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 琪|的詩明澈清晰,分享一顆朝一切高尚處努力的靈魂,並致力於使詩的元素全然降伏於理想形式。
|碧 果|創造了食人間煙火的角色,藉此讓詩與自己保持一個戲劇性的距離。
|郭金牛|的詩有強烈的社會傾向,追求此時地,闡明存在的事實,發掘潛在的原因,著重於環境的描寫。
|胡茗茗|的詩始於景物和周遭的人,而終於抒懷他對生命的批評與發現。
|李少君|將空虛的、自負的感覺從死寂般的沉睡喚醒,贏取如癡如醉的歡暢。
|秀 實|於2015年成立婕詩派:用詩歌語言思考問題,以長句的私語書寫真相而不寫世相。
|姚 風|的詩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文體像是作者隨筆寫來的「遐想日記」。
|于 堅|的談話中有故事,來自觀察民間的生活圖景,逐漸演繹成喜劇式的人生道理。
|張國治|的詩是他素燒的陶器,走過內心交戰的地獄之火後,終於得見天堂。
|招小波|的詩以幽默表現一種與生命與場景分離的隔離感,以此來化解人與世界的不可理喻之對立。
作者簡介:
▍洪郁芬 主編
生於台灣高雄。政治大學日本語文學系學士,中正大學外國語文學系碩士。現為華文俳句社社長,日本俳句協會理事,圓桌詩刊主編,創世紀詩刊和中國流派詩刊編輯。曾獲第三十九屆世界詩人大會中文詩第二名、2018詩歌界之圓桌獎、日本俳人協會第十四屆九州俳句大會秀逸獎和第四屆栃木蓮の俳句大會委員會獎。著有詩集《魚腹裡的詩人》和《渺光之律》,合著《華文俳句選》。
章節試閱
◆ 秋到/安琪
秋天先我一步來到延邊
它左手持調色盤,右手執畫筆
給楓樹上點紅色
給楊樹上點黃色
給金達萊上點紫色,只有樟子松
特頑固,怎麼也不讓上,好吧,秋天說
你就在你的綠色裡待著吧
一人高的玉米杆子
玉米已被摘盡,秋天秋天,我也要上色
秋天一潑顏料桶,嘩,滿滿的,滿滿的
金黃色。稻子被晃得兩眼發光,秋天
秋天,我也要金黃色!
秋天再潑一桶顏料
真痛快啊!稻穗亮了,稻稈亮了,一片
亮堂堂的世界
秋天秋天,我剛到延邊,我也想要通體
金黃,我也要發光
我也要發亮
秋天喚來太陽,一瞬間
我金碧輝煌,無比美麗!
◆ 肉身麥子/碧果
抽芽的麥子沖破解凍的田畝
血肉外放的是急迫的自己
以桃與櫻盛開的肢體,貼近床笫
泫然而誕的是光。是
門窗幾何學裡解放出來的
一粒麥子經過黑夜
而又不得不再走向黑夜的麥子
這景致
就是站在田邊的二大爺的 圖像:
麥子。
◆ 夜放圖/郭金牛
只有我,看見女鬼開出曇花。
一定是她想家了。
她喜歡被親人接走,
可是,風一吹,她就走形了。
可是,一有亮光,她就沒了。
敏感而迅速,一路上
餓,就吃一塊夜;渴,就飲一杯黑。
差一點
曇花
就從黃泉開到了
人間
唯有在午夜
暗中搶著開
偷著開
只開那麼一小會兒
那麼短命
就像她的愛情。
她覺得,一生只開過那麼一小會
不後悔
她一定到過我的窗前
我一睜眼
她,連影子都沒有。
◆ 代替我/胡茗茗
山坡下,新年的白霧在華盛頓湖聚集
水神的光環即將擴散,明早
會蔓延到窗外,淹沒我,還有門上的風鈴
我想在美國掛個自己的風鈴
與另外一隻更為孤獨的烏鴉一起
代替我的欲言又止
代替我,在自己的屋簷下寫長長的詩
它把我帶到此地,不悲傷也絕不快樂
代替我,喝掉來自東方的曙光
哦,金酒、蘭姆、白蘭地
我愛你混合的洋氣
瀘州老窖、二鍋頭
我愛你的準確,直搗人心
◆ 雪的懷念/李少君
雪,已成為都市人群的鄉愁
雪,儼然已被這個時代放逐
人們已習慣塞車和流行病
雪隱匿不見,汙染惡化加劇
雪,曾是純潔空氣的象徵
雪,是四季正常輪迴的前提
超市裡商品琳琳滿目,應有盡有
但人們製造不出雪,也買不到雪
雪國,對於我來說就是故國
燈籠、爐火和鞭炮構成的故鄉
我豎起衣領,踩著吱咯作響的雪泥
一直走到冰凌閃爍的你家的窗下
小提琴響起,天空飄來一點碎雪
再接著,濺起一大堆雪
再接著,是一場鵝毛大雪
最後,漫天飛雪,以及我渾身顫慄的激動!
