟正在他們衰朽的大腦裡蓓蕾初綻。在一陣讓人絕望的頹喪中,她對這個疾病纏身的老情人講述了那個人。我想知道他是誰。她摟抱著老情人枯槁的身體,在他的耳邊悄聲低語。我想知道他是否愛我。過了幾天,老情人從哲蚌寺請來了一位喇嘛。透過火,他能看見神靈和鬼魂的世界。老情人對她說。他還能透過一碗水看到你的前生後世。整整一個星期,喇嘛躲在衣櫃裡。她懷著一種喜悅和激動的心情等待那個人到來。一個星期過去了,喇嘛走出衣櫃,搖搖頭,只說他看到了一個世紀前發生在這間房子裡的一樁謀殺案,至於她提到的那個人——他身上有一股種馬的氣息——他並沒有看見。她心裡明白,那個人真的沒有來,雖然她一再期望喇嘛透過衣櫃的門縫看見一個和她想像中一模一樣的人手持玫瑰向她頻頻示愛。那個人像是受到驚嚇似的,整整一年,都沒有再來。她是那麼思念他,像一個初戀的少女,以至於衰老的身體再也承受不了愛情的悲劇。她終於病了。在她的最後一位老情人——也就是那個魁偉英俊的酒吧老闆——死去後不久,她拄著拐杖由一個素不相識的人攙扶著冒雨參見完他的葬禮,她就病了。沒有人看出她的表情或者身體有什麼異樣,也沒有人察覺她的氣色有什麼不對,但她自己心知肚明。參加完葬禮,她沒有打傘,也拒絕了別人的攙扶相送。她拄著拐杖敲擊著路面顫顫巍巍走在回家的路上。人類的喧囂潮汐般在她的耳朵裡起伏。她突然聽見體內保存多年的一座建築正在迅速坍塌。這是一場致命的疾病。她嘟嘟囔囔地說。這場疾病能讓時間窒息。九月的一天晚上,客人們來酒吧時,她給每個客人送了一件禮物。那都是她保存多年的書籍、電影DVD和音樂CD。有一些來自漢地的女孩,她送她們的是她年輕時為了讓自己的漂亮獲得超現實的美學效果而用過的戒指和手鐲。她慷慨地施予,弄得這個九月的夜晚有些非現實的況味。這是最後一個夜晚。她對客人說。最後一個夜晚,我想為你們唱一首古老的西藏情歌。自然而然的,她就唱了起來。她甚至不知道她所唱出的每一句歌詞是什麼意思。大家靜靜地聽著,有人流下了傷心的眼淚。沒有人知道為什麼這首歌如此憂傷。大家要求她再唱一遍。沒有人知道為什麼這首歌如此動聽。於是,她又唱一遍。哭泣聲像窗外的雨點一樣落進虛無的夜色。接著,她又唱一遍。所有人都哭了,只有她沒哭。她在那最後一夜到底唱了多久,連她都不記得了。也許是受到這首歌的感染,那位自稱是因為愛情失敗才來西藏旅行的漢族男子當眾吻了她的嘴唇。他說他愛她,如果她允許的話。她搖搖頭,微微一笑。不。她說。今天晚上,我要等一個真正愛我的人。漢族旅行者臉色蒼白。十二點快到的時候,她送走最後一位客人,也就是那位為了愛情聲言自殺的漢族旅行者,然後反鎖房門,鑽進睡袋,躺在地板上等死。過了一會兒,一陣倦意襲來,她沉沉入睡。臨睡之前,她就知道,這一次不是睡眠,而是死亡。當一個男人用那種能讓冰雪融化的好嗓音唱著一首古老的西藏情歌,將她從夢中驚醒的時候,她的意識陷入混沌。她不能確定自己是一如既往地活著,還是如她所願的那樣已經死了。她不知道誰在為她唱一首古老的西藏情歌。那歌聲讓她久已乾涸的眼睛重又濕潤起來。許久以來,她又一次品嘗到了淚水中的鹽和鹽中的西藏往事。窗外有雨。一個酒醉的夜行人在雨中的水泥路面上踟躕。風鈴,搖響了布達拉宮孤獨的神靈。她第一次驚奇地發現,自己的聽覺竟然如此敏銳,可以捕捉宇宙的節律。至於是誰在為她唱那首古老的西藏情歌,她知道,但她卻不願說出,或者,即使她說出那歌手是誰,又有什麼意義呢?在她臨終的時候,我們誰也不在。在末世的黑夜裡,我們不曾目擊,不曾見證。我們每個人都是那悲慘世界的缺席者。
誰在為你唱一首古老的西藏情歌
九月的一天晚上,一陣歌聲將她從夢中驚醒。她躺在睡袋裡靜靜地聆聽著。窗外有雨。一個夜行人在雨中的水泥路面上踟躕。風,搖響了布達拉宮寂寞的風鈴。她的聽覺如此敏銳,可以捕捉宇宙的節律。歌聲在房子裡如絲如縷地飄蕩著。一個男人用那種能讓冰雪融化的好嗓音唱著一首古老的西藏情歌。這首歌的旋律是如此熟悉,但她卻又一時想不起來她第一次是在哪裡聽到的。她想:也許是在某張音樂CD上聽到的吧。她聽過許多歌。少女時代,她在美國紐約,跟離異後的母親住在一起。她聽搖滾樂,偶爾吸食大麻。他的初戀情人...
