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雨和清冷的四月天
譚梅的敘述(台灣某高中音樂系學生)
忽然,我醒來了。公車的窗玻璃被風拍打得咯咯地響,冰涼的雨水斜斜地落在上頭,街上清冷,風和車再一震,無數滴圓潤的小水珠匯集成無數條細長的水流,由一顆顆特別碩實的水珠帶頭往下滑溜,在碰到冰冷的窗框之後,消失了,留下街上給人寂寥的感覺突然格外鮮明,藍色的塑膠袋像狗一樣盡興地在車道上翻滾。我傾前再看,發覺雨水並沒有憑空消失,哎、雨水怎麼會憑空消失呢?我有些希望黏答答的雨水會憑空消失,但持續一天的雨天也不錯。鑲在窗玻璃裏頭的黑色橡膠條油亮著,窗框上的凹槽,有一片小小池塘似的積水。我在車上也不是真的睡去,相反地我還很興奮,是由於興奮過頭而感到疲倦,才不得不閉目養神。我還記得出門前我母親還在門口扯開喉嚨叫喊:「今天是颱風天!妳要去上課!?」 「對呀,我要去辛先生家了。」我話說得明白,這個颱風天充其量不過又另外是個陰雨綿綿又低溫的八月夏日,我希望她別在門口大呼小叫。我壓著快被吹掉的帽子急著趕路,放棄一度關不上的拉門,公車駛過我家時我見到那門被密密地關上。它以前是自動門,後來壞了,多噁心的生活。
一上車就冷得直發抖,我把冷氣孔調開;我曾打算帶那件新買的外套,得出門時想到要經過還坐在客廳看電視的父親(他可以從水族箱的玻璃上的倒影看到我),又因為包包裝不下於是作罷。那件黑色西裝外套穿起來很顯瘦保暖,標榜都會風情剪裁手法的網頁上還附有一則刻苦銘心的長途戀情,配上滿花版的藍紫色印度風長裙,將顯出十分幽幽深邃又剛柔並濟的古意。 公車上人很少,除了我和司機之外,還有一個阿婆坐在我前方,一對小情侶坐在阿婆右手邊。我獨自一人坐在位置上,拿出零錢包,取出零錢數算,銅板剛好夠我吃一碗陽春湯麵和付回程車資,但我告誡自己最好把餘錢存下來買明天的早餐,別像今早又餓肚子餓到中午,真的挺餓的。我坐的位置正巧可以從後照鏡看見司機的表情,他沒聽見那些銅板聲,我把銅板倒回去時,小情侶笑出聲音來,女的打了男的,男的要躲也躲不掉;司機的眼皮翕動了一下,也許是冷風的緣故,也或許是他聽見了,他心裏還在嫌棄我身上那件染上大片黃漬的白色休閒褲,這礙眼的景象在今天還沒結束前太早將他對於未來美好的幻想活生生地捲入不幸的漩渦裏去,他難道沒想過我也可以愉悅他嗎?我強烈地想把包包裏頭的長裙立即拿出來替換,好改變他對我的印象。當綠燈再次亮起前的這段時間裏,司機隨著電台哼唱起流行歌曲,他的剌蝟頭很帥,看起來令他很有朝氣,白嫩的額頭需要幾滴汗水灌溉一塊貧脊的土地一樣灌溉他的男子漢氣慨。如果能夠的話,我是該停下腳步讚美他的髮型,他或許會停止鄙視我和我的褲子。
綠燈亮了,那換裙子的念頭隨著一部莽撞的名車急馳而逝,我想到辛先生就不由自主地笑了。 這幾天馬路上有下水道工程進行,據說要做一個月,路面被挖得坑坑巴巴,由於地面溼潤,車輪陸續濺起泥巴、砂塵和糞屑,前方路邊的一顆小松樹下站著一位少女,松樹枝一度打在她開花的傘和頭髮糾結的頭頂上,她一面拉扯傘一面撥弄亂飛的髮絲,不時提高滑落到手肘上的皮包,在公車停靠之前,雨傘終於恢復原貌,她將那被風吹得疲軟的頭髮撩撥到頸子後面時,公車也準確無誤地停靠站牌前。