◆ 和大衛的詩(節錄)/秀實
01 耶和華是我的牧者,我必不致缺乏。
我要我是孤單的,如一隻草原上的羊
我要我是一隻中國羊,雙角銳利
並有美麗的弧度可以刺殺埋伏在草原裡的
魔鬼。草長得很高,魔鬼披著褐黃色的葵花紋
常化身為一頭獵豹埋伏在所有可能的空間裡
飲食危險,居住危險,遷徙也危險
天空暗黑時滿空星光薄弱,但我相信牧者
相信牧者的手杖。指引我走出叢林和沼澤地
附子療饑飲鴆止渴的世間仍在
仍有以時速一一五公里的獵豹如流星穿越
02 他使我躺臥在青草地上,領我在可安歇的水邊。
在平靜的溪水中看到我的柔軟和潔白
看到渺遠的雲縷,澄藍的是一個復活的日子
風雨中一切都在氧化中陳舊,變了色
變了味也變了形狀。我信仰著的卻是不變
沒有硬殼的夢落在青草坪上,築一個亭子在水邊
可以安歇也可以等待。等待一個諾言能
救贖,讓一粒種子在水邊發芽。然後我看到
三月的疫情,四月的疫情,五月的執迷不悔
把最南的南十字星置放在窗櫺上,我禱告
讓青草覆蓋大地讓流水彎曲的穿過城堡
◆ 韋基奧橋上/姚風
翡冷翠,韋基奧橋上
一個義大利青年旁若無人
像饑餓的獅子狂吻他的女友
他們的金髮在風中飄揚
點燃了黃昏
所有的雲朵都在燃燒
在霞光裡,在黑夜中,在街頭,在床榻上
此刻全世界有多少人在相擁,在親吻,在纏綿?
六億,還是十億?
我緊緊地抱住你
哪怕你並不在我的身旁
◆ 只有大海蒼茫如幕/于堅
春天中我們在渤海上
說著詩 往事和其中含意
雲向北去 船往南開
有一條出現於落日左側
誰指了一下
轉身去看時
只有大海滿面黃昏
蒼茫如幕
◆ 檔案/張國治
囚禁暗無天日,架上已編入序號
剝離暗沉這些人那些事的一角
是知識傳播鎖碼的平臺
歷史辯證終結的墳場
軍事間隙滲透的情報基地
政治鬥爭平息的戰場
愛情慾望失溫的祭壇
幽幽靜靜,不小心
射下一道光,闖入非臉非腳
沒有國籍的一隻手
向前查看歲月的護照,向後推開歷史的環扣
究竟要掀開那一件石破天驚的致命檔案?
◆ 沒有指紋的人/招小波
在香港往深圳的關口
一個女人被阻止出閘
因為電腦讀不到她的指紋
她已被當成一具行屍走肉
她怨道
是該死的麻將牌
把她的指紋磨平了
◆ 秋到/安琪
秋天先我一步來到延邊
它左手持調色盤,右手執畫筆
給楓樹上點紅色
給楊樹上點黃色
給金達萊上點紫色,只有樟子松
特頑固,怎麼也不讓上,好吧,秋天說
你就在你的綠色裡待著吧
一人高的玉米杆子
玉米已被摘盡,秋天秋天,我也要上色
秋天一潑顏料桶,嘩,滿滿的,滿滿的
金黃色。稻子被晃得兩眼發光,秋天
秋天,我也要金黃色!
