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試閱
楔子
明月夜,短松崗。
朔風吹過,松梢上的雪花撲簌簌往下掉,冰凌相擊,在銀妝素裹的世界裡奏出輕靈的樂聲。
王小二眼巴巴地盯著身邊的那個新添的土包,心想這位今天下午入住的「芳鄰」會不會與他個性相契,能夠在地做一雙連理枝。
其實王小二會這麼想也是沒辦法的事。
誰叫他家窮嘛!
想讓家裡再找個女子來與他成冥婚是不可能的了,眼見著他在生時一個人孤獨終老也就罷了,做鬼做了這麼多年了娶媳婦的夙願還未了,怨念快趕上自家在生的小弟王老五了,當然盼望天下掉下大餡餅,近水樓臺先得月。
「我說,小二,你就別指望了!你沒見今天送她上來的那些個人,兩個大男人抬一副薄木棺材都抬得彎腰駝背的,就算是個母的,說不定是頭豬呢?」
隔壁斜前方再過去五米左右的位置上,老鄰居阿吊不屑地這樣說道。
為了表達自己的不屑,他還特地伸了伸一尺來長的舌頭,以示強調。
「我警告你阿吊,做出這副鬼樣子嚇到人家不敢出來的話,我就跟你沒完!」
為了老婆,拚了!
王小二捋了捋袖子,露出自己細柴一樣的手臂,眥著牙以示威脅。
「切,餓死鬼也想學人做拚命三郎,你弟今天下午燒的香有送足夠哦?」
阿吊——五十年前在生死薄上報到現在依然沒找到替身的某隻吊死鬼,繼續吐著他那紅紅的舌頭,表達自己的強烈蔑視。
「嗚哇——!這裡是什麼地方,我好怕怕!」
就在這兩個老鄰居幾欲為新鄰反目,各自做出最可怕的鬼相之際,天外飛來的洪亮哭聲差點沒讓阿吊咬著了自己的舌頭,王小二更是一個屁股墩子就坐到雪地上了。
暫時停止鬥牛的兩隻老鬼愕然回過頭去,今天下午在這小小亂墳崗上新添的那個土包子上,一抹淡淡的白氣冒了出來——這是新死的鬼開始顯形的徵兆,而且新鬼還不懂術法變化之前,顯形多半是以自己剛死的形態出現,讓人一見而知他的死因——那白氣只比人受凍時呵出來的白霧濃一點,漸漸聚形,出現了一個個頭頂多到王小二大腿,四肢肥短,臉孔圓圓、鼻孔圓圓、眼睛圓圓的小圓球兒,白白胖胖的樣子,蠻可愛的,就是臉被雪地映得有點青,如果撇開他青中帶膩的臉色不談,這小鬼──還真是名副其實的小鬼,要是在人間,應該算是人見人愛的小胖娃兒,每個人見到他那白嫩的小臉都想上前捏一把。
「哈,小二,你賺到了,人家這裡頭埋的可是一大一小,還買一送一咧,也省得你這夭壽樣的沒有傳後人。」就餓死鬼這種營養不良的排骨身形,說不定還留不下種咧!
阿吊幸災樂禍地取笑王小二之前的春心蕩漾。
「呃……這個……」
王小二也愣住了,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反擊。
如果這位芳鄰已經是孩子他媽了,撇開她現世有老公是不是還能和自己做一對鬼夫妻的問題不談,萬一芳鄰的年紀要是個三、四十歲老蚌生珠類型的那可怎麼辦?
雖然說算上他死去的日子,今年他的冥壽怎麼說也有四十了,但畢竟從外表到內心還是二十多歲的毛頭小夥子啊!他不要娶個鬼老太婆當老婆!
王小二悄悄地退步,躲到阿吊身後,祈禱剛剛那隻新鬼忙著適應身分,沒聽到自己之前的叫囂。
「小元乖不哭,阿爹在這裡。」
輕柔的聲音安撫過那哭得著實吵耳的小鬼過後,另一抹淡青色的白氣相繼冒出墳頭,看上去是一張年輕的,清清秀秀的臉,黑亮的長髮還濡濕著,臉上同那小鬼一樣白中帶青的顏色,再往下……平的,濕淋淋的青袍衣襟裹著他扁扁平平的瘦弱身軀,叫人想產生一絲遐想的空間都無。
「是掉到水裡凍死的。」
阿吊偷偷跟老鄰居確認「新來的」那個的死因。
「還好不是溺死的,不然以後就要跟你搶讓替身是上吊還是投河了。」
王小二心不在焉的回道,心裡哀悼自己還沒來得及產生就已經徹底宣告消亡的戀情。
竟然是個男人……男人……
對了,到底是誰制定的這替死鬼制度啊?凡上吊或是投河的,必得找到替死之人,才能轉世投胎。
眼前這一大一小兩個估計在還沒來得及溺死之前,已經叫冰寒的水溫奪去了性命,真是不幸中的大幸!
「兩位兄台有禮,敢問這裡是什麼地方?」
似乎是有點茫然地回想自己的處境,那個青年把圓滾滾的哭聲炸彈安撫好後看向這邊,大概還沒想清楚自己會出現在這裡的原因。
「喔,你這話問我就對了!這裡是陰世的殷洪鎮鬼元村西松里,你已經死了被埋在這邊所以才會在這裡出現,另外我們這裡的里長是我,這裡人口簡單,我,王小二,還有一個愛喝酒的老鬼……啊,他現在不在,八成是又去紫雲觀找那邊的道長喝酒了。另外還有就是前天剛剛被遷出去常常會回來探探老朋友的白秀才,就差不多是這麼多人吧。」
阿吊立刻鼓動自己的如簧巧舌──沒辦法,他舌頭最長嘛,向新來的介紹這裡的情況,順便擺明自己的老大身分。
卻不想,那青年聞言臉色大變,黯然了半晌,在王小二與阿吊以為他打算再次尋死以逃避現實之際,他終於籲出了一口長長的氣,仰望著西斜的明月,喃喃道:「卻不料結局會是如此!唉,無情不似多情苦,一寸還成千萬縷……鳳辰,我不怨你,可是你怎麼忍心連小元都害了,下此毒手?」
「……他到底說的是什麼?」
王小二在阿吊背後捅了捅他的背脊,沒辦法啦,他家窮,沒錢上學是自然的。
「你問我我問誰去?如果白秀才還在,也許跟他比較有共同語言。」
看這青年斯斯文文,人長得秀氣,說話也文縐縐的,八成是個讀書人。阿吊看看他再看看緊巴在他身上,只露出兩隻眼睛的小胖敦兒,不由得洩氣了。
又是一個窮酸的,唉,以後想指望著從他那邊分享香火看來是不可能了。
只盼他們兩個被鬼鬼祟祟埋在一個棺材裡,還算是來路得正的死鬼,不然連給他們上個香的人都沒,以後豈不是要從他這裡搶食?
還帶著個小的,紫雲觀那邊的救濟越來越顯得僧多粥少了……
唉,人心不古,世風日下,鬼途茫茫啊!
第一章
「這裡是什麼地方?」
「我為什麼會到了這裡?」
這基本上是每一個人……呃,一隻鬼最初發現自己以另一種物質形式存在時,必會一挫三折、再三吟詠的橋段。
可是這隻新鬼不然。
很多時候,他只是茫然地坐著發呆,茫然地坐著思考,茫然地……給周圍所有人……呃,鬼帶來茫然。
除了偶爾在他嘴裡聽到反復念叨的「鳳辰」之外,這新鬼對身周的事毫無瞭解的意願,為人也意外的沉默。
「喂,『鳳辰』是不是你生前的債主?還是欠了你很多錢?要不,是你情人?老婆?相好的?」
王小二首先茫然的是這個問題,很感興趣地湊過來,他這種大齡未婚青年對八卦緋聞可是最喜歡聽了。可是那新鬼卻像是見了鬼一樣,又像是心事被人道破,反而把嘴巴閉得緊緊的,不開口了。
「切,不說就不說,鳳辰,聽起來就像個紅姑的名字,八成是你相好的你又沒錢嫖她……」
沒好氣地這樣嘀咕著,卻被那新鬼用一種很惶然的目光看過來,然後,極清亮的聲音低低地說:「你別這樣亂叫他的名諱……是要殺頭的。」
那新鬼倒有一把很好聽的嗓音,低低的,清亮卻柔和,就像清泉流過山澗,叫人情不自禁會想聽他說話。
「哼,你叫得,我叫不得?」
不過看看這個說「要被殺頭的」也的確真的死了,多少還是有點毛毛的,不知道這個鳳辰是什麼大人物!算了,不提就不提,很多人無心得咎就是因為嘴賤。他王小二是最明白這一點的,也最能管住自己的嘴巴啦——不過,這當然不代表他對這新鬼的好奇會有所收斂。
「你叫什麼名字?原來是幹什麼的啊?」
「……」
這次那隻新鬼又沉默了好一陣子,在他以為那個人又陷入失心瘋般地去唸「鳳辰」名字的魔障而不理他之後,卻聽到那新鬼低低地回答了他的問題:「左靜言。我原來是……教書的先生。」
不知道為什麼,提起「教書先生」這個身分時,他好像非常羞赧的樣子,然後,就又是一副見了鬼的表情,呆呆出神不說話了。
「呃,他都已經來這裡一天了,怎麼還不見黑白無常過來?」
被冷落的王小二不樂意了,就算是見了鬼又怎麼樣嘛,現在他自己也是鬼啊!鬼跟鬼有什麼好見外的?
更別提他還帶了隻胖嘟嘟的鬼寶寶來。那小鬼一餓就哭,已經搶了他好多香火食糧。真難得他家小弟昨天下午才過來一趟,他好不容易才得了一頓大餐捨不得吃,存起來慢慢省著,結果全填進了那小鬼圓鼓鼓的肚子。
要不是他好歹也癡長二十年──他死也不要把冥壽那二十年也加上去,不好意思在眾「鬼」目睽睽下和一個隻知道餓了就哭著要吃的小鬼頭打架……
為什麼他是餓死鬼而不是飽死鬼!?
