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簡介
《醒世姻緣傳》又名《惡姻緣》,是明末清初小說,共100回。作者以婚姻問題為題材,以因果報應的方式,用山東方言寫成,具有濃厚的地方色彩。由於作者觀察細緻,把社會各階級各色人物、官場和家庭生活,惟妙惟肖地如實刻繪出來,各具體態,在輕描淡寫之中,顯得詼諧幽默。
章節試閱
第一回 晁大舍圍場射獵 狐仙姑被箭傷生
公子豪華性,風流浪學狂。律身無矩度,澤口少文章。
選妓黃金賤,呼朋綠蟻忙。招搖盤酒肆,叱吒闖圍場。
冶服貂為飾,軍妝豹作裳。調詞無雪白,評旦有雌黃。
恃壯能欺老,依強慣侮良。放利兼漁色,身家指日亡。
聖王之世,和氣薰蒸,生出一種麒麟仁獸,雄者為麒,雌者為麟。那麒麟行路的時候,他揀那地上沒有生草的去處,沒有生蟲的所在,方纔踐了行走,不肯傷害了一莖一草之微,一物一蟲之性。
這麒麟雖然是聖王的祥瑞,畢竟脫不了禽獸之倫。人為萬物之靈,稟賦天之靈根善氣而生,天地是我的父母,萬物是我的同胞。天地有不能在萬物身上遂生復性的,我還要讚天地的化育。所以那樣至誠的聖人,不特成己成人,還要陶成萬物,務使夭矯蠢動,物物得所,這纔是那至誠仁者的心腸。若是看得萬物不在我胞與之內,便看得人也就在我一膜之外。哪還成個大人?
所以天地間的物,只除了虎狼性惡,恨他喫人;惡蛇蠍,尾能螫人;再有老鼠穴牆穿屋,盜物竊糧,咬壞人的衣服書籍;再是蠅蚊能噆膚敗物。這幾般物,即使在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面前,也要活活敲死,卻也沒甚罪過。
若除此這幾種惡物,其餘飛禽走獸,鱗介昆蟲,無害於人,何故定要把他殘害?人看他是異類,天地看來都是一樣生機。也不必說道那鳥啣環,狗結草,馬垂韁,龜獻寶的故事;只說君子體天地的好生,此心自應不忍。把這不忍的心擴充開去,由那保禽獸,漸至保妻子,保百姓。若把這忍心擴充開去,殺羊不已,漸至殺牛;殺牛不已,漸至殺人;殺人不已,漸至如晉獻公、唐明皇、唐肅宗殺到親生的兒子。不然,君子因甚卻遠庖廚?正是要將殺機不觸於目,不聞於耳,涵養這方寸不忍的心。所以人家子弟,做父母兄長的務要從小保養他那不忍的孩心。習久性成,大來自不戕忍,壽命可以延長,福祿可以永久。
當初山東武城縣有一個上舍,姓晁,名源。其父是個名士,名字叫做晁思孝,每遇兩考,大約不出前第。只是儒素之家,不過舌耕糊口,家道也不甚豐腴。將三十歲生子晁源,因係獨子,異常珍愛。漸漸到了十六七歲,出落得唇紅齒白,目秀眉清。真是:
何郎傅粉三分白,荀令留裾五日香。
只是讀書欠些聰明,性地少些智慧。若肯把他陶鎔訓誨,這鐵杵也可以磨成繡針。無奈其母固是溺愛,這個晁秀才愛子更是甚於婦人。十日內倒有九日不讀書;這一日還不曾走到書房,不住的丫頭送茶,小廝遞果,未晚迎接回家。如此蹉跎,也還喜得晁源伶俐,那「上大人,孔乙己」還自己寫得出來。後來知識漸開,越發把這本《千字文》丟在九霄雲來,專一與同班不務實的小朋友遊湖喫酒,套雀釣魚,打圍捉兔。晁秀才夫婦不以為非。幸得秀才家物力有限,不能供晁源揮灑,把他這飛揚泄越的性子倒也制限住幾分。
晁秀才連科不中,剛剛挨得歲貢出門。那時去國初不遠,秀才出貢,作興旗匾之類,比如今所得的多;往京師使費,比如今所用的少。因此,手頭也漸從容,隨與晁源娶了計處士的女兒計氏為妻。
晁秀才與兒子畢姻以後,自己隨即上京廷試。那時禮部大堂缺官,左侍郎署印。這侍郎原做山東提學,晁秀才在他手內考過案首。見了晁秀才,敘了些間闊,慰安了幾句,說道:「你雖然不中,如今年紀不甚大,你這儀表斷不是個老教授終身的。你如今不要廷試,坐了監,科他一遍科舉。中了更好,即不中,考選有司,也定然不在人下。況我也還有幾年在京,可以照管著你。」晁秀才聽了這篇說話,一一依從。
第二年,進了此場,揭了曉,不得中。尋思道:「老師望我中舉,舉既不得中,若不乘他在京,急急考就了官,萬一待他去了,沒了靠山,考一個州縣佐貳,讀書一場,叫人老爺,磕頭參見,這也就苦死人了!」遂與侍郎說了這個實情,侍郎也深以為然。
晁秀才隨赴吏部遞了呈,投了卷。吏部司官恰好也是侍郎的門生,侍郎預先囑托了,晁秀才方纔同眾赴考。出的題目是「有民人焉,有社稷焉」。晁秀才本來原也通得,又有座師的先容,發落出來,高高取中一名知縣。晁秀才自家固是歡喜,侍郎也甚有光彩。
