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厄爾.柴丁斯──「她對負面新聞很敏感。」
當厄爾.柴丁斯在1956年夏天從威斯康辛州(Wisconsin)到紐約,他才剛完成他的律師訓練。他帶著他的拳師狗,他替他們倆在離時代廣場不遠的一間破敗的旅館找了一間房。旅館叫做佛蘭德斯(Flanders),是城裡少數收寵物的旅館。他在旅館外牆釘了一個小的木頭標誌,宣告他的名字和職業,如果有人有興趣的話。
柴丁斯習慣在深夜帶他的狗去散步,有時候他會碰到一個穿黑色鑽石貂皮大衣的女人,大衣很長,幾乎拖到地上。她帶著一隻鬼魂一樣的白色吉娃娃,牠的眼睛突出,小小的身體雖然穿了一件小夾克還是顫抖不已。
兩個孤獨的夜間散步者的關係,從簡單的點頭示意開始,但過了一陣子,他們開始交談。那女人在同一間旅館裡有個房間。她說她的名字是艾蓮諾.費根,她的狗叫佩佩。她說她喜歡拳師狗,從前養過一隻叫做「先生」;是她知道最棒的一隻狗。也許她用她陰沈而沙啞的聲音抱怨說,先生比她遇見的任何一個該死的男人都忠心,她抬起頭,眼神與這個高大、黑髮、蒼白皮膚的憔悴模樣陌生人的眼神交會。
一開始,柴丁斯沒有預料到這個遛狗女人的身份為何。然而他一定是問過她,她唱了什麼歌讓先生那麼喜歡,還有她在哪裡唱的,是否現在偶爾還在唱歌?他覺得她的面孔有點面熟,她讓他想到某人,但是他從來沒有聽過艾蓮諾.費根.麥凱。
比莉告訴他她的真正身份,並解釋說現在匿名對她而言比較安全。《女士唱藍調》最近才出版,結果讓所有事情更糟糕。她但願為她代筆的作家威廉.達夫提沒有放進那些有關毒品以及她當娼妓的內容,但是他向她保證這是讓書大賣的最好方法,而錢對她絕對大有助益。
在這幾次初期的會面裡,比莉就已經急著告訴柴丁斯她沒有再用藥;她甚至把袖子捲起來,讓他看舊針孔痕跡旁邊已經沒有新針孔。不過這對警察來說沒有差別,也不影響他們對她的興趣。她隨時都是目標,她說,不管她在哪裡表演,她總會看到兩、三個人走在一起,她就知道他們是警察或是聯邦麻醉藥品探員,她就會驚慌。她說:「如果我再被逮捕送到監獄裡,我絕對不會活著出來。我不能再經歷一次那樣的經驗。我寧願死了算了。」
因此這兩個陌生人,在體型不相稱的狗兒陪伴下,在夜裡談天,友誼開始建立。柴丁斯告訴比莉他是律師。他說他計畫專攻貿易法,但是他也幫一些毒品案的人辯護過,因此如果她又碰到麻煩,他也許可以幫忙。他還可以幫她做其他的事,因為她怎麼會住在這個窮困的旅館?她賣了那麼多唱片,應該很有錢。她的經紀人是誰?她的經理是誰?老天,到底是誰在照顧她?