王小二恨恨地望著那個已經不那麼怕生了,甚至敢抓著阿吊的長舌頭盪秋千的小鬼,悄悄比了比他過分肥胖的肉胳膊和自己麻杆一樣的手臂——那小鬼生前吃得一定很好!所以才白白胖胖,手臂都是一節節蓮藕似的,肥嫩嫩的讓他想起供桌上的乳豬……吸,口水要流下來了。
「你又想吃我!壞壞!」
奶聲奶氣的指控,是那個小鬼已經透過他半透明的形體看出了他腦子裡浮現出食物內容,秋千也不玩了,怕怕地往他那自稱是教書先生的爹爹懷裡縮了縮,卻又露出一雙精靈的大眼睛偷偷向外看。
面對死亡,小孩子的想法可沒有大人這麼恐懼,他只是覺得自己被冷得受不了,迷迷糊糊地睡著了之後,再醒過來,就到了這個陌生的地方,看到兩個陌生的、怪模怪樣的叔叔。一開始他還有點害怕,可是後來發現這兩個叔叔都只是看起來兇惡而已,那個瘦瘦的,臉色臘黃的叔叔一聽到他哭就會頭痛,然後一邊歎著氣一邊用他那麻杆一樣的手把白白的、有淡淡香氣的東西往他嘴裡填,而另一個舌頭長長的叔叔就更不可怕了。小鬼發現他把長舌頭收起來之後,其實整個人長得還蠻好看的,甚至比自己的爹爹還好看上幾分。
不過相同的是他們都沒有腿,坐在雪拱起的小土包上,也好像飄浮在空中一樣,而且隨著天空亮度的增加,形體更加淡薄,簡直快成透明的了。
「小二你別嚇他了!小元這麼可愛……小孩子就是要吃得胖胖的才好玩。」這麼說著的阿吊又伸出祿山之爪去捏人家肥嘟嘟肉實實的胖臉頰,真難得小孩子胖還這麼好看的,玉雪糰子似的,柔軟又有彈性的手感真叫人愛不釋手。再看一眼眼中快冒出火來的餓死鬼,對比之下還真是南北兩極的差距。
不過話說回來,這兩隻新鬼一直被沒勾魂使帶走,不由得讓他沉了心。
按冥府的慣例,如是壽數到了盡頭,那麼你不來找鬼,鬼也會去找你,所謂「閻王叫人三更死,誰敢留人到五更」,具體執行這項任務的鬼差就是黑白無常。但如果人是枉死,未盡壽而夭折的,則要看他對生的留戀,或是說對人世的怨恨有多深了。
如果根本就不相信自己已經死了的枉死鬼,多半是守在自己的屍體旁邊,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形體腫脹、腐化、出水、變形,如果因為太過巨大的打擊而不能再依附於自己的朽骨之上的話,就會變成飄蕩天地間的一縷孤魂,直到真正壽數盡頭的那天,才能被鬼府收容。還有就是像餓死鬼這樣,多年夙願未了——還真是少見有把「娶老婆」當成畢生志願,並因此含恨到二十幾年不能轉化,獲得解脫去轉世投胎的……
再有,就是像他這種,因為自行了斷生命而投環、或是投河的人了。上天要叫他們把死的罪孽轉移到下一個人身上才能化解,也就是所謂的找替身,替死鬼。如果沒能做到這一條,消不去生死簿上的自殺記錄,他是永遠都不可能超脫孽障獲得轉世。而就算找了替死鬼轉世,他也勢必要在下一世背負上害死人的罪責,接受天罰,終其一生都受盡苦楚。
「再說他胖我就吃了他!」
可憐他王小二從小就沒吃過一頓飽飯,細瘦的胳膊和排骨的身形一向是他的招牌。看到這個小鬼……這個小鬼……嗚,讓他想起隔壁阿毛的幸福了。家境相對較好的阿毛娘也是個壯碩的婦人,居然可以讓兒子吃奶吃到三歲,小時候他就咬著手指頭看阿毛一臉幸福地把嘴湊上娘親那雪白的奶子上,隨著他一吸一吮,那雪白粉嫩的乳房也一顫一顫的,那是他對女人最早的記憶。
關於這點,阿吊唾棄至極的說辭是:「靠,光從這一點看,你小子從小就是個色中餓鬼,根本不可能有修成飽死鬼的一天!而且,三歲的小孩子應該沒有記憶吧!?」
也正是由於從小就吃不飽,他對「胖」、「肉」、「吃」這幾個敏感關鍵字產生了極度仇視的條件反射。
「你快點消去你的怨念投個好胎吧!我都死了五十年了,多少也認識些鬼差,可以幫你一把。」
看著王小二憤怒,蛻化、變形,變成只剩一張大嘴張口欲擇人而噬的餓死鬼形象,阿吊搶先一步把肥嘟嘟的小鬼擋在身後,淡淡地說道。
「你以為我不投胎是為什麼啊?你都已經死了五十年了,還忍不下心、下得了手去找替死鬼,我不和你吵嘴你這日子怎麼過?」
王小二憤怒,沒事男人長這麼漂亮幹嘛!?當初還以為阿吊是女人,剛死的時候還努力地去獻殷勤,把自己僅有的一口香火都讓給他先享受什麼的。後來徹底認清了這隻死鬼的本質後還被他取笑了整整十年!
更何況,一般來說,不都是女人受不了婆婆的虐待自行投環上吊的麼?他一個大男人學別人女人當什麼吊死鬼!說出去都不嫌丟人!?
「哇,好厲害好厲害,你們比城西變戲法的白鬍子老爺爺還厲害!」
賣力的鼓掌聲打破了兩隻老鬼各自鬼目怒瞪、僵執不下的局面,那渾然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笑得可開心了,就連嘴裡小小的乳牙也都全露了出來,參差不齊地展現在眾人眼前,完全破壞掉「鬼」所營造出來的恐怖氣氛。
由此可見,像他這樣的小「鬼」再多增加幾個,沒準可以營造出閻王一向努力想為冥府打造的親和形象,說不定還能消除世人對鬼的偏見。
不過……
一想到這胖嘟嘟的小鬼蹦蹦跳跳著去勾魂的形象,一向冷峻如阿吊,也禁不住自額上冒出一滴冷汗。
「古咕咕——」
打打鬧鬧,一時間忘了注意時辰,遠遠處傳來不知哪裡的雞鳴聲。
雄雞一唱天下白,卻也是他們鬼族最畏懼的時刻。
做人時所詠背的「一日之計在於晨」,本應是生活的開始,睜開眼來可以看得到自己所愛的家人、愛侶、所掛念的人,最開心最歡喜的一刻,現在卻成了分別的催命鬼符。
阿吊與王小二立刻化回兩道白煙鑽回自己的墳裡去,生怕清晨初起,那代表著天下間最正氣、至陽至剛的陽光照射到自己身上——別說他們這種沒多少法力的怨鬼,連鬼差都抵擋不住呢。
不過話說回來,他們這西松里對鬼來說環境相對好。因為陰寒,所以哪怕是夏季,一天能曬到太陽的時辰也不過半天,如是個生前就極有靈性的,要在這裡修成鬼仙也不是不可能的,畢竟對鬼來說,這算是相對好的地利條件,不過地穴的風水格局不佳就是了。
以王小二這種粗心大意又沒記性鬼來說,能活到現在而沒有化於無形,也是托這裡陰氣極盛,光照甚少的福。
「哎呀……那老鬼又是天亮不回來,八成又喝醉了。」
鑽回自己的所屬地穴之前,阿吊還記得清點一下麾下大將。
不過不管了,那牛鼻子道士會想辦法鎮住老鬼的元魄的,大不了把他罩到道家老祖的神壇下。
「哇,為什麼你這小鬼也跟到我這邊來了!?」
眼見那兩隻新鬼還不知道陽光的厲害,王小二順手一撈,現在才注意到自己把那個胖娃兒帶回自己的「家」裡,不由得抱頭哀哀痛哭,他……他好容易才從牙縫裡省下、偷藏在壁角的一點香火食糧啊!
「鳳辰……」
細不可聞的一聲兒,那隻茫然卻堅持的新鬼被周圍突然變得炙熱的空氣逼縮成小小的一團,終於也不得不回歸陰暗的地下,陽光初起,一道金光追著見到它還敢不早早遁形的鬼物正正照射下來,卻好像觸碰到淺埋在地表下的什麼,陽光反折,突地在這墳場揚起一片閃耀的霞光幻彩,但很快就消融淡化。
無人的曠野,一切歸於沉寂。
一隊衣甲鮮明的衛兵,護送著一輛裝飾華貴的馬車急急地行駛在官道上。
車前掛著琉璃所製的球狀燈籠,小巧玲瓏卻設計精巧的燈籠即便在疾駛中仍不受風的影響,把在其中跳躍的燭光透過琉璃球折射出來,光華奪目,似一顆小小的夜明珠。
連夜奔出城來的馬車已經南下行駛了近一夜,天色微明,那燈的光芒才沒這麼顯了,映在雪地裡,仍是一個發出微微黃光的水晶球。
明亮的光線把一切色彩回歸原狀,這才能看輕車廂掛簾是皇族才能使用的明黃顏色,在白茫茫的雪地裡顯得無比鮮明耀眼,護送的衛兵經過一夜奔勞,雖然人人臉上均有疲憊之色,卻無人敢有怨言——皇家威儀向來如是。
不過,要是有人敢揭開那明黃的厚厚車簾,看到裡面人現時的舉動,沒準會讓他們感覺自己如此盡心盡力地維護皇家威儀到底有沒有價值。
寬敞得可以容兩人攤手攤腳平躺的車廂內,厚重的門簾擋去了外面的寒氣,隔絕了眾人的視線。鋪滿整個車廂地面的紫色厚毯把聲音吸得一絲兒也沒有,高起可坐可臥的軟榻上,精巧的小幾擺放著茶點、食盒和熏香。四角都點著暖爐的車廂內暖意融融,和冰天雪地的外間簡直是兩種季節、兩個天地,可是內裡的主人仍極不給面子地整個人蜷縮在輕軟的棉被裡,面青唇白,瑟瑟發抖。
車廂內,坐在旁邊的另一個青年男子沒好氣地在那個人鑽進去後,拱成一坨的被子外,找準了大概是屁股的位置,重重地拍了拍,開口道:「五弟,你也忒沒出息!不就是殺了一、兩個人嘛,犯得著嚇成這樣嗎?想當年我隨大哥征戰南北時,沙場遍染碧血,死在手下的也不知道有幾百幾千個,也沒見有什麼好怕的。你這也算是我們軒轅家的皇子麼?居然怕鬼!?」
「誰……誰說我怕了!我只是……只是……還沒習慣。」
被他這麼一激,從被子裡鑽出個小小的頭顱,漲紅了面孔,叫囂著回應他先前的蔑視。
那少年約莫十五、六歲年紀,生得唇紅齒白,可以用秀麗形容的小臉上,大大的眼睛裡寫滿了不服氣的倔強,兩道挺揚的劍眉削淡了他所應有的孩子氣的柔弱,天生優秀的血統,外加後天養尊處優的調理讓他皮膚肌理的細膩柔滑程度遠異常人,一看就知道是貴族子弟。
再仔細打量,這少年和坐在他旁邊取笑他的青年眉目間頗有幾分相似,加上適才那青年叫他「五弟」,其中的血緣關係一眼而明。
只不過那青年多長了幾歲,加上經歷過沙場洗禮,臉上再無一絲稚氣,端整俊秀到可稱為範本的臉上,只一個瞪視那凌厲眼神所帶來的王者氣勢就叫人兩股戰戰。不過現在那眼中滿是無奈和寵溺,罵自家弟弟的口氣也是哄勸多過責備。
「哼!一個小小的賤民,頂多也不過就當了幾年你的老師,居然膽大包天到敢玷污我皇家清譽,教書教到皇子的床上來了,沒把他凌遲已經太輕了!」
年長的青年提起此事就恨得咬牙切齒,恨不得把那男人的屍體從墳裡挖出來再鞭屍三百。他帶著凌厲表情在幾上重重一拍,把探頭出來的少年又嚇得縮了回去。
「二皇兄,不要……」
虛弱地堅持著自己的立場,可是卻有太多不上臺面的話說不出口。
到底那小小少年——軒轅鳳辰年紀還小,儘管出生皇家,卻還沒能把一個人的性命視若等閒。
而且,現在一閉上眼就看到那濕淋淋被凍得發青的面容在眼前晃,要是被凌遲……一想到他全身一塊肉一塊肉掉下來血淋淋的樣子,軒轅鳳辰這下不止害怕了,簡直控制不住地想乾嘔。
「五弟,怎麼?你到底是害怕、不忍,還是說……你心痛了?」
那二皇兄,軒轅鳳翔見自己太過激烈的反應嚇到了自己的幼弟,忙又帶著戲謔取笑的語氣緩和一下氣氛,不過在說及最後一個可能時,眼中陰霾的光芒一閃而過,口氣卻斷不是在說笑了。
「不……不是!我們快走吧,我再也不要回來了!」
這裡有太多太多好的或是不好的回憶,但隨著那先生——左靜言的死,一切美好的事情都已經變成了悲傷可怕的回憶。
而且,他一直沒敢跟自家二哥說實話,若不是他先去招惹那先生,也不會把事情弄至如此。
八年前,先皇駕崩,皇叔起兵奪權,打被從局勢動盪不安的宮廷護送到這偏遠的北疆之後,有一段時間他很茫然不知所措。面對茫茫的荒野和無盡的叢林,觸目不見了自己熟悉的錦繡花花世界,也沒有了可撒嬌或依賴的親人,少爺脾氣發得尤其厲害,加上又是皇宮裡嬌生慣養出來的小皇子,一時間成為了人人頭痛的存在。弄到後來,他越想親近人,人就越害怕並且遠離著他,皇室的驕縱與皇家的威嚴,成為了依伴他身邊的雙刃劍,還不懂得這武器厲害的他因好玩而拿來傷人,卻沒想過也傷到了自己。
開頭幾年胡鬧到宮裡的太后看不下去了,密令這邊的親信要給小皇子找個老師,從根本上教導他知大體,守禮儀,不再做個野蠻無狀的小皇子。
然後,那個有著一雙清亮眼睛,笑起來總是很溫和的左靜言就出現在他面前。
那溫文爾雅,耐心十足的左靜言,對自幼失怙的他而言,是亦父、亦師、亦友的存在。
也曾經是少年心目中視為最重要的人,重要到只想讓他眼裡看著自己一個,重要到連老師的小兒子他也會妒忌的地步。
後來順其自然發展成叫人難以啟齒的關係,並不能全怪把執不住的左靜言。
至少在惶惑不安的掙扎過後,當時自己心裡是竊喜的——在終於和那個人有了身體切膚的聯繫後。
睜開眼看到他就在自己身邊,一夜陪到天明。羞恥疼痛卻也歡喜,在那之後是一段甜得空氣裡都可以淌出蜜汁的日子,因為那個人的眼光離不開自己,因為那個人比以往更倍加溫柔的對待。
直到前來接他回宮的二皇兄的到來,打破了這種當事人不在乎,就把周圍一切都忽視的濃情歲月。
是錯了嗎?是讓皇族蒙羞的事。
可是錯的人到底是他,還是自己?