秋天再潑一桶顏料
真痛快啊!稻穗亮了,稻稈亮了,一片
亮堂堂的世界
秋天秋天,我剛到延邊,我也想要通體
金黃,我也要發光
我也要發亮
秋天喚來太陽,一瞬間
我金碧輝煌,無比美麗!
◆...
作者序
▍導讀:巨木祕林的氣息──十家詩漫話/洪郁芬
當示巴女王披著薄紗輕踏黃金宮殿的階梯,隨從的仕女手執孔雀羽毛的長柄扇子,緩緩搧動她身上的乳香。風要將它吹去,直到寶座上的所羅門王拉長鼻子,起身走向迎賓的臺階。王身上獅子腋腺的野氣如沒藥席捲她靈敏的感官。或是當貝緹麗彩趁但丁瞻仰天堂的活光時飛回玫瑰高處的座位,留下一縷白花麝香的純淨。於是他的瞻仰更充滿了渴望。
詩的氣息直接通往我們的感官,藉著直覺的捷徑,召喚出我們深藏腦海裡對於人物或事件的情緒和互動。我們幾乎無須經過思考,本能的便知曉它的愉悅與否。它觸動我們的念頭和行為,挑動情慾,引發幸福的感受,或是帶來最邪惡黑暗的想法,使我們墜落幽暗的地域。如同我們總是藉由身上的氣味來辨別喜歡或不喜歡某一個人。儘管我們的嗅覺已退化,卻依然有相當的影響力。據說至今還有一個原始部落,保存了以嗅覺來擇偶的婚約儀式。
讀詩是一種超驗的過程。無關乎外部的權威與傳統,全依賴讀者自己的直接經驗。讓每一首熱情奔放,抒發個性的詩散發他們真實的香氣,只要我們靜心地尋找我們自己的靈魂,便知曉那些屬於好詩的馨香,在心裡留下的深層悸動。這樣的悸動使我們剎那間獲得自由,不再受現實(現象界)的羈絆,而能在想像中編織一個比現實更美好的世界。愛默生說:「世界將其自身縮小成為一滴露水。」倘若這一滴露水是我們所能掌握的宇宙縮影,詩人們便背負著責任,使它永保明澈,恆久閃爍清晰的光明,和香氣—當初香水誕生於黑死病爆發的巴黎,是為了遮掩城中臭氣熏天的體味。葉慈說:「現實(自然)是難堪的。惟有超越,才更接近完美。」自然的世界原是銅的世界,詩為人類鑄造一個黃金的世界。
鑒於此,現代華語詩壇中已成長為巨木的詩人們,應予一個機會使他們集合起來,使他們成為蔭,為詩壇創造一個綠蔭馨香的好環境。像神木之集中於臺灣阿里山,吸收天地靈氣,以其神奇的能量和芳香,使人心神安定,使地得以純淨。這些年來,城市的叢林已遭汙染敗壞。或為個人或團體的利益,遍地建設高塔。繁華的外貌下弛廢的道德,如旅人但丁在夢裡遇見海妖西冷娜,在他眼神注視之下逐漸變得美豔動人,爾後經由一位神聖女子的指示撕開海妖的衣服露出其腹部,便馬上聞到惡臭。婕詩派詩人秀實說:「壞的詩歌語言好比城市三月之霧/讓所有輪廓模糊,讓人滑倒/或如口語般予靈魂的刺傷。」(〈暮色裡〉,7-11行)
這樣的巨木綠蔭是城市的饗宴,我們將不分你我,共處一段美好的時光。在迷彩中遐想,凝聽從葉隙撒落的光之旋律。或是與芳鄰大哥同坐營火邊,於好友的婚慶中觀賞森林的喜劇。荒野中我們看見一雙雪亮的翅膀,從現實的山河飛往這裡,在孤懸的月光下開出一朵神聖的花,散發著黎明的芬芳。
◎ 孤懸月光下焚落葉