晁秀才又思量道:「我雖是考中了知縣,缺的美惡就如天上地下一般。何不乘老師在京,急急尋個好地方選了,又待何時?」隨即挖了年,上了卯。怎當他造化來到,冢宰缺員,把禮部左侍郎推了吏部尚書。攻年四月大選,晁秀才也不用人情,也不煩央浼,竟把一個南直隸華亭縣的籤,單單與晁秀才掣著。
這個華亭是天下有名的大縣,甲科中用許多物力謀不到手的。晁秀才氣也不呵一口,輕輕得了。報到家中,親戚朋友哪個肯信?說:「這個華亭縣,自古來都是進士盤踞住的,哪有歲貢得的?」報喜人嚷街坊,打門扇,要三百兩,鬧成一片。不兩日,見了邸報,卻道真真不差。將報子掛了紅,送在當日教學的書房內供給,寫了一百五十兩的謝票,方纔寧貼。
武城縣這些勢利小人,聽見晁秀才選了知縣,又得了天下第一個美缺,恨不得將晁大舍的卵脬扯將出來,大家扛在肩上;又恨不得晁大舍的屁股撅將起來,大家餂他的糞門。有等下戶人家,央親旁眷,求薦書,求面托,要投做家人。有那中戶人家,情願將自己的地土,自己的房屋,獻與晁大舍,充做管家。那城中開錢桌的,放錢債的,備了大禮,上門餽送。開錢桌的說道:「如宅上要用錢時,不拘多少,發帖來小桌支取。等頭比別家不敢重,錢數比別家每兩多二十文。使下低錢,任憑揀換。」那放債的說道:「晁爺新選了官,只怕一時銀不湊手。」這家說道:「我家有銀二百。」這家說道:「我家有三百,只管取用。利錢任憑賜下。如使的日子不多,連利錢也不敢領。」又有親眷朋友中,不要利錢,你三十,我五十,絡繹而來。
這個晁大舍原是揮霍的人,只因做了窮秀才的兒子,叫他英雄無用武之地。想起昔日向錢鋪賒一二百文,千難萬難;向人借一二金,百計推脫。如今自己將銀錢上門送來,連文約也不敢收領,這也是他生來第一快心的事了。送來的就收,許借的就借。來投充的,也不論好人歹人,來的就收。不十日內,家人有了數十名,銀子有了數千兩。日費萬錢,俱是發票向各錢桌支用。用了二百五十兩銀買了三匹好馬,又用了三百兩買了六頭走騾,進出騎坐。買綾羅,製器皿。真是「錢可通神」,不上一月之內,把個晁大舍竟如在「槐安國」做了駙馬的一般,隨即差了一個舊小廝晁書,帶了四個新家人祝世、高升、曲進才、董重,攜了一千兩銀子,進京伺候晁秀才使用。
晁秀才選了這等美缺,那些放京債的人每日不離門纏擾,指望他使銀子,只要一分利錢,本銀足色紋銀,廣法大秤稱兌。晁秀才一來新選了官,況且又是極大的縣,見部堂,接鄉宦,竟無片刻工夫做到借債的事。日用雜費也有一班開錢鋪的願來供給,所以不甚著急。
應酬少有次序,晁書領了四個家人,攜了一千兩銀子,剛剛到京。有了人伺候,又有銀子使用,買尺頭,打銀帶,叫裁縫,鑲茶盞,叫香匠作香,刻圖書,釘頭革帶,做朝祭服,色色完備。對月領了文憑,往東江米巷買了三頂福建頭號官轎,算計自己、夫人、大舍乘坐;又買了一乘二號官轎與大舍娘子計氏乘坐。俱做了絨絹幃幔。買了執事,刻了封條,順便回家到任。家主不在家,家中尚且萬分氣勢;今正經貴人到了,這烜赫是不消說起的了。接風送行,及至任中,官囊百凡順意,這都不為煩言碎語。
且說晁大舍隨了父親到任。這樣一個風流活潑的心性,關在那縣衙裡邊,如何消遣?倒有一個幕賓,姓邢,河南淅川縣人,名字叫做邢宸,字皋門,是個有意思的秀才。為人倜儻不羈,遇著有學問有道理的人,縱是貧儒寒士,他越加折節謙恭;若是那等目不識丁的,村氣射人的,就是王侯貴戚,他也只是外面怕他,心內卻沒半分誠敬。晁大舍道自己是個公子,又有了銀錢;又道邢生是他家幕客,幾乎拿出「伯顏大叔侍文章」的臉來。那邢生後來做到尚書的人品,你道他眼裡哪裡有你這個一丁不識的「佳公子」?所以晁大舍一發無聊,在華亭衙內住了半年光景,捲之萬金,往蘇州買了些不在行玩器,做了些犯名分的衣裳,置了許多不合款的盆景,另僱了一隻民坐船,僱了一班鼓手,同了計氏回家。
向日那些舊朋友,都還道是昔日的晁大舍,苦繃苦拽,或當借了銀錢,或損折了器服,買了禮,都來與晁大舍接風,希圖沾他些資補。誰知晁大舍道這班人肩膀不齊了,雖然也還勉強接侍,相見時,大模大樣,冷冷落落,全不是向日洽浹的模樣;一把椅朝北坐下,一雙眼看了鼻尖,拿官腔說了兩句淡話,自先起身,往外一拱。眾人看了這個光景,「稍瓜打驢││不免去了半截」。那些新進的家人見了主人這個意思,後來這夥人再有上門的,也就「不得其門而入」了。況又六千兩銀子買了姬尚書家大宅,越發「侯門深似海,怎許故人敲」!