作者序
跋
騷亂時期的西藏魔幻之旅
我受邀而來。卓瑪忙碌的身影偶然會在牆壁上那眾多的窗子中某一扇敞開的窗戶裏一閃即逝。沒有她的招呼,我不便擅自闖入她的家裏,何況,那只黑豹一樣的藏獒正用它陰沈的眼睛虎視眈眈地盯著我。沉重的鐵鏈在它的脖子底下嘩嘩作響。它那涎水漣漣的大口隨著一陣又一陣慵懶的哈欠而不時張開,露出鋒利如匕首一樣的牙齒。那牙齒能輕易斬斷狼的脖子。因此,我一動都不敢動,只好定定地站在塵土飛揚的路上,欣賞那極具裝飾性的碉房。從我身邊不時經過的馬隊在午後迷離的陽光裏虛幻如夢中的異獸。
由於青藏高原那獨特的、從高海拔向低海拔急遽傾斜的地形,穿城而過的河流便顯得非常急促,加之水流流量較大(夏天的雪山融水使其速度加快),兩岸又比較狹窄,河流拍擊堤岸的聲音也就非常洪亮。如果靠近河岸,人與人面對面交談,彼此之間很難聽清,除非雙方加大嗓音的分貝。在河流兩岸,木石結構的碉房鱗次櫛比。碉房那石砌的牆體(也有板築的土牆,但並不多見)外形方正,顯得古樸粗曠,與藏族男人的外表極為相像。由於碉房的牆體向上微微收縮,因而整個建築給人一種不可動搖的感覺。碉房一般分為兩層,底層為畜圈和儲藏間,上層為起居場所,包括堂屋、臥室、經堂、廚房和樓梯間。
我那迷人的卓瑪姑娘在房間裏忙碌……
碉房寬敞平坦的房頂,用來晾曬東西。一種叫「塔覺」的裝飾——纏著藍白紅黃綠五種顏色布條的樹枝——插在房頂的四角,迎風獵獵。「塔覺」的五種顏色分別代表天雲火土水(組成藏人原始樸素的唯物主義世界的五大元素)。
我站在塵土飛揚的路上,期待著卓瑪在她家二樓擺滿了花盆的陽臺上招呼我進去。杜鵑、牡丹和一些從草原上移植來的野生花卉在陽臺上開得非常鮮豔。其實,我之所以如此急切地要到卓瑪家去,是因為有個叫陳渠珍的騎士作為一名來自遠方漢地的貴客居住在這裏。他帶著他的藏族妻子西原。爆發自拉薩接著便蔓延全西藏旨在驅逐漢人的一場騷亂,一度使他們的生命危在旦夕。這是西藏歷史上的第一場騷亂。一位占卜師曾經預言,在接下來的一個世紀中,這樣的騷亂將不斷發生,直到鐵馬走路鐵鳥升空而西藏人的佛法傳遍世界的時候,這樣的騷亂才會終止。
我要見到陳渠珍騎士。這麼多年來,他是第二個出現在這個西藏小鎮上的漢人。
如果不是為了寫作這篇虛實參半、既具小說性質又有理論探索的文章,上面這幾段法國新小說派式的文字或許將永遠廢棄在某個Word文檔裏,與其一同廢棄的,或許還有我在戈麥高地上寫了一年的日記。借助那些日記,我完成了自己的處女作《西藏流浪記》。
我用法國新小說派的筆法寫過一部城市題材的小說《我們都是水的女兒》。當我試著用法國新小說派的筆法來虛構西藏故事的時候,一種錯裂的感覺,刺中了我敏感的心,使我覺得這樣的文字形同垃圾。對於魔幻的西藏,新小說派的寫作方式是一種失效的寫作方式,因為新小說派執著以求的,是用客觀的、唯物至極的筆法構築而成的文本世界,即使這個文本世界的一半或絕大部分由經驗世界的情感、理智和想像以及超驗世界的神靈、天堂與地獄組成。沒關係,新小說派會像描寫窗簾的褶皺(往往花費好幾個頁碼的筆墨)來描寫經驗世界的情感、理智和想像以及超驗世界的神靈、天堂與地獄。這難不倒他們。
可是,對我來講,用新小說派的技藝來描寫西藏,卻是一個難題,因為西藏是魔幻的。喇嘛轉世制度。女神魂湖的幻境。用整整一生在荒山野嶺苦修的瑜珈師。借屍還魂術。數不勝數的神靈與鬼怪。1883年,大持明者班瑪登德證得成就虹光身,後來,他的弟子,伏藏大師讓如圓寂時,其光蘊身縮小為六英寸許。一九五二年,德格玉隴人索郎南傑成就虹光身。其實,在西藏,像這樣證得虹光身的大成就者多得不勝枚舉。這些佛教大師圓寂時,均會出現大地振動、天布妙音、彩虹橫空等種種瑞相,而其身體大部分都化為光蘊而逝,或只留下毛髮和指甲。這是智慧的證明。自古以來,佛學智慧——人類最古老的智慧之一——養育並恩澤了青藏高原。但是,今天的漢人並沒有認識到這一點。事實上,西藏在人們的心目中從來沒有明確的概念,也就是說,西藏成了一個虛構的辭彙。這個虛構的辭彙排斥客觀的描述和理性的探究,而是容納了人們過度臃腫的關於高原風景、異域生活和神祕思想的浪漫想像。這種浪漫想像超越了事物的本質,因而具有一種魔幻的氣質。與其說西藏是一塊魔幻的土地,不如說從西藏之外來看待西藏的人是一群魔幻的人,因為這些人在唯物主義的都市生活中太過平庸,太過世俗,所以就需要西藏這個高而遙遠不可輕易企及的地域來寄託自己對於精神性生活的嚮往。正是這一點,才讓我相信,不管人墮落到何種地步,但人性中對於神性的渴望總會像深埋在地下的泉水一樣。