柴丁斯立刻明白比莉對他的事業會有很大幫助,身為一個年輕人,他有成功的野心。他決心把握機會,從她身上得到他所能得到的。如同他說的:「大家都想從她身上得到什麼。她吸引這種事情。她讓自己軟弱。她邀請別人進入她的生命,人們覺得進入比莉.哈樂黛的生命是件容易的事。我很輕易走進她的生命……我也利用了她。」
比莉問柴丁斯有關一個合約的一些法律問題,他幫她看過,過了不久她便接受他為自己的律師。他說她告訴他:「她跟路易斯.麥凱的關係時好時壞,她有許多案子等著受審。她希望萬一問題發生的時候我可以在旁協助。」
比莉對她合約裡的術語清楚的程度,以及她危險的法律地位都讓柴丁斯吃驚。她解釋說,她在1948年被捕,她的律師叫她裝傻,那次對那個法官有效,因此她後來就一直裝傻。她說她希望如果人們看到她有多麼無助,也許可以說服他們憐憫她,讓她過自己生活。
柴丁斯為他的新客戶做的第一項工作,是幫她草擬遺囑。他說:「她對於遺囑有些想法,但每次到了要簽名的時候,她就不願討論。」他認為她害怕萬一她簽了,就好像在自己的死刑執行令上簽名一樣。她向他坦承自己非常迷信,並說她曾經有一次「詛咒」(put a whammy)約翰.李維。她希望他死掉,結果他就死了。她覺得他的死有某方面應該怪她──彷彿是她的詛咒讓他死的,雖然大家都知道他的心臟不好。
身為比莉的律師,柴丁斯建議比莉,如果她有自己的帳戶,他可以更有效管理她的錢。他幫她在化學銀行(Chemical Bank)開了一個帳戶,但是沒有維持多久,因為很快地她領錢的速度就超過存錢的速度。她習慣在領到錢以前就把錢花掉,而且她非常慷慨。柴丁斯說:「她想維持黛女士的稱號。因此當她有一點點錢,或者當她借來一點錢,她會給別人,顯示出她有錢……她以前會告訴我:『不要跟他們要預付。我不想讓他們知道我需要錢!我是黛女士!』」
柴丁斯問比莉有關她和經紀人喬.葛雷瑟之間的關係。她說他經常答應幫她把表演卡弄回來,但是什麼都沒做到。「她很痛心他沒有幫她定到足夠的表演,價錢也不夠,而她永遠沒辦法從那傢伙身上得到確切數字。她總覺得她沒有得到正確的帳目。」
更糟糕的是,喬.葛雷瑟從來沒有幫她定到適合她的表演。她被迫重複做一樣的音樂,「那些小爵士樂團讓她頭痛不已」。她想做的是「跟隨弦樂用心唱歌」,像法蘭克.辛那區那樣。她最佳的觀眾一直都是白人,她想在「大的白色空間」如廣場(Plaza)、華爾道夫(Waldorf)、帝國屋(Empire Room)和樂團盒(Bandbox)。在柴丁斯看來,「她想當大牌藝人。她希望固定演出。知道她的人沒有那麼多,她希望得到那種認同,她希望可以付帳單。」
然而,比莉還是對喬.葛雷瑟心存感激。畢竟,他一直站在她身邊,每當她碰上麻煩,他總是在場。「不管好壞,雖然她跟葛雷瑟在一起不愉快,她覺得跟他還是有安全感。葛雷瑟對許多人而言像是父親的形象。當你破產,你去跟他拿一點錢,買一件新外套,一輛車,或者只是拿回家的車錢。」
柴丁斯開始確信自己可以動用私人關係幫比莉拿回表演卡,但是她拒絕合作。她害怕這樣會引起更多有關她的警方記錄、她的毒癮、她的不可靠的報導。她說:「我不要那個該死的東西!我不要淌那些混水!我可以不靠它過活!」雖然她反對,他還是私下進行申請,但結果又被拒絕。