這些故友不得上門,這還是「貴易交」的常情;又尋思「富易妻」起來。那個計氏,其父雖然是個不曾進學的生員,卻是舊家子弟。那計氏雖身體不甚長大,卻也不甚矮小;雖然相貌不甚軒昂,卻也不甚寢陋;顏色不甚瑩白,卻也不甚枯黧;下面雖然不是三寸金蓮,卻也不是半朝鑾駕。那一時,別人看了計氏倒也是尋常,晁大舍看那計氏即是天香國色。計氏侍寵作嬌,晁大舍倒有七八分懼怕。
如今計氏還是向來計氏,晁大舍的眼睛卻不是向來的眼睛了,嫌憎計氏鄙瑣,說道:「這等一個貧相,怎當起這等大家!」又嫌老計父子村貧,說道:「不便向高門大宅來往!」內裡有了六七分的厭心,外邊也便去了二三分的畏敬。那計氏還道是向日的丈夫,動起還要發威作勢,開口就罵,起手即打。罵時節,晁大舍雖也不曾還口,也便睜了一雙眼怒視。打時節,晁大舍雖也不敢還手,也便不像往時遇杖則受,或使手格,或竟奔避。後來漸漸的計氏罵兩句,晁大舍也便得空還一句。計氏趕將來採打,或將計氏乘機推一跤,攮兩步;漸漸至於兩相對罵,兩相對打。後來甚至反將計氏打罵起來。往時怕的是計氏行動上吊,動不動就抹頸;輕則不許進房,再不然,不許上床去睡。這幾件,如今的晁大舍都不怕了,恨不得叫計氏即時促滅了,再好另娶名門豔女。哪怕你真個懸梁刎頸,你就當真死了,那老計的父子也來奈不動他。若說到念經發送,這只當去了他牛身上一根毛尾。他往時外邊又沒處去,家中只得一間臥房,臥房中只得一床鋪蓋。不許入房,不許同睡,這也就難為他了。他如今到處書房,書房中匡床羅帳,藤簟紗衾;無非暖閣,暖閣內紅爐地炕,錦被牙床。況有一班女戲常遠包在家中,投充來清唱龍陽,不離門內。不要說你閉門不納,那計氏就大開了門,地下灑了鹽汁,門上掛了竹枝,只怕他的羊車也還不肯留住。所以計氏也只待「張天師抄了手││沒法可使」了。計氏的膽不由得一日怯似一日,晁大舍的心今朝放似明朝。收用了一個丫頭,過了兩日,嫌不好,棄掉了;又使了六十兩銀子娶了一個遼東指揮的女兒為妾,又嫌他不會奉承,又漸漸厭絕了;每日只與那女戲中一個扮正旦的小珍哥大熱。
這個小珍哥,人物也不十分出眾,只是唱得幾折好戲文。做戲子的妓女甚是活動,所以晁大舍萬分寵愛,託人與忘八說情,願不惜重價,要聘娶珍哥為妾。許說:計氏已有五六分的疾病,不久死了,即冊珍哥為正。珍哥也有十分要嫁晁大舍的真心。只是忘八作勢說道:「我這一班戲,通共也使了三千兩本錢,今纔教成,還未賺得幾百兩銀子回來;若去了正旦,就如去了全班一樣了,倒不如全班與了晁大爺,憑晁大爺賞賜罷了。」又著人往來說合。媒人打夾帳,家人落背弓,陪堂講謝禮,那「羊毛出在羊身上」,做了八百銀子,將珍哥娶到家內。
那計氏雖也還敢怒敢言,當不起晁大舍也就敢為敢做。計氏不肯降心,珍哥不肯遜讓,晁大舍雖然有財有勢,如此家反宅亂,也甚不成人家。聽了陪客董仲希計策,另收拾了一處房子,做衣裳,打首飾,撥家人,買婢妾,不日之間,色色齊備,將珍哥居於其內。晁大舍也整月不進計氏內邊去了。││漸漸至於缺米少柴,反倒珍哥手內討缺。計氏也只好「啞子喫了黃柏味││難將苦口向人言」。
一日,正是十一月初六日冬至的日子,卻好下起雪來。晁大舍叫廚子整了三四桌酒,在留春閣下生了地爐,鋪設齊整,請那一班富豪賞雪。漸漸眾客齊集攏來,上了座。那一班女子弟俱來斟酒侑觴,這日不曾扮戲。這夥人說的無非是些奸盜詐偽之言,露的無非是些猖狂恣縱之態,脫不了都是些沒家教、新發戶、混帳郎君。席間上了一道兒,因此大家說道:「今冬雉兔甚多,狼蟲遍野,甚不是豐年之兆。」你一言,我一語,說道:「各家都有馬匹,又都有鷹犬,我們何不合夥一處,打一個圍,玩耍一日?」