西藏的魔幻是一種現實。正視這個現實,對於漢人來說需要的僅僅是坦誠、謙虛和勇氣。從哲學的層面上來考察,西藏的魔幻是一種以形而上的與理想化的方式體現出的古老智慧,是一種超越了世俗性而抵達神性的生活準則。就此意義而言,西藏的魔幻使人擺脫了獸性。
西藏自十五世紀以來從未發生過大規模的人道災難。而在西藏之外,自十六世紀以降,西方開始了野蠻的殖民征服,美洲大陸上的印第安人幾乎滅絕;殆至現代,兩次世界大戰又都爆發在以文明(一種在東方人面前表現出的傲慢的文明)著稱的歐洲;在中國,幾次王朝更迭,而最大規模的戰爭——國民黨與共產黨的內戰——死傷無算;還有,納粹的屠猶事件,共產主義國家如蘇聯、中國和紅色高棉的內部清洗……西藏沒有這些人道災難,相反,十三世紀當蒙古人征服了整個亞洲的時候,西藏人用自己的智慧,不但保證了西藏不被侵略,而且還為蒙古人輸出了強大的精神資源。這種狀況在中國延續了元、明、清三個王朝。
最近半個世紀以來,西藏遭到了種種污蔑。人們不顧一個強大到連以美國為首的聯合國軍都要吃敗仗的共產帝國的侵略,而是指責喇嘛王國的覆滅是由於自身的腐朽;人們不顧西藏人被外族奴役的悲劇,而是指責西藏人不思進取;人們不顧第十四世達賴喇嘛在其自傳中對漢族兄弟姐妹的祝福與祈禱,而是指責他為分裂祖國的政治和尚。
世界上沒有任何一位政治領袖像達賴喇嘛那樣著作等身,但是,在中國,修飾他的不是哲人王的稱號,而是「披著袈裟的狼」。
我不是在為西藏辯護。
我是以一個漢族作家的良知在贖罪。
我不是在維護西藏的利益。
我是在維護人類的正義。
我不是在鼓吹西藏文明。
我是在捍衛人類最古老的智慧。
是的,人類,這個寬泛的概念在中國人的思維中一直處於缺位元狀態。我們中國人處處顧及的是,個人,家族,民族,和國家,於是,便滋生了自我中心主義、族長制、民族主義和國家沙文主義,但是,我們從來不去關心人類,我們從來不去思考在同處於地球村的時代,普世價值觀的意義究竟何在。和平與正義,僅僅停留在官方外交人員的口頭上,而不是付諸實施。因此,我謳歌達賴喇嘛不斷提倡的、由聖雄甘地的精神資源所啟發的非暴力思想。
在我寫作有關西藏題材的一系列小說時,新小說派的傑出人物——阿蘭·羅伯·格裏耶(Alain Robbe-Grilet)和克勞德·西蒙(Claude Simon)——惠澤於我的,並非他們那套怪異的寫作理論,而是他們倫理道德的純潔以及面對非正義(法國對阿爾及利亞的殖民)而敢於批判的勇氣。中國作家欠缺的,首先是面對非正義所要付出的批判的勇氣,其次才是寫作的理論和技巧。
陳渠珍騎士率領眾人從鎮子出發時,我站在路口悵望良久。
我想回到魂牽夢縈的故鄉。
美麗姑娘卓瑪還在忙碌。她那窈窕的身影不時在窗戶裏閃現。
在陳渠珍他們走後,騷亂將在鎮子裏爆發,雖然這個鎮子上只有我一個漢人。對於這一點,我是早有預見的。也許,藏人會將我綁在木架上,用一堆篝火把我烤成油。但是,對我這樣一個上了年紀的人,跟隨陳渠珍騎士遠涉羌塘荒漠,卻是力有不逮。
這是一個藉口。
我知道,這是一個藉口。
我之所以守著這個古老的鎮子,完全是因為卓瑪。這麼多年來,我一直都在等待她長大成人。每每憶及我初次見她時的情景(從那時起,她就習慣了在牆壁上那眾多的窗子中某一扇敞開的窗戶裏一閃即逝),我的胸腔裏就會傳來一陣空蕩蕩的隱痛。這是時間之箭射穿了我的心臟所致。