當落日從木麻黃群後降落,夜晚我們刮掃四周的碎枝落葉,篝火。燃燒的火焰向上升進,無比的光明燦爛,輕飄,接近非體質的華美。如張國治的〈紋身〉:「要在肉軀腐敗之前/澈底的美麗,輝煌一次」。而燃燒也是一種禱告,就像兒子跟父親說話一般,發自內心,坦白摯誠,不需要運用美麗的詞藻堆砌。上帝最欣賞的禱告,便是焚燒祭物的馨香傳到上帝面前。燃燒落葉的過程也總是孤寂的。像進入內室,剖析自己的需求,與命運做交易。盼望能夠藉由這樣的交通,使明知不可能實現的願望實現。
現代美學加考林伍德(R. G. Collingwood)於《藝術的原理》(Principles of Art)一書說到「藝術家的自我了解也是自我創造。嘗試了解他的情感即嘗試控制情感,肯定自己是情感的人。」張國治以「理智之火」焚燒那些必須焚毀而冶鑄的材料,如清明的紙錢、高粱稈、檔案、雜草亂石或落葉,而不是那燒不起火的夜色鬼影。構成他的詩的材料有足夠的實質抗拒焚燒,而當點燃之後,卻又使焚燒獲得滋養。如從悲傷轉為期待的「黑」,或自在如水的「地糧之路」。張國治的詩是他素燒的陶器,走過內心交戰的地獄之火後,終於得見天堂。表層淡淡的憂傷,是察覺到人的力終究受制於神和命運的力,並肯定這樣的察覺是一種生命的驅力。
◎ 營火對談
與芳鄰大哥同坐營火邊,聽于堅以輕快的語氣和不嚴肅的喜劇觀,侃侃談論鄉里的凡人瑣事。「我們日日夜夜饒舌 談論著親愛的雲南/談論那些凸凸凹凹的山崗 寨子 狗 樹林/大路和小道 我們談論祖先 布匹和雨季/當我們停止談論 回到黑暗中 我們睡在這裡」(〈日日夜夜談論雲南〉,14-17行)。於是我們回到黑暗中便睡了!無需再去思考黑暗。
柏拉圖時代的希臘人認為口說是知識和表達最為精細複雜的形式。于堅藉著和另一個人對談,進入深入且複雜的思考,之後又返璞歸真,回歸到將生活處境中所接觸的實在,當作是最真正的實在。他坦誠地將所見的說出來,毫無虛假和偽裝,也不多做解釋。如〈我一向不知道烏鴉在天空幹些什麼〉的第五和六行:「我一向不知道烏鴉在天空幹些什麼/但今天我在我的書上說 烏鴉在言語」或是〈在深夜 雲南遙遠的一角〉第八和九行:「內心靈光一閃 以為有些意思/可以借此說出 但總是無話」,或「在公路邊 幽靈般地一晃/從此便沒有下文」(11-12行)。脫離了種種思想的累贅以後,才能感受物的本性。詩人已與大自然融為一體,不需要語言文字的存在所以「無話」。
于堅的談話中有故事,來自觀察民間的生活圖景,逐漸演繹成喜劇式的人生道理。於〈赦免〉中他說在秋天「無論誰都可以收割」,儘管那是死亡是憂傷。他的故事使我們脫離善惡得失,飛鳥般地以清明的眼光俯看這個世界。
◎ 森林喜劇
演員們扮鬼臉,歪嘴角,像吃飽滿意的嬰孩。每一幕都極盡的簡短和機智,以此節省心理能量的耗費。觀眾在幽默的情況下「節省」了原來要用於同情心的能量,迂迴避開了理智與批評判斷所建立的障礙,使我們從理性的束縛突然得到釋放。招小波的喜劇以嗤笑去諷刺脫離社會準則的個人行為。在〈律師事務所把監獄包圍〉他說:「通往監獄的路/律師事務所開得成市成行/如食街掛滿酒旗/令我嗅到生命之香」。又如〈岳父在陰間當了小官〉他說:「聽了岳父托的夢/我是多高興啊/即使生時沒享上清福/死後也過得舒坦/只是擔心/陰間裡的閻王/會不會進行反貪」。