然而在1957年某個時候,柴丁斯還是設法幫比莉在87街找到一間小公寓,距離他搬去的地方不遠。就連這也不容易。她用艾蓮諾.費根.麥凱的名字簽租約,但是當房東發現新房客的真正身分,他想把整件事取消。只有當柴丁斯「大鬧一番之後」,租約的事情才完成,因為如他說的:「這對她而言非常非常重要。」
柴丁斯顯然喜歡比莉的陪伴,不過他堅持他和她沒有性關係。他們從前會在他的公寓一起聽唱片,他發現她是個「非常健談的人,什麼都可以聊:衣服、嬰兒、樂手、裝潢、她的房子……什麼都可以」。她有說不完的關於她生活的故事,不管是多年前發生過的或是昨天發生的事,但是柴丁斯發現「有一些事情她或許不想記得,而她有很棒的想像力。不是說她會捏造故事,但是當她重複昨天發生的事情,她會完全幻想。」
柴丁斯說,過了一陣子,「我感覺到比莉依賴我。她對我誠實。她是個好朋友。」為了酬謝,她協助他的事業。「她拉著我的手,帶我到不同的爵士場所和夜間俱樂部。她把我介紹給爵士圈的巨人。她一直介紹我為她的律師,說我有多好,其實當時我還差得遠,我只是個小孩。但是直接的結果就是許多藝人認為:如果他可以代表比莉.哈樂黛,那他當然可以代表我。我因而接到許多客戶。」
但是柴丁斯了解到這份友誼有其不均衡的一面,比莉身上有種天生的寂寞,沒有辦法跨過。「她沒有真正的朋友,沒有親密朋友。」他說從前認識她的人會匆匆到公寓來拜訪,然後又消失,而「素昧平生的人不知從哪裡冒出來,你感覺到他們從來沒有來過這裡。」
除了柴丁斯,威廉.達夫提和他的妻子梅莉「有時拜訪」。然後有一個「高大,黝黑,瘦而好看的男孩」叫做法蘭基.自由,他幫她弄頭髮,替她準備三餐, 還有她「安靜而忠心」的秘書愛莉絲.維布斯基,她負責遛狗和處理信件等其他實際事務,例如填比莉每個月的緩刑報告,說明她將會在哪裡表演,並申明她「表現良好」。這些幫手領的薪水都不多,因為現有的錢很少。柴丁斯說他經常在比莉有需要的時候借她錢。有一次她把她的黑色鑽石貂皮大衣當掉,才能買存糧和酒。
柴丁斯在1958年結婚,比莉很快就收養他的小兒子為她數不清的教子之一。她唱搖籃曲給他聽,對他有無限的耐心,就像她跟所有她曾經親近過的小孩相處的情形。她經常告訴柴丁斯「她的夢想是退休搬到某處,買一大塊地,她可以蓋一個地方收容孤兒。」在比較實際的方面,她問他是否可以幫她收養一個小孩就好。她告訴他說,她同意嫁給路易斯.麥凱,只是因為一個單身女人在娛樂圈,她又有警方記錄,她知道自己絕對沒有機會。但是她覺得現在也許可以,而且她也確信自己可以當個好母親。她說她最近聽說波士頓有一個小孩要送養。她正在打聽。鄉下房子的旁邊會種滿了花和樹木。
很難知道柴丁斯是否真的相信比莉當母親的夢想會成真,但是他的確開始蒐集許多人的口供,他們願意發誓她會是個可靠的母親。他也放進自己的口供,以求達到目的。這是比莉第二次申請收養,結果跟第一次一樣迅速被拒絕,當她知道消息,「她日以繼夜哭了好多天」。
不過至少柴丁斯很自豪他成功達成比莉的另外一個夢想。他幫她和雷.艾利斯聯絡上,艾利斯在1958年2月替《緞衣淑女》做音樂編曲。柴丁斯說她在他的客廳做《緞衣淑女》的第一次排練,跟她的鋼琴手梅爾.渥倫 一起走過一遍歌詞,之後她就準備正式上場。錄音安排在萊辛頓大道上的一間教堂,有著「華麗而好聽的共鳴聲響」,柴丁斯和愛莉絲.維布斯基都確保比莉準時到場,他們並留下來聽錄音。
柴丁斯記得某天晚上比莉到他的公寓,抱怨水龍頭的水一直滴讓她睡不著。「你一定要幫我!」她說。「那個該死的東西一直答答答答答!本來還沒那麼難過,但是它不搖擺!它不搖擺!」她在笑,也很認真,同時又氣憤而迫切。厄爾.柴丁斯教她放一條毛巾在水龍頭下面讓它不再出聲。
