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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拜訪
在我記憶中，春分一直是同一個模樣。
可能是因為那時的我年紀太小，小孩子看大人，看起來都是同一個年紀，但直到我長大成人，春分也還是那個模樣，沒有變老的感覺。
春分是偶爾會來我家拜訪的美術商。
和其他的畫商不一樣，他總是叨叨唸唸的嫌著我家開給他的價格太高，一邊送上會被我父母譏諷的便宜禮物。那些禮物後來都收進了我的囊中，我長大後才明白，那些便宜的玩具和書本，其實全都是專程買給我的。
他總是用一種很疲憊的眼神看著我，對我的胡鬧充滿了寬容與憐憫，他是在可憐我，就算是這麼小的孩子也能感受出來。所以小時候的我對他有種莫名的反抗心態，無法真誠的和他來往。
但比較起我身旁的其他大人，他是唯一對我投以感情的人。
有次他給我講了他工作時發生的事，我彷彿捉到了他的把柄，便一直鬧著他講其他的事情給我聽。
我不得不說，我其實是喜歡他的，他是那時孤獨的我好不容易才交到的有趣朋友，他和我講了很多故事，他身邊的鶴也都很好玩，我老鬧著說要騎那些鶴，還沒禮貌的去捉鶴的脖子，想吊單槓，搞到後來，那些鶴一看到我，就自動退避三舍。
春分一點都不生氣，甚至還笑得很開心，他摸摸我的頭，誇獎我，說只有我治得了那些討厭鬼。
那些鶴聽見了，在後頭不滿的嘎嘎亂叫，我也笑了。
春分的身邊總是跟著十來隻的鶴，是丹頂鶴，也就是俗稱的仙鶴，這些鶴，我家裡的其他人是看不見的，只有我看得到。
春分是這些鶴的主人。
這些鶴和人一樣聰明，他們從很久以前就存在了，一直在春分的雇主家傳承著，所以懂得很多事，他們會幫助春分，教導春分工作，雖然是主從關係，但多數的時間，春分都得聽他們的話。
「牠們會講話嗎？」我問道。
「不會。」
我還以為鶴會像其他的妖一樣，會說人話，這些鶴從來都不講人話，但牠們和春分有某種程度上的心意相通，所以即使無法用語言交談，春分也能大概猜測牠們的意思。
是猜測，不是明白，比手劃腳的情況還是常常發生，遇到有著急的事，簡直要當場活活憋死。
「牠們認識字？」
「不止是字，還會看畫，會聽音樂呢。」春分嘆了口氣。
不過呢，牠們就是不寫字，不說人話。
「因為牠們是鶴嘛。」我想當然爾的覺得春分很笨，「你要學鶴語才對。」
春分哼了一聲，不屑。
那鶴也是和他一樣的想法吧？
我問春分，他是怎麼和鶴認識的。
春分想了想，他說，他以前也是個普通的上班族，在一間小公司裡做資訊人員，就是幫公司的人修電腦，管網頁之類的。
不過他從小就稍微能看得見，並不是一無所知的那種。
某天晚上，他下班後閒著沒事，就在公司附近亂逛，想找個吃飯的地方，不知怎的，那天常去的餐廳都客滿，他越走越遠，最後走到了鬧區之外，一個靠山坡的高價別墅區。
那一條街上淨是些平民百姓只能看的店面，一壺茶要好幾千塊、供人品嘗頂級茶葉的茶店，櫥窗擺滿翡翠的店，各種缺乏招牌，裝潢體面的古董文玩店。
路上非常安靜，房子都建得很有品味，散步起來相當舒服，他閒著沒事，就隨興的往上走。
他現在工作的葉家古董店，就夾雜在那一排店面裡頭。
葉家的櫥窗裡擺了一對巴掌大的青銅仙鶴，做得栩栩如生，精巧無比，就算他這種外行人，也能一眼看出這東西和普通的物件是不同的等級。
他好奇的多看了二眼，之後又在附近繞了繞，才打道回府。
隔天早上，他睜開眼睛，世界就全變了。
一群活生生的仙鶴出現在他身旁。
那天晚上的「多看二眼」，讓他被這些鶴纏上了，成為了鶴的主人，後來他就開始替這間古董店做事。
「……現在想想，那傢伙很過份吶。」
春分指的是他的老闆，一個叫葉三的男人。
我沒見過葉三，只知道他是店裡的好幾世祖，是個小少爺，對春分頤指氣使的，但我知道春分只是抱怨他，並不討厭他。
※※※
