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魔王的閒散校園日常
時值九月,酷熱的烈日時刻炙烤著大地。
夏蟬唧唧,蒼穹蔚藍得幾乎不可思議,淡薄的雲絮在其中流轉,適合讓人發懶度過,羅亞甚至認真考慮乾脆翹掉下午幾堂課重操舊業——無所事事地當回一條死魚。雖然在那之前,他有很大的可能會被自稱監護人的男人搶先一步實施「愛的教育」。
今日等著眾人的第一堂課是藥草學,上課鐘響的前幾秒,羅亞他們才姍姍來遲,趕緊找不惹人注意的角落入座。
在爬藤植物形成的天然拱門後方,可容納數十人的空間早已坐了約八成滿。白織每次踏進藥草學教室都不禁為之震懾,此地四面環水,是湖面上的一處開放式空間。上方是高聳入雲的參天大樹,氣勢驚人地張開健壯的臂膀,展現蓬勃的生命力。葉片間不時灑落柔和的光線,腳下錯落著斑斑樹影。
授課導師是一位名叫烏維的男子,尖細的耳朵加上柔美的五官透露出其妖精身分。妖精又細分若干支,他屬於森妖精一族,膚色是健康的小麥色,與刻板印象中的白皙膚色有很大的差異。
不過,有別於大眾認定的形象,烏維本人卻一點也不病弱,眼眸中流動的光彩透露出對某項事物的極大熱誠──即使只有單眼。妖精導師的右眼不知為何覆著眼罩,身體多處也有繃帶包紮的影子。
但傷痕累累的身軀似乎不影響對方教書,雖然他只是在黑板前埋頭講解,偶爾下臺,穿插在各小組間監督學生的課堂練習:觀察「動植物」的生長狀態並記錄下來。
烏維導師不厭其煩地再三宣告:「這是初學者上的初階課程,困難度為零,相信很多人都能輕鬆辦到。這堂課雖談不上歡樂,但讓我們輕鬆地度過剩餘的時間吧。」
「輕鬆啊……那也得讓我們搞清楚這是什麼玩意吧?」羅亞面無表情,臉色卻逐漸鐵青。
「不知道能不能吃,」菲莉蕬饒有興趣地瞇起眼,手指躍躍欲試地往前戳,「既然叫動植物,應該是動物的一種吧。只要是會動的活物,一律都能吃!」
「話不能那麼說啦,像蜘蛛也是動物的一種,但凡是稍微有點常識的人都知道不能隨便亂吃吧。」白織沒好氣地駁斥獸人女孩荒謬的論點。
然而,對方聽見這句話的反應卻是莫名的震驚,片刻後才傻愣愣地反問:「蜘蛛不能吃嗎?」
白織沉默一秒,果斷放棄繼續無意義的爭論。
方才,烏維導師讓學生分成小組,觀察並記錄「動植物」的生長情形以及活動狀態。羅亞、白織和菲莉蕬幾乎是下意識地湊成一組,蒔鬼則是不知道跑哪去了。
「動植物」,顧名思義就是會動的植物,並非佇立在原地被動承受日曬雨淋的一般草本植物,而是能憑藉自身意志選擇活動區域生長的特殊植物。先前在植物園裡讓羅亞吃了悶虧的的某棵樹就是其中一種。動植物只是統稱,實際上有各式各樣的種類,喜好與習性也大相逕庭,有些善解人意討人喜愛,有些則極度的……殘暴。
例如,羅亞他們眼前的這棵由盆栽裝著的花朵,顯然就並非善類。
每一組的動植物在外形上都不太一樣,羅亞這一組桌上的盆栽有著厚實飽滿的嫩黃花瓣,像向日葵般朝氣蓬勃地綻放,周圍點綴著翠綠的葉片,讓觀者混濁的心靈彷彿在瞬間獲得洗滌。
只不過,那並不是向日葵──花朵的中心處是個長滿尖細牙齒的血盆大口。
「我可以求救嗎?」羅亞在直視這株古怪的植物幾秒後,轉頭朝白織提出意見。
「你以為這是什麼益智節目嗎?現在的當務之急是先想辦法讓他冷靜下來吧!」白織忍不住抱頭哀號,對眼前棘手的狀況不知所措。
偽向日葵已經扭動著身軀,將自己從土裡連根拔起。重獲自由的第一件事並不是展開逃亡大計,而是以葉片充當手臂,粗魯地拔下自己的一片花瓣,邁動根莖組成的瘦小細腿跑到隔壁組大鬧。那片花瓣儼然被當成某種武器,一次次擊打出去,狠狠痛揍著同類。