我所屬意的,卻是時間之輪,因為我已接受了藏人生死輪回的觀念。如果人真像唯物主義者(他們否認靈魂,否認靈魂的再生能力與不滅的本性)所說的那樣,死後一堆灰,那我覺得生而為人當是一種最絕望、最悲慘的事情。我覺得投胎轉世是一劑治療絕望的良藥。由於時間之箭(在這個意義上,時間是線性的)的傷害,作為人,沒有理由不絕望,也沒有理由不悲傷。但就時間的相對論(在這個意義上,時間是非線性的)來說,人的存在即具有暫態性,又具有永恆性。所以,當我假設自己在一個世紀之後轉世為一個藏族修行者然後再轉世為一個名叫柴春芽的漢人時,我對此充滿了信心。
毋庸諱言,最初,也就是我開始正式的寫作之前,關於西藏的浪漫性想像壓倒了理智。或許是受到了某種過激情緒的影響,我想當然地認為西藏是一塊人間聖土,而西藏人是淳樸的、善良的、慷慨的。藏人作為漢人的對立面呈現于我的倫理觀念中,因為漢人的狡詐、偽善和自私使我覺得這是一群腐蝕人類機體的病菌。至少在三百年來,漢人對人類的精神文明毫無貢獻。我們只會貢獻暴君和騙子。而遍佈於西方世界的大小各種藏傳佛教的禪修中心,則說明西藏人對人類精神的影響力越來越顯著。
對於漢民族集體的道德淪喪,我深惡痛絕。我甚至寄希望於西藏人,希望西藏人中的精神領袖——達賴喇嘛或者噶瑪巴——以他們純潔的信仰來拯救漢民族,就像元朝時代西藏薩迦派精神領袖八思巴拯救野蠻的蒙古人一樣。別忘了,忽必烈曾經習慣於用漢族活人填充河渠,在薩迦班智達八思巴的建議下,這項野蠻的政策最後被廢止。自元代到清代,西藏人一直在向中國人輸出思想。西藏的精神領袖同時也是中國人的精神領袖。王力雄先生也有這種想法。與達賴喇嘛會晤時,他當面告訴達賴喇嘛,希望他不但要做西藏人的領袖,而且應該做中國人的領袖。毫無疑問,達賴喇嘛和他的列位前世一樣,是個哲人王。
達賴喇嘛是個哲人王。
這種提法是危險的,因為它必然會激起中國民族主義者們的憤怒。在此之前,不管是西藏人還是西藏以外的人,都已習慣於接受這樣一個概念,即,達賴喇嘛是政教合一的領袖,而這個政教合一的西藏社會是個神權社會,更進一步的概念是,這個神權社會高高建築在農奴制的基礎上,因此,它必然是惡的。這些概念忽略了西藏社會獨特的政治經濟模式:半農半牧以及全民信仰佛教。由於西藏乃至整個亞洲沒有發展出自己的政治思想理論,所以,一種強迫式的、自外而內的、曲解了西方原意的、後殖民主義的對於西藏政治經濟模式的界定,便理所當然地遮蔽了西藏的現實。這種遮蔽,很大程度上,是一種政治策略(殖民主義的),而不是一種文化心態。如果稍加留意,人們應當注意到達賴喇嘛治下的西藏有著極為崇高的人道風景。
印度人薩拉特·錢德拉·達斯在其著作《拉薩及西藏中部旅行記》中有過這樣一個細節:在從仲孜到拉薩的路上,在和貴族夫人拉羌談話時,「我提到驕子比鞍馬方便得多,特別是當婦女外出旅行時。但她認為把人當畜牲來使用是可恥的,並說在西藏,老百姓肯定會討厭這種做法,因為那有傷人的尊嚴。她又說,只有兩位大喇嘛(達賴和班禪)、駐藏大臣和攝政可以坐轎子,其他任何人,不論其地位有多高,都不可坐轎子。」
三年前,當我以學徒式的謙卑和獨立作家的嚴肅,開始小說創作時,我曾夜以繼日地鑽研西方文學史上的各種流派,試圖為自己混亂而薄弱的文學觀念尋找導師式的教誨。
最先,影響我寫作的,是美國一九七○年代的「BEAT一代」(中國學者將其譯為「垮掉的一代」)而不是法國新小說派。更細緻地說,是美國小說家傑克·凱魯亞克(Jack Kerouac, 1922—1969)影響了我的寫作,甚至影響了我的生活。在中國,他被尊崇為黑暗的破壞神和自由的黑天使。他影響了像我這樣生於一九七○年代的整整一代文學青年。結合中國一黨獨裁的政治環境,在缺乏新聞自由與出版自由,在做人的基本權利常被剝奪,在人的尊嚴頻遭淩辱但又無從反抗(毋寧說是無力反抗或者說是無勇氣反抗,因為一九八九年「六·四」天安門事件以血染的警鐘在每一個中國人的靈魂深處永不停歇地鳴響著)的情況下,許多人回應傑克·凱魯亞克《在路上》一書的感召,開始背包上路,開始以非暴力不合作的方式反叛社會。這其中的典型,便是二○○五年七月墜落瀾滄江失蹤的詩人馬驊。他在梅裏雪山腳下一個藏族村莊的小學校義務執教一年。在他失蹤以後,新聞媒體將他渲染成一個主旋律式的、符合政府當局宣傳口徑的英雄人物。這種輕率的、蠻橫的、自以為是的報導惹怒了馬驊的諸多朋友。為了還原馬驊被扭曲的形象,許多馬驊的生前好友在網路上寫文章捍衛他反叛者和自由人的形象。這是一種與極權思維和庸俗勢力的鬥爭。而這場鬥爭一直在持續,因為極權思維和庸俗勢力對反叛者和自由人的扭曲從未停止。