「去那裏?」穿窄裙的少女登上來,一雙雕花的淺棕色長統靴踩得地板叩叩作響,她看了我一眼但很快地又把頭轉到別的地方去,她小心翼翼地以免走光引起男人暇想。我回憶起上車時司機並沒有問到我去什麼地方?我常常搭這班車,也許他早已經知道我要在那裏下車了吧。不,不是這樣,最先的時候他也沒有詢問我到那兒去,而是我率先開口和他說的。倘使那時我晚一點投幣,他會不會也親切地問我「去那裏」呢?我想不會的,他過他的日子。少女坐定在令人羨慕的司機旁緊鄰著門的座位後,車子再度緩緩行駛,她掏出面紙擦拭整理儀容,我懷疑她臉上是否真沾上了爛泥;我想到達西先生被雨天還去探姊姊病情而弄得一身狼狽的莉琪深深吸引住的那幕。接著她給他地名,兩個人就閒聊了起來,男人的舌尖上總有積久特殊的氣味以致於他們說話時,特別在女孩子面前,總像在嘴裏含著一顆像魯蛋這類東西似的講著。小情侶的吵鬧不知何時早結束,彼此靜靜地相互依偎,阿婆緊張兮兮地捉著椅子扶手和前方座位的椅背,引頸盼望。我也是穿長統靴,但沒有任何紋飾,上頭馬蹄形的環扣頗增了點時麾,只不過長褲蓋住了它。
我渴望起辛先生的手撫摸在我肌膚上的觸感,想著想著,那落在窗上的小水滴也變得可愛。我換到最後一排,刻意和所有人保持一段謹慎的距離。倚躺在位置上,放任兩股深處的肌肉張烈地收縮,不停的收縮,直到它像一座鐘一樣響盪盪了,推滾那力量強大而急促的痙攣到全身各處,腳尖指尖腫得需要人舔舐,我需要更多的空氣驅趕它,愛慾的餘音蓋住一切,我環視四週察覺它仍舊在體內抗拒著,大腿因為用力過度軟癱在柔軟的人造絨毛上。聾啞中我來到辛先生面前,我們赤身裸體,我相信那洗澡時才會有的遺憾心情也只是偶發的,再過幾分鐘後他將親自前來為我打開大門,還要再過一段時日我們才會合而為一。他身上也有一股自有的氣息,易以辨認出的味道,要親吻後才能破除迷惑的味道。
「哦,妳來啦。」我按了門鈴,辛先生來開門說,我特意拉了拉在公廁換上的裙子,撩起及踝的裙擺,搖搖擺擺地經過他胸膛前,心情愉悅在他背後玩弄他那句話,說:「我總是很早到呀,而且準時在上課前十分鐘到呢,老師你沒發現嗎?」他楞了一下。是的,總是如此,她常常準時在這個時間來敲門。聽了這句話,辛先生(我不稱呼他為「老師」,因為我是「辛太太」,不過現在還不是)一面看牆上的掛鐘一面走進琴房,他搔了搔頭皮,我不禁由於他傻理傻氣的糊塗樣而噗嗤笑了出來,他進去繼續他的工作。當那拉門一被拉上,彈奏不久的琴音旋即夾雜斥責聲,旋律變得斷斷續續,窗台外的花盆被強風吹落在地上,發疼似地一陣長長的呻吟,一片鐵片喀啦喀啦地和葉片一塊被風掃過,被吹到了角落,那琴音也被掃到了桌子上色澤飽和的黃菊花上,我走上前端詳和謹慎地嗅聞它的香味時,發現淡黃色的室內原來盡是菊花香氣馥郁,而這個房間本身就是這朵快開散了的菊花似的。琴房裏所有的一切動靜剎地停止,角落的鐵片再次被風翻攪,轟-轟-轟,尖銳地嘶啞地叫著。一個女人夾緊大衣瑟縮身子從甫停的車裏衝到大門前,我去為她開門,她看了我便驚呼道:「哎呀,今天還有學生來上課呀!真是用功,外面在下雨呢。」
「哦,妳還穿這樣…。」她打了一陣哆嗦,而我還是很從容優雅地撐著大門把鎖,告訴她:「她還在上課。」 學生的媽媽板起臉孔,沒好氣地看我一下,辛先生來到小女孩身後一臉怏怏不樂,但他什麼話也沒說,只有一杯熱茶騰騰地在胸前冒白煙;她在辛老師面前又對自己輕慢我的態度感到相當不好意思。辛先生容許我不可一世地站在他家裏。那令人嫉妒又不怎麼樣也沒什麼了不起的國小女孩已經淚眼汪汪站在她娘面前,只差沒朝她撲上去。我想孩子傻了,這家長也跟著孩子傻了吧,總之這對苦命母女像把客廳當舞台在蘊釀悲情似地面面相覷好一段時間,她又瞄看了我一眼,我朝她勉強擠出笑容,抗議她倆既無濟於事又裝模作樣,我太了解辛先生了,他會關心任何人,基於悲天憫人的性子,但學生們都別想從他身上得到更多愛。她總算牽走她女兒,忙著和老師說抱歉之類的話,然後說到最近學校課業比較吃重,我又同情又忍不住想嘲笑她倆一番。 表面上我還是寬解她的愁悶,安慰她:「我以前也是這樣,都好忙呀,有時候既使練了好幾個小時,但結果還是不能讓老師滿意。」辛先生緊繃的臉剎時放鬆了。