「他?你已經自動把他擬人化了嗎?根本用不著插手,這只是物競天擇,弱者自然會被淘汰。」羅亞漠然地開口,對這株殘暴的動植物絲毫不感興趣,對遠端的慘況只打算隔山觀虎鬥。
白織神情焦急地耙亂頭髮。「現在不是說這種話的時候,想想怎麼阻止他好嗎?等等,他幹嘛張大嘴巴?」眼鏡少年膽顫心驚地顫聲詢問同伴,眼睛瞪得老大。
「看來是想把同類給吞了,沒想到還是個食肉的傢伙。」還是該說吃素的傢伙更接近?羅亞不可思議地嘖嘖,但實在不想浪費精力思索多餘的問題,他已經有夠多煩心的事了。
「不,你冷靜點啊!」在喊出這句話的同時,白織已經跑遠了,正手忙腳亂地試圖與暴力植物來場男人間的對話。
「如果毀損導師的物品很可能會被扣除分數,要是留級的話,就無法如期畢業囉。」菲莉蕬說著,手指刷過書頁。
她手上那本手冊記錄著學校規範的大小事項,在正式入學後,幾乎所有的新生都擁有一本。順帶一題這本是白織的手冊,她自己那本已經付之一炬,因為不慎拿去當柴燒了。
「這可不行。」若事關無法順利拿到證書,魔王一定第一個跳出來反對。他起身走向一人一植物大戰的地方,二話不說就伸手攫住偽向日葵的莖部。
生物在少年緊握的拳頭中拚命掙扎扭動,其間甩落了幾片花瓣,可是下一秒,羅亞俐落地將植物在空中甩了幾圈,然後像處理生鮮食材般往桌面狠狠砸落,一下不行,就啪啪連擊,直到整株動植物癱軟下去,似乎是昏過去了。
不幸目睹這一幕的白織與周圍的同學無不滿臉驚嚇,連錯愕的情緒都在瞬間蒸發,只剩下大寫的怕。
「怎麼了,有什麼問題?」察覺眾人的視線落在自己身上,才在大庭廣眾下行使暴力的少年還好意思這樣明知故問。
「不是有沒有問題,」半晌後,白織才勉力找回聲帶的功能,「牠、牠不會被你打死了吧?課堂結束後這是要繳回導師那邊的耶!」
「誰知道。」羅亞輕鬆地丟下不負責任的結論,走回他們那組的桌位,鬆手扔下早已攤平的動植物。
「你們這麼做,可能會惹來不必要的麻煩……」烏維導師想嚴厲提出警告,但顯然慢了一步。
千萬要切記一點:永遠不要小看看似無害的植物,它們是會記仇的。
白織隨後也回到座位,紀錄動植物活動情形的作業紙面上依然一片潔白。他們這組已經浪費太多時間了,轉頭察看別組的狀況,班上的人大多完成了課堂作業,距離下課鐘響前,他們可能只剩幾分鐘的時間。
迫不得已,白織傾身向前,專注地審視乍看下像是失去生命跡象的動植物。但有些體徵無法用肉眼判斷,於是他狀起膽子伸手戳上動植物的軀幹──一點反應也沒有。動植物的觸感意外粗糙,沒有普通花莖的柔軟,倒像是某種強韌的木材。照理來說,不應該是如此的啊……
眼鏡少年側頭細細思索,沒能及時察覺指下植物的顫動。偽向日葵的葉片啪一聲舒展開來,顯然怒火熊熊、一心只想報復,猛然張大血盆大口躍入空中,在所有人都來不及反應之際,白織的上半顆頭被硬生生咬住,成為藥草學理論課的唯一犧牲者。
「呀啊啊啊啊啊——」白織的驚恐慘叫響徹雲霄,空氣彷彿因此凝結。下一瞬,代表課堂結束的鐘聲響起,大家冷不妨地鬆了口氣。
「好了,下課啦,同學們記得歸還分配到的動植物,至於你,記得去醫護室報到,要是留下什麼疤痕可就糟了。」烏維導師飛快地交代完畢,臉上泛起心虛的微笑,離開教室前不忘回頭補充:「對了,多多之後再塞回盆栽內繳回即可,別擔心,牠只是性格上有點缺陷而已。」
——豈止是有點,根本是極致的惡劣吧!
還有,多多是植物的名字?這年頭到底有誰會替盆栽取名字啊?更別說那還是個有暴力傾向的怪物!