今年七月,在馬驊三周年祭日,由詩人高曉濤倡導並組織了一場紀念馬驊的、主題為「最好的懷念是持續不斷地創作」的詩歌朗誦會,其意圖除了懷念一個最好的朋友之外,還有還原這位朋友真實思想與其象徵意義的舉動。我有幸參加了這次朗誦會。朗誦會在我們的蒙古族朋友阿魯斯的咖啡吧裏舉行。
在朗誦會開始之前,高曉濤播放了一部關於馬驊在梅裏雪山下的紀錄片。我看著他日常的生活情景如往日舊夢一般浮現於漸積漸厚的時光的塵埃。用三角形木架支撐的黑板上,寫著他漂亮的字跡;在課間休息時,男生在他臉上惡作劇似的塗上果汁,而女生則用她的袖角輕輕擦去他臉上的果汁;在黃昏的細雨中,他那消瘦的背影被小路盡頭的樹林逐漸吞沒……
我強忍著,沒讓自己的眼淚落下來。與在場的別人不同,我不是馬驊的朋友,在他生前,我也不曾和他謀面。當我聽著別人朗誦著一首首懷念馬驊的詩歌時,我的悲傷與別人的悲傷不同。我的悲傷來自於我和他幾乎相同的一段經歷。我在紀錄片裏看到的,是我在二○○五年八月到二○○六年八月這整整一年當中所曾經歷的生活。我理解馬驊。我理解一個人在遠離都市、親人與朋友的偏僻之地所遭受的孤獨。我理解一個人斷然割裂一貫運行的平庸生活所付出的勇氣。我最理解。我理解一個人一經作出義務執教一年的決定便要排除怠惰、退縮、失望等等情緒而堅守自己最初的承諾所需要的頑強的意志力。真的,只有我最理解。如果不曾經歷那樣的生活,誰也沒有權利說,他如何如何,他怎樣怎樣。對於西藏,人們熱衷於走馬觀花,熱衷於浮光掠影,熱衷於獵奇並在獵奇的同時向那些貧窮的藏人炫耀自己的富有和都市人的身份。
懷著敬意,我在小說《西藏流浪記》中竭力謳歌像馬驊這樣的漢人。
藏人與漢人必須有這樣一種共識,即,二者之間並不存在仇恨,藏人與漢人必須共同面對一個強大的敵人——中共官僚集團。如果沒有這種共識,藏漢兩族人民彼此都會陷入虛無的民族主義。這是有害的。民族主義乃仇恨之源,也是暴力之源。
但是,藏人與漢人一樣,在極權政治下,呈現出一種奇特的疲軟狀態。這種疲軟狀態是文學最值得探究的主題,但可惜的是,截至目前,文學出乎意料(又是理所當然的)地滯後於這種狀態。作家們(用漢語寫作的藏族作家和以西藏為題材的漢語作家)只在現象的皮膚上搔癢。
一九八○年代,曾有一批文藝青年被分配到拉薩工作。他們在拉薩形成了一個封閉的小圈子。這個小圈子基本上是把北京、上海的文藝沙龍移植到了拉薩。而有關西藏的符號成了這個文藝沙龍的裝飾物。但是,西藏人的苦難,西藏人被殖民的屈辱,西藏農牧民貧窮困苦的生活,以及西藏人反抗殖民的鬥爭(一九五八年和一九六九年的大反叛以及此後大小不等的一百四十多起騷亂事件),永遠進入不到這個文藝沙龍的議題。中國作家這種與暴政同流自甘成為御用文人的品行註定了他們不可能進入世界文學的行列。甚至,他們非但沒有在各自的作品裏(小說、詩歌、散文和繪畫等)反映西藏人的苦難、西藏人被殖民的屈辱,西藏農牧民貧窮困苦的生活,以及西藏人反抗殖民的鬥爭,反而用一種偽浪漫主義的手法「虛構」了一個被重重謊言二度虛構的由雪山、草原、寺院、喇嘛、美女、駿馬、牛羊等組裝而成的田園牧歌式的西藏。正是這個被重重謊言再度虛構的西藏在其製造者們全都撤離西藏回到內地城市過上中產階級的生活以後,吸引著一批又一批內地的文藝青年前赴後繼地進入拉薩。當他們發現西藏的真相(這個真相與醜陋、黑暗、愚昧、缺乏信任且又道德淪喪一如漢地的城市一樣)之後,一個個顯得非常失落。於是,青春的理想變為一種市儈式的投機。於是,一個個酒吧、客棧和首飾店在他們的運作下出現於拉薩街頭。這些酒吧、客棧和首飾店與西藏人無關,使它們門庭若市的,是一年多比一年的內地遊客。而藏人,連在這些酒吧、客棧和首飾店的門前歇腳都會遭到店主的訓斥。這是我親眼所見。於是,合乎邏輯的結果是,在二○○八年三月十四日的騷亂中,這些酒吧、客棧和首飾店受到了藏人的攻擊。