那位先生教導他禮、義、廉、恥,卻又甘願為他犯下冒天下大不韙的罪。
「不知廉恥!」
當二皇兄的手指著先生的鼻子這樣披頭蓋臉地罵,為什麼站在他身邊的自己,心裡也會體驗到那種難言的羞恥與害怕?
事情鬧大了,無法收拾。
面對冷峻的皇兄與冰冷的皇室威儀,他終於意識到自己和那先生的不倫之情到底意味著什麼。
一瞬間,只覺得往日的柔情蜜意都是毒藥,讓他一步步深陷而不自知。
那份肯回應他的柔情,是讓他再也回不到皇宮的阻礙,那個人明知道這是不正常的感情,卻沒有以年長者的身分好好地加以引導。
錯的是他!
這是皇兄說的。
找了個藉口親手把他自船上推下水,冷眼看著他在冰冷的水中呼救、掙扎……直到冰寒的水溫奪取了他的性命,也沒有伸出援手的自己,是做對了,還是做錯了?
一不做二不休,把哭鬧不已的小元也踢下水去,讓他們父子永相聚,在起腳那一瞬間仍有些妒忌的心理。
他以前最看不習慣那小屁孩仗著自己還小就拚命要獨霸爹爹,哭鬧著不肯給他分享了。明明給他吃得這麼好、吃得這麼肥,因為可愛,有這麼多人都喜歡他、疼愛他,把他爹爹讓給自己又不會少塊肉!
不過,即使在這一刻還想到的是這些,這說明自己對那個人的依戀已經這麼深了麼?
他悚然而驚。
幼時的皇家教育,皇室中人,對任何事物有了過分的感情都是致命弱點,被人抓住了,就是無可挽回的致命傷。
也許,太過習慣了他在自己身邊的感覺,無法接受他變成一具沒有呼吸沒有生命的屍體。
所以才會在他死後仍感覺人就在身前。
再也挽不回!
害怕。
打從心底而起的寒意,讓他控制不住要竭斯底裡地發作,卻又得在皇兄面前證明自己其實並不在乎。證明那個過錯他的確醒悟了,並且順當地把一切都推到從來不開口辯解,也再不會開口辯解的那人身上。
害怕。
害怕自己感情的曝露會成為他人攻擊的目標,其實,說到底,自己也還不能完全明白對他的感情是對父親一般的依賴依戀,還是如皇叔對麗妃一般,即便傾國也要求得美人一笑的執著。
但明顯,這份感情比起皇叔來說更不正常。
連一向流連花叢的二皇兄,對男女情事——甚至祖父曾經爬灰、寵妃曾經出牆都一笑了之的二皇兄都無法接受。男人和男人,奇怪又羞恥得叫人說不出口的關係。他不肯承認卻又不得不承認。
他焉能不怕?
據說,後來終於殉了葬的麗妃的怨魂還會出沒在大殿,甚至還攜伴坐上大殿數月的皇叔的身影,讓母后很是擾攘,所以特地重金禮聘了會法術的高人當國師。
在舉國之後都信怪力亂神說的情況下,於是,心中惶惶然的思慮全部有了個歸結。怕鬼,是一個很好的藉口。
「別怕別怕,我們皇家一脈乃天人臨世,背後自有神靈護佑。要是你還不放心,回去後我叫國師替你驅邪!管叫什麼大鬼小鬼都被清得清潔溜溜。」
到現在仍堅信自家幼弟是中了邪才會跟一個男人顛鴛倒鳳,軒轅鳳翔安撫性地拍拍從殺了人後,就因為怕見鬼而要求連夜撤離的弟弟,見他還是抖得坐不住,好笑地把他抱到自己的懷裡。
這個打小就特別招人疼,也特別驕縱的弟弟啊,因為皇叔之亂,兄弟闊別了八年才能重回懷抱。不過現在大哥已經坐穩了江山,他應該又可以像從前一樣,成為上至太后,下至宮人掌心中的寶。
雖然現在長大了些,可是在他眼中,這弟弟永遠是那個奶聲奶氣地跟在自己身後嬌喚「二哥,抱抱!」的小奶娃兒。所以小過睜隻眼閉只眼也就算了,在操行品德上,卻斷不能容他行差踏錯,讓世人嘲笑唾罵。
那個男人……
軒轅鳳翔溫柔寵溺的慈愛目光自弟弟身上移開後,眸光轉而深沉。
哼,算你死得及時,沒有落在我手上!
否則我在讓你活著受夠罪之前不會讓你這麼輕鬆地死去,我會生剜你的眼讓你再看不到鳳辰,生割你的舌頭讓你叫不出他的名字,直到你有生一日不能從口中吐出有關鳳辰的任何一個詞,甚至怕到連惦都不敢再惦記我家小鳳辰為止,再剖了你的心把你挫骨揚灰--這才算是乾淨了斷地絕了孽障,永無後患!
左、靜、言,你如真有怨成鬼,識相的也別來糾纏我皇室血脈,否則定叫你魂飛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第二章
月黑風高夜,有道士雪夜捉鬼。
鋪著黃幔布的香案上,燒著三柱高香,兩支明晃晃的明燭被風吹得閃爍不定。
當中一個披髮向背的黃冠道士嘴裡念念有辭,只見他倒八眉、闊扁嘴,當中一個又紅又大的酒糟鼻分外顯眼,下頦飄著五柳長須也是又枯又黃,整個人看起來半點仙風道骨也無,手中一把桃木劍倒是紅黑油亮。
那道士在香案後左右比劃了幾下,然後掂起紅砂筆在一張黃紙上飛快的畫了一個符放在蠟燭上點了起來。
「轟」一聲火光沖天,差點燒著了他的鬍子,趕忙閃開的道士乾笑幾下,大喝:「徒兒,拿我的除妖拂塵來!」
旁邊一個睏盹到不行的清秀童子伸腿踢踢旁邊同樣睏得東倒西歪的師兄:「師兄,師傅要拂塵,在你那兒。」
「這都已經是第幾次了?好睏……能不能不要再驅鬼了……」
打了個大大的哈欠,年長些的道童遞出手中已經被握得溫熱的拂塵,無法再支持他被委以大任的「護法」形象。
這出驅鬼的戲碼從戌時上演到丑時,每次都重複同樣的動作,燒香、畫符、燒符、舞桃木劍、拿拂塵……從天際尚有一線微明弄到現在明月掛正當中嘲笑他們白癡的舉動,別說鬼影了,連個屁影都沒有。
讓他們這兩個剛入行的道童從怕見鬼又想見鬼的滿心期待、從對本領高強的師傅的景仰,等到現在只差沒把「裝神騙鬼」的不屑直接說出來而已。
「徒兒徒兒,我的召魂鈴呢?」
那邊的師傅還在耍盡百寶。
「呼……」
可是回應他的只有兩個徒弟微鼾的鼻音。
「現在的年輕人真是沒耐性!」
鬱悶到的師傅也不舞劍了,掏出個酒葫蘆湊上嘴,仰頭就是一大口。
「咻咻——」
就在他把那些法器都收起來之後,說時遲那時快,雪地上倏地冒出幾個人……呃,鬼影。淡淡的顏色,身體似乎可以透過月光,臉上全無人色,其中更有一個吐著一尺來長的血紅舌頭,好不嚇人。
「吃的!」當中那個瘦得手腳像麻杆一樣,臉色蠟黃的當先一馬就衝到他香案的香柱上方,張大了嘴納海容川,好一副饞涎欲滴的饞相。
「呿,你餓死鬼投胎啊!」被他衝過來的迅猛勢頭嚇了一跳,那道人趕緊後退兩步讓他得逞,一邊沒好氣地抱怨道。
「我是餓死鬼啊!」
王小二一邊狼吞虎嚥一邊還記得理直氣壯地反駁,天知道他在「下面」忍了多久,剛剛都差不多快抗不過這香味的引誘被釣出來了。
「你們也是!明明知道我新招了徒弟嘛!一點面子都不給,至少讓我風光一陣子嘛!」
為人師者在幻想徒弟用那種崇拜又熱辣的眼神追逐自己的美景,不由得嗔怪那幾個剛剛無論他食誘還是利誘都不肯出來現身的鬼們。
「反正你最後都是要叫他們失望的,還是提早叫他們幻滅比較好。」
小心地移到餓死鬼的上風處吸入一點他還算喜歡的檀香——他才不要吃餓死鬼剩下的殘羹。阿吊更加直截了當的回答,叫那醜道人無語問蒼天。
「接著這個,不許他過來!」
王小二順手把抱在手裡的一團肥肥白白的小圓球拋過來,不准他再從自己口中奪食。阿吊好歹還有自尊,這小鬼可不管,扒著他的嘴拚命湊的動作看起來好像是他在被這小鬼狂親似的——丟人啊!他又沒有戀童的癖好!