另外一天晚上她到公寓門口時,頭上的傷口在流血。路易斯.麥凱無預警出現在她的公寓。他們吵了一架,她試著打電話。厄爾.柴丁斯說:「我把她鎖在廁所,路易斯來敲我的門。我把我的妻子和孩子鎖在公寓的其他房間,路易斯進來。」
「他說:『我有一把槍!手槍!』然後他掏出來。我去搶過來,把他趕出去。」
「我要報警,但是女士不讓我打。她不希望提出告訴。一開始我以為是因為她不希望警察介入──她也不想。但是她很害怕報導。她對負面新聞很敏感。」
當比莉在1959年5月30日先被送到尼克巴克醫院,柴丁斯沒有接到通知,她被送到哈林的大都會醫院後他去看她。她登記為艾蓮諾.麥凱太太,但是她的身份揭露以後,她就被移到單人病房,因為很多記者開始在醫院打轉。柴丁斯無法說服管理的護理員說他有權利探望她,而且他們還告訴他,在比莉現在的狀況下,他們懷疑她還能認得出任何人。但是最後他們終於同意帶他到她的病房,她躺在一個類似塑膠帳子裡面。他說:「她看起來好像只有半個人。她消瘦了太多。護理員指著我,問女士是否認得我。她說:『你他媽的什麼意思?那個是厄爾,我的律師!』她笑一笑,那個人走開。」
比莉剛進醫院時,朋友來看她,祝福她的人寄來訊息。她有一台收音機和漫畫,柴丁斯甚至搬來一台留聲機,因此他們可以一同聽她剛和雷.艾利斯替MGM灌錄的唱片。有一個護士讓她喝一杯啤酒。威廉.達夫提提供她香煙,還安排她給《詢問報》發了一篇文章賺點錢,標題是「藥物如何救了我一命」,她收到500元。
很明顯在比莉的病房,有種瘋狂派對的氣氛。柴丁斯想安排和MGM新的唱片合約,當比莉懷疑自己是否能夠再唱歌,他向她保證,說:「聽著,女士,MGM這些人是生意人。他們會調查。他們已經跟醫生談過。如果他們覺得你要死了,怎麼會選擇你?」這個想法讓比莉開心,說他們可以把錄音器材搬進醫院,把新專輯叫做《女士在大都會》(Lady at the Met)。
然而在6月11日,比莉在她的病塌被捕,被控持有毒品,一切都變得嚴重許多。根據柴丁斯:「當她進醫院的時候,她沒有使用藥物,我相信測試結果也證明她沒有……她不需要藥物,心理上和生理上都是。因此說她和她枕頭下面或是旁邊的那些藥物有關,肯定是騙人的。」
所有相關人士對於找到了什麼藥物,在哪裡找到,都有不同描述,大家對於比莉「吸毒與否」意見分歧。就柴丁斯的部分,他深信比莉最害怕的事情發生了,某人在她的病房栽贓毒品。在其他的訪問中,他說:「理由是什麼我只能推測,但是我不想在此這麼做。」
不管真相為何,比莉的被捕以及她面臨的監禁的實際威脅,似乎比她死亡證書上的肝硬化、腎衰竭等併發症,更是造成她在醫院健康忽然衰退的原因。所有人都同意她本來已經開始好轉,但是她告訴柴丁斯「她不覺得自己撐得過去。她說她累了。她不快樂。」
當比莉.哈樂黛死於7月17日,立刻發生一陣混亂行動,因為與她的生命有關的人自然而然準備開始在經濟、法律和情感上的爭奪戰。柴丁斯和喬.葛雷瑟最近才因為一次爭執而失和,現在忽然發現自己和比莉的經紀人變成「好兄弟」。在葬禮上,他甚至和喬.葛雷瑟以及路易斯.麥凱搭乘棺木後的第一部加長禮車,他們三人也都是抬棺人。