愛德華·W.薩義德(Edward W.Said)在闡釋文化與帝國主義的邪惡本質時,曾說「十九世紀末的歐洲人面臨著一系列有趣的選擇」。如果將「十九世紀」和「歐洲人」置換為「二十一世紀」和「漢人」,那麼,他在《文化與帝國主義》(Culture and Imperialism)一書中接下來的段落就完全可以照搬過來用以指涉如今的共產帝國的子民——漢人——與西藏的關係。薩義德說:「這些選擇都是以征服和損害土著人為前提的。一個是因為使用權利而產生的忘我愉悅——這是對遙遠的領地及人民進行觀察、統治、佔有和獲利的權利。由此又產生了冒險的遠征、牟取暴利的貿易、管理、吞併、學術研究和展覽、地方的盛會、一個殖民地統治者和專家的新興階級。另一個選擇是,貶低然後重新構造土著使之成為受統治與被管理的人。」
西藏,只是漢族文藝青年青春期一次夢遺的幻景。
西藏,是如此慷慨,成就了一批又一批來自內地的文藝青年。但是,試問:我們給了西藏什麼?
或者說,文學面對西藏,該當如何表述?
王力雄先生在其西藏問題研究專著《天葬——西藏的命運》一書中說「實際上﹐西藏問題是當今人類社會共同面臨的問題的集中反映﹐是一個合併了各種矛盾的典型病灶。」由此可見,西藏有著無限廣闊的複雜性,小說就是要探索這種複雜性,進而至於探索人是否存在著界限,因為小說力圖抵達的,就是人的界限。在小說中,我正在努力去做的,就是讓具體的國家和民族消失,因為我只想道出人類。
出於這樣的思考,我終於可以理直氣壯地回答兩位藏族朋友對我的質疑了。
一位藏族朋友對我說:你的寫作(關於西藏),是一種他者的視覺。
我從這位朋友的語氣裏嗅到了排斥的火藥味,仿佛西藏成了藏族人的一份私產,而我一再強調西藏的人類學意義。何謂他者?難道一個用漢語寫作且又隸屬于官僚體制的藏人在面對西藏真實的歷史(而非官方篡改的歷史)和藏人的苦難而保持緘默時,他(她)不是一個他者?
另一位藏族朋友在粗略地閱讀了我的小說《西藏紅羊皮書》後說:「我從頭至尾有一種奇怪的感覺,這種感覺無法跟我生活中的西藏聯繫得上,雖然人名、地名、過去、現實……似乎都很西藏,但說實話,跟我的『西藏』是隔著一層的,或者說,我的『西藏』和你的『西藏』對不上。」
作為個體的人,誰能說自己擁有整個西藏呢?
我的這位朋友出生在軍人幹部家庭,接受了全部漢語教育。她的生活從來與農業和牧業隔絕。雖說她也去過農區和牧區,但那和一個漢人浮光掠影式的西藏旅行有什麼區別。她怎能懂得收割與播種的艱辛,她怎能理解窮人(農民與牧民)的內心世界。即使排除了小說探索存在之謎與人的界限的功能,僅從我個人生長於農村並在三十歲時與戈麥高地上的牧民一同放牧的經歷與體驗來看,與那些從生到死都離不開城市的人相比,我更有資格書寫農牧社會,我更有天賦深入到農民和牧民的內心世界。我甚至可以毫不慚愧地說,我對農牧技術的熟悉和我對小說技藝的熟悉是一樣的。如果我不是因為考上了大學,從而走上另外一種人生道路的話,我會是一個侍弄莊稼的好手,也會是一個善養牲口的好牧人。我從懂事起,就開始學習農牧技術。而西藏,百分之九十的土地屬於農區和牧區。
也許,庫切(John Maxwell Coetzee)和桃莉絲·萊辛(Doris Lessing)在書寫南非故事時,也曾遭遇過非洲某些知識份子的非議,畢竟,這兩位作家是白人。但事實上,這兩位白人作家更為深沉地揭示了黑非洲被殖民的苦難,更為嚴厲地批判了白人的殖民統治,也更為豐沛地寫出了黑皮膚下的尊嚴之美與人性光輝。
我要做的是,必須積蓄力量突破某些藏族知識份子設置的這種壁壘,來繼續書寫我的西藏系列小說。
說實在的,在我進入那個名叫戈麥(官方地名是「各麥村」,隸屬於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德格縣汪布頂鄉)的高山牧場之前,我對草原生活的浪漫想像壓倒了實際的境況。那是一種艱難的生活。那種艱難不僅僅來自於物質的匱乏(沒有電,沒有通訊),也不僅僅來自於交通不便(沒有公路,出門只能徒步或者騎馬),而是來自於一種孤獨。
陳渠珍騎士是否曾像我一樣孤獨?
