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對雙胞胎在妹妹的葬禮上。傘林之中,他們淋著雨交談。
好無聊啊。弟弟說。
我也是。哥哥說。
雨讓我的肩膀變得好重。弟弟又說。
我也是。哥哥說。
生者將玫瑰花擲在死者的棺木上,發出鞭打似的聲響。
她一點都不像我們的妹妹。弟弟說。她應該是我的一部分,或是你的一部分才對。
輪到哥哥上前獻花。弟弟手上沒有任何東西,他斜著肩膀,黑色西裝濕潤,如熔化的柏油。
她明明是一個人。但她有我們都沒有的性格。這不是不公平嗎?弟弟說。我和你應該才是被這樣設計的。你有的我沒有,我有的你沒有。我們很完美。但那應該讓我們完美的東西,全都給了她。為什麼她能夠同時了解我們,又令我們不能了解她?
棺木逐漸被土覆蓋。人潮散去,剩下雙胞胎,與一個隱埋的坑洞。從今以後,她就住在這個沒有門鈴的地方。他們一同埋葬了「完美」。
為什麼她可以明明是一個人,卻又好像她才是一對雙胞胎?弟弟說。
雨停了。半晌,他的哥哥一動也不動,袖口滴著水珠,最後告訴他,他也是那樣想的。
一章
他成為獸醫之前,只在母親的筆下看過動物。她坐在搖椅上,有人給她什麼,就像個小嬰兒,緊緊握在手裡。有時她起身去煮一鍋加了栗子的飯,有時去後院為野花澆水。但他最知道母親的時候,是她坐在搖椅上,緊捏著一個什麼,就像他知道動物,是因為她畫給他。他和弟弟身上什麼都沒有,沒有書包也沒有一個銀色積木飛船時,就會去她的搖椅旁,圍著她說些話。那些話是他們出外上學的見聞,卻不是在描述生活。他說,我畫了一張藍色的畫,弟弟就接著說,我畫了一張黃色的畫。他說,下雨了,我跳過一個水窪,弟弟便說,雨停了,我踩了一個水窪。他們要跟母親說他們的樣子,說他們在世界裡走了哪幾步路,透過被變動的空氣,讓母親感受到他們。當他們說完,弟弟就說,說完了。他說,我也是。他們的母親便畫下一張圖,讓他們收著。這是小老虎。弟弟對他說。那是一隻扁平的黑色老虎。他點點頭,說他也這麼認為。
其實他根本什麼都看不出來。反正,他的弟弟無所不知。這是老虎,那是小貓,這其中有何差別?而這是一隻能說話的鸚鵡,那是善逃跑的鴿子。母親的畫和弟弟的解說,構成了他用以看見生命的一根管子。他逐漸愛上了動物:有時黑白,有時色彩斑斕,脆弱而不乏缺陷,平坦並隨大氣流動。他一張又一張地蒐集母親的畫,貼滿他的小房間,讓窗戶的光透過牠們映在地板上;而電視中,上學路途中,會鳴叫,在唇齒深處有無限生存激情的,隨處可見的「動物」,就像為了幫助他組織一個零落的方格體玩具,從未親近他的眼簾。他創造了只有他看見的真實,直至知道世上有醫治動物這樣的職業,像踩進流沙般,一寸一寸地陷進去。他的弟弟則毫不費力地成為一名善於洞察,或者胡說八道的小說家。