「呃?你們又有新鄰居了?」
呆呆地接過那隻肥手肥腿亂揮的小鬼,捏了一把他胖嘟嘟的面頰,醜道人看看怯怯地站在搶食兩人組身後不遠處,不敢上前來搶食的唯一一人,皺著眉問道。
「你……看得到我?」
有點不敢置信。左靜言臉色發青地看著那個醜道人的手穿透了自己兒子的頭,其實注意看時,被他「抱」住的小元也根本沒落在他臂彎上,只是剛好被他身上畫了奇怪符文的道袍兜住而已。
他記得自己剛剛死的時候,浮現出來的魂體怔怔地看著在水中僵硬變冷的另一個自己,想衝到鳳辰面前質問,可是無論他做什麼,都沒有人能看到他,也聽不到他的聲音。
可是這個道人卻是正正地看著他的臉在說話,至少說明……他是看得見自己的。
「晚上你們鬼氣重嘛,很容易看到的。」
醜道人無所謂地聳聳肩,有點遺憾懷裡這肥肥胖胖的小鬼他捏不到實體感覺的嫩肉。
「鼻子、鼻子、紅鼻子!」
被王小二和阿吊調教過後,對這環境熟悉起來後也不怕生的小元努力地攀爬著那老道的肩,奶聲奶氣地強調著自己的發現物,想伸手去摸他臉上又紅又大的酒糟鼻,咯咯笑著,玩得不亦樂乎,倒忘了去和餓死鬼搶食。
「小元,不許調皮!」
這道士看得到鬼,也許是個真有本事的,只是不想收他們而已。
左靜言一想到這個,生怕自己兒子孺子無狀,得罪了這道人,趕緊上前兩步,想把孩子接過。
「不用管他。這牛鼻子也就是小的時候被仙人撫過一次頂,機緣巧合開了天眼,見得到鬼而已,至於其他的本事,那是半點也沒。」
看出左靜言的憂慮,阿吊斜斜地倚在半空的樹椏上,嗤笑著只差沒抖出那牛鼻子道士牛青雲因小時候能看得見鬼而被嚇到不停地尿褲子的糗事了。
他可是死了五十年的老鬼,論資輩都算得上是牛道士村裡「阿爺級」的人物了。
後來牛家實在沒法子才捨他出家,道觀裡多少有些符咒鎮住了邪魔歪道,而且隨著牛青雲年歲漸長,也知道了要如何裝作看不到鬼,不惹事招禍。通常留在這世上的鬼都是怨鬼,因為人看不到他們有冤有怨也無路訴,鮮少能在陽世找到能看到並能聽到他們聲音的人,一旦找到的話,眼神對上後就會纏上來,要求這個人替他做在世上未了的夙願。
所以要看到了也裝做沒看到。
至於他是如何當上這裡首屈一指的天師嘛……
阿吊只能感慨人要是運氣好,瞎貓也能撞上死耗子。
那是發生在牛青雲二十四歲時的事了,村裡的河突然鬧起了魚妖,那已經可以自由變化人形的魚妖控住了全村人的水源命脈,要求村人供上童男童女。
不甘心屈服的村人們請來了遠近十餘裡的道長做法事,可均拿這在水中靈活無比的魚妖沒辦法,後來紫雲觀的觀主聽說此間妖法力高強,趕緊稱病,只派了當時還是末等弟子的牛青雲前來。
對於做法降妖這檔子事還是「大姑娘上轎頭一回」的牛青雲硬著頭皮上,趁夜擺起了天門陣,在香案前才奠起法器還沒見個效果,突然間河裡「撲騰撲騰」地直冒氣泡,那魚妖像在河裡被誰捉住了一樣,劇烈地掙扎過後,竟然在河面翻起了白肚。
那一場爭鬥直到半夜,阿吊在空中看得分明,乃是一個趕著投胎的水鬼,天生又是有點仙緣的,見到人形的魚妖正好當自己的替身,又不至於害到一條人命有傷陰德,於是,趁著岸上做法事擾其心神之際,出手收拾掉了魚妖。
從此,牛青雲名聲大振,成為了遠近十鄉八里都聞名的得道高人,不久後原紫雲觀主過世,這觀主一職也順其自然地落到了牛青雲身上。
在往後這日子也過得遂順,附近百八十里都沒再出什麼厲鬼惡妖的——居然還有愚民說是因為有牛天師坐鎮紫雲觀的關係——讓他太太平平地當他的天師當到現在。
至於認識他們鬼元村裡的眾鬼嘛,則是因為他們這邊有一個住得近又有共同嗜好的老酒鬼的關係。連帶也認識了這裡的幾隻,在紫雲觀香火昌盛之際,偶爾也照顧一下這邊的孤魂野鬼,這一來二去,多少也有些交情。
對了,說起來,他們家老酒鬼呢?
從昨天夜裡就沒回來,雖然知道在紫雲觀觀主的照顧下應該是無恙,不過多少表示一下裡長的關心也好。
「在這裡啦!昨天他喝醉了,天亮不方便走。」
看到阿吊詢問的眼神就知道他在想什麼,牛青雲拍了拍自己腰間貼了鎮符的酒葫蘆。他對老朋友還算關照的,今兒個白天一直把這寶貝鎮在太上老君的神壇下,趁夜了才送回來。
打開的葫蘆蓋口冒出一絲酒氣熏然的青煙,然後落地化形,一個看起來身高僅及王小二胸口,四肢佝僂,細細的脖子上卻頂著個碩大無朋的腦袋,而且還掉光了毛呈一個沒嘴葫蘆狀在月亮的映照下錚然發亮,這約麼五十多歲的老鬼醉態可掬地跟新舊朋友打著招呼。
「呃,我回來了……嗝!」
「你居然又喝醉了!總有一天醉到不辨方向,被太陽照到沒處躲灰飛煙滅去吧你!」
阿吊氣不由一處打來,揪著他的耳朵就是一陣嘶吼,少見得有人這麼生氣的左靜言怔住了。
在牛道士懷裡看到那個又大又亮的腦袋,以為找到新玩具的小元正努力地伸出小手想去搆到那個大腦袋,也被嚇哭了。
「呃……呃……」
被這好一頓罵,總算是徹底醒了酒的老鬼怕怕地縮了縮,小小聲跟自己的老酒伴抱怨道:「誰叫你又把我關在酒葫蘆裡?看看,這一身酒氣……」
「你的酒氣是從葫蘆裡沾染來的嗎?」
阿吊雙手抱胸,冷笑。要不是他面無人色,這一笑倒可稱得上豔若桃李。
「老鬼是阿吊的侄兒,生前就因貪杯誤事,他本來是裡村的報城馬,可是一次幫村東的吳家報『媳婦要生了』的喜訊的時候,收了銀子一時興起去喝了個大醉,害吳家相公沒能從城裡及時趕回,接生婆也沒及時到,吳家的喜事變喪事,一屍兩命,老鬼本來有九十年陽壽的,被折了四十年現世報,所以阿吊才會這麼討厭他去喝酒。」
王小二吃飽喝足,就有空做些茶餘飯後的閒磕牙。見左靜言一臉的猶豫,似乎在想要不要去勸架,或是奉勸阿吊尊老敬賢之後,忙附在他耳旁把阿吊跟被罵得跟個孫子似的老鬼的關係細細道來。
不過說起來,這老鬼實在也胸無大志,根本沒想過投胎,發現鬼也一樣能喝酒而且還不怕誤事——要誤也只能誤他自己的事之後天天都到紫雲觀報到,根本就樂不思蜀了。
「那老小子的法器,就這個葫蘆還有用啊!」
灰頭土臉的老酒鬼叫起撞天屈。這葫蘆雖小,裡間卻另有玄機,而且它的外殼非金非玉,也不知道是什麼做的,居然能產生抵擋太陽透體的蔭遮,那牛鼻子道士通常只利用它可納百川的容量來裝酒,實在是浪費。
「啊啊,對了,說起法器,貧道夜觀天象,在金星初啟之時看到這邊有一片幻彩霞光,必有貴人臨此或寶物降世……」
「夠了夠了,你又打別人殉葬品的主意!」
阿吊一口打斷了那老道士幾乎是招牌神棍的開場白,直接道破他的真意。
這牛鼻子老道士,因為自己也知道自己的本領不強,要真正做到降鬼除妖就得借助有神力的法器相助,所以他還是個狂熱的法器愛好者、收集癖,所以才會有每次出場,都必須要有兩童子給他拿那一堆零零總總、有用沒用亂七八糟的東西。
「至少也讓我看一眼吧?」
反正人都死了,留著寶器也沒啥用……當然後面這句話垂涎別人家寶物的老道士沒敢直接說出來。
「不給!」
阿吊根本不跟他打二話,直接就搶著下了定論。
「我身上並沒有什麼寶貝……」
聽明白了他們爭吵重點的左靜言苦笑。
他一介書生,窮酸腐儒的代表,身無長物,哪來的寶貝?
「寶寶,寶寶是小元,小元是爹爹的寶貝!」
吮著手指的小鬼有聽一句沒聽一句地聽著,聽到「寶」這個字後,咧開嘴傻笑著,一隻胖胖的小手指頭回指自己的鼻子,強調自己的爹爹是有寶貝的。
「是,小元是爹爹的乖寶貝。」
這次終於順勢抱回了自己的兒子,左靜言對牛道士身上暗光閃爍的道袍還是有點顧忌。
「亮,亮亮的……」
只安分了一小會兒的小傢伙又不屈不撓地想去摸老酒鬼的光腦袋,大約是覺得那個油光發亮的禿瓢兒很好玩。
「哎呀,明明就有的嘛,既然你也不把它當寶貝,送我也不應該心痛是不是?」
一邊說著,興致勃勃的老道士就想去挖棺。
「牛鼻子,挖墳開棺可是要損十年陰德的。」
要是挖到有風水格的別人家祖墳,還會有人跟他拚命!
阿吊涼涼地飄在牛青雲背後,陰慘慘滲出的寒氣叫老道士汗毛直豎。
「哈、哈……可是不挖它出來見上一眼,我會因為失眠而折十年陽壽啊!」
阿吊實在是太小看他對法器的愛了,至少也得看上一眼啊,不然叫他日思夜想,別人是因為人而犯相思,他老道專愛物,這樣也不行麼?
「戀物癖!」
阿吊不屑地吐出這個詞,再看看左靜言只是茫然地發著呆,並沒有阻止的意思,人家正主兒都不著急,他急個什麼勁兒?
懶洋洋地打個哈欠,把王小二踢到一邊去自己佔據了最舒服的位置盤坐,隨著那牛鼻子老道的念符、往手心裡吐唾沫、拿鏟子開挖……等一系列動作後,氣喘如牛的老道士手下,終於現出了埋在堅硬雪層下的一口薄木棺材。
「過往神靈有見勿怪,有見勿怪!」
四方做了個揖,牛青雲一臉興奮地開了棺蓋——掩埋左靜言的人做得甚是馬虎,連釘子都沒釘上,只舉手一抬,那慘白色的棺材蓋「呀」一聲打開,在寂靜的雪夜裡,這一聲磣人得慌,鬼氣森森的氣氛被烘托了個十足。
還沒適應自己新身分的左靜言縮了縮肩,小元早一頭紮進他懷裡去了。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那口薄木棺材被打開了一線,還未待更多動作的時候,突然一道金光從內裡竄出,似利劍般直插天際,然後化做一條金龍,盤踞成雲。
那雲越聚越濃,越壓越低,終於,厲厲電光從那已經如墨般漆黑的雨雲中竄出,霹靂驚雷直刺向雪地。
「嘩啦——!」
似乎劈開天地的電光炫亮人的眼,然後,本欲向著左靜言打下的電光霹靂似乎又在憚忌什麼,在空中轉了個方向,直衝樹上的阿吊而來。
「哎喲!」
被這出奇不意的一擊嚇得肝膽欲裂,阿吊狼狽地一個翻身,藉著身下的枝條為中軸,腰肢柔軟地向下掛倒,避過這一擊後,頭下腳上地隨著被避斷的樹枝掉了下來,坐在雪地上揉著被撞痛的地方哀哀叫。
「哇——!」
緊接著的第二道驚雷則是向一直覬覦阿吊的座位、環伺在旁的王小二打下,險些避閃不及的王小二屁股上被灼開了一個洞,散發出淡淡的輕煙與焦臭的味道。哇哇大叫著掉下來後在雪地上捧著屁股做僵屍跳。
「天雷咒!哇,我還是第一次看到這麼強力的靈符呢!」
呆呆仰著頭看天空的牛青雲無比敬佩。
「你還不快收了它!」
阿吊狼狽地再閃過一道叫人膽顫心驚雷光,被這東西打到,鬼都會魂飛魄散,永世不能為人的啊!
「對喔!」
現在不是對道教高人表達景仰的時候!