白織在內心吐槽完畢後,整個人手足無措地愣在原地,斑斑血跡從傷口滲出,多多依舊緊咬不放。他覺得再不緊急處理的話,是會危及到生命的。「羅亞,我可能要——」
「真拿你沒辦法。」不可否認,羅亞也覺得相當棘手,不過嘴巴上說歸說,身體卻已經誠實地從椅上起身,嘗試將同學頭上的植物取下。
不料怪物不肯輕易就範,在試了幾次未果後,向來沒什麼耐心的少年宣告放棄:「嗯,拿不下來。」
「……起碼你也再堅持一下吧,算我拜託你!」
「辦不到。」魔王的回應倒是很快。
「那至少帶我……不,是陪我去醫護室吧。」白織鬱悶地嘆了口氣,頭上傳來的陣陣痛感,讓他現在只想徹底躺平。
「等等!多多是要還給導師的!」一旁的菲莉蕬閃電出手,無視偽向日葵的森森利牙,直接將手指插進牙縫一掰,瞬間就把動植物拆下來了。
只見被插回桌上盆栽的動植物縮成一團,把自己的存在感減到最低,在獸人女孩輕輕鬆鬆的暴力壓制下瑟瑟發抖。
──原來是這麼簡單就能拔下來的嗎?到底是菲菲的實力太強,還是某人剛剛根本就在敷衍我啊啊啊?
痛得淚汪汪的白織用懷疑的眼神看向羅亞,後者立刻轉移話題。
「拔下來之後血好像噴得更多了,我們還是快去醫護室吧。」
菲莉蕬自願留在教室繼續攻克未完成的課堂作業,羅亞則扶著一臉血的白織,在眼鏡少年的引導下來到了據說是學院醫護室的地方。
拉開門後,裡頭的一張病床上已坐了一名少年,金髮為白色的空間增添一絲鮮明的色彩。
夏洛特正在小心翼翼地為自己包紮傷口,雖然成果不慎理想,甚至有些笨拙,但終歸是完成了任務。
他身上的傷口又多了好幾處。
羅亞見狀不禁瞇起雙眼,感到有些不悅。「又是那些人找你麻煩?」
「不是這樣的。」夏洛特卻語氣肯定地否認。
「你老實說出來,我會保護你的。」魔王不經思索地脫口而出,連他都不敢相信這是自己會說的話。保護?魔王去保護勇者,這簡直是天大的笑話。
「白織同學這是怎麼了!」夏洛特原想張口說些什麼,但隨即注意到一旁面色慘白得像幽靈、需要攙扶才不至於倒地的眼鏡少年。
換做是一般人早可能就血盡人亡了,可是身為人族的白織卻挺住了,只是臉色宛如白紙,眼神呆滯渙散,彷彿靈魂逐漸被抽離軀殼,命不久矣了。
「沒關係,我可以的……」白織動了動唇,發出虛弱的聲音。
然而頭上源源不絕冒出的濃稠液體出賣了少年,下一秒他已經倒向夏洛特隔壁的病床,打算就此長眠、不,是稍作歇息。
「對了,有件事我可能必須先提醒你們。」夏洛特像是臨時想到般遞出一張紙條。
「這是什麼?」羅亞接過一看,紙上字跡工整地寫著:「外出,有什麼事等我回來再說。」
留言簡單明瞭,但重點來了,下方隨手標註的時間卻是在三年前的某一個月份,這代表什麼?
不論寫這張紙條的是醫護室的哪位導師,他都不打算再回來了。
「糟透了,對吧?」夏洛特無可奈何地攤手,他也是剛才才發現這件事。
平常受傷時都有琉江替他包紮,但今日自家執事卻不見蹤影,情急之下,他只好來醫護室尋求幫助,沒想到最後還是得靠自己。
「我是沒差,但醫護室竟然連個專業人員都沒有,這所學院總是開這麼惡劣的玩笑嗎?」先是性格上多少都有些缺陷的導師們,再來就是那個自稱不死族的老不死……
「羅亞,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接過對方遞來的字條一看,原先就夠悲慘的白織這下也不禁目瞪口呆,「咦咦咦?所以要任我流血致死嗎?嗚嗚,誰能想得到今天就是我生命即將步入終點的時刻。」
「咦一次就夠了。」魔王不耐地咂舌,一副置身事外的樣子。
「我才不想因為課堂上的一次事故就賠上一條命……」白織委屈地撇下嘴角,眼眶閃爍著淚光。
「真拿你沒辦法,」魔王冷靜地瞟了對方一眼,「下不為例。」
「你要幹嘛!」白織瞪大鏡片後的眼睛,不可置信地看著羅亞在一旁的置物櫃翻箱倒櫃,撈出蓋著一層灰的急救箱後一臉正經八百地朝他走來,「如果你是想自己來的話,請容我鄭重拒絕,離我遠一點!」
「你是怎麼了?生理特徵為雄性的你,難不成還會怕這點微不足道的痛楚?忍一下就過了。」魔王逕自扭開一瓶紅色藥水的瓶蓋,無視白織的哀號。
「這不是重點,是因為我實在無法相信你!」地圖都能拿反的傢伙,誰知道會不會把治療藥水抹在不該抹的地方!