他的視野蠢蠢欲動,走在路上時,發現野貓就藏在摩托車後面,樹間有鳥,攤販的角落則有溝鼠。他把這些當成是出了房門外的一個新的房間的內容。牠們會動,但他認為比不上圖畫裡的動物好看,尤其是日落的時候,光照在動物的身上,不如照著他的紙,半透明的,像一個漩渦轉著各種顏色那樣令他看得入神。弟弟以旅人之姿搬進了他房間,對他說:除了這些也看些別的東西吧。他們一起坐上公車,街上來來往往的人呼嗤擦過他們,像草浪,他們走向的二手書店,就像養了木馬的乾草場。他弟弟從書櫃裡變出一疊彩色的動物照片,交到他的手上。那叫做雜誌。他問弟弟,顏色本來是這個樣子的嗎?那和他眼中的色彩不同,好像做夢前的幻想一樣。他弟弟說,那是因為眼睛的不同。照相機是一種眼睛,人也是一種眼睛,很多被轉達的東西,都經過很多很多種的眼睛,重合在一起。但是牠們這麼清晰,而且立體得不知道要怎麼站立在地面上……他說。四本才二十塊錢。弟弟則得意洋洋地說。
他看著弟弟熟睡後,眼睛充著血絲,挨著角落把雜誌放在腳邊翻看,彷彿擔心一有人出了聲,他就會因為過度驚嚇而將照片看作妖怪,盡可能地保持寂靜。那些照片上的動物要咬他的手指,波浪似地在空氣中爭前湧後,他緊抿著嘴唇,撐開眼睛,保守著他的恐懼,像根木頭,直到動物跟著沉默地化作膏狀。這是機器雙眼下的動物。好像攝影給牠們穿上一層衣服,纖細而果決,使瘋狂趨於平常的展示。他想像著自己裸著身子,被這些眼睛照下照片的模樣。如果可以照出皮膚,最重要的也許是寒毛。他是一個毛髮之下的物體。但他渴望的是知道那毛髮裡有他的一些什麼。如果有人看到一張赤裸的他的照片,也許會說:「這是一個赤裸的男人。」也許有人會說:「這是一個內向而憂鬱的人。」但是,他的內心如何,又怎麼樣呢?他想知道的是做為他身上的所有組成,它們見到什麼,又長成什麼樣子,在街道,在半空中,在大橋上,發生什麼,或者在一件事裡擔任了哪條通路。這使他偶爾,有被拆解得零碎的感覺。他卻認為那樣是對自己的身體負責。
能不能幫忙給魚缸換水?母親在廚房對他們說。有一隻蝦死了。
他站起來,小心翼翼地把房門關上,以免驚醒倚著書桌打盹的哥哥。
那蝦只剩一個空殼,在缸底有氣無力地漂浮。他蹲下來看那黑色的眼睛,小魚一擁而上吸著他探進水面的手指。
你們這些毒辣的小美人。他說。
他把魚一一撈出來,滑過他的手掌,裝進塑膠杯裡,抱起魚缸,把水倒在庭園裡的九重葛下。現在有種不必手動換水的裝置……。他心裡閃過這個念頭。蝦殼也跟著流出來。他順手挖了個洞,有他整個手掌那麼深,把殼塞進去。他的手沾滿泥土。那埋葬的瞬間,他以為自己有些傷心,但他想到這是那麼好的肥料,就產生一種餵養土地的滿足感。
我還是幫你們換水。他把魚缸搬回原本的位置,對那些搶著呼吸的魚說。但不要承諾多久。每隔一陣子一次吧。
他走進廚房問母親是不是還要幫忙。
沒有了,你可愛的。母親說。
他回到房間,看見哥哥已經醒來,正在看他寫的東西。
媽媽有什麼事嗎?哥哥說。
沒有了,你可愛的。他說。
你寫的這是什麼?哥哥說。
歷史故事。他說。
你確定?哥哥正經地看著他。
別這樣,你可以笑。他說。
這是看了會笑的東西嗎?哥哥說
是。他說。
我心底是有一股笑意。哥哥說。但它們也許很久以後才會願意被發現。