多少對這些個老鄰居們還是產生了些感情的牛青雲一拍腦袋,把腰間的酒葫蘆往地上一放,拔開塞子,朝天上的黑雲一指說「收!」
眼見不到的氣體在葫蘆口方向旋成一個強力的小漩渦,向上延伸而去,越向上氣流越強,夾帶著被擊濺到空中的雪沫也跟著擺成了一道雪漩渦狀,由無形而變成了有形的氣流,在天空中純白與墨黑的對決。
那葫蘆吸力產生的漩渦似一張朝上張開的嘴,誓要把那朵黑雲拖進它的無底深淵。
那黑雲彷彿有靈性似的,眼見危機逼近,兀自頑強抵抗著,也加緊了進攻的力度,一個又一個的閃電霹靂直打下來,不打鬼魂就直接劈向雪地裡的墳塋,弄得在場的幾隻鬼左支右絀,無比狼狽。
幸好它也在漸漸被那葫蘆的吸力拉得不斷降下,失去了準頭,不然再多的酒鬼、吊死鬼、餓死鬼都不夠它劈。
奇怪的是那些閃電驚雷都好像有點畏懼它們應該打的正主兒似的,從來沒特別招呼到左靜言身上,更讓牛青雲確定了他身上有寶物的信心。
應該是法力很強的寶物,說不定還和他那葫蘆一樣,是仙物!
當那朵黑雲終於抗不過葫蘆的吸力被拉扯下,像一顆小黑豆一樣被葫蘆嘴一口吞下,鬼元村最大的危機才算解除。
裡面隱隱響著雷電交加之聲的小葫蘆還顫動好一陣子才算平息下來,無人敢出大氣的雪地上,除地上被轟出幾個焦黑的大洞和被劈斷的樹枝外,平靜得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過了一陣子,飛揚上半天的雪沫飄落下來,把這些痕跡也掩蓋了。在場的幾隻鬼籲出一口長氣,要是他們還能像人一樣正常發汗的話,早就已經濕透了外裳。
「我……我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
左靜言臉色發白,雖然剛剛的危機沒有降臨到他身上,但起因卻顯而易見是由他而起的。餓死鬼好歹還多照顧了他兒子幾頓,他卻給這些雖然奇怪還算可親的新鄰居帶來了災禍,怎麼著也說不過去。
「來來來,讓本大師看看。嘖嘖,天雷咒、縛魂咒、腐屍咒……哇,誰這麼恨你,死了都不肯放過。少年人你生前的人緣很不好喔!」
生怕裡面再弄出點什麼奇怪的咒符把這幾隻鬼收了,而且道術不見得會傷害到陽間人,牛青雲搶上前一步,拱著頭朝打開的棺材蓋往裡看,一面往外撕黃符,一邊嘖嘖稱奇。
這下咒的人法力高強不說——光是那道天雷就讓幾個小鬼雞飛鬼跳的——心思還很歹毒。縛魂咒是叫人死後魂魄不能離開身體,腐屍咒是讓死後的身體極早腐化,再也不能保持原型,這兩道咒一起下,想必是下咒之人陰毒地打著讓被縛的魂魄和著屍體一起腐爛掉的邪惡念頭,他光下了天雷咒還不安心,非要讓這個已死之人挫骨揚灰才算解氣的心思,這樣的行為實在令人髮指。
幸好除了天雷咒是比較霸道,一經觸發其威力可摧附近百十里範圍之外,其他的都只針對左靜言的屍身而來。
「讓本大師給你相一相面。咦咦,你天庭飽滿,眉宇寬闊,應是腦髓充足、天資過人之象,起碼也是個飽學之士。正所謂『天庭欲起司空平,中正廣闊印堂清,山根不斷年壽闊,準頭齊圓人中正,口如四家承漿潤,地閣朝歸倉庫應。』怎麼看也不像個福薄短命的相啊!」
乾脆搖頭晃腦地背起《麻衣先生人相篇》,牛青雲藉機賣弄一下自己的相學知識,繼續被阿吊不屑的唾棄:「你對個死人相什麼面!?要不要再順便一口道出人家的生卒年以顯示神準啊?」
「這你就不懂了,相面學本來就是一門很高深的學問,我可不是招搖撞騙,徒有虛名的!呀,這位小哥就更不得了了!」為了檢查他身上到底有無寶物,把在棺中趴在書生懷裡的小鬼輕輕的撥開,牛青雲這一相之下更是大驚。
「耳圓成輪、鼻直如膽,印堂平闊,山根連印,准圓庫起,年壽高隆。這小鬼怎麼說起碼也得有個百歲陽壽的相啊!」
被嚇過後,很快就以初生牛犢的精神最先反應過來的小鬼偷偷從自己爹爹懷裡爬下來,挨到自己喜歡的紅鼻子旁邊,歪著頭朝那個被挖開的洞裡看去。
「有兩個爹爹,兩個小元耶!」
看看站在自己身後的一個,再看看裡面躺著臉色青白的一個,面容都同出一轍,吮著手指的小鬼頭迷糊了。
聽著自己兒子不解的奶聲奶氣的說辭,再聽到之前牛道士說的「百歲壽辰」福相,左靜言只能無言地抱住了那個好奇到想跑過去,要找「那個和小元一樣的弟弟玩」的小鬼,溫言安慰道:「小元,你只是睡著了,現在是在夢裡看到你自己喔。」
「什麼叫夢?」
聽話地伸出肥短的雙手讓爹爹抱住,基本上小元是個很好奇的孩子。尤其在這種對一切都懵懂的階段,雖然好哄,可是總有無數奇怪的問題問得大人焦頭爛額。
不過這對好耐心的左靜言而言倒不是問題,他本來就是傳道授業解惑的先生,最擅長的就是說教。
「夢啊,就是在應該睡覺的時候,因為小元還很想玩,於是以為躺在床上的自己已經跑出外面去了。」
「那麼夢裡的小元隨便到哪裡玩都可以嗎?」
好像有點道理。那麼,下面那個就是睡著的自己嗎?但這裡不是床上耶!不過這不是重點。繼續歪著頭,大腦袋轉了轉,還是覺得玩的誘惑大於一切,貪玩的小鬼迫不急待詢問在「夢」裡可以得到的福利。
「不可以喔,因為……」
左靜言一驚,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一跑出去,指不定被什麼人收了,又或者不知道鬼族的禁忌而被陽光曬到灰飛煙滅,那可怎麼了得。
還沒編出哄他聽話的藉口,那小鬼已經嘟著嘴自己解釋了:「因為小元還要讀書,學寫字,不聽話要被鳳辰哥哥打屁屁,小元會很乖,這樣才可以出去玩嗎?」
在人世的時候已經接得很順口了,愛撒嬌的小鬼提起會打屁屁的「鳳辰哥哥」的時候忍不住往爹爹懷裡縮了一縮,露出半個眼睛骨碌碌地看那個人有沒有到場。
「……」左靜言只是黯然,良久,溫言道:「不會了,以後小元想到哪裡玩爹爹就帶你到哪裡玩,不會逼你讀書,寫字……」
念及這孩子居然被自己連累,在三歲這樣天真爛漫的年紀就早早夭折,左靜言眼眶都紅了,只差沒流下淚來。
「可以不帶鳳辰哥哥去嗎?呃……」
小元的小小心目中,若是有好處沒分鳳辰哥哥一半,過後就一定會被他欺負得很慘,胖胖的小臉上儘是可憐兮兮的表情,強調自己爹爹不要忘了鳳辰哥哥。
不過……有鳳辰哥哥才有很多好吃的點心嘛!這樣一想,馬上就被食物收買的小鬼臉色也不是這麼沮喪了,甚至有點雀躍。
「鳳辰,他……不會來入我們的夢了。」
被童言無忌一再提及自己又愛又恨的那個人物,左靜言咬緊了唇,很艱難才從口中再吐出這個名字。
「為什麼呢?」
大頭好奇寶寶的手指都被吮得濕漉漉的了,顯然不能相信總和自己搶爹爹的惡人不會出現的事實——不過,他的小點心、小餅乾、小糕點……也都沒有了啦,嗚。
左翊元心裡天人交戰,是要一個人獨霸爹爹好?還是要點心好?
「哇哇,少年人,你身上果然有寶!」
不管他們這邊三娘教子的談話,專心找寶物的牛老道喜孜孜地從他屍身的心口處掏摸出一粒黃色的小珠子,約摸手指頭大小,外面一層更顯深褐色一點的皮層上,有巧匠以極其細緻的線條雕刻了古風盎然的盤鳳圖案,下方小小的字體寫著八個篆書:「鳳翔於天,及戊辰歲」。鏤空處下方的珠體顯得晶瑩剔透,顏色比皮層淡些,是淡淡的明黃色,半透明的珠體中間,不知道嵌著什麼似的,光華流動,有一種溫暖的感覺從珠身氤氳而出,叫人全身就像浸在溫水裡似的,舒服。
「不是金的,也不是珍珠。」
老道把珠子拿到手裡掂掂,再舉到眼前對天看——他很有經驗,這種東西凡能成為寶貝者,本身也有一定的貴重價值,先從質材上去判斷的話,反而更省事。
「唔……」牛青雲再把那珠子拿到鼻下嗅嗅,紅鼻子大大的抽動了一陣,終於給他嗅出一股淡淡的松脂香味,驀地想到了什麼,腦子裡靈光一閃,一拍大腿道:「我知道了,是琥珀!」
復又失望——須知琥珀雖然難得,卻不算是太貴重的東西,畢竟原材料只是稀鬆平常的松脂。
只是不知道這團千年埋於地下後、又被人挖起的琥珀裡到底藏著什麼?
聽人說在松脂滴下的時候,如果裹入了蟲屍的話,會將那蟲子也保存千年萬年,永不改變,有些珠寶商人就拿這樣的琥珀叫蟲珀,或靈珀,當成精湛的工藝品拿去哄愛奇物兒的牯羊們出大價的。
這枚琥珀裡藏的是什麼呢?
牛青雲眯起了眼睛一看再看,從那鏤空的花紋處想看出裡面五彩光芒閃爍不定的東西到底是什麼靈物,可是因為這枚琥珀經工匠粹火處理過,外皮並不透明,他再三打量也只看出了裡面裹著一滴感覺像淚滴狀的包裹物,溫暖的光芒就是從那核心裡透出。
「啊,先不管它是什麼,我拿回道觀去研究研究,總有一天會知道結果的。幫你們相面的錢就不另收了。」
反正死人用的紙錢他留著也沒啥用。
起了貪念的牛青雲二話不說就想把那寶貝吞為己有,這厚臉皮的老道士用「研究研究」的藉口已經做過同樣的事好幾回了。
「等等,是我的話,就建議你把手上那東西快點埋回去,丟得越遠越好。」
阿吊一把攥住他的手,冰冷冷的鬼爪立刻讓牛老道手腕上的皮膚白了一圈。
像他們這種死了這麼多年的老鬼,多少有吸收日月精華修煉出點道行,雖然不及那些直接食靈或吸人精氣的鬼法力高深,至少夜間在人前現個形,進行直接肢體上的接觸還是做得到的,不像剛死又沒靈力的新鬼一樣沒用,對人類完全是空氣一樣的存在,沒開天眼的道法之人還看不到他們咧。
「為什麼,他自己都沒有反對。」
牛青雲垂死掙扎,堅決不要把自己已經拿到手的寶貝吐出來。
「看看這上面的題章,是軒轅皇朝的印鑒,這東西是皇家之物,違禁之品不知道因何原因流落民間的話,執有者罪論冒犯天威,合族當誅。」
阿吊冷冷地說出這東西的來歷。
那是什麼寶貝他不知道,但他可是看得清清楚楚那上面的皇家印記,這東西給鬼無所謂——既然裡面的靈物多少保護了主人的安全。人拿著可就像是拿到了一道通向黃泉路的催命鬼符,人間天子受命於天,是凌駕於所有人類之上的主宰。
「可是……這少年人怎麼看也不像是皇室之人啊。」
牛青雲小小聲地嘀咕道,這窮酸書生身上的寶居然是違禁物品,叫他看得見又吃不到嘴,怎麼能不心痛。
「喂,你該不會是偷來的吧?」
王小二也起了疑心。
畢竟這新鄰居才來第一天就惹出了無窮麻煩,而且被鬼鬼祟祟埋到這裡,斷不可能是合乎皇族禮儀。
非皇族之人貼身藏著這皇家的寶物,被砍幾次頭都不奇怪。
他居然還能留得全屍,已是奇跡。
「這……」
在現場幾雙詢問的眼睛盯視下,左靜言長長地歎了一口氣,無奈道:「一言難盡。」
他的確有一言難盡的理由。
很無奈,又難以啟齒的尷尬,私密情事被人撞破後,前盟前誓,盡成了穿腸毒、碎心箭。
直到,他無奈地接受他賜予的……冰冷的死亡。
第三章
「鬼……鬼呀——!」
淒厲尖銳的慘呼自寢殿深處傳來,在空曠的空間迴響。
立刻有細碎的跑步聲響起,氣喘吁吁的禁衛一擁而入,卻又在立於殿前的小太監一臉苦笑地擺了擺手的示意下,安靜地退出。
這已經是今晚第三回了。
這最得太后寵愛的幼子,軒轅王朝第五皇子軒轅鳳辰打從北疆回宮後就一直神神怪怪的,每天晚上必從他寢宮裡傳出的慘呼也已經成了宮裡私下議論的話題。
反復擾民的行為,雖然下人和禁衛們在皇家威嚴下不敢明說,但私下抱怨的人著實不少。
有道是為人不做虧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門。
這小皇子也不過十六歲,就已經做下這麼怕撞鬼的虧心事了麼?