「王太太…,」辛先生也是相當心疼,和我一樣見小孩哭就心軟,他把熱茶擱在書櫃上,頭一歪簡短地說:「一個月後就要比賽了哦。芳岑。」他經過我的時候,寬厚的臂膀比籐椅上紅艷的繡花抱枕還要迷人,我想如果我再靠近一點的話,一定可以從起皺褶的袖子上聞嗅到某牌子的煙味,或是酒味;或許我只能推論辛先生有小酌二、三杯的習慣,哦、這種推論對他真是不公平,但是那個單身男子沒有壞習慣呢?更何況他的壓力一定比誰都大。 「妳進去。」他說。我看了一下時鐘,已經二點整了,我的時間到了,我躡手躡足地走進琴房,他的口氣大可不必要那麼兇,男人都需要格外保護自己的一些小祕密,特別是像他這樣謹慎的人來說,虛張聲勢也是很好的偽裝。我走過一段短短的走廊,來到那條被閒置在樓梯扶手上的紅內褲前,瞄了幾眼,發現它是乾淨的,用指尖戳了一下,最後只好裝作視若無睹地下了階梯,廁所幽暗。對於像辛先生這樣嚴謹男人來說,心裏的祕密如同今天這件男用紅內褲帶來的驚喜,只存在特殊的境遇下才能被顯示出它在這世界上的意義,且都可被視做獨一無二。
琴房在一道走廊及幾階樓梯之後,我坐在鋼琴前深呼吸,彈奏上個月辛先生交代的功課,讓莫札特的一首奏鳴曲像鮮花一樣地綻放窗前,我的手指頭漸漸感到暖和而變得敏捷。我一面心神不安樹梢像破布一樣地被撕毀成片,一面注意到客廳裏幾度陷入短暫的靜默,我知道那叫芳岑的母親,灰白色的風衣還搭配一條豹紋長圍巾,也許我也該有件風衣,好讓我不用在風大的天氣裏牙齒打顫,喉嚨腫痛。我遠遠就可以聽見她是穿高跟鞋來的,後來才知道那種濃烈的藍被叫做土耳其藍,也許下次我也可以圍一條豹紋圍巾,也穿一雙土耳其藍高跟鞋手挽著辛先生一塊上餐廳吃宵夜…,辛先生會來為我開車門,待我像個成年女性。她現在一定很想吞掉她那活生生又丟人現眼的女兒。
amaro…痛苦,我知道在每週南下到音樂教室上課都會經過火車站的一家飾品專賣店,網路商店上應該也有類似款的鞋子。對於我所彈奏的曲子,芳岑會怎麼想呢?這曲子我已經不下彈了幾百次,我還預先知道音符會越過一連串的顫音之後,再乖乖按著原先的位置排列整齊,就是這裏,不要動,現在我要好好數一下看有沒有偷跑出去的音符! 我幾近完美地彈第二遍,驚異芳岑的身影映現在穿衣鏡裏,過了幾個小節後,我才停止彈奏並且煞有其事抱怨道自己是付出了多大的心血來練習這曲子,我說出一貫會在成群讚賞我的聽眾們面前低調的話:「真是不盡滿意哪。」 那個叫芳岑的女孩子,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站在原地,直覺告訴我,是女孩子的話內心會生起多麼深厚的羞辱,回去找她娘哭吧,我才不管她。我母親由於長期勞動,風衣套在她乾瘦的身型會使她看來更寒酸,不只是外表的寒酸,還有她眼裏流露出的不安也會令她從頭到腳徹底的寒酸。芳岑的母親來到她身邊,她的手輕拍芳岑的肩,說:「妳看姊姊彈得多好呀…。」 癈話!我抿著嘴唇去翻樂譜,漫無目的吵雜地翻著。我想我的上課時間應該已經早就開始了吧,這對母女佔用我的時間也太久了,我聽到辛先生在講電話。我面無表情地繼續彈奏熟悉的曲子,她們一旁聽著,風又開始呼嘯,漸漸地鏡裏的影像在激昂的旋律裏跟著晃動了起來,油水裏的身影,油水裏的風息,她們痴迷的神情上的一對對眼睛放射出青的紅的火光,「彈得多好」這句話也只是飽足後的閒聊,她們很快就會在家族聚會時又說些根本毫不相干的其它事情,充其量它還不是用來打發時間,附會雅趣。