「那不然你想怎樣?」魔王的耐性顯然已被消磨殆盡,兩人眼瞪著眼僵持不下。
「交給夏洛特好了,」白織突發奇想地提議,「雖然包紮手法略顯生澀,不過我看他似乎不是第一次這麼做。既然有過經驗,後面一定會越做越好的,對吧!」他的想法其實很簡單,只要不是粉髮少年親自動手,誰都可以。白織以滿是期盼的目光注視著金髮少年,希望能得到答覆。
不太了解現在到底是什麼狀況的夏洛特撓了撓後腦勺,接過魔王手中的藥水,緩緩說道:「可以是可以啦,但我之前只處理過皮肉傷,像你這麼嚴重的傷勢似乎有點棘手,交給我真的沒問題嗎?」
「沒問題,後果我自負,一切全權交給你!」白織連忙掛保證。
「那好吧……」夏洛特的語氣有些遲疑,儘管有了保證,他還是有點不放心地看了羅亞一眼,像是在詢問這樣做真的沒問題嗎?
魔王在面無表情中夾帶著一絲堅定,似乎在默默給予肯定。突然被這麼慎重其事地對待,勇者少年彷彿受到了莫大的鼓舞。
「既然你們那麼放心將這個重責大任交付給我,不作出回應實在是說不過去啊!」
有了雙重保證後,夏洛特甩開最後一絲猶豫,以謎一般的神速處理著白織的傷口。消毒、止血、包紮,轉眼間就要大功告成,但是除了動手的當事人陷入即將完工的欣喜,其他人的臉色卻越來越凝重,似乎有些不妙。
「你……」本想說些什麼的魔王,在看到成品後默默閉上了嘴──他實在不曉得該如何表達自己的哀悼。
「嗚嗚嗚……嗚嗚嗚!」即便在視野完全被遮蔽的情況下,白織仍然試圖表達抗議。
「真是太完美了,這樣就能大幅降低傷口感染的風險,雖然可能會有些不適,但非常時期就要有非常時期的做法!」夏洛特的語氣聽不出是真心這麼認為還是在講幹話。
「是降低了感染的風險,但四眼田雞很可能會因此陷入另一種危機。」
「什麼危機?」
「窒息。」
「嗯?」夏洛特頓了頓才反應過來,連忙上前幾步調整繃帶,在鼻子周圍留出縫隙來。
此刻已經無法辨識白織的臉色了,因為他的整顆腦袋都被包在層層堆疊的繃帶之下,遠遠看就跟木乃伊沒兩樣──但只有頭的部分。
然而凶手竟然沒有察覺任何不對勁的地方,魔王覺得金髮少年的某些地方可能也需要治療一下,例如那天真到沒有正常邏輯思考能力的大腦。
「既然事情完美落幕了,那麼主要角色跟不值一提的配角也應該退場了。」魔王的表情絲毫未變,但暗指的意思非常明顯。
「嗯?在羅亞心目中我已經升為主要的角色了嗎?」夏洛特熱情地貼了上來。
「我才沒有那樣說……」毫不設防的魔王只能勉強閃過那令人有些無所適從的灼灼視線。
「……你們絕對是故意的。」這回,白織終於咬字清晰的表達出心聲。可惡,早知如此還不如自己來,更何況——
嗯?即使耳朵也被包在繃帶底下,但漸行漸遠的腳步聲還是十分清晰,等等,那兩人該不會——
「不要丟下我啦,忘記我看不到前面了嗎?來人啊,不值一提的配角也是有派上用場的時候好嗎!」眼鏡少年頓時緊張起來,連忙起身跌跌撞撞地尋找唯一的出口。
在不慎絆到腳跌個狗吃屎幾次後,白織才終於順利回到走廊上,幸好那兩人並沒有走遠,似乎終於意識到有件大型障礙物忘了隨手帶走。
幾乎是在白織前腳離開的瞬間,緊鄰病床另一側的布簾被猛然拉開,一名穿著白袍的男人後方緩緩步出。「沒想到竟然在這裡遇見那個小鬼,有時候我真的很討厭所謂的巧合。」
悄悄現身的男人不是別人,正是當初人間蒸發的古堡醫生。
醫生接到指令潛入諾藍學院,但在完成任務之前,他必須先達成幾項條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