這樣下去長大了怎麼得了!?
在退出那些禁區後,面面相覷的禁衛們吐了一口長氣,繼續自己在各殿的巡邏。
殿內,一臉陰煞怒氣的二皇子軒轅鳳翔坐在幼弟的床邊,盯視著戰戰兢兢的宮人用冷巾子拭去鳳辰頭上爆痘似冒出的虛汗。
回宮才不過短短半個月,這原本唇紅齒白、人見人愛的弟弟燒燭也似的瘦下去了,臉色臘黃形容憔悴不說,更疑神疑鬼,略有一點風吹草動就一驚一乍的,收驚沒有效,御醫們也束手無策。法力高強的國師也早給太后請過來了,然而那號稱天眼能觀鬼神魔三界的國師卻說,他開天眼看過,小皇子身邊根本沒有鬼物妖魄,要驅也無從驅起。
若國師的確沒有看錯,那隻鬼也沒能跟他們回宮的話……
軒轅鳳翔就只能很不情願的承認國師後來說的那一句:「心魔難除」了。
那個被丟到北嶽湖裡的先生,真是鳳辰的心魔麼?
不,他不在意那種怨鬼死後成魔,他在意的是鳳辰「心」裡仍有他。
那個秘密,他生怕自己幼弟名譽受到傷害而強行插手,過度保護到甚至斬草除根地讓那個羞辱到他們軒轅王朝的男人徹底消失在這個世界上。
結果,他卻成了他的心魔。
是自己太嚴厲了嗎?
軒轅鳳翔對這始料未及的結果微微有些後悔——至少不應該逼鳳辰親自動手的。雖然他是認定了皇族血脈,身後自有六丁六甲庇護,等閒妖物鬼物都不能輕易近身。
但,軒轅男兒,如果連殺個人的魄力都沒有,將來要如何統領一方,征戰沙場?五弟雖然年幼,但身體裡畢竟流著他們皇族的血。
念及此,軒轅鳳翔先前對幼弟的憐惜又轉為怒其不爭。
照他說就是處理得還不夠徹底,他回宮後看到幼弟這情形,立刻又追發命令,叫人把草葬在北疆的左靜言的屍身挖出來,送上京城。到時候讓他在城頭曝曬三日,再每日鞭屍三百,看鳳辰還擔心他的鬼魂纏上身不!?
可恨當時為了徹底斷絕鳳辰的念想,連夜出城後就命人將掩埋屍體的人私下處決滅口,決意不讓鳳辰再知道有關那人的任何一點消息。現在就後悔處理得太快太徹底,想再找回那禍害根源都困難重重。
據說是北疆民眾普遍窮困,所以野葬的人實在為數不少,當時只知道那兩個倒楣鬼是把那口棺材抬向紫雲觀方向去了,但紫雲觀坐落在齊環山山脈上,周圍的小山頭全是這種類型的荒墳野墓,還都是沒立碑的,叫他們要怎麼找?
瞪了一眼被他凌厲眼神嚇到差點沒尿褲子的手下,這群廢物居然還是沒好消息報上。找有腳的活人也就罷了,連找個屍體都這麼沒用!
看著在夢中還在不停囈語的弟弟,軒轅鳳翔煩躁地扒了扒頭髮,到底還是細心地給他再撚亮了室內所有的油燈高燭,然後歎口氣,關上門往外散散氣。
一定得想出個辦法!
想到臨出門前看到幼弟那楚楚可憐的臉,站在有風吹來的回廊下,軒轅鳳翔握緊了手下的欄杆。
邊上,不知道是哪個宮人的寢室,正傳出叨叨絮語,宮女無論在哪個朝代都是喜歡議論當政者秘聞瑣事,不過她們的生活也的確無聊到需要一些調劑,才能做到白頭。
「小皇子怎麼會這樣呢?多可愛的一個人啊,出宮去一轉怎麼就招了邪物!」
昏黃的燈光映上窗上的兩個剪影,軒轅鳳翔這才注意到自己一煩之下隨意亂走,已經走到了偏殿的茶水房來了。
「妳不知道,我聽說……是因為小皇子在北疆的時候殺了個人,所以才被他的鬼纏上身的。」
「不會吧,照妳這麼說,這宮裡的哪個主子不是手下有人命的?王叔謀反那陣子皇上和二皇子他們還殺了這麼多,怎麼沒聽說過見鬼?」
「那個男人……是小皇子的情人喔!所以小皇子才會被他的鬼魂纏上的。」
「不會吧?兩個男人在一起?好噁心喔!」
曖昧不明的低笑自宮人中響起,軒轅鳳翔怒火中燒地一腳踹開門走了進去。俊美的側臉映著門外銀白的月光,勾出的廓輪近乎魔神般美麗而不祥。
「二……二皇子!」
輪到今晚值夜,坐在偏殿小茶爐前看守茶水的兩個宮女哪想到會有人半夜到這種地方來,而且還偏偏是最讓人畏懼的二皇子!
面無人色的宮女磕頭如搗蒜。
可仍無法贏得心如鐵石的軒轅鳳翔的憐惜。
「主人有何吩咐?」
跟隨在他身邊的影衛在聽到這邊的異動時就已經飛快從暗處現身,躬身等待主人下命。
「割掉她們的舌頭,重重杖責四十,以示大不敬的懲戒。」
面無表情的軒轅鳳翔冷冷下命。
影衛應一聲,拉起抖索得快要連跪都跪不住的宮娥,看到的是兩張綺年玉貌的臉龐。不由得心下低低歎息一聲,但也不敢違逆主人的命令——這兩名女子是活不過今晚的了。
割舌已是難以忍受的重創,再重責四十,身強力壯的男人都不一定受得住,這兩名少女雖然是宮人,但卻比一般女子還嬌怯。
軒轅鳳翔餘怒未熄地坐在偏殿,聽著不遠處傳來的含糊慘呼和棍棒打在皮肉上的悶響。
不私下處死,而是先割舌讓她們公開受刑,就是要殺雞給猴看。
這些宮人也忒大膽了!不樹個榜樣叫人看看亂嚼舌頭的下場,長此以往那還了得!?
當初就知道五弟的行為會給他招來難言的災禍,卻沒想到連這麼地位低下的宮人都敢在背地裡嘲笑起高高在上的皇子。五弟啊五弟,大丈夫處世,最怕德行有虧。看看,你行錯第一步,就已經惹來心魔,以前是哥哥們沒空管教好你,以後斷不可再讓你行差踏錯了。
「啊——!」
嘶啞悲憤的兩聲慘呼,似要把生命最後的力量都迸發出來,向上天哭訴自己所遭受的人間酷刑。
卻是那兩個突遭橫禍的宮娥已經熬打不過,雙雙一縷香魂隨風逝了。
陰森森的大殿上刮過一陣冷風,刮起濃重的血腥氣,窗外樹影搖動,有如鬼魅。
「鬼……鬼啊——!」
遠遠處,五皇子的寢殿又傳來撕心裂肺般的慘呼。
又來了!
禁衛們忙亂的腳步又一次響徹回廊,然後,再次無功而返。
軒轅鳳翔握碎了掌下的紫檀扶手,決心不會讓自己的弟弟成為整個軒轅皇朝最大的笑話。
淡淡的靜心檀香溢滿水晶簾低掛的小小佛堂。
全身素裳坐在蒲團上的女子閉目合什,白玉般的手上,一串紫水晶佛珠偶爾在佛前燭光映照下,散發出幽幽紫芒。
仔細看她的臉,年歲已經不輕,眼角、嘴角都有了細細的皺紋,只是保養得相當好,膚色仍顯白皙細膩,跟時下流行的大眼、小鼻、櫻唇的纖弱美人不同,她的長相有點太過嚴厲了,方正的下巴,相對比較闊大卻也不想學別人美人妝而去刻意畫小的嘴,挺直的鼻子,眼睛閉合著,神態莊嚴,有如佛龕上的觀音。
這剛健婀娜的女子便是現而今的太后,軒轅皇朝的聖母皇太后戚芩芳。
此刻她臉上全無妝點,披散下的髮如水一般垂落身後,緞子似的青絲中已滲雜了微微白影。長達數年的皇叔之亂的確也讓她吃了些苦頭,從那場戰亂中走來,一向剛強的太后突然信起了命,捨身出家帶髮修行,說是要給血族相殘的兒子們祈福。
「鳳翔,辰兒的病還是沒有起色麼?」
此刻,聽到水晶簾上的珠竄發出輕脆的碰擊聲,眼也沒抬的太后緩緩向來人處詢問道。
對於小兒子的「病」她也是急在心頭。可是已經請國師開天眼查看過了,他說找不到鬼物,那就是的確沒有。她也就只能再靜心向老天祈福,入佛堂齋戒十日,念經詠法為愛子求菩薩保護。
「是,兒臣已經在想辦法了,請母后不必太過掛心。」
太后並不是他的生母,不過軒轅鳳翔也並不在意這個事實。
由於小鳳辰的關係,這個太后對自己已經算是很好,幾乎視同己出,讓他自己都忘了生母是早被父皇遺忘在冷宮的宮人的事實。
而且很奇妙的,他在長相上竟然也與鳳辰諸多相似,一見而明的兄弟血緣關係,不知道太后是否因此而更疼愛他。總之太后血肉嫡親的大兒子坐上皇位後,皇上與太后都將二皇子視做心腹大將是鐵打的事實。
「我怎麼聽說鳳辰是被那個教書先生的鬼給纏住了?那先生還是哀家細挑出來派過去伺候鳳辰的,怎敢如此大膽,擾我皇族安寧!?」
太后足不出戶,可不代表她就如表像所見的,是一個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坐在蒲團上的太后眼睛一睜開,瞬間掠過的凌厲光芒竟叫人心頭一寒,不敢小覷這個現在只知道吃素念佛的老太太。
「這……」
軒轅鳳翔心念電轉,一時間不能明白太后到底知道了多少,但那個禁忌的秘密,越少人知道,越安全。
諒那些宮人也沒個膽,敢在太後面前嚼她最心愛的幼子的舌根——怕不直接被太后叫人拖出去亂棒打死。
「也沒什麼。五弟的脾氣您是知道的,驕縱了些。先生又不知天高地厚以為能和尋常子弟一樣管教,有一次五弟惱了,也是頑皮,把他從船上推了下去,誰知道那先生一介書生身子骨弱,就凍死了。五弟反而受了驚嚇,這才惹出禍事來。」
推到那先生的管教方式出問題就好,反正打小他們皇家的子弟驕縱也是有名的,因下人冒犯或是伺候不周而死幾條人命沒啥稀奇。
「哦。」
這樣一說,果然太后緊蹙的眉就舒展了幾分,搖了搖頭歎氣道:「哀家還以為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呢!辰兒也是,殺生雖然是妄行,也不至於被嚇成這樣。這樣吧,你找些道人,去給那枉死的先生做幾場水陸道場,化了他去,結點善緣,也就是了。」
太后自覺此舉已經夠盡仁盡義。
天下掌權者的權,哪一步不是靠流血爭鬥得來的?頂多不過是在得掌天下權後,盡自己受命於天的職責,努力不再讓天下蒼生生靈塗地便可彌消之前所造的殺孽。
皇叔之亂後,她聽從國師勸導堂堂太后捨身出家,化去那一場血腥厄運,不也把那些冤魂野鬼鎮住,穩保了兒子的江山麼?