在我閱讀陳渠珍的傳記《艽野塵夢》時,我一再想到這個問題。
一九○九年,湖南人陳渠珍作為清王朝的一名末代騎士,隨川軍入藏,駐防工布,進攻波密,屢建奇功。那是一個動盪的時代,英軍入侵,沙俄覬覦,清王朝派兵入藏。十三世達賴喇嘛土登嘉措面對如此複雜的政治局勢,竟然保證了西藏領土的完整,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跡。隨著一九一一年武昌起義的爆發,清王朝覆滅了。藏人借助這一歷史契機,發動了第一次驅漢事件。騷亂從拉薩爆發,最後遍及西藏。陳渠珍所屬川軍自行解散。於是,逃亡開始了。陳渠珍騎士攜帶妻子西原並湘中子弟一百一十五人東歸。這一隊人馬在冬天進入羌塘荒漠,途中絕食七月,只能茹毛飲血,最後,及至到達青海西寧,生還者僅有七人。藏族女子西原像個守護女神,數次拯救陳渠珍騎士的生命。
現實往往超出了文學想像的殘酷邏輯。在陳渠珍騎士的愛情故事中,女主角的死,幾乎像是一篇拙劣小說的結尾。
關於陳渠珍和西原的愛情傳奇,並不需要我傾注過多的筆墨。我所關注的,是人與人之間在摒除了民族、文化與信仰的差異之後,純粹出於愛與慈悲的人之本性而生髮的理解與互助。
我準備就此議題寫作一篇文章,名為《一個漢族男人的生與一個藏族女人的死》。可是,這篇文章最終沒有完成。很長一段時間以來,我忙於寫作自己構思已久的幾部有關西藏的長篇小說,無暇寫作理論性的文章。為此,我覺得自己愧對了一個朋友。在二○○八年三月拉薩爆發了大規模騷亂事件之後,我的朋友才旺瑙乳希望我寫作一篇關於藏漢兩個民族和解的文章,以消除中共官方傳媒製造的民族乃至種族仇恨。事實上,在西藏底層社會,漢人與藏人一直和諧相處。漢人與藏人同是中共極權體制的受害者。那時候,在王力雄先生的倡議下,一批公共知識份子簽名抵制當局渲染種族仇恨的新聞宣傳。才旺瑙乳答應,我的這篇文章將率先在他主辦的藏人文化網刊發。那時候,藏人在漢地旅行受到了普遍歧視。
如今,當我以另一個題目,談論西藏人的智慧,捍衛西藏人淳樸善良的性格,並且鼓吹民族和解時,我覺得自己正在實現一個一年前向才旺瑙乳許下的承諾。
另外,同樣是在一年前,李敖(一個從未到過西藏的人)在鳳凰衛視大肆批評西藏的黑暗與西藏人的愚昧。才旺瑙乳就此寫作了一篇反駁文章。那時候,我應該加入戰陣,為才旺瑙乳呐喊助威,但我之所以沒有這麼做,原因是我對西藏的幾個關鍵問題還沒有形成明晰透徹的認識。後來,我又讀到徐明旭的著作《虔誠與陰謀》。他在書中刻意忽略以達賴喇嘛為領袖的噶廈政府在西藏大地上的消失,而且無視十萬藏人流亡印度半個世紀之久的悲慘命運。他更是揣著對藏傳佛教偉大哲學的道聽塗説來肢解西藏的文明。作為一個從上海來到拉薩的漢人,他那毫無陽剛之氣的身體由於無法適應西藏雄闊壯美的水土從而使他對那片藏人的家園充滿了刻骨的蔑視與仇恨。
一種透骨的寒冷,催生了我的憤怒。我覺得像李敖和徐明旭這樣的文人,其內心中沒有一絲一毫的人性的溫暖,有的只是刻薄和陰毒,是自私自大和虛妄無知。他們不顧自己的言論是多麼違反邏輯,但對西藏的惡毒指責卻滔滔不絕。顯然,王力雄先生則是一位宅心仁厚的學者,他能從藏人穿袍子和種地這樣的生活細節體諒西藏人在那種惡劣環境中生存的智慧。而我尤其需要指出的是,西藏人的智慧解決了一個實際而根本的問題,即人口增長的問題。由於眾多男女出家為僧尼(這種宗教現象讓許多持有生產力決定論的漢人找到了詬病西藏的藉口),因而抑制了人口的增長。這使西藏人在那片貧瘠的高原上不會因人口過剩而產生與自然的危機。佛教在這裏非常人道地解決了人口增長問題,而中國人直到現在,使用的竟然是非人道的絕育手術。或許,只有這個擁有長久閹宦史的國家才會想出如此奇妙的絕招。
我們絕大數漢人連最後一點常識與同情心都沒有了,還談什麼良知。