春分說，當時身邊冒出了鶴，還是一群，那是件大事。
鶴悠哉的在他的房間裡走著，啄東西，梳毛，趕也趕不走。因為他那時是在外頭租房子，房間小得可憐，鶴一蹦起來，就會撞上天花板，一整群鶴一起嘎嘎鳴叫，吵得他幾乎要聾掉，他還得小心的推著鶴屁股，拜託他們讓路，才能下得了床。
他立刻想到，肯定是昨晚去了那條街，出了亂子，他趕忙回到那間擺著青銅仙鶴的店，店裡等著他的，是正在大哭的葉三。
我那時以為，葉三是把鶴弄丟了，才會大哭。
他想把鶴還回去，但葉三叫他明天早上再過來，他便照著時間又來報到。
這是春分在這間店裡，遇上的第一個工作。
二、猴子玉墜
隔天一早，按著約定的時間，春分抵達了古董店，葉三穿著睡衣來開門，一樓是店鋪，他就住在樓上。
還以為自己終於能鶴歸原主，沒料到葉三塞了個地址給他。
「你到這個地方，找一位楊先生。」他這麼說道，卻沒有要一起前往的意思。
「我一個人去？」
「又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牠們會和你說要怎麼做。」
「牠們？」春分望了下那群悠哉的鶴，鶴對著他嘎嘎的叫。
地址的位置並不遠，早上不塞車，半小時就抵達了。
是一間看起來相當貴的公寓大樓，從地下停車場的入口進去，地下竟然還有噴水池。有專人幫忙停車，地址的條子上頭寫著十樓，沒有之幾，春分的貧民腦子轉了下，那是整層的十樓，上百坪的空間，都是同一戶人家。
管理員送春分進電梯，那群鶴呼溜的也全擠進了電梯裡頭，伸長了脖子站好，荒謬可笑的畫面，讓春分完全失去了現實感。
十樓門一開，一個著急的中年男子，衝著他便喊：「大師，您終於來了。」
他猛然驚覺，男人叫的是自己。
男人就是楊先生，陪同的還有他的太太。
還沒踏進門，春分就從門縫裡瞥見了成山似的古董，櫃子堆得老高，就連牆面都不放過，掛滿了壁毯和字畫，場面相當的壯觀。
如果這兒是寶物倉庫，應該是讓人驚嘆，但普通人家應該是不會用這種風格來裝潢。
果真，踏進門後，裡面就是一整個金碧輝煌，俗氣的土豪感，再搭配頭頂上那盞歌劇院似的巨型水晶吊燈，是尷尬得讓人連該站哪裡都不知道。
楊先生像個小業務一樣，緊張兮兮的招呼春分坐下，喚傭人來送茶倒水，雙手遞上名片。
他是一個建材工廠的老董，事業看來非常成功。楊先生又自顧自的開始講：「大師，請您一定要救救我女兒。」
春分可矇了，現在是新式的詐騙不成？他正想要答，不好意思，您應該是搞錯了，想要起身離開，身旁的白鶴卻啼了好大一聲，朝著春分的後腦勺猛啄下去，疼得他立刻坐回原位。
「大師？您還好嗎？」
「沒事……」捱這一下，春分真是痛到想掐這些鶴的脖子。
他揉了揉疼得火辣的腦袋，努力的壓抑住怒氣。
因為春分是個成熟的社會人，遇到再怎麼無理的事情，都會先嘗試解決，絕對不是怕那些鶴又啄他，才沒有立刻起身離開。
我對春分的說法嗤之以鼻。
當時的春分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緒，不過好歹也是個上過班的，要和對方玩不懂裝懂，順道套個話什麼的，對他來說也沒什麼困難，他索性抱起手臂，耍起高姿態問話：
「我完全不知道是什麼事情，你從頭講一遍吧。」
楊老闆連連作揖，還真的從最前頭開始講了，講得非常詳細。
首先，這位楊老闆，是真的非常的有錢。
為了事業，他婚結得晚，只生了一個女兒，這邊就叫她楊女，今年十四歲，在讀中學。這女兒是夫妻倆的心頭肉，寵得上天，是一個嬌慣的小公主。
事情大概是半年前開始的。
楊女的性格雖然嬌慣了點，但也是個普通的女孩子，平常和同學相處愉快，也有幾個特別親的好姐妹。
只是不知怎的，暑假之前，她突然和那群好友鬧翻了。
楊先生楊太太只把這事當成是小朋友吵架，女兒說好聽是嬌慣，講難聽點，就是個小霸王，他們自己也心裡有數，沒準就是自己女兒得罪了人家，他們就連吵架的原因都沒去過問。