內中有一個文明說:「要打圍,我們逕到晁大哥莊上。一來那雍山前後地方寬闊,野獸甚多;也還得晁大哥作個東道主人方好。」晁大舍遂滿口應承。討出一本曆日,揀了十一月十五日宜畋獵的日子。約定大家俱要裝扮得齊整些,像個模樣,卯時俱到教場中取齊發腳。也要得一副三牲祭祭山神土地,還得一副三牲祭旗。晁大舍道:「這都不打緊,我自預備。」約期定了,喫至次日五更天氣,雪漸下得小了,也有往家去的,也有在晁家暖房內同女戲子睡的。
晁大舍喫了一夜酒,又與珍哥做了點風流事件,一覺直睡到申時方起。前面借宿的朋友也都去了。晁大舍也不曾梳洗,喫了兩碗酸辣湯,略坐了一會,掌上燈來,那宿酒也還不得十分清醒,又與珍哥上床睡了。枕頭邊說起十五日要大家到雍山打圍,到莊上住腳,須得預先料理。
珍哥問了詳細,遂說道:「打一日,我也要去走一遭,散散我的悶氣。」晁大舍說:「你一個女人家,怎好搭在男人隊裡?且大家騎馬,你坐了轎,如何跟得上?」珍哥說:「這夥人,我哪一個寫不出他的『行樂圖』來!十個人,我倒有十一個是我相處過的。我倒也連這夥人都怕來不成!若說騎馬,只怕連你們都還騎不過我哩!每次人家出殯,我不去裝扮了馬上馳騁?不是『昭君出塞』,就是『孟日紅破賊』。如今當真打圍,脫不了也是這個光景,有甚異樣不成!」晁大舍說道:「你說的有理:得你去,越發覺得有興趣些。你明日把那一件石青色灑線披風尋出來,再取出一疋銀紅素綾做裡,叫陳裁來做了,那日馬上好穿。」珍哥笑道:「我的不在行的哥兒!穿著衣去打圍,裝『老兒燈』哩!還問他班裡要了我的金勒子,雉雞翎,蟒掛肩子來,我要戎裝了去。」晁大舍枕頭上叫道:「妙!妙!妙!偺因甚往他班裡去借!淹薺燎菜的,髒死人罷了!偺自己做齊整的。脫不了也還有這幾日工夫哩。」枕頭邊兩個彼此掠掇將起來。
晁大舍次早起身,便日日料理打圍的事務,要比那一起富家子弟分外齊整,不肯與他們一樣。與珍哥新做了一件大紅飛魚窄袖衫,一件石青坐蟒掛肩,三十六兩銀子買了一把貂皮,做了一個昭君臥兔,七錢銀做了一雙羊皮裡天青紵絲可腳的鞋,定製了一根金黃絨辮帶,買了一把不長不短的銀順刀,選了一匹青色騸馬,使人預先調習。又揀選了六個肥胖家人媳婦,四個雄壯丫頭,十餘個莊家佃戶老婆,每人都是一頂狐皮臥兔,天藍布夾坐馬,油綠布夾掛肩,悶青布皮裡鞋,帶腰刀,左盛右插。又另揀了一個茁壯婆娘,戎裝齊整,要在珍哥馬後背標為號。晁大舍自己的行頭並家人莊客的衣服一一打點齊備。又預先問鎮守劉遊擊借下三十匹馬,二十四名馬上細樂。除自己家裡的鷹犬,仍向劉遊擊借了四隻獵犬,三連鷹叉。差人往莊上殺了兩三口豬,磨了三四石麵,準備十五日打圍食用。
到得十一月十五日卯時前後,那十餘家當戶陸續都到了教場,也都盡力打扮,終須不甚在行。末後晁大舍方到,從家中擺了隊伍:先是一夥女騎擺對前行,臨後珍哥戎裝跨馬,後邊標旗緊隨。標後又有一二十匹女將護後,方是晁大舍兵隊起行。步法整齊,行列不亂。分明是草茆兒戲,倒像細柳規模。眾人見了,無不喝彩。下了馬,與珍哥同向眾人相見。眾人雖俱是珍哥的舊日相知,只因從良以後,便也不好十分鬥牙拌齒,說了幾句正經話,喫了幾杯壯行酒。
晁大舍恐眾人溷了他的精騎,令各自分為隊伍,放炮起身。不一時,到了雍山前面,定圍場。只見:
馬如龍躍,人似熊強。虎翼旗列為前導,蕩漾隨風;豹尾旛豎作中堅,飄揚奪目。鷹紲犬,人疑灌口二郎神;箭羽弓蛇,眾詫桃園三義將。家丁莊客,哪管老的、少的、長的、矮的、肥胖的、瘦怯的,盡出來脅肩諂笑,爭前簇擁大官人;僕婦養娘,無論黑的、白的、俊的、醜的、小腳的、歪辣的,都插入爭妍取憐,向上逢迎小阿媽。大官人穿一件鴉翎青襖,淺五色暗繡飛魚;小阿媽著一領猩血紅袍,細百納明挑坐蟒。大官人騎追風騄駬,手持一根渾鐵棒,雄赳赳抖擻神威;小阿媽跨耀日驕驄,腰懸兩扇夾皮牌,怒狠狠施為把勢。誰知俠女興戎,比不得蕭使君逡巡闒茸,那滕六神哪敢湧起彤雲?況當凶星臨障,還不數漢桓侯遏水斷橋,若新垣平再中景日。封狼暴虎,逐鹿薰狐,載者歡聲動地;品簫炙管,擊鼓鳴金,振旅者歌韻喧天。正是:人生適意貴當時,縱使樂極生悲哪足計?