柴丁斯說他記不清楚最後這個階段他和比莉的關係。「我在悲痛之中」,他說。「這個女人死了以後,我真的哭了好幾個禮拜。我不知道是什麼,不要問我為什麼。她好像是我的家人一樣。我對此非常情緒化。」
多年後回想這件事,柴丁斯在想「如果這個國家以她應得的方式對待她,給予她非常有資格獲得的尊重……」或許她還會活在人世,「在美國,我們不知為何沒有把爵士樂手和古典樂手及歌手放在同樣地位。我們似乎看輕他們,把他們當作抨擊的對象,而我們其實應該將他們提升到他們應得的地位。」
如果她活下來,他覺得她可能會改變她的風格。「她喜歡和弦樂以及長笛一起錄音,我想她會朝那個方向發展。」
第三十八章為了不哭而歡笑
我一直在看一段比莉演唱《細緻又柔和》的現場演出錄影。這是出自電視電影《爵士的聲音》(The Sound of Jazz),攝製於1957年12月8日。整首歌持續約八分鐘。我看到結尾,然後把搖曳的影像倒到開頭。我再三地按停,倒轉,和播放。我在看臉。我試著讀出裡頭的故事。我看著人們如何注視彼此,他們怎麼站,怎麼移動。有些人顯得很強壯,有的看起來虛弱。有些人專心地閉上眼睛,有人眼睛一直都是張開的。
比莉和一群老朋友在一起。 他們之中有許多人在1930年代和40年代時經常一起演出,但是今非昔比,他們很少再碰面,幾乎也沒有機會再同台表演。原因很簡單:他們每一個人都是公認的明星,他們的收入都相當優渥,他們的名字寫得大大的放在各俱樂部門口。但是很少俱樂部老闆準備一次聘請2個以上的明星,因此他們越來越常獨自出現,意味著合作的興奮感和分享技巧的經驗沒有了。
有些人,例如李斯特.楊,無法忍受疏離感,以及和年輕拙劣的樂手同台時的不協調。或許這就是為何他越來越退縮到酒精、大麻、藥物和憂傷的疏離狀態理由之一,直到他和朋友在一起,又可以做他自己。其他人比較堅強,但是也不滿意這個情況。貝斯手米爾頓.欣頓解釋說,比莉的老友班.韋伯斯特是如何「發狂……因為他在羅徹斯特一個禮拜賺500元,但幫他伴奏的是3個中學生,每天下午他必須坐下來教他們和絃。等到上台的時候,他們已經忘記,拜託老天別讓他們其中一個多休息一次!」
米爾頓.欣頓說比莉也是同樣情形。「她去某個俱樂部……他們給她的價碼頗高,但是這樣一來他們就沒辦法提供應該幫她伴奏的樂手,例如做她唱片的那些人。因此他們找一個爛地方,付她的價碼,然後他們找一些地方上的樂手,真是荒謬,理由很簡單,他們沒有經驗。他們以後也許會很厲害,但是現在很糟糕,而他們一個禮拜只拿50或60元。她必須在這種背景下掙扎做完整場演出。」
因此,當兩個音樂記者和一個電視電影製作人 提出一個想法,把一些爵士界頂尖樂手聚集在第十大道的58號攝影棚,讓大家像從前那樣演奏,就成了一個重要事件。有貝西伯爵的群星樂團,亨利「瑞德」艾倫的群星樂團,瑟隆尼斯.孟克三重奏,吉米.喬佛瑞(Jimmy Giuffre)三重奏,以及比莉.哈樂黛與梅爾.渥倫群星樂團。所有人都只有一天的排練時間,聽彼此演奏,說說話。然後節目就準備在隔天傍晚做現場轉播。
12月的這二天,紐約的街道被大風雪淹沒,有些樂手身體根本就不好。雖然如此,走進攝影棚裡,看到熟面孔的快樂讓人忘記一切。米爾特.欣頓記得「那種狂喜,光是輕快地走來走去」,以及大家不停地說:「我們在這裡一起演奏。我們知道自己是誰,大家也認識我們。我們很少能夠再和好的樂手一起演奏,但是現在我們相聚了。」