暑假的時候，楊太太就照原本的計畫，帶女兒去歐洲避暑，這第一個異常就出現了，要去歐洲這件事，楊女明明很期待，到了當地，她卻一點出門玩的意思都沒有，整天悶在房間裡，要知道楊女最愛在各大景點打卡炫耀，出國渡假竟然不出門，簡直讓人懷疑她還是不是同一個人。
問她躲在房間做什麼，她就說上網，看劇，敷衍過去。看她的態度，反而像是玩得很愉快，整天笑嘻嘻的。
這個時候，楊太太收到了個消息，說是女兒的一個好友，暑假時出了意外。
聽說很嚴重，是要住院好一陣子的那種，暑假過完也不曉得能不能回來，楊太太就覺得古怪，那女孩可是來他們家住過好幾次，和女兒親的不得了，但楊女卻連半點憂傷的情緒都沒有，甚至連提都沒提起。
暑假結束，楊女返回學校，這事終於正式的引爆。
楊女的同學，不知怎的在教室和楊女起了爭執，拿美工刀劃傷了她。傷口縫了五針，事情驚動了學校。
他們做為受害者的父母，當然和傷人那方的學生父母談了談，對方的父母說，他們看了自己兒子的手機—當日起爭執，拿刀劃傷人的，是一男一女，這是那位男同學的父母。那對父母也把紀錄拿給楊姓夫婦看，是一個線上聊天的小群組，裡頭都是同校的同學，他們的對話十分詭異，討論了許多怪異的現象，指稱楊女「中邪」、「被鬼附身」。
原來從這學期初，楊先生的女兒突然變成了班上的萬事通，好像知道所有同學的祕密。
她原本就是喜歡拿別人閒事當瓜子嗑的那種人，以往講些八卦，也是無傷大雅，現在卻不一樣，她知道的事情，已經不是參雜了胡話的八卦傳言，而是百分之百的「事實」。
人聽見「事實」時的反應，和聽見沒來由的流言相比，反應是完全不一樣。那是踩著了尾巴，掐住了心臟，當你拿事實去羞辱一個人，那個人肯定要崩潰。
楊女一發現這事，立刻就玩上了癮，不僅是變本加厲，甚至是充滿惡意的專挑那些別人最不堪的事情去講。看到別人氣到想衝上去打她，她就樂得用力拍手，非要講到要把對方逼死不可。
她的好姐妹覺得她這樣太超過，想勸她收斂點，她氣得要命，反倒開始一股腦的攻擊對方，這就是暑假之前，她和好友吵架的原因。
之後她不斷的騷擾那個女孩子，惡意爆料對方的各種隱私，暑假的時候，那個女孩子不是出意外，而是自殺未遂。
其他的同學都很害怕，特別是曾被她講中一些什麼事的人。
別的家長又拿了別的證據給他們，讓他們瞧瞧楊女的惡形惡狀，那些證據，春分沒親眼見到，但看楊家父母的反應，是不看也罷。
持刀傷人的同學，最後是以停學做為懲處，楊女原本還氣燄很盛，揚言要給對方好看，楊太太正想著該怎麼辦才好的時候，楊女的身體出現了異狀。
最先出問題的是眼睛。
昨天看還好好的，一個晚上之間，楊女的左眼就像被狠揍了一拳似的，整個發炎潰爛，非常恐怖，楊太太趕忙帶女兒去就醫，換了好幾個名醫，卻都找不出眼睛潰爛的病因，只能給她用藥治療。
她的同學們說這是報應，楊女簡直氣瘋了，也不去上學了，整天躲在房間裡，把所有的燈關掉，用棉被把自己蓋住，誰也不見。
楊女的傷越來越惡化，就在此時，有個自稱是收妖師父的人找上門來。
他和夫婦倆說，你的女兒，肯定是招惹了什麼。
他說，他的雇主，正是那個自殺未遂的女同學。
被逼到自殺未遂的女同學，並不止是被言語霸凌而已，她一直覺得自己的身旁有一股陰森視線，好像有什麼東西在看著她，讓她吃不下也睡不著，這才一時崩潰選擇了自殺，她事後想想很後悔，也非常的害怕。
她的家人很信這套，擔心女兒被不乾淨的東西糾纏，就算沒有，做個法事求心安也好，便請來這位收妖師父。
師父開壇作法，立刻發現其中有異，隨便猜測下，就知道搞事的人是誰，他便前來楊家拜訪，是警告，也是勸告。
「你女兒就是這一連串事件的始作俑者。你們做父母的，到底是怎麼教的！要快點叫她收手！否則早晚丟掉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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