「別再彈這首了。」 我抬起頭來才發現辛先生已經坐到我身邊,他又和往常一樣,捨棄椅子不坐,而和我一塊擠在同一張鋼琴凳子上,我轉頭去尋找那對母女時,只聽見芳岑童稚的聲音問辛先生有條紅內褲的什麼事,門旋即被重重地關上,門鎖也安然地滑落在它該滑落的軌道裏頭,「喀嚓」一響。辛先生大概也聽到了,我尷尬地看著辛先生;他問我上週課上到那兒?我翻到這週要彈奏的部份,卻一直夾不好琴譜夾,手指頭不停地顫抖,心裡嘀咕別人也會看到它,很想建議他去收那條褲子。 飲水機就在鋼琴前方,靠著牆壁,上頭有一副冷藍色調的人像畫作,畫作最低部潦草的簽名很大氣,我始終猜不出這串名字是由什麼英文字母組成的…也許它不全是英文。辛先生倏地站了起來,他的手掌碰觸了我的背部,很快地,那肉感不幾秒就溜走。他走向飲水機另外又倒了杯溫水,我的臉情不自禁地熱了起來。辛先生今天穿深灰色的上衣和淺色的牛仔褲,我沒想到他也會穿紅內褲,他也迷信紅內褲會帶來好運嗎?那他今天的內褲又是什麼紅的顏色呢?真希望和我一樣。他拉來一張小凳子,將那杯水擱在上頭,順手拿起放在鋼琴上頭的文件,這杯白色的溫開水和那份文件都是給我的。 「這種天氣,你穿得太少了,怎麼只穿這樣呢?」 「因為今天要來老師家上課。」我說。屋子裏的燈光閃滅了一下,似乎更亮了,我眼睛往上瞟,想也許省電燈泡根本就沒有壞。我不知道,我不會看,它不像燈管有焦黑的跡象,若是沒有,怎會異常呢?我深深地吸吐了一口氣,室內的確變得更寬敞更明亮,也覺得天氣不像辛先生所說得有那麼冷。
「老師,冷嗎?我不覺得冷…,現在是八月,是夏天;你會覺得冷…」我清了一下痰,「需要一個緊緊的擁抱」這句話由於辛先生指示我看他的文件而沒說出來。這是比賽簡章,我幾乎要尖叫了起來。 「怎麼面有難色了呢?」辛先生那雙始終很淨白的手指頭輕輕柔柔地開始在琴鍵上示範新的曲目。哎,多麼美妙清脆又安靜的旋律,他的側面更是俊俏,我可以感覺到他那部位的勇猛。辛先生,為什麼你要對我這麼溫柔親切呢?你還記得為我倒杯溫開水我就死而無憾了。我趕緊將杯子捧在掌心,深情地將唇貼在瓷杯上頭,唯恐水會冷涼得極快,或是那柔情蜜意會隨意地被時間沖淡。在公車上性慾高漲帶來的愉悅,非常渴望辛先生的慾求,它們悄悄拜訪過我的心臟,我的心臟綿密訴說的就是這事,這會兒它排山倒海急衝直下,扣門我的下體,狂烈地,我挺直腰背,下腹倏地收縮了一下,它牽引我也牽引辛先生的那個部位,你聽到了嗎?它正在問你:「你願意嗎?」 他做了,他愛我。我瞄到辛先生勃起,他在勃起之前就先一步遠離我的視線,但還是被我看到了。他快步進到廁所裏頭,我被他突來的舉動弄得不知所措,愛情沖得我頭腦昏亂,那些音符也開始不安份地在五線譜上上下下,讓我涼冷的手指頭疲於奔命而衰弱。我焦急地想哭。我彈完一頁,辛先生進到廁所裏頭已過了好長一段時間,我一頁翻過一頁,心裏愈來愈不踏實,卻又不願意浪費上課時間尋找他,只好盼望他會仔細地聆聽。後來廁所的門輕聲地被打開了,他回來我身邊,站在我身後指出我彈錯的地方,並且要求我再彈一遍。我擦掉眼眶裏兜轉的淚水,停下來告訴他說我被他草率的行為嚇到了,鏡子裏的我楚楚可憐地和他訴苦,他啞口無言呆若木雞,一個臉紅通通地,我趕緊低下頭忙著彈琴。