排練的時候,樂手待在彼此身邊。貝西伯爵和瑟隆尼斯.孟克兩人在說話,而比莉微笑著站在他們身邊。 米爾特.欣頓提到鼓手喬.瓊斯「王者般的風度,威嚴的風采」,以及維克.迪更森在說「爵士是婊子」,他的溫柔幽默逗得大家哈哈大笑。然後還有洛伊.艾爾佐吉,比莉還是叫他做小兄弟,以及「薩克斯風之王」傑瑞.穆勒根,他是她的團裡唯一的白人,也是大家的寶貝。
就連李斯特.楊也到了,不過他自己一個人坐在一張板凳上,而且因為腳痛而穿著地毯拖鞋,他看起來比實際年齡49歲還要蒼老許多。米爾特.欣頓說大家都清楚總統「不太好」,但是他不記得有任何人說覺得總統快走了。「我們沒有那樣想,當然也沒有那樣去想比莉。」
比莉神清氣爽又生氣勃勃,然而洛伊.艾爾佐吉很詫異發現她跟上次見面時的差別太大。「她只是個小不點的女人。她變得好小。我從來沒看過她這麼瘦小,而我從她14或15歲時就認識她。」
那天的排練結束後,達克.奇特漢說:「大家都在說笑,喋喋不休地聊天……比莉邀請我們練完以後,到她那裡吃甘藍菜和肋排等等的,很多人都去了。」只有李斯特.楊拒絕。「他不跟別人來往,坐在一邊。那天他很沈默很悲傷。他沒有什麼話要跟任何人講。」
隔天貝斯手華特.佩吉(Walter Page)在前往攝影棚的路上昏倒被送醫,幾個禮拜之後過世。不過其他人都踩著雪在該到的時間抵達。攝影機開始拍攝,洛伊.艾爾佐吉記得製作人多麼親切。「他讓大伙相處,不去打擾,他對爵士有感情……『讓男孩們玩吧』,他說」,攝影機繼續拍攝。
比莉是其中唯一的女性,不過這也不是什麼新聞。在我正在觀賞的電影片段中,你可以看到她和她群星樂團的11個樂手站好位置。黑暗的空氣被電視燈光穿透,充滿了繚繞的香煙煙霧。
比莉走上前,坐在舞台中間的木頭凳子上,樂手在她身邊圍成半圓形。她穿了一件圓領白色羊毛洋裝,底邊剛好蓋住她的膝蓋。她穿著平底鞋,戴手錶,她的頭髮梳到後面綁一個馬尾。她很安靜地坐好,手擺在膝上,她看起來正像是個學校老師準備開始跟一班年輕學生說故事。唯一暗示華麗的部分是她發光的耳環,每當她轉動她的頭,就像星星一樣閃亮。
整場演出用了2個主要的攝影機角度。其中之一是比莉沐浴在柔和燈光下,她發光的蒼白皮膚呼應著她蒼白的洋裝。她看起來比實際上更年輕,幾乎像從前那個小女孩。她看起來溫柔又天真,展現幾乎超脫世俗的美麗,尤其是她笑的時候。
另一台攝影彷彿聚焦在一個完全不同的女人身上,黑暗與戲劇性照射著她。這個女人枯瘦又疲憊,她的眼睛是發光的黑色水坑,一直充滿淚水。從這個角度你看不到正式洋裝和手錶──只有一張臉漂浮的幻影,以及它傳達出來變換中的情感。
比莉凝視著圍繞著她的男人。她曾經和好幾個人在不同時期有過一段洛伊.艾爾佐吉所謂的「一點扮家家酒」,但是她和那些她沒有上過床的人也一樣親密。如同哈利「糖果」愛迪生某一次解釋的:「她和團裡每個人談情說愛,就友誼方面來看。因為她是你的朋友。」
現在,你看到她忙著看每一個人,一個接著一個,對著他們笑,讓他們準備好為她做最佳演出。如同達克.奇特漢說的:「你必須是優秀樂手才能替她伴奏。她希望一切都要做對。吹或彈錯一個音,不管多小聲或多短,她會注意到。她可以用眼睛告訴你,比如小喇叭太大聲了。她會有禮貌,但是堅定。」
音樂開始,她在唱「我的男人不愛我,對我好殘酷。我的男人,他不愛我,他對我實在太殘酷。他是我見過最下流的人。」