隨驚起了許多鹿,雉兔獾狼。大家放狗撒鷹,拈弓搭箭,擒的擒,捉的捉,也拿獲了許多。
誰知這雍山洞內,久住有一個年久的牝狐,先時尋常變化,四外迷人;後來到一個周家莊上,托名叫是仙姑,纏住了一個農家的小廝,也便沒有工夫再來雍山作孽,不過時常回來自家洞內照管照管。有時變了絕色的佳人,有時變了衰殘的老媼,往往有人撞見。那日恰好從周家莊上回來,正打圍場經過,見了這許多人馬,獵犬蒼鷹,怎敢還不迴避?誰知他恃了自己神通廣大,又道是既已變了人像,那鷹犬還如何認得?況又他處心不善,久有迷戀晁大舍的心腸,只因晁大舍莊上佛閣內供養一本硃砂印的梵字《金剛經》,卻有無數諸神護衛,所以不敢進他家去。今見晁大舍是個好色的邪徒,帶領了妓妾打圍,不分男女,若不在此處入手,更待何時?隨變了一個絕美嬌娃,年紀不過二十歲上下,穿了一身縞素,在晁大舍馬前不緊不慢的行走。走不上兩三步,回頭顧盼,引得晁大舍魂不附體,肚裡想道:「這雍山前面,我都是認識的人家,哪裡來這個美女?看他沒人跟隨,定然不是大家宅眷;一身重孝,必定是寡婦新喪。真是奇貨可居!弄得到家,好與珍哥稱為二美。左英右皇,這也是風流一世。……」
正在忖度模擬,誰想這樣皮囊幻相,只好哄那愚夫的肉眼;誰知那蒼鷹獵犬的慧目把這狐精的本相看得分明,獵犬奔向前來,蒼鷹飛騰罩定。狐精慌了手腳,還了本形,鷹犬四面旋繞,無隙可藏,隨鑽在晁大舍馬肚下躲避,原要指望晁大舍救他性命。哪知晁大舍從來心性是個好殺生害命的人,不唯不肯救拔,反向插袋內扯出雕弓,拈上羽箭。右手上扯,左手下推,照著馬下狐精所在,對鐙一箭射去,只聽得「嗥」的一聲,那狐精四腳登空,從旁一隻黃狗向前咬住。眼見的千年妖畜,可憐一旦無常!從狗口裡奪將下來,雜在獵獲的禽獸隊內,收軍歛馬,同回莊上喫飯。凱旋回到城內,還都到了晁家宅上。珍哥同一班婦女自回後面去了。搬出果菜,大家喫了一回酒。將所得的野味,大家均分了。將射死的狐精獨讓與晁大舍收下。各將辭謝回家。
晁大舍送客回來,剛剛跨進大門,恍似被人劈面一掌,通身打了一個冷噤。只道是日間勞碌,也就上床睡了。誰知此夜睡後,沒興頭的事日漸生來。
且聽下回接說。
第一回 晁大舍圍場射獵 狐仙姑被箭傷生
公子豪華性,風流浪學狂。律身無矩度,澤口少文章。
選妓黃金賤,呼朋綠蟻忙。招搖盤酒肆,叱吒闖圍場。
冶服貂為飾,軍妝豹作裳。調詞無雪白,評旦有雌黃。
恃壯能欺老,依強慣侮良。放利兼漁色,身家指日亡。
聖王之世,和氣薰蒸,生出一種麒麟仁獸,雄者為麒,雌者為麟。那麒麟行路的時候,他揀那地上沒有生草的去處,沒有生蟲的所在,方纔踐了行走,不肯傷害了一莖一草之微,一物一蟲之性。
這麒麟雖然是聖王的祥瑞,畢竟脫不了禽獸之倫。人為萬物之靈,稟賦天之靈根善氣而生,天...
作者序
序言 五倫有君臣、父子、兄弟、朋友,而夫婦處其中,俱應合重。但從古至今,能得幾個忠臣,能得幾個孝子,又能得幾個相敬相愛的兄弟,幾個志同道合的朋友?倒只恩恩愛愛的夫妻比比皆是。約那不做忠臣,不做孝子,成不得好兄弟,做不來好朋友,都為溺在夫婦一倫去了!夫人之精神從兩用,夫婦情深,君臣、父子、兄弟、朋友的身上自然義短。把這幾倫的全副精神都移在閨房之內,夫婦之私,從那娘子們手中博換得還些恩愛,下些溫存,放些體貼,如此折了剛腸,成了繞指,這也是不枉了受他的享用,也不枉喪了自己的人品。可怪有一等人,攢了四處的全力,盡數傾在生菩薩的身中,你和顏悅色的裝那羊聲,他搽掌摩拳的做那獅吼;你做那先意承志的孝子,他做那蛆心攪肚的晚娘;你做那勤勤懇懇的逢、干,他做那暴虐狠愎的桀、紂;你做那順條順綹的良民,他做那至貪至酷的歪吏。捨了人品,換不出他的恩情;折了家私,買不轉他的意向。雖天下也不盡然,舉世間到處都有。吾嘗終日不食,終校不寢以思,不得其故。讀西周生《姻緣奇傳》,始憬然悟,豁然解。原來人世間如狼如虎的女娘,誰知都是前世裡被人攔腰射殺、剝皮剔骨的妖狐;如韋、如脂、如涎、如涕的男子,盡都是那世裡彎弓、搭箭、擎鷹、紲狗的獵徒。輳攏一堆,睡成一處,白日折磨,夜間撾打,備極醜形,不減披麻勘獄。原來如此如此,這般這般。世間狄友蘇甚多,胡無翳極少;超脫不到萬卷《金剛》,枉教費了饒舌;不若精持戒律,嚴忌了害命殺生,來世裡自不撞見素姐此般令正。是求人不若求己之良也。
環碧主人題 辛丑清和望後午夜醉中書
《醒世姻緣傳》凡例
一、本傳晁源、狄宗羽、童姬、薛媼皆非本姓,不欲以其實跡暴於人也。
一、本傳凡懿行淑舉皆用本名;至於蕩簡敗德之夫,名姓皆從捏造。昭戒而隱惡,存事而晦人。