雖然幼子的行為是不對,可是被嚇了這麼些天,吃了這麼多苦頭也很夠了。
身為上位者的慈悲,雖然沒有視等閒人的性命如摁死一隻小小螞蟻,也只不過讓她想到這樣而已。
「兒臣覺得這樣太過輕饒了他。不如找高人收了他更好。」
什麼?這樣的結局居然是讓那男人還得了便宜,軒轅鳳翔可嚥不下這口氣。
照他說,把那男人打到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超生方解他心頭之恨,現在居然要做法事超渡他?想也別想!
「算了,怨怨相報何時了?辰兒雖然頑皮,可從小就很心慈手軟的,為娘的也不想給他再造殺孽了,這個先生,化了他去就罷!」
雖然對一卑賤小民的鬼魂敢纏上皇族也有點不悅,但想到鳳辰是自己最心愛的兒子,並且從小就和先皇帶到沙場征戰的兩個哥哥不同,是特別嬌慣了些的,吹著拍著一點都怕他屈著了,多給他積些福報罷。
提起自己的小兒子,太后的眉眼裡都孕著柔情。
這孩子是在她生了大皇子,四公主後老來又得的一子,生他時環境和當年還在得戰車上撫育嗷嗷待哺的幼兒的情形已大是不同,他之前的兩個皇女在皇叔之亂前就已經嫁了,就這小兒子嬌憨可愛地承歡膝下,未免多寵愛了些。加上這孩子也甚是乖巧討喜,雖然仗著大家寵愛是胡鬧了點,但講道理總還是聽的,所以她放這幼子去北疆偏安一隅的時候,還記得給他挑了個先生過去伺候著。
「母后有所不知,那書生實在刁頑,其實兒臣已經命人厚葬他了,卻還兀自糾纏不休,我們卻一再忍讓任其為所欲為的話,這實在有失皇家體統……」
軒轅鳳翔眼也不眨,完美的謊言立刻就來,這邊還一語未了,那邊就聽得宮人們一陣忙亂。
「怎麼回事?」
居然敢鬧到太后的靜心佛堂來了,事態想必嚴重。
「小皇子……小皇子鬧著要投水。」
而且還差點給他成功了!明明上一刻人還奄奄將息地躺在床上,可是也不知道下定了決心後突然從哪來的力氣,幾個宮人都按他不住,又怕傷到太后的心頭寶。
臉色煞白的宮女全身顫抖地跪趴在地上回太后的話,昨天夜裡同儕的慘事已經聽說了,目前沾上五皇子的只怕都難有個好下場。
而且,她們也只是普通宮娥,也怕鬼啊!
「大膽!這鬼書生也太妄為了,難道還想拉辰兒去做替身不成!?」
聽到自己最心愛的幼子竟然有性命危機,太后大怒,手中一串紫水晶念珠不知掛哪了,叮叮咚咚地跳著,扯斷滾了一地。
「母后,還是下詔找高人捉鬼吧!」
軒轅鳳翔不失機地進言,他正好把這權攬過來,做完之前他太匆忙而沒做完的事。
如果要到了太后旨意,那麼他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去把北疆那片的荒山野墳都挖開來,掘地三尺也要把做鬼的左靜言找出來!親眼看著他灰飛煙滅。
「也罷,國師對付不了這惡鬼,許是機緣未到。那咱們就找遍全國去把那個有機緣的找出來,我就不信鎮不住他!」
多少也信了鬼神說,太后現在已經完全同意站在剿滅的立場了。
軒轅鳳翔陪著太后的鸞駕匆匆走在趕往五皇子所居之處,心裡轉念要怎麼把這事佈置下去,既做得完美,又不會引人注目再惹流言。
「辰兒!」
一進殿,看到自己被人用最柔軟的絲綢捆在床上,身上還濕漉漉的小兒子,太后的心都疼了。
原本還有些嬰兒肥的臉頰全削了下去,大眼睛只是無神地向不知名的空寂處張望著,偶爾閃過的光芒卻全是驚恐的。
見有人靠近,若不是他還被綁著,早伸出手死死地拽著身邊的救命稻草了。
「你們是怎麼弄的!?還不快把小皇子解開!」
太后這一氣非同小可,這些宮人越來越沒規矩了,連皇子都敢綁?
很好,等一下這全宮裡的太監宮女都想必會很懷念屁股還能安然坐在椅子上的感覺!
「可是太后……」
戰戰兢兢大起膽子回太後話的宮人一語未了,被二皇子解開束縛的鳳辰恢復自由後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搖搖晃晃地站起來,然後,突然發力,也不管自己蓬頭垢面,赤著腳就往外面跑。
「快拉住他!」
眼見得他一出門看到廊下花園裡的水池又想縱身下跳,太后也急得變了臉,直追在後面跑,堂堂一國之後的威儀盡失。
好容易又把他按住,還要小心不傷著他也不讓他傷人——宮娥太監什麼的當然只能自認倒楣,可是萬一那小貓爪子傷到了太后,那他們有幾個腦袋夠掉的?
「辰兒,是娘,是娘啊。你睜開眼睛來看看,別嚇著娘啊!」
被摟到一個溫暖的懷抱裡,柔軟供自己安憩的所在有著熟悉的安全感,軒轅鳳辰濕漉漉的小腦袋動了一動,似乎有點從自己惡夢連連的驚嚇中清醒過來了一點,不再掙扎,大睜著的眼睛裡,也終於有了聚焦。
「娘,是我害了左靜言,是我害死了他。嗚……我沒想過這樣的。」
太后對這兒子的嬌寵到可任由他直稱自己做「娘」,而不如尋常皇子一樣要敬稱「母后」。
娘,對於任何一個孩子來說,都是最溫柔、最具保護力的存在。
小鳳辰總算在這又得變得陌生的宮殿中找到了一個溫暖的懷抱,可以盡情一吐心中憋屈的對象,那種偌大的宮殿又只有自己一人的害怕與孤獨消除了一點,抱著母親的腰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
他沒想過,真的從來都沒想過會這樣。
一閉上眼,就看到全身濕淋淋的左靜言向他走來,當他以為左靜言還沒有死,欣喜地迎上去時,那人卻在自己面前砰然倒下,只餘一雙曾經溫柔現在卻已全無人類感情的眼睛在看著自己。
死、不、瞑、目。
往昔自己全心依賴的對象卻成了讓人畏懼的存在時,他到底是該走過去,還是要拚命地躲開?
他想不通。
而在這樣的糾結中,那個夢越來越升級了。
每每當他看到左靜言重新出現在眼前,溫柔的笑、清亮的眼,一如往昔。他毫不猶豫想跑過去縱身入懷時,突然那個人就變成了一具猙獰可怕的屍體。死狀從最初的水淋淋,變成了從眼中、鼻中、口中流出血來;或者是突然離奇地在倒下時被肢解成肢離破碎的屍塊;攔腰斬成兩段連腸子都拖得長長的模糊肉塊;半腐爛可見骨的肉體……唯一不變的就是那雙眼睛,一瞬也不眨地看著自己,直到斷氣也沒閉上。
他以為按二哥說的,不要去理他就可以漸漸忘掉,可是過去一年的朝夕相處,又豈是他說忘就能忘的?
那個人在過去的歲月裡,就像呼吸與空氣一樣必不可少,驟然失去他的痛,在那一天後漸漸顯現了它的威力。
在那個人已經逝去一個多月的日子裡。
三十多個日夜,三百多個時辰,卻仍夜夜出現在自己夢中。並沒有像二哥所說的,時間過得越久就越能淡忘,他反而是一天比一天更想念他。在回宮後,因為八年的闊別讓自己對這華麗的宮廷復又陌生起來,在陌生的地方,對他的思念倍加增強,也倍加折磨,終於引發了心魔。
或者……也許是時間過得還不夠久。
那要到什麼時候才是個盡頭?
沒有他的日子,每一天都是煎熬。二哥、宮人、太醫,每個人都圍在自己身邊來來去去,但卻沒有一個人能走進自己心裡,沒有人願意像溫柔又有耐心的左靜言一樣認真仔細地聽他說話,不笑話他任何孩子氣或是霸道的行為,春風化雨一樣,在悄然無聲間潤澤了他的心懷。
有他在自己身邊的日子,可以說是自己和周圍的人,甚至可以說是自己和這個世界處得最安樂的日子。從來沒想過會有一天與他分離,可這結局就來得這麼猝不及防。
二哥帶來的相關「正常」的威壓把他徹底打懵了,皇族的尊嚴與驕傲讓他不屑解釋也無從選擇,結果,根本就還在忡怔間,事情就已經發生了。
過後才逃避,不想接受這個事實又有什麼用?那個人已經不在,而且,居然還是自己親自下的手。
他是因為自己害死他的怨,來找他了嗎?
那他把這條命賠上又如何!?
怔怔地看著室外好像在召喚自己的清澈湖水,眼中又幻出了左靜言在其中那水色的臉、水色的眸,他還是那樣溫柔地笑著,張開雙臂,等著迎接自己的到來。
「辰兒,你別嚇娘啊!別有什麼糊塗念頭。娘的心肝寶貝!」
太后緊緊地摟著自己的小兒子,生怕懷中一空,他就不在了。
誰見過堂堂一國之母給鬧得這麼氣極敗壞的?唉,皆因懷中稚兒,是父母的心頭肉啊!
「這是怎麼一回事?」
在宮人們圍著垂淚的太后亂成一團之際,另一道青年男子的聲音加入這混亂的場景,似乎覺得在宮中出現這樣亂糟糟的情形很難得一見,他在開口的時候還輕咳了聲,像是在忍笑,不過聲音倒不失威嚴。
「參見皇上!」
所有人都循聲望去,見到那人明黃色的服飾在燈下閃著微光,所有人——除太后和被她摟著還在癡癡迷迷的五皇子外,都跪倒了一片,就連一向高傲的二皇子也跪下了:「臣弟見過皇兄。」
「兒臣見過母后!呃,這是怎麼回事?這麼晚了大家都不睡,在這裡做什麼?」
他做皇帝的命苦,批閱奏章到這種時候,這一堆人好像在這裡開燈會似的,鬧成一團,反正他又睡不著,就順道過來看看,很難得見這麼多人陪他一起熬夜啊!