那當然沒問題。他說。
這看起來比較像畫。哥哥說。
目前它們是的。他說。
你是說這其實是畫?哥哥說。
不是,它們是字。他說。對我來說,它們現在就是字。只是對別人來說還不是。
那為什麼是歷史故事呢。哥哥說。
因為它們對我來說還很舊……他說。可是對其他人來說,又很新。
你的意思是說,它們會由舊的變成新的。哥哥說。
噓。他示意叫他小聲一點。它們還不知道自己會變成新的。
到那個時候它們會知道嗎?哥哥用氣音說。
最好是沒有一個人知道。他說。最好是一個秘密。
能不能幫忙給魚缸換水?母親在廚房說。
他的哥哥站起來,走了出去。
他們在圖書館。一次可以借二十本。那是用他們家的戶口名簿辦的借書證,在弟弟手中揮舞著,他幫忙提著的一袋書,嘩地全倒在櫃台上,一本一本被拿起來掃描條碼。弟弟讀的是全都是字的書。那可沒有。弟弟帶他爬上象牙色的樓梯,有些書裡,有脫光衣服的女人,有呻吟聲,也有動物或一個國度。在書裡面,如果只知道有字,無論是寫的人還是讀的人,就都是先輸了。輸給誰?他說。輸給文字。為什麼?哎呀呀。弟弟笑嘻嘻的。你不知道,文字是一種挑戰,是一位武士!你以為讀就可以懂它,它才正在那裡笑呢。他們走在書櫃間,弟弟的拖鞋清脆打著腳底板。
是不是不可以穿拖鞋進來?他輕聲問。沒有人知道他在問誰。
弟弟踩在踏椅上拿書。他站著,手足無措地看著周圍的書。一冊一冊的,整整齊齊的,和二手書店裡的書一樣是舊的,卻一點都不像乾草場。像手術室。他擦擦手上的汗,發覺那些大冊精裝的圖鑑圍著他,好像要他去翻,又好像翻了就會吃掉他。他東張西望。角落的書桌有人在寫作業,走道的沙發上有人在看書,於是他悄悄地退開,退到樓梯口,這才鬆一口氣。不知道為什麼,他覺得那些書好像人一樣。他弟弟就抱著那些好像人的書,或是正互相擁抱著,走過來要他幫忙按開電梯門。因為如此呢,他弟弟把借好的書又分一袋給他提。我幫你借了這個喔。這個。一點都不可怕。
那是一本微生物學。在未來,他們會確立起利益關係,所有東西,都小到眼睛看不見的一本書。但是,一旦用文字取了名字,就看得見了。他小心地讀著。
二、增殖與死滅:
微生物中如細菌,
大多是單細胞生物
故以細胞的增加情形
來做增殖的基準。
但如黴菌以及
部份的酵母,
在增殖時
有很長的菌絲,
無法以細胞數來判定
增殖的情形
因此很多細胞連結在一起,
或結成塊狀之增殖型態的
微生物
為了方便
以細胞量的增加來做
增殖的基準。
就這樣?弟弟說。
微生物死滅的定義,
是指再生能力成不可逆的
消失狀態。
他站起身來,無意間把文具掃了一地。
它們和你有什麼不同嗎?他弟弟這樣說,在他們一起坐在落雨的窗前時。人們看不見,並不那麼去注意它們的外型。所以它們可以活在任何敘述下。你看見他們被說作活的,就突然心生希望,卻不能接受他們那麼容易被稱作死亡。這是你尋找的的東西嗎?在你身體裡,在動物的身體裡,不會有人認為那與你有關,卻是你的一部份。你們是同樣的東西,還是不同的?