一、本傳凡有懿媺揚闡,不敢稍遺;唯有劣跡描繪,多為掛漏,以為賞重而罰輕。
一、本傳凡語涉閨門,事關床第,略為點綴而止。不以淫哇媟語博人傳笑,揭他人帷箔之慚。
一、本傳其事有據,其人可徵,唯欲針線相聯,天衣無縫,不能盡芟傅會。然與鑿空硬入者不無逕庭。
一、本傳間有事不同時,人相異地,第欲與於扢揚,不必病其牽合。
一、本傳敲律填詞,意專膚淺,不欲使田夫閨媛懵矣面牆,讀者無爭笑其打油之語。
一、本傳造句涉俚,用字多鄙,唯用東方土音從事。但亟明其句讀,以意逆志,是為得之。
大凡稗官野史之書,有裨風化者,方可刊播將來,以昭鑒戒。此書傳自武林,取正白下,多善善惡惡之談。乍視之似有支離煩雜之病,細觀之前後鉤鎖,彼此照應,無非勸人為善,禁人為惡,閒言冗語,都是筋脈,所云天衣無縫,誠無忝焉。或云:「閒者節之,冗者汰之,可以通俗。」余笑曰:「嘻!畫虎不成,畫蛇添足,皆非恰當。無多言!無多言!」原書本名《惡姻緣》,蓋謂人前世既已造業,後世必有果報,既生惡心,便成惡境,生生世世,業報相因,無非從一念中流出。若無解釋,將何底止?其實可悲可憫。能於一念之惡禁之於其初,便是聖賢作用,英雄手段,此正要人豁然醒悟。若以此供笑談,資狂僻,罪過越深,其惡直至於披毛戴角,不醒故他。余願世人從此開悟,遂使惡念不生,眾善奉行,故其為書有裨風化,將何窮乎?因書〈凡例〉之後,勸將來君子,開卷便醒,乃名之曰《醒世姻緣傳》。其中有評數則,係葛受之筆,極得此書肯綮。然不知葛君何人也,恐沒其姓名,並識之。東嶺學道人題
《姻緣傳》引起
《四書》中孟夫子說道:君子有三件至樂的事。即使在那極貧極賤的時候,忽然有人要把一個皇帝禪與他做,這也是從天開地闢以來絕無僅有的奇遇,人生快樂,那得還有過於此者?不知君子那三件至樂的事,另有心怡神悅形容不到的田地。那忽然得做皇帝的快樂,不過是勢分之榮,聚散的泡影,不在那君子三樂之中。那君子的三樂,憑你甚麼大勢劫他不來,憑你甚麼大錢買他不得。憑是甚麼神人、聖人、賢人、哲人,有這三樂固是完全,若不遇這三樂,別的至道盛德,懿行純修,都可憑得造詣,下得功夫,只是這三樂裡邊遇不著,便是闕略。所以至聖至神的莫過於唐堯、虞舜、禹、湯、文、武、周公、至聖先師孔子,都不曾嘗著那三樂的至趣。這般難到的遭逢,那王天下豈是這個之內。
你道哪三件樂?
第一樂是「父母俱存,兄弟無故」。試想一個身子蒙父母生將下來,那嬰孩就如草木的萌一樣,易於摧折,難於培養。那父母時時刻刻,念念心心,只怕那萌芽遇有狂風,遭著驟雨,用盡多少心神,方成保護那不識不知的心性。悲啼疾病,苦父母的憂思;乳哺懷耽,勞父母的鞠育,真是恩同罔極!孩提的時候沒有力量,報不得父母深恩;貧賤的時節財力限住,菽水尚且艱難,又不能報其罔極。及至年紀長成,家富身貴,可以報恩的時勢,偏那父母不肯等待,或先喪父後喪母,或是先喪母後喪父,或是父母雙亡。想到這「子欲養而親不待」的光景,你總做到王侯帝主,提起那「羽泉之魂」,這個田地是苦是樂?兄弟本是合爹共娘生的,不過分了個先後,原是一脈同氣的,多有為分財不均,爭立奪位,以致同氣相殘。當時勢同騎虎,絕義相持,豈無平旦良心?你總做到極品高官,提起那「東山之斧」,這個光景是苦是樂?若能父母壽而且安,雙雙俱在堂上,兄弟你愛我敬,和和美美,都在父母膝前,處富貴有那處富貴的光顯,處貧賤有那處貧賤的聚順,這個天倫之樂,真是在側陋可以傲至尊,在顓蒙可以傲神聖。所以說:「父母俱存,兄弟無故,一樂也。」
那第二件的樂處,是「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人」。若尋常人看起來,怎比那做皇帝的樂處?然想到皇帝動有風雷之儆,雨暘薄蝕之愆,「顧左右而言他」,「吾甚慚于孟子」。想這個仰愧俯怍的光景,雖是做皇帝至尊無對,這個中心忸怩也覺得難受。怎如匹夫獨行顧形,獨寢顧衾,不蛆心攪肚,不利己害人,不貪財蔑義,不瞞心昧己,不忤逆不忠,種種公平正直,件件正大光明?真是見青天而不懼,聞雷霆而不驚,任你半夜敲門,正好安眠穩睡。試想漢高后酖死趙王如意,酷殺戚氏夫人,忽然見日食也不由得害怕,不覺得自己說道:「此天變蓋為我也!」待了不多幾月,也就死了。秦檜做到拜相封王,岳武穆萬古元功,脫不得死他手內;一見了那風和尚,也便彌縫遮蓋,恨不得有一條地縫鑽將進去。較量起來,那「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人」,豈不是第二件的樂處?