順手解下披在外面的大氅,交到跟在自己身後,一個容貌秀美的青年手上,皇上揮手讓所有人起來後,躬身跟自己的母親見禮,然後在宮人們急急忙忙搬來的椅子上坐下了。
軒轅皇朝現任的天子,君臨天下的偉大存在,軒轅鳳夼微微彎起了嘴角,這陣子雖然他國事繁忙,但自家五皇弟回宮後就一直撞鬼的事還是有聽說。
說起來這大皇子長得和自家兩個弟弟並不太像,甚至連和他是血緣至親的五弟,都跟同父異母的二皇子鳳翔比較像。
和二皇子美麗但眼神一掃就叫人心驚膽戰的陰柔外表相比,這位軒轅天子相當陽剛,國字臉、劍峰眉,經受過陽光和戰火洗禮的皮膚不如兩位皇弟的白淨,整個兒看起來就是一副有為好青年的皮相。總是在微微上彎的嘴角似乎說明了他是一個很好說話的人,可是領教過什麼叫「天子之怒」的人絕不再敢輕易去冒犯天顏。
更何況他能當上一朝天子,除了投胎投得好,作為皇后肚子裡的第一胎兒子出世外,其他的能力也自不可小覷。
有點在意地掃了一眼一直默不做聲立於皇上身後的青年,二皇子軒轅風翔越過眾人上前答話:「啟稟皇兄,因五弟受驚撞邪,讓母后憂心不已,目前我們正想在全國貼出招賢榜,一解國後的煩憂。」
「沒有請國師過來看過嗎?」
又是鬧鬼,上次麗妃和皇叔的鬼影就已經弄得宮中上下不安了,這回好了,還帶個外鬼回來……等等,這五弟到底是在宮裡撞邪,還是在外面撞邪啊?
本來不信怪力亂神說的皇帝在經歷過上次後,多少對這種非自然力存在一點敬畏態度。
「啟稟陛下,」被他點到名的國師趕忙出列,微一躬身答禮,「老衲已經開天眼看過,五皇子身邊並無邪鬼等物,聖水遍灑,宮中瑞獸也無異動,實在是……」眼光掃過那邊整個人快縮成一團縮進母親懷裡的少年,和老母雞護雛一樣的太后,不過可能是因為有母親用肢體上親昵無比的語言進行接觸的緣故,五皇子看起來比之前正常多了,在這宮裡混得多少有點精通溜鬚拍馬之術的國師再一稽首,轉口道:「也許是小僧道行甚微,依小僧看,聖母皇太后捨身出家,靜修一月,才出關就將纏擾小皇子的邪物鎮壓,功德無量,阿彌陀佛!」
是這樣嗎?
有國師都看不到的邪物,被太后鎮壓住了?
可是看看小皇子的臉色,似乎真的比之前好多了。不再是臉青唇白,神色也安定多了。
經由上次一場鬼禍,對國師已經深信不疑的宮人們再次拜服,連帶對本來就高高在上的皇太后也更加敬重,在蒙上了一層神的光芒之後,更加神聖起來。
「……」
在場的大皇子和二皇子對望了一眼,再看看聞言更是把小弟寶貝也似的摟得緊緊的自家母后,無奈地苦笑。
是得想個辦法解決了,五弟都已經十六歲了,還讓他像個吃奶的娃兒一樣,被母親緊緊保護在懷裡,這成什麼話!?
「收拾五皇子的東西,今晚就讓他隨我睡到靜心閣去!」
這壁廂,太后早一迭聲兒吩咐宮人們把小兒子的隨身物品打理收拾好,既然國師都說目前自己還能鎮得住愛子身邊的邪物,那在還沒請到有緣人解除此禍之前,還是親自守著比較放心。
「老二,隨我出來一下。」
揉著額角不去管屋裡那堆忙亂成一團的女人,軒轅鳳夼朝自己的二弟使了個眼色,隨伺身側的那個青年也沉默地抱著他的大氅一同出來,見外面風大了,忙細心地把衣服給至尊天子穿上。
「不是你親自去接的五弟嗎?怎麼還會鬧成這樣?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一連三個問句,說明這好奇天子其實已經私底下關注之件事蠻久了,只是礙於面子,一直沒有過問。
子不語怪力亂神說啊!太后已經被拖下水了,天子要是也整天神神鬼鬼的,他們的政事也別議了,直接扶乩問神吧!
「稟皇兄,臣弟此次出行幸不辱命……」
軒轅鳳翔相當守禮給身為皇帝的兄長見了個禮,然後再籌措用語回答他適才的問題,皇帝被他這正兒八經的表情打敗,趕緊擺著手道:「罷罷罷,不要給我回一堆有的沒的,直接說重點!」
這皇弟也真奇怪,從小他就喜歡他美麗的外表,可他從不與他親近,總是刻意地保持著距離似的。要說他因為母妃的關係仇視皇后及皇后嫡出的幾個孩子嘛,卻又不見得。至少他對五弟的關愛可是有目共睹的,比他這親哥哥要強多了。
因為他從小就被立為太子,而早早進行相關的教育,母愛在這些教育裡算是會軟化男兒氣概的一種,所以,說不上是刻意疏遠還是被祖訓所約束,母親經常只是遠遠地看著他,看著這個被眾多太傅、太師群星拱月環伺的大兒子,從不親近。而後,母親的柔情全給了另一個晚年得來的兒子,所以他對五弟一直很是妒忌,也對自己的親弟弟不是特別親切。結果這兄長之職這二弟就完全代勞了,一直愛撒嬌的老五對他比親哥哥還親。五弟發生什麼事,問他一定最清楚。
睿智的聖明天子可不是蓋的,懶得去那一堆女人之間找原因,直接切入重點是最節省時間的。
「這……因為在北行宮失手殺了一人,五弟驚嚇過度,才導致心智失常。」
仔細想了一下,軒轅鳳翔除了隱瞞下五皇子與那教書先生的私情外,把一切事實告之,他對自己這一直帶笑的大皇兄其實很是憚忌,那樣一張燦爛的笑臉下,眼睛卻從來沒有在笑的樣子,冷冷地注視著這世間的一切,似乎什麼都逃不過他的眼睛。
「哦。既是心病,那應付一下母后,全國張榜找人也行,愛怎麼折騰怎麼折騰去。」反正他看不慣那個國師已經很久了,如果這次全國找所謂的法術高人能把他扳倒也不錯。雖然說結果是又出另一個神神鬼鬼、蠱惑人心的東西,但新人羽翼未豐,不會像現在這個國師這般已成氣候,難以控制。「至於五弟嘛,一時受驚而已,等日子久了,便會淡忘,現下又有母后照顧,不必擔心。」
皇帝對此持與二皇子相同的態度,時間是最好的療傷之藥,任何事情,無論當初如何震驚、難過、受傷,日子久了,自然不藥而愈。
他比較在意的是設法剷除自皇叔之亂後,趁勢而起在宮中做大的神權勢力。
他是天子,還只是天之子。神,高高凌駕於天之上,這些愚婦愚夫們對神諭聽從得比聽天子令還快、還心甘情願得多,若這「神」是神來之筆相助自己的便罷,若不是,那麼,這人間只能是天子管轄的國度,無論是鬼神,還是天,都滾回他們自己的國度去!
這是歷經過了奪權之亂後,人間天子對自己權力的唯一認知。
「臣弟遵旨。」
既然得到太后首肯,現在更得到皇上的同意,軒轅鳳翔也就不再多話。他雖然知道這個身為皇帝的大哥想的遠比自己複雜,但依自己的個性來說,無論什麼手段,只要能達到目的,其餘的東西不必過問。只問結果,不看過程,他不僅僅是這麼要求自己,也是這麼要求自己的部下,這也就是二皇子辦事效率最高、最有效的原因。
「鳳翔……」
見他一禮之後便要離去,皇帝突又想起什麼似的,喚住了他,微微一笑,停了一刻,還是揮揮手道:「你去吧。」
不再挽留。
「臣弟告退!」
「……」
望著軒轅鳳翔挺拔俊秀的身影離去,仍站在原地的皇上微歎了口氣,咧出個自嘲的微笑,拍了拍手,對著不知何時出現在花影下的黑衣侍衛吩咐道:「去查明兩件事。一、那個教書先生左靜言到底是什麼人?二、北行宮裡到底發生過什麼?三天後我要有詳細的資料回稟。」
「是!」
簡單利索地回應了一聲,那個影子一樣的黑衣侍衛如來時一般,在花影動搖間消失無蹤。
一直跟在皇帝身後的青年這時候才抬起頭,殷紅的唇邊露出一絲諷笑,他的長相乍一看有點二皇子的影子,只是其人如月,其冷如霜,清雅到了極處便生豔,卻與外表雖陰柔美麗但舉止行動不失剛健的二皇子不同。
一雙大眼黑白分明,皎若秋水,卻擺明瞭寫著不屑。剛剛見他們兄弟兩人雖然表面親切,私底下卻全無信任可言,至尊天子連自己弟弟報來的事都有所懷疑,還特別動用了手下一流的情報組織「暗影」去查明真相。皇家情薄,情薄如廝,血脈親情都不可相信,身在高處只是孤寒。
「你在諷笑我連他也信不過的事實嗎?」
皇上回過頭看著他冷淡的臉,唇邊也漾出了一個淺淺的微笑,伸出手輕輕摩挲著他白皙得幾乎不帶血色的面龐,突然毫無預兆地手下一個加力,指力大到叫那個青年痛得把淡粉的唇咬白了,可是也不吭一聲。
「最好記住你的身分和你應該做的事。如果不是我,你們那一脈斷無可存之理!月、曉、堂、弟!」
用力抓到指節都泛白的手指,在看到他痛楚卻又倔強的眼神後微頓了下,終於鬆開,曖昧的點在剛剛被他自己咬出一絲血痕的下唇上,把那血絲輕輕揩去,一直保持著和熙微笑的皇帝淡淡道:「也真不早了,今天你還是陪寢疏香殿吧。」
言罷,向前走了兩步,回頭看看那個人慘白的臉,又退了回來,把他之前替自己披上的大氅披到那瘦弱的身軀上,仍是微笑道:「夜露風寒,你也多小心保重才是。」
他這體貼的動作反而讓軒轅月曉整個人都縮了一下,然後才放鬆僵硬的四肢,一步一步地跟在他領先而去的背影身後。
步過只燃著微弱燭光的金鑾大殿時,隱約聽得到在身後的暗影深處傳來一聲幽幽的歎息,又似冷冷的譏笑,陰森森的寒氣侵襲,讓他再用力裹緊身上的黃袍都遏止不住的那種冰冷從骨頭縫裡向外冒的感覺,只能再加緊幾步,趕上那男人的步伐。
楔子
明月夜,短松崗。
朔風吹過,松梢上的雪花撲簌簌往下掉,冰凌相擊,在銀妝素裹的世界裡奏出輕靈的樂聲。
王小二眼巴巴地盯著身邊的那個新添的土包,心想這位今天下午入住的「芳鄰」會不會與他個性相契,能夠在地做一雙連理枝。
其實王小二會這麼想也是沒辦法的事。
誰叫他家窮嘛!
想讓家裡再找個女子來與他成冥婚是不可能的了,眼見著他在生時一個人孤獨終老也就罷了,做鬼做了這麼多年了娶媳婦的夙願還未了,怨念快趕上自家在生的小弟王老五了,當然盼望天下掉下大餡餅,近水樓臺先得月。
「我說,小二,你就別指望了!你沒見今天...
購物須知
退換貨說明:
會員均享有10天的商品猶豫期(含例假日)。若您欲辦理退換貨,請於取得該商品10日內寄回。
辦理退換貨時,請保持商品全新狀態與完整包裝(商品本身、贈品、贈票、附件、內外包裝、保證書、隨貨文件等)一併寄回。若退回商品無法回復原狀者,可能影響退換貨權利之行使或須負擔部分費用。
訂購本商品前請務必詳閱退換貨原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