人渴望尋求一切的意義,統一和清晰,世界卻充滿著不可理解,這種人與世界的對立就是荒謬。而荒謬主義是個很強的元素,使得潛伏存在主義者的焦慮能找到傾訴的出口。卡繆認為,建立在懷疑論之上的生活是沒有真正意義的,但接受荒謬的誠實的人會以自己的反抗賦予生活意義。且看招小波的詩,〈彈片,是母親唯一的飾物〉:「你不用找了/母親是一名老八路/彈片/是她身體唯一的飾物」。或如〈沒有指紋的人〉:「她已被當成一具行屍走肉/她怨道/是該死的麻將牌/把她的指紋磨平了」。招小波的詩以幽默表現一種與生命與場景分離的隔離感,以此來化解人與世界的不可理喻之對立。
◎ 迷彩
與智者對座,聽他撥弄著心智的算盤珠子,剖析他的情感橫式。碧果創造了食人間煙火的角色,二大爺和二大娘,藉此讓詩與自己保持一個戲劇性的距離。談吐間他不時玩弄語法,使它們失去正常功能,如〈有題的外邊〉:「我的左邊在你的右邊/你的右邊在我的左邊」。或如〈吻〉:「眼睛初識的 黑之中/祕密的意思,是不說什麼」。以拒絕意述來追求稀有的語法刺激,於是我們得以從日常生活語言的單調枯燥中得釋放,而進入多重語意的世界。
〈肉身麥子〉:「抽芽的麥子沖破解凍的田畝/血肉外放的是急迫的自己/以桃與櫻盛開的肢體,貼近床笫/泫然而誕的是光。是/門窗幾何學裡解放出來的」碧果以科學家的態度剖析情與慾,從開場掠過中場,直接跳到脫離典型窠臼的結局,並使用數學題目般的簡短篇幅,使讀者沉溺在他的情感恆等式裡。〈春天的街景〉:「晨間著彩衣的二大爺釋放了自己為花/在曦霞中搖曳,芬芳的/如尾魚的意象路,是/川流不息的/詩意空間」。碧果的詩,有乾朗直率的個性,透露他曾經從軍的背景。如「把自己的腔體裂爆開來」、「黑岩上,矗立如城堡的是二大爺」、「就是站在田邊的二大爺的 圖像:/麥子。」即便有感慨,也只是情感的客觀投影,如「啊 海是一盞糾纏夜的明燈/在那兩人的心底深處亮起」。此般的「無我」莊嚴有紀律,幾乎是戰鬥的「反浪漫主義」。
◎ 窗邊遐想
姚風的詩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文體像是作者隨筆寫來的「遐想日記」,記錄了其對愛情和世界的本質的思考。日記內容是屬於天真的「歡樂頌」,而非沉重的世故謠。他思想著,並囊括了宇宙的所有。〈命運〉:「一個回眸,固定了一顆行星的軌跡和方向/就像在此時:夜晚十點三十分,窗外的宇宙/茫然得充滿了廢墟的靜謐/一縷星光,經過十億光年的旅行/最終抵達了我們的臉龐」。
姚風的詩沒有美麗的詞章,僅有輕鬆的口氣,原始的純樸與簡短,自然、赤裸與貼切,如〈鳥的年齡〉:「看風吹落葉/看鳥兒跳躍著啄食/我們滿頭霜發,歷盡滄桑/但依舊不知道這些鳥兒的年齡」。沒有永恆的善惡或說教。那些都太沉重了!光一定要輕聲細語。甚至平靜的不激動狂喜和厭惡。如果有些許波動,那將是突如其來的,使人不知所措並陷入遐想的超現實詩句,如〈在安達盧西亞想到洛爾迦〉:「而我在客棧裡無法入眠/我用你的月亮砸碎了一扇玻璃」,或如〈晨光的柵欄〉:「在身體最疼痛的地方/修改愛情的病句」。像玻璃透光,以夢囈的語言向世人透露自身及宇宙微妙的祕密。這些抽象的光明片刻即是命運,映照世界萬象,如他於〈命運〉說道:「命運就在須臾之間,就是一念之差/命運並不知道自己的命運」。
◎ 荒野之花