那第三件樂,說「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這是君子以道統為重,勢分為輕,雖然還讓那第一第二的樂處,畢竟還在王天下之先。但是依我議論,還得再添一樂,居於那三樂之前,方可成就那三樂的事。若不添此一樂,縱然父母俱存,攪亂的那父母生不如死;縱然兄弟目下無故,將來畢竟成了仇讎;也做不得那仰不愧天俯不怍人的品格,也教育不得那天下的英才。
看官聽說,你道再添哪一件?第一要緊再添一個賢德妻房,可纔成就那三件樂事。父母在堂,那兒子必定多在外,少在裡,委屈體貼,全要一個孝順媳婦支持。趙五娘說的好:「怕污了他的名兒,左右與他相回護。」豈不是有了賢妻,方可父母俱存得住?兄弟們日久歲長,那得不言差語錯?那賢德的婦人,在男子枕旁不唯不肯乘機挑激,且能委屈調停。那中人的性格,別人說話不肯依,老婆解勸偏肯信,挑一挑固能起火,按一按亦自冰消。孫融妻說得好:「無事世人親,有事兄弟急。」豈不是有了賢妻,方使兄弟無故?得成男子人,做出那無天滅理的事來,外邊瞞得眾人,家中瞞不得妻子。即使齊人這等登壟乞墦,瞞得妻子鐵桶相似,畢竟疑他沒有富貴人來往,早起跟隨,看破了他的行徑。若是不賢的妻子,哪管他討飯不討飯?且只管他醉飽罷了。他卻相泣中庭,激語相訕,齊人也就從此不做了這行生意。陳仲子嫌其兄居室飲食大約從不義中得來,避出於於陵,織鞋糊口,以求不愧不怍。若是遇著個不賢妻子,嫌貧惡賤,終日鬧吵,怕那陳仲子不同食萬鍾之粟,不同居蓋邑之房,怕他不與兄戴同做那愧天怍人的事!哪知這等異人,偏偏撞著個異婦,心意相投,同挨貧苦,夫能織履,他偏會辟纑。一日,齊王玄纁束帛,駟馬高車,來聘陳仲子為相,仲子已是辭卻去了,其妻負薪方歸,見門前許多車馬腳跡,問知所以,恐怕復來聘他,同夫連夜往深山逃避。這豈不是有了賢妻,方可做不愧天不怍人的事?遇著個不賢之婦,今日要衣裳,明日要首飾,少柴沒米,秤醬打油,激聒得你眼花撩亂,意擾心煩。你就像顏回好學,也不得在書館中坐得安穩;其說教不成天下的英才,就是自己的工夫也漸日消月減了。樂羊子出外遊學,慮恐家中日用無資,回家看望。其妻正在機中織布,見夫棄學回家,將刀把機上的布來割斷,說道:「為學不成,即是此機織不就。」樂羊子奮激讀書,後成名士。這豈不是有了賢妻,方得英才教育?但從古來賢妻不是容易遭著的,這也即如「王者興,名世出」的道理一般。人只知道夫妻是前生註定,月下老將赤繩把男女的腳暗中牽住,你縱然海角天涯,寇仇吳越,不怕你不湊合攏來。依了這等說起來,人間夫妻都該搭配均勻,情諧意美纔是,如何十個人中倒有八九個不甚相宜?或是巧拙不同,或是妍不一,或做丈夫的憎嫌妻子,或是妻子凌虐丈夫,或是丈夫棄妻包妓,或是妻子背婿淫人:種種乖離,各難枚舉。正是:
夫妻本是同林鳥,心變翻為異國人。
看官,你試想來,這段因果卻是怎地生成?這都盡是前生前世的事,冥冥中暗暗造就,定盤星半點不差。只見某人的妻子善會持家,孝順翁姑,敬待夫子,和睦妯娌,諸凡處事井井有條,這等夫妻乃是前世中或是同心合意的朋友,或是恩愛相合的知己,或是義俠來報我之恩,或是負逋來償我之債,或前生原是夫妻,或異世本來兄弟。這等匹偶將來,這叫做好姻緣,自然恩情美滿,妻淑夫賢,如魚得水,似漆投膠。又有那前世中以強欺弱,弱者飲恨吞聲;以眾暴寡,寡者莫敢誰何;或設計以圖財,或使奸而陷命,大怨大讎,勢不能報,今世皆配為夫妻。看官,你想如此等冤孽寇讎,反如何配了夫婦?難道夫婦之間沒有一些情義,報洩得冤讎不成?不知人世間和好的莫過於夫婦,雖是父母兄弟是天合之親,其中畢竟有許多行不去說不出的。話不可告父母兄弟,在夫妻間可以曲致。所以人世間和好的莫過於夫妻,又人世仇恨的也莫過於夫妻。君臣之中,萬一有桀、紂的皇帝,我不出去做官,他也難為我不著。萬一有瞽叟的父母,不過是在日裡使我完廩,使我浚井,那夜間也有逃躲的時候。所以冤家相聚,亡論稠人中報復得他不暢快,即是那君臣父子、兄弟朋友之際,也還報復得他不大快人。唯有那夫妻之中,就如項上癭袋一樣,去了越要傷命,留著大是苦人。日間無處可逃,夜間更是難受。官府之法莫加,父母之威不濟,兄弟不能相幫,鄉里徒操月旦。即被他罵死,也無一個來解紛;即便他打死,也無一個勸鬥。你說要生,他偏要處置你死;你說要死,他偏要教你生。將一把累世不磨的鈍刀在你頸上鋸來鋸去,教你零敲碎受。這等報復,豈不勝如那閻王的刀山、劍樹、磑搗、磨挨、十八重阿鼻地獄?看官,你道為何把這夫妻一事說這許多言語?只因本朝正統年間,曾有人家一對夫妻,卻是前世傷生害命,結下大仇。那個被殺的托生了女身,殺物的那人托生了男子,配為夫婦。那人前世又寵妾凌妻,其妻也轉世托生了女人,今世來反與那人做了妻妾,俱善凌虐夫主,敗壞體面,做出奇奇怪怪的事來。若不是被一個有道的真僧從空看出,也只道是人間尋常悍妾惡妻,哪知道有如此因由果報?這便是惡姻緣。但要知其中徹底的根源,當細說從先的事故。
婦去夫無家,夫去婦無主。本是赤繩牽,雎逑相守聚。異體合形骸,兩心連肺腑。夜則鴛央眠,晝效鸞鳳舞。有等薄倖夫,情乖連理樹。終朝起暴風,逐雞受野鶩。婦鬱處中閨,生嫌逢彼怒。或作〈白頭吟〉,或買〈長門賦〉。又有不賢妻,單慕陳門柳。司晨發吼聲,行動掣夫肘。惡語侵祖宗,詬誶凌姑舅。夫如癭附身,留則言恐醜。名雖伉儷緣,實是冤家到。前生懷宿仇,撮合成顯報。同床睡大蟲,共枕棲強盜。此皆天使令,順受兩毋躁。拈出通俗言,于以醒世道。
又詩曰:
關關匹鳥下河洲,文后當年應好逑;豈特母儀能化國,更兼婦德且開周。情同魚水諧鴛侶,義切鸞膠葉鳳儔。漫道姻緣皆夙契,內多伉儷是仇讎。
序言 五倫有君臣、父子、兄弟、朋友,而夫婦處其中,俱應合重。但從古至今,能得幾個忠臣,能得幾個孝子,又能得幾個相敬相愛的兄弟,幾個志同道合的朋友?倒只恩恩愛愛的夫妻比比皆是。約那不做忠臣,不做孝子,成不得好兄弟,做不來好朋友,都為溺在夫婦一倫去了!夫人之精神從兩用,夫婦情深,君臣、父子、兄弟、朋友的身上自然義短。把這幾倫的全副精神都移在閨房之內,夫婦之私,從那娘子們手中博換得還些恩愛,下些溫存,放些體貼,如此折了剛腸,成了繞指,這也是不枉了受他的享用,也不枉喪了自己的人品。可怪有一等人,攢了四處的...