在三月十四日拉薩騷亂之前,我曾遊歷了西藏的許多地區,並在一個藏人的高山牧場生活了整整一年。在德格縣城,有一位名叫丹珠的老阿爸把我當成了他的兒子。在那個名叫戈麥高地的牧場上,人們把我當成了他們的親人。是的,藏人從來不把我看成是個外人。當我提出要去閉關中心看一看五位閉關五年的瑜珈師時,印南寺的堪布爽快地答應了我的請求(這是從未有過的一次特例)。因此,我才平生第一次得以親見瑜珈師的神秘面容。西藏瑜珈師的閉關苦修,完全超越了人體極限。正是因為這種超越,瑜珈師才能擺脫世俗、愚鈍的心靈而獲致精神世界的自由。僅從肉體的意義而言,瑜珈師的超越已經令人瞠目結舌。當時,正是冬天,我穿著羽絨服走進閉關中心,而那五位瑜珈師僅穿著單薄的袈裟,仿佛冬天的寒冷與他們的肉體絕緣了一般。也許,他們已經修成了拙火定。拙火定是一種修行的法門,它能使瑜珈師的身體產生一種熱能。據說,在離德格縣城不遠的八蚌寺,每年冬天都要舉行一場拙火定的考試。瑜伽師們坐在冰面上,身披浸濕的羊毛毯,用自身熱能將羊毛毯烤幹。
殖民地,軍閥,大獨裁者,大清洗,民族乃至種族的大融合,自由派與保守派的鬥爭,頻繁的內戰,共產主義、科學與迷信的混雜,信仰與原始巫術的共存……這一切,是生活在中國這片土地上的人們與拉美人共同擁有的人類渣滓。拉丁美洲的百年孤獨,也是中國的百年孤獨,同樣也是西藏的百年孤獨。我們和拉丁美洲人民一樣,追尋「一個新的、真正的理想王國,在那裏沒有人能決定他人的生活或死亡的方式,愛情將變為現實,幸福將成為可能;在那裏,那些註定要忍受百年孤獨的民族,將最終也是永遠得到再次在世界上生存的機會」。加布列爾·加西亞·馬奎斯(Gabriel García Márquez)如是說。
正是基於這樣一種追求,《西藏流浪記》第七卷「寓言書」,實現了我從美國BEAT一代向拉美魔幻現實主義的轉向,同時,也完成了我從法國新小說派向拉美魔幻現實主義的轉向。
在此之後,我寫作了《西藏紅羊皮書》(它先於我的處女作《西藏流浪記》出版面世)中一系列魔幻現實主義的故事。
在小說中,我將希望寄託在格桑喇嘛的身上。我在塑造一位智者的形象。這位智者能夠讓漢藏兩個民族趨向和解,他也能夠為西藏找到自由,當然,他是一位非暴力的倡導者。
目前,十四世達賴喇嘛倡行多年的不求獨立只求自治的「中間路線」遭遇了失敗。這是令人痛心的失敗。幾乎所有具有遠見卓識的漢族和藏族的知識份子都在擔憂,一旦十四世達賴喇嘛圓寂,西藏局勢就會失控,最終將導致流血衝突。這個前景對於漢藏兩族人民來說,都是一場災難。
但我相信西藏人的智慧。
「您知道,」拿破崙曾對法國作曲家兼政治家逢塔諾說,「世界上我最欣賞的是什麼?是以無力之力來創立某種事情。世上只有兩種力量,即軍刀和智慧。久而久之,軍刀終究會被智慧所戰勝。」
我相信西藏人的智慧終將戰勝軍刀,因為藏傳佛教就是一種以無力之力來創立某種事情的的智慧。
我也相信,西藏人的智慧終將為整個人類帶來福祉。
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要在小說(同樣是以無力之力來創立某種東西)中,讓具體的國家和民族(西藏以及西藏的一切,只是一種符號)消失,因為我只想道出人類。
二○○九年八月十三日於北京
跋
騷亂時期的西藏魔幻之旅
我受邀而來。卓瑪忙碌的身影偶然會在牆壁上那眾多的窗子中某一扇敞開的窗戶裏一閃即逝。沒有她的招呼,我不便擅自闖入她的家裏,何況,那只黑豹一樣的藏獒正用它陰沈的眼睛虎視眈眈地盯著我。沉重的鐵鏈在它的脖子底下嘩嘩作響。它那涎水漣漣的大口隨著一陣又一陣慵懶的哈欠而不時張開,露出鋒利如匕首一樣的牙齒。那牙齒能輕易斬斷狼的脖子。因此,我一動都不敢動,只好定定地站在塵土飛揚的路上,欣賞那極具裝飾性的碉房。從...
目錄
誰在為你唱一首古老的西藏情歌
養豹子的人
停在迷途的水面上
你會看見龍石在跳舞
蜜蠟一樣的黃眼睛
烏喇嘛顯靈的日子
祖母阿依瑪第七伏藏書
跋:騷亂時期的西藏魔幻之旅
誰在為你唱一首古老的西藏情歌
養豹子的人
停在迷途的水面上
你會看見龍石在跳舞
蜜蠟一樣的黃眼睛
烏喇嘛顯靈的日子
祖母阿依瑪第七伏藏書
跋:騷亂時期的西藏魔幻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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