秀實於2015年成立婕詩派:用詩歌語言思考問題,以長句的私語書寫真相而不寫世相。在現實的情況,運用其對萬物命名與解釋的權利,界定事物真理之真實版本。書寫真相,是向時代的挑戰。人需要從世界的假象脫身,獨立掌管自己的生命。因此,秀實的詩敘述此時此地,此分此秒我的感想,而沒有一種普遍化的企圖。例如在〈暮色裡〉,秀實真實描繪自己的現在,而非想像後建構的情景:「暮色裡,我以想像來築構那人/的一切。我未曾目睹相關的肉身/卻經由話語感受到那體溫般的和暖」。他的詩是現代的縮影,牽引我們到生活本身,如〈和大衛的詩〉:「三月的疫情,四月的疫情,五月的執迷不悔/把最南的南十字星置放在窗櫺上,我禱告/讓青草覆蓋大地讓流水彎曲的穿過城堡」(02,8-10行)。向時代挑戰,也意味著對「社會生活」和「積極的宇宙觀」的抗議。〈杏仁和百合〉:「這並非花或果的名字而為一種存在的態度/我和我的詩歌均對此有所厭惡。只因詩如命/命若詩。那晚我看著保羅策蘭在窗前……」。
秀實以直覺在剎那的靜止裡,抓住一個永遠是現在的平面。如他於〈空氣〉說道:「讓愛如荒野之花/不被採摘不被讚頌卻為一次生命而永存」。他的詩有驟化的作用,如荒野之花,如王國維的人間詞話所說:「大家之作,其言情必沁人心脾,其寫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辭脫口而出,無嬌柔妝束之態。以其所見者真,所知者深也。」
◎ 山河寫真
郭金牛的詩有強烈的社會傾向,追求此時地,闡明存在的事實,發掘潛在的原因,著重於環境的描寫。處理當前的普通人,或者處理大多數人經驗過的命運與問題。具有當代性,社會式說教主義的。他傾聽自己反省自身的經驗,如〈春天的四克拉雨水〉:「幹嗎,往事揪住張不放?/幹嗎,我抱著你的名字不放?/幹嗎,你守著四克拉雨水不放?」。他責怪疾病、殘忍與暴行,如〈花苞開得很慢〉:「江湖一詞,我一試深淺/有兩處存在危險。/貧窮/與/疾病。/唉,世事無常。」或如〈殺人回憶〉:「表達喜悅的時候/不宜碰上刑兄/不宜碰上權力的鐵+手銬+報告+汙染的/白紙。/筆墨。」
在郭金牛的詩裡,人們要麼吃苦受難,要麼幸福快樂,連遇見鬼都很真實,絕對不會落到玄想。例如:〈夜放圖〉:「只有我,看見女鬼開出曇花。/一定是她想家了。/她喜歡被親人接走,/可是,風一吹,她就走形了。/可是,一有亮光,她就沒了。」他的詩簡潔、俐落、真實、無以復加。他的象徵具體有形,確實存在,如〈玉蘭路〉:「有飽滿而多汁樣子。東路和西路,全長16.5公里/都是我幹的/玉蘭。有人說這是一株植物/有人說這是一個姑娘的名字」。我看見詩歌界的托爾斯泰說著一個不變的定理:「藝術傑作唯有人人可讀,人人都懂,才稱得上傑作。」
◎ 光的旋律
詩歌的美學元素為思想、意象、韻律和形式,而美麗與光明之間,又有密切的關係。安琪的詩明澈清晰,分享一顆朝一切高尚處努力的靈魂,並致力於使詩的元素全然降伏於理想形式。他將受靈感鼓舞的強烈情感形成偉大的觀念,如〈萬物奔騰〉:「我看見了隱身畫家被磨利的手/被洶湧而至的靈感激盪的心房/他一筆一畫/沉毅堅定,把萬物放置。我想/上帝就是這個樣子的」。除了以神性為輻射萬象的根源之外,有向上升進的意志力,如〈秋到〉:「秋天秋天,我剛到延邊,我也想要通體/金黃,我也要發光/我也要發亮」。