他睡著了。一直都是睡著。當他認為自己醒的時候,對真正的動物才有了這樣的敬意:漂亮,活躍,而且單純。而那些圖畫,則保留了他秘密的感受:複雜,神秘,並流動著。他視夢裡的所有東西為他身體裡所有的微生物,那麼燦爛,細瑣,大膽而優美。他弟弟在他拱起的書桌背後,好像那裡是懸崖下方似的,套著白色襪子的腳趾往內蜷曲,挨著折疊桌,半面臉貼在桌面上握著筆一下塗,一下又寫。他們可以在那些只能寄去郵資來索取的雜誌上看見弟弟的詩。那些內容,是他和弟弟平時在搖椅旁和母親講的句子的交織。兩三句他的話,兩三句弟弟的話。不能只有他自己的,也不能只有弟弟的,偶爾要變換順序,更不能全都寫上去。他因此感到母親是一個最偉大的人。這樣是不行的。弟弟說。哪裡不行?他說。這樣是不行的。弟弟說。
那要怎樣才行呢?他心想,弟弟則悶悶不樂。他們進同一所大學,每天中午一起在一個有水又有松樹的紅磚圍牆旁吃飯。弟弟認為那是一個唯一不會發出臭味的地方。如果下雨,他們就逛十分鐘人擠人的便利商店,再撐著雨傘,邊走邊吃因為潮濕,海苔黏住手指的飯糰。那十分鐘使他們總是相當享受雨中的餐點。再吃個,二十分鐘……。弟弟含糊地說。米粒好像會攀爬似的,十分鐘,再十分鐘,直到他們把所有東西都吃進去。他睜著眼,印象中,有人說他這樣活像一頭牛,因為雨使校園變得廣大,他必須睜開了眼去看,一道霧切過巨大的老茄苳,那裡的地面,有切割過的痕跡,落葉在嵌著積水的柏油路上,像落在深潭中。迎面湧來一大群人,像身上背了長形的鏡子,邊走邊互相敲擊地來,他摀住耳朵,讓傘掉在地面,風掠過他的髮梢,他弟弟幫著把傘撿起,像拾起一隻瓢蟲,向著他一挽。那互相反射的聲音在他耳中揮之不去,隆隆作響,討論他們愛誰,他們不愛誰,他們彼此誤會。他看見弟弟露出痛苦扭曲的表情,和他驚訝的臉,一齊被吸入破裂的水花中。
「社會就是這些人造成的。只會在網路上躲著吠。有人無私的付出幫助別人,也不張揚,他們卻只會落井下石。今天我如果有錢,我會幫助任何人。雖然有人說,無風不起浪,說不定被罵的人的確做錯了什麼事,我不知道,可是既然他願意幫助別人,那些吝嗇而卑鄙的人就不該去傷害他。」
他從椅子上站起來一半,內心有股衝動要過去和說話的人握手,又坐了下來。他必須嗤之以鼻。他必須無視自己被撼動的那一部份,做一個中立而旁觀的人。
「在面對社會大眾的時候,千萬小心。」那人的談話對象說。「要知道自保。」
他又挪動了一下椅子,發出難聽的摩擦聲。他知道那二人正注意著他,從容地往薯條上擠蕃茄醬。一切都混在了一塊兒。
怎麼會是做錯了什麼才被攻擊呢?他咀嚼著,推開紙杯,拉出壓在餐盤下的電話帳單潦草地寫著。如果那不願具名者對其他不敢具名者的攻擊不屑一顧,這攻擊就不成立。被欺負是你自己有問題這個說法是不行的。這是一種具有傷害性的說法。他偷瞄一眼那個說話的人。穿著黑色夾克,沒有點餐,帶著自己泡的咖啡,有紅色的厚唇。被欺負是有所原因,但並不代表遭受被定義為不好的事,就是一種報應。
他咬著筆想了想,又寫下:不是每個人都適合理直氣壯。
食物的紙袋空了。他呆坐著,去感受手指上的油膩像摸一隻刺蝟,速食店中再沒有特別突出的聲音,回到他剛進來的狀態,像一份蓋著麵皮,浮著內部餡料形狀的派。他總是在這樣的地方坐一陣子,在人與杯盤的的喧嘩中,什麼都聽不清楚,接著就會有許多東西跳出來等著他去寫。有時候,他覺得自己認識筆下的這些人,在餐廳裡,鬧街中去找這些人的雛型,卻沒有一個人表現出來的樣子令他滿意。他們都躲在了哪裡。他這麼想著。我認識他們,但他們並不。他又想了想,突然把寫下的字全部塗掉。