班.韋伯斯特是她的第一個獨奏。當他站起來的時候,你可以看到他身體的結實力量,看到他要是喝醉或是生氣會有多麼危險。他和比莉在1930年代晚期一起做過一點扮家家酒,從前他會打她,至少有一次給了她一個黑眼圈。現在她用極度的溫柔看著他,因為一切開始得很順利,他也做得很好。
攝影機移到傑瑞.穆勒根身上,他的眼睛緊閉,頭向前傾,讓他看起來好像在熟睡中。然後我們看到李斯特.楊站起來,拖著腳走向前站到他的老友旁邊,他的黛女士。攝影機移到他的臉,暴露了他又病又倦的容貌。他的最後一張專輯,那年稍早錄製的,叫做《破涕為笑》(Laughin’ to Keep from Cryin’) ,而李斯特看起來彷彿已經哭了好幾個星期,他的眼睛浮腫不已。他慢慢將薩克斯風舉到嘴唇邊,他的嘴巴饑渴地接下。他吹出來的音樂緩慢、審慎又令人心碎。如同《紐約時報》記者納特.漢托夫後來形容的:「他吹的是我聽過最簡潔、純粹的藍調。」
攝影機離開李斯特.楊的臉,仔細看著他的手和幾乎沒有在動的手指。然後再轉到比莉,看著她在看那位曾經是她最最親密的好友。她的眼睛定在他身上。彷彿她用她的凝視給他力量,保護他的安全。她點點頭同意他用音樂語言說出來的話,然後她咬著嘴唇,因為她可以感受到他的努力,感受他在狹窄的邊緣上保持平衡。
歌詞繼續唱:「他穿著褶襉的褲子,鮮黃色的線條。他穿著褶襉的褲子,鮮黃色的線條。但是當他開始愛我,他是那麼細緻又柔和!」現在是維克.迪更森吹長號。在影片中,他臉上的皮膚很白,從他的五官來看,他可能會被誤認為南方的白人農民。在他的演奏中你能夠看見他溫和的性格。他獨奏的時候比莉一直對著他微笑。
接著是傑瑞.穆勒根。他穿一件俗艷又有犬牙形狀裝飾的運動夾克,當他弓著身體要吹樂器時,後面就撐緊。他的頭髮十足的金色,很有北歐人的模樣,他全神貫注。 比莉對著他敞開笑容,看著他緊張的臉,聽著低音薩克斯風沈重的足音。
歌詞又回來:「愛會讓你喝酒賭博,讓你徹夜不歸。愛會驅使你做某些事,你明知是錯誤的事。」比莉似乎已經沒有察覺到身邊的樂手,她朝著自己內心看,沈浸在她個人世界的想法和回憶裡。彷彿她唱的不是某個她愛過的男人,而是有關愛本身,她對愛與被愛的強烈需要,不管後果可能是什麼。
現在是柯曼.霍金斯跟他的薩克斯風粗啞的重音。柯曼.霍金斯,他的腦袋裝滿了文學和政治,他的公寓滿是古典音樂唱片,他的肚子滿是棕色扁豆和威士忌。傑瑞.穆勒根已經睜開他的眼睛,站得離他很近,像一棵纖細的樹在風中搖擺。
洛伊.艾爾佐吉是下一位。他穿著條紋襯衫戴著寬帽緣的帽子。他把小喇叭的音推高再推高,他彷彿因此快爆炸了一樣。比莉溫柔、微笑地在身邊,某一刻他察覺她許可的眼神,就在他把音吹到最後的尖銳高音前。「站起來,小兄弟!」她從前會這樣跟他說。「站起來!你已經夠矮小了!」
然後這首歌準備進入承諾的部分:「但是如果你對我好,寶貝,我每天都會待在家裡。如果你對我好,寶貝,我每天都會待在家裡。但是你對我很殘酷,寶貝,我知道你會把我逼走。」唱完這句,比莉走出她的祕密想法帶她去的地方,她抬起頭,暗黑的眼睛直視攝影機。
她用一種信任的姿勢向前傾,她再次成為教導課堂的女教師。她以莊嚴的威信姿態搖搖頭,說明「愛就像是水龍頭,時而關上時而打開」,然後她第二次對著攝影機看。她直接盯著鏡頭,臉上掛著愁悶的笑,輕微聳肩她解釋說:「有時候你以為是開著,寶貝,它已經關上,沒有了。」就這樣,全部的故事就說到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