安琪以高雅的詞藻形成各類語象。在〈極地之境〉他說:「你看你看,一個/出走異鄉的人到達過/極地,摸到過太陽也被/它的光芒刺痛」﹔在〈在哈尼梯田偉大的勞作讓我們失語〉他說:「但我見過一千層一萬層的梯田在壩達/在元陽/我見過夏日哈尼人的勞作養育出的禾苗青青—」。崇敬、禮讚與喜悅融入他詩歌的旋律,如〈白紙青春—觀朝鮮族舞蹈《覓跡》〉:「啊清秀的少女,天地遼闊/如無邊的白紙,適合你奮筆疾書/美好詩篇。/你旋轉、旋轉,彷彿一枝永遠也不想停下的/筆!」句型長短的自由變化,韻腳多入聲和陽韻(闊、篇、轉、光、亮),重複的技法及感嘆詞,使安琪的詩饒富高昂的音樂性。他於〈林中路〉說:「所幸還能在迷路前找到通往你的/或者竟是你預先鑿出等著我的路!」陽光總是透過綠葉撒在林中路上。於是我們看見安琪再潑一桶顏料,使世界變成一片亮堂堂的。真痛快啊!
◎ 雪亮的翅膀
胡茗茗的詩始於景物和周遭的人,而終於抒懷他對生命的批評與發現。在追求真理的官能與非常可欲而非真理的情感之間,走著中間的路線。他的詩熱情豪放,愛、淚、苦、傷、疼等情感誠懇的奔流在字裡行間,並不時透露對於「彼岸」的渴望。他在〈在大佛下與孩子們應答〉說:「山川幻化為薔薇,郊野變身寒寺/溪水日夜潺潺,經過佛身時/稍微頓了一頓,然後/向大海的開闊處,應聲而去」。在〈代替我〉說:「愛你能抹去我身體裡的過往—/山坡下,那曾令人想要親吻的/河北的腳印」。他的詩常記錄著出黑暗入光明的過程,如〈過岩洞尋茶園而不遇〉:「並把光亮從長長的泥濘裡拽出來/並最終來到我的紙上」。或如〈華盛頓湖之夜〉:「我憂心非洲瘟豬、貿易戰和大師紛紛逝去/男孩兒說亂世正好可釀新酒/……真快啊,新年讓男孩兒們的翅膀/生出雪亮的絨毛」。
胡茗茗愛盡了天下錦繡。縱使這樣的過程,也帶給他黑暗、苦與傷痛。〈九年〉裡他說:「我被卡在其中,斷成兩截/愛過的身體何其遼闊/裡面的部分,九年,/外面的部分,九年/又九年」。這樣的生活方式所帶來的結果是:「忽想起,很久沒被人吻過/也沒好好愛過當下/—突然,哭了」(忽想起,15-17行)。儘管坐擁天下錦繡,然而「好好的被愛」畢竟還是女人真實的渴望?但是胡茗茗依然愛人,並且以雪亮的翅膀飛向更高的愛,即「彼岸」。
◎ 婚慶
李少君的詩以「簡單」和「平常」為最高的敬語。真正的天堂是由平常日子孕育出來的,是平常日子從人與自然相輔相成的情愛臻至天人合一而孕生出來的。人與自然的關係並非一種對立的征服或被征服,而是共鳴與和諧。他於〈西山暮色〉中說:「他臉色肅穆,和蒼茫的山色融為了一體/他彷彿暮色裡的一個影子/隱入萬物之中……」。宇宙和我們的自我融為了一體,反映著同一個陰影和反應著同一個聲音。他頌讚已經擁有的,而自然便已足矣!是知足,是近於醉與夢的神遊物表,而最終達到與萬化冥合的歡樂。如〈夜宿喇叭溝〉:「山下,由清泉匯成的小溪蜿蜒流淌在花草中/每當晨曦初現,梅花鹿會穿越叢林來此低頭飲水/因為這裡的溪水比別處香甜」。