他們躲在哪裡?一群學生在門口聊天,推推擠擠地移動。他把所有垃圾揉成一團扔在回收台上,走出速食店。玻璃門上的他短暫地留在眼角。那就是能被看見的我。他知道這想法很不負責任。膚淺,能被陽光照耀,而且很真實。是一張畫著淡色雛菊的包裝紙。他們以為看著我的他們就是自己,並且對那樣的自己呵護有加。他們全都搞錯了,我可以證實這件事。
他往他認為最熱鬧的一條街走去。光亮,閃著絢爛的燈,那裡的人有千言萬語,全都濃縮在臉孔上,互相打著招呼,兜售飲料或口香糖。這是煙霧之都。在晚間,空氣像被削薄去半,供應呼吸的則是某種罪惡感。你還活著。他提醒自己。不會因為來去的地方產生落差,而使你變化。沒有人能將內心的你熄滅。他停在一個地下道的出口扶手旁,讓陰影能稍微掩飾住自己,放鬆視線。他看見皮包,鞋子,衣服,色彩,髮型,菸和假睫毛,皮帶,胳膊,指甲,唇膏,將他保有的空白妝點得像一塊濕濡的玻璃。他心裡有一個女人的形象。他知道這是零碎的,集合自街燈在地面上做的紀錄,因為那女人身後,跟著一片影子,和她歡快而無所謂地交談。他們手牽著手,穿過他,遁入暗巷,高跟鞋踩在水上的聲音,在他腦海裡迴盪。他們會在某處攀升。他摸摸胸膛,又摸摸耳朵。進入一個浮在空中的窄室裡,確認彼此不是第一次相逢,然後那女人覆上那層影子,望著鏡中的自己,像展示立體剪紙似地散開來。她有一個情人。
「他們結婚了。住在他親手搭製的獨棟小屋裡,形影不離。偶爾兩人出外釣魚,她戴著寬邊帽,穿緊身紅色長洋裝,倚在船緣抽涼菸,替他提著魚簍,在星空中漫步回家。那些閃著銀光的魚,在她指下是一群蝴蝶,當她撫摸馬鈴薯,他便想到她戴著珠寶的樣子。她的美在他眼裡,是隱密的,包裹在皮肉之下的,像一顆穀子內含的芽,每當她曝露在陽光下,他便看見影子之中,有一叢開著花的蔓藤,她走進屋內,就把花都撒在了地板上。他用畫筆去拾起那些花朵,依舊放在他的畫的內部,埋藏起來,外層畫著這樣的東西:長著胡蘿蔔頭的女人,手指是一串葡萄的男人。他看不見這些主題,因為那屬於她的花在畫布裡層一再復活,濃濃地綻放,伸出花蕊,香氣如眼神般緊攫住他。他以為他畫的每一筆都是她。」
一個情人。他回過神來的時候,發覺自己握著筆,睡在一疊紙張裡。那只是一個再平凡不過,男人與女人見面,在房間裡做愛的故事。
他恨這些故事,於是把它們寄了出去。
讓其他人去羞辱這些無家可歸的幻影吧。他心想。它們卻變成一疊鈔票,再度回到他身旁。
你的課好嗎?他問。
好。弟弟說。
你空堂時都去哪?他又問。
哪裡都沒有去。弟弟說。除了教室外,哪裡都不去。
他像是打著燈籠一樣在夜晚跟上他的弟弟,一圈光籠著那張和他相同的臉,把牆上的孔洞一顆顆影子上去。他弟弟一邊走,將手上的半瓶水倒在路邊的野草上。瀑布澆灌了我們……。他弟弟說。在我感覺到的時候,清涼的,柔軟的,淋進我的身體裡……。奇妙的感觸,虛幻的感觸。像我第一次懂得滿足性的衝動時,那隨之而來,從天而降的饒恕。這感覺在你的身體裡,也許是烈火,他聽著。我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在何時,有了同樣的遭遇,卻有人瞞著我們,說那是不同的事。仔細想想,這的確就是我們共同擁有的東西。