目錄
上 冊
第一回 晁大舍圍場射獵 狐仙姑被箭傷生
第二回 晁大舍傷狐致病 楊郎中鹵莽行醫
第三回 老學究兩番托夢 大官人一意投親
第四回 童山人脅肩諂笑 施珍哥縱慾崩胎
第五回 明府行賄典方州 戲子恃權驅吏部
第六回 小珍哥在寓私奴 晁大舍赴京納粟
第七回 老夫人愛子納娼 大官人棄親避難
第八回 長舌妾狐媚惑主 昏監生鶻突休妻
第九回 匹婦含冤唯自縊 老鰥報怨狠投詞
第十回 恃富監生行賄賂 作威縣令受苞苴
第十一回 晁大嫂顯魂附話 貪酷吏見鬼生瘡
第十二回 李觀察巡行收狀 褚推官執法翻招
第十三回 理刑廳成招解審 兵巡道允罪批詳
第十四回 囹圄中起蓋福堂 死囚牢大開壽宴
第十五回 刻薄人焚林撥草 負義漢反面傷情
第十六回 義士必全始全終 哲母能知亡知敗
第十七回 病瘧漢心虛見鬼 黷貨吏褫職還鄉
第十八回 富家顯宦倒提親 上舍官人雙出殯
第十九回 大官人智姦匹婦 小鴉兒勇割雙頭
第二十回 晁大舍回家托夢 徐大尹過路除凶
第二十一回 片雲僧投胎報德 春鶯女誕子延宗
第二十二回 晁宜人分田睦族 徐大尹懸匾旌賢
第二十三回 繡江縣無儇薄俗 明水鎮有古淳風
第二十四回 善氣世回芳淑景 好人天報太平時
第二十五回 薛教授山中佔籍 狄員外店內聯姻
第二十六回 作孽眾生填惡貫 輕狂物類鑿良心
第二十七回 禍患無突如之理 鬼神有先洩之機
第二十八回 關大帝泥胎顯聖 許真君撮土救人
第二十九回 馮夷神受符放水 六甲將按部巡堤
第三十回 計氏托姑求度脫 寶光遇鬼報冤仇
第三十一回 縣大夫沿門持缽 守錢虜閉戶封財
第三十二回 女菩薩賤糶賑饑 眾鄉宦愧心慕義
第三十三回 劣書生廁上翛樁 程學究褌中遺便
第三十四回 狄義士掘金還主 貪鄉約婪物消災
第三十五回 無行生賴牆爭館 明縣令理枉伸冤
第三十六回 沈節婦操心守志 晁孝子刲股療親
第三十七回 連春元論文擇婿 孫蘭姬愛俊招郎
第三十八回 連舉人擬題入彀 狄學生唾手遊庠
第三十九回 劣秀才天奪其魄 忤逆子孽報於親
第四十回 義方母督臨愛子 募銅尼備說前因
第四十一回 陳哥思妓哭亡師 魏氏出喪做新婦
第四十二回 妖狐假惡鬼行凶 鄉約報村農援例
第四十三回 提牢書辦火燒監 大辟囚姬蟬脫殼
第四十四回 夢換心方成惡婦 聽撒帳早是癡郎
第四十五回 薛素姐酒醉疏防 狄希陳乘機取鼎
第四十六回 徐宗師歲考東昌 邢中丞賜環北部
第四十七回 因詐錢牛欄認犢 為剪惡犀燭降魔
第四十八回 不賢婦逆姑毆婿 護短母喫腳遭拳
第四十九回 小秀才畢姻戀母 老夫人含飴弄孫
第五十回 狄貢士換錢遇舊 臧主簿瞎話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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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晁大舍圍場射獵 狐仙姑被箭傷生
第二回 晁大舍傷狐致病 楊郎中鹵莽行醫
第三回 老學究兩番托夢 大官人一意投親
第四回 童山人脅肩諂笑 施珍哥縱慾崩胎
第五回 明府行賄典方州 戲子恃權驅吏部
第六回 小珍哥在寓私奴 晁大舍赴京納粟
第七回 老夫人愛子納娼 大官人棄親避難
第八回 長舌妾狐媚惑主 昏監生鶻突休妻
第九回 匹婦含冤唯自縊 老鰥報怨狠投詞
第十回 恃富監生行賄賂 作威縣令受苞苴
第十一回 晁大嫂顯魂附話 貪酷吏見鬼生瘡
第十二回 李觀察巡行收狀 褚推官執法翻招
第十三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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