從契合而同理萬物,並由同理萬物而領受萬物的善意。在〈春祭〉他說:「桃樹李樹楊樹桂花樹/整整齊齊圍護祖居/代替你們陪伴祖先、照料院子/麻雀燕子青蛙仍舊居住四周」。與自然契合,近於空虛的境界裡,心靈是這般寧靜,連自身的存在也不自覺了!這是難得的真寂頃間,如〈黎明〉:「晨曦漸漸地掀開蒙昧世界的帷幕/我猛地意識到:這就是黎明」。將空虛的、自負的感覺從死寂般的沉睡喚醒,贏取如痴如醉的歡暢。這是他寫下的一首首婚慶詩,讚美與自然偉大的交合。
我恭請十位詩人列座。澳門一席,姚風入座應在大部分詩人意料之中,其詩歌的優秀部分來自他葡文詩歌翻譯的經驗。香港兩席,代表了香港詩歌兩種不同的語言風格。招小波的口語寫作,秀實對語言的斟酌經營,是遊走於這個華洋雜處的都會裡詩人不同的聲音。大陸五席,在虛擬的詩江湖上都具有相當的名望。于堅在雲南,郭金牛在深圳,李少君在北京,安琪在漳州,胡茗茗在石家莊。彷若五顆明亮的星子掛在遼闊的天際,構成神祕迷人的星空圖。臺灣兩席,反而是最難取捨的。除了那些礙於版權不能收錄外,我是力圖避免重複一些殿堂級詩人的名字。所以我選了前行代碧果,和中生代張國治。兩位都是藝術家詩人,也是臺灣詩壇的特色之一。當然這個名單也與我有限的閱讀經驗與狹隘的詩歌偏好有關。華語詩壇,浩瀚如海,一席十座,只是璀璨一角,我期望還有機會可以編出第二輯的《十圍之樹》來。
筆者有幸編輯此書,感謝安琪、碧果、郭金牛、胡茗茗、李少君、秀實、姚風、于堅、張國治、招小波的恩賜。感謝秀威出版社對詩歌不遺餘力的推動。詩與美都是形而上的止痛劑,把我們引入理想的世界。走在小鎮的植物園,心中充滿感恩。不知不覺中,綠葉篩落午後的柔光。雖然小雨灑在臉上,但當我抬起頭,便發現枝葉繁茂的遮蓋已為你我而預備。
二○二○年六月吉日,嘉義麝燈小屋
▍導讀:巨木祕林的氣息──十家詩漫話/洪郁芬
當示巴女王披著薄紗輕踏黃金宮殿的階梯,隨從的仕女手執孔雀羽毛的長柄扇子,緩緩搧動她身上的乳香。風要將它吹去,直到寶座上的所羅門王拉長鼻子,起身走向迎賓的臺階。王身上獅子腋腺的野氣如沒藥席捲她靈敏的感官。或是當貝緹麗彩趁但丁瞻仰天堂的活光時飛回玫瑰高處的座位,留下一縷白花麝香的純淨。於是他的瞻仰更充滿了渴望。
詩的氣息直接通往我們的感官,藉著直覺的捷徑,召喚出我們深藏腦海裡對於人物或事件的情緒和互動。我們幾乎無須經過思考,本能的便知曉它的愉悅與否。它觸...
目錄
導讀:巨木祕林的氣息──十家詩漫話/洪郁芬
【十家詩】(按漢語拼音序)
安 琪:秋到
碧 果:肉身麥子
郭金牛:夜放圖
胡茗茗:代替我
李少君:雪的懷念
秀 實:和大衛的詩
姚 風:韋基奧橋上
于 堅:雄獅
張國治:黑色可頌
招小波:沒有指紋的人
導讀:巨木祕林的氣息──十家詩漫話/洪郁芬
【十家詩】(按漢語拼音序)
安 琪:秋到
碧 果:肉身麥子
郭金牛:夜放圖
胡茗茗:代替我
李少君:雪的懷念
秀 實:和大衛的詩
姚 風:韋基奧橋上
于 堅:雄獅
張國治:黑色可頌
招小波:沒有指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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