他凝視我的確有那麼幾秒鐘,他的眼神既不愁悶也不洋溢熱情,沒有絲毫因為愛情的折磨而變得暗淡,真令我失望,這些日子以來他夜裏難道不思念我嗎?我會花一整晚去探究他心情鬱悶的原因;如此說來,他還真有修為,沒有因為痛苦而變得瘋狂,我果然慧眼識人。在那之後他依舊矜持,我又再次無法從他眼裏看出我所期待的柔情蜜意而心灰意冷、沮喪,但我發現辛先生有一對我從未見過的明亮眸子,我的心又再次悸動著,他那沈穩又君臨天下的氣質…,在他面前我感到我在發抖。 「來我的音樂會…。」
是的,辛先生親自口頭邀約我去他十月份的音樂會,我相信我是世界上最早知道這消息的人。他那時一臉鐵青而我同時也深感愧歉造成他不自在,真是奇怪的反應,他心裏該是高興的吧!?男人深夜為了那檔事不是都會從床上爬起來嗎?不過,我也挺猶豫的,因為他是用細如螞蟻一般的音量對我說「來我的音樂會」,我那時還以為自己聽錯了,他態度應該更大方一點好讓我有些安全感。我看到他的紅內褲,其它人也都會看到,我為此感到忿怒。會有人提醒他該收褲子這事嗎?他怎能對我提出邀約後還和別人講到私人衣物這樣隱密的事?他應該在那個時候(在我面前)將它收起來才是。我怯怯附和他:「十月,還很早呢…,難怪都沒有看到相關消息。」一看到辛先生鐵青著臉,我只得把話說得溫柔又委婉。辛先生,請不用也不需要在我面前武裝自己。我慢慢熨平他浮躁的心緒,摺疊好它,然後將它放到屋子裏頭陽光最充足的地方。辛先生隨興彈奏了一段憂傷優美的曲調,他感嘆道:「多麼美妙的音樂呀。」
我在回家的公車上沈鬱地猜測辛先生對我到底是什麼意思呢?他難道不愛我嗎?那他為什麼邀我呢?他不會不愛我,是的,的確是這樣。男人只對他感興趣的女人有反應,也許是工作壓力不允許他坦白,他不想耽擱我的課業,我聽說和學生談戀愛的老師都不會有好下場。他誠實無欺,滿腔為人師表的責任和使命感,就好像他招呼那後來進來上課的男孩子:「哦,你來上課了。」在他眼裏,誰都長得一模一樣。 時候還沒到。 今天課上得比上週還無趣,樓梯扶手上也光禿禿的。只有當我問及辛先生關於他十月音樂會的節目時,氣氛才熱絡起來,我喜歡看見他快樂,誰給我快樂我就對誰好。在時間快結束前,門外傳來陣陣喧鬧的嗓音,靜落在玄關前,一群女孩子當中的一個低沈女聲最為嘹亮:「厚,被辛老師知道穩被罵死的!都是你們!」這句話消落後門鈴響了。活潑的女孩子們來找辛先生,我就一直覺得辛先生也有他好動的一面,而且,我一直不知道原來辛先生家有裝門鈴,至少我現在知道了,以後不用再擔心敲門沒被聽見。這四個女孩子一下子衝進客廳令我坐立不安,他們像潮水一樣來了,我站起來擋也擋不住,在他們退去後所有的一切都被沖刷殆盡,其實根本就不用等到他們離去,辛先生走向他們時就把我遠遠地推到他們之外。辛先生在對他們介紹我這個學妹,對我招手時,我鼓起勇氣從鋼琴後面走向他們。後來大家講到激動處,我問學姊們願不願意順道載送我回家,不過他們對這請求都感到相當錯愕,目光輕緩地從辛先生身上一寸一寸堆累過來,我又忍住不往辛先生的下面看,以免他的臉又青一陣紅一陣,特別在學姊們面前,我或許要比辛先生激動而輕易地掉下淚來。多年後我走在前往公園的紅磚小道上,初春一棵光禿禿的枝椏上黃花錯落綻放的巨木深深吸引住我的視線,沐浴在藍色空氣裏頭的黃花隱隱約約在清冷的四月回應這段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