使他們一分為二。他要從校園的一角到另一角去時,兩個人從背後叫著弟弟的名字,拍他的肩膀。他轉過身,看見那兩人開朗地笑著,握著他的肩,於是他覺得自己也該笑,呵呵地笑了起來。還真被你猜中,剛剛沒有點名,你去哪裡?有女朋友喔?不要騙了啦。人帥真好。他又呵呵笑了兩聲。其中一人從背包裡拿了課本給他。還你,謝謝啦。不客氣。他說。六點在現代詩社有讀書會,要不要來?買些吃的。另一人好像又有些悵然若失,啊那本你看過了。下一次才會讀詩啦。帶你的詩來。大家都很想聽欸。好喔?他點點頭,那兩人又笑得雙眼都發起光。他們走了。他站在原地,看著連著影子的二人,一輛腳踏車把他趕到樹根上,他握著課本,又回到路中央。那刻,他突然忘記怎麼走路,只是站著,好像開始無用地思考起他的腳究竟用來做什麼。他首次發現,一個人對著他講話,和對著不是他的人講話,竟然是沒有什麼兩樣的。
那是一條完美的道路。弟弟說。清晰,角度銳利,橫跨你和我。
你不去上課的時候都去哪裡?他說。
去上你的課了。弟弟說。
這是你的課本。他遞了過去。
我沒有修這堂課。弟弟說。
但你有課本。他說。
那是你的。弟弟說。
那的確是他的課本。在鉛字的隙縫中,抄滿弟弟杜撰的各種事情。知更鳥啊!去駕著你的馬車,追一束穀麥吧。他從中間開始讀。你的羽絨在終點等待,要讓你看靈魂的風暴。
弟弟很忙碌,每認識一個人,就在牆角畫正字記號,凝視那些筆劃,寫字寫得作響。有時候一邊寫,一邊嘰哩咕嚕對他講話,像魚吐著氣泡;他認識了拍他肩膀的那二人,弟弟則認識了他所有的同學。他發現弟弟不停鼓脹起來又消癟,把紙寫得像一片片硬梗的葉子,夾在他的舊雜誌裡,塞滿書櫃,到處都是。他隨便撿起一張來,故事如豹一般奔馳。
「我的哥哥正在念我寫的小說。」「……羅德里格說,推一輛木車來,他們一起坐上,到湖泊另一端的國家去。」
「他念得很好,誰都比不上他。」「他們在旅途中,被一群生著彩色羽毛的大鳥追趕,羅德里格拼命滾著木頭輪子,當作他的雙腳一樣往前直奔。」
「我又去哪裡找誰來念這些東西呢?」「那些鳥大聲唱著只有人唱得了的歌,眼睛的光芒卻很柔和。羅德里格幾度想停下來,因為他總認為牠們不是要追趕這輛可憐的車。」
「可是有一天我總只得自己念,但是我自己來念,又有誰要聽呢?」「木車滾到一座像玻璃般透明的森林裡時,羅德里格實在累了,他往回看,那些大鳥化成一縷縷彩色的煙,依舊緊追著他不放。」
「那些故事一到我的口裡,就變得無法取信於人。他們會批評我既虛偽,又勢利。」「羅德里格累得連路面的蜘蛛都能看成是自己流失的靈魂。他想著若是能停下來喝口水也好,他的頭上彷彿長出了突角,再這樣下去,他就要成為惡魔的一部分了。」
「未來有誰會認為我足以信任,而替我念出這些故事?」「突然間,羅德里格發覺,也許大鳥追趕的不是他,也不是木車,而是木車廂裡坐著的他的旅伴。」
「讓聽的人知道,我是如此誠懇,我渴望做一個美好的人,我看起來殘忍,其實我值得信任……」「羅德里格沒有停止滾動木輪子,扭曲著身子,伸長了手,要撬開車廂的門栓。」
「可是人們是怎麼分辨真偽的?是不是他遭遇過的就是真的,未遭遇過的就是謊言?」「地面上粉色的粗蔓藤托起木車,也跟著托起羅德里格的腳,於是車廂門澎地一聲打開了。」
「我希望,當他們看見我時,可以說:我什麼也沒有看出來。」「那車廂裡,卻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羅德里格沒有旅伴。彩色煙霧咻地消失了。」
「那就是真實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