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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課上，沒有對錯，只需要三個字：不要臉！哈哈哈」在全班的笑聲裡，頓時有一位充滿黑色能量的學員走了進來，S全身緊繃，眼神充滿無助與恐懼，對自己無能的憤怒已被壓在心裡最底層。我微笑看著S，請他找個位置坐。
一個半小時後，我們進行了對於「怪獸獨白」與呼吸冥想課程的心得討論，S的感受與其他人最大的差別，就是對於「怪獸獨白」的恐懼：「這讓我想到我念表演藝術科的時期！好不容易逃出來，想好好唱歌就好，卻又在這裡遇到這種劇場活動；我習慣性聽著指令做，我不知道是不是做太多或太少，我很害怕！心裡想就像高中念表演藝術科那樣，把它做完就對了。後來的冥想與呼吸，才是我最放鬆、最開心的時候。」
我告訴他：「你剛剛做的很棒，這是一個完全可以讓你的負面情緒釋放出來的活動，不管你做什麼，都很好。」接著，令我心痛的故事呼之欲出，S緩緩道來：「我在踏入表演藝術科以前是個開心果，我也因此決定走進這個領域，三年後我就變成這樣了，我也不知道為什麼。」S流下了珍貴的眼淚。
S的故事是對於廣開表藝科系最大的諷刺。表演藝術教育原始目的，是培養學生表達能力、創造力、想像力、應變能力及分工合作精神，建立團隊精神，然而，在表演藝術科教師們用力地想把學生推到台上的同時，常常就在強大的壓力下，忘了這些能力的核心在於「一顆有愛的心與乾淨的靈魂」──唯有這樣的表演者，才能在台上散發魅力，進而讓表演藝術成為令人身心愉悅的藝術。
導演與演員或老師與學生的關係是合作關係，而不是上下關係，當導演或教師以權威來批評學生，每年就會培養出上千個S，當這群人的表演夢漸漸消失，表演藝術的美好變成人生永遠達不到的遺憾時，他們將成為憤世嫉俗的一群人，因為當一個人的努力永遠得不到肯定，他的世界不再充滿希望，也因此我大膽預測這樣的教育再不進行改善，表演藝術市場只會萎縮。
許多表演科系教師曾抱怨現在學生不看演出的。除了經濟因素以外，其實最根本還有一個心理問題，就是看了演出會自卑！看到好的演出，受過傷的本科學生心裡的反射有兩種：一是批判，二是自卑。批判，會讓自己覺得自己凌駕於表演者之上，有療癒功能，但這麼做，對於市場本身並不健康，不管再怎麼努力製作的戲，都會被批評，觀賞者放大缺點看不見優點，這從臉書的黑特劇場不難看出。但是想想，在課堂上身為教師的我們是否也只看到他們的缺點，而沒看到他們的優點？這只是一種惡性循環。然而第二種自卑症狀的人，就會像S一樣，直接選擇放棄，並活在自卑的陰影裡。這群人正在快速增加中，我們看到了嗎？
Blue是我一位優秀學生，15歲開始學習音樂劇，18歲加入對岸某個專業劇組巡迴演出百場，休學兩年回到學校後一直適應不良，我與她爸媽不斷勸她忍耐，把學士學位拿到。有一天我聽到她在學校的遭遇，才終於明白為何她想退學。「有一天老師把我叫去，她說：『Blue，你來考試時我們全都被你吸引，你表演時我們從頭到尾盯著你不放，你現在怎麼變成這樣？』」Blue說：「我正想問：『你告訴我你怎麼把我變成這樣的啊？』才走出來就說『錯！給我回去！』一直重來，也沒跟我們說錯在哪？怎麼改進？一直重來只是浪費時間，增加的只有無力感。其他人可以接受，我不行！」
現在的Blue，已離開那不斷打擊她自信的環境，順利在紐約完成學業，也成了一位成功的演員。看到她陽光自信的照片，讓我不得不承認學習環境好，確實可以塑造人才；學習環境差，也可以殺死人才。當然，不是所有的孩子都像她一樣幸運──不是所有人都有退學的勇氣，更不是所有人都能出國唸書。對於台灣表演藝術教育我們能做的，似乎只能從教師的觀念救起。
瞭解問題後，更需要被討論的，是如何改善表演藝術教育現狀？或許可以從以下幾個我不斷身體力行的方式開始：
一、直接解決問題
看見學生的缺點，直接提供解決問題的方法，不需要花太多時間責怪他有多不好，除非是缺乏練習，但是會練就會練、不會就不會，學生的成就不代表你的成就，不需要太慌。
二、找出學生長處
你不可能訓練一隻魚爬樹，所以搞清楚他長處是什麼，不需要每個人一視同仁練習一樣的功課，也不需給予一樣的標準。
三、要發脾氣時先去上個洗手間
有時真的讓你很無力時，先各組練習，自己去一趟洗手間，再告訴自己自己是個幫助者，佛渡有緣人，隨緣吧！
四、瞭解不是每個人畢業後都會從事這行
這點我曾經犯錯，把每個人當專業教，累死自己也累死學生。從中挑選出最有天份態度最好的幾位加強培養，其他的適才而教就行。只要有進步就給予鼓勵，也是對自己的一種鼓勵。
除了這四個方法外，從幾年前開始，我陸續在我的教學上做了一些調整。
2013年的一個傍晚，我開著車衝往台北藝術大學，已經連續教了七小時課的我疲憊不堪，又餓又渴，還卡在塞車的車陣中，想到還有四小時的課，卻無法先填飽肚子，我就感到無奈。帶著委屈的心情一路開往學校，當我停下車後，望著美麗的台北夜景，我突然哭了！頓時間我不知道這樣的忙碌是為了什麼？以前我真的可以從早上九點出門、一路上課上到半夜，在北藝或台藝大每年期末呈現，我就會加課，排戲到凌晨兩點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
大概是從這天開始，我發現身體透支了。接下來的半年，我不斷經歷感冒又必須上台，或是感冒失聲又必須上課的日子。但許多單位及個別課學生們只相信我，而不願意讓我那些已經當了多年的演員學生們代課，我只能撐著身體硬上。說來諷刺，小時候總希望自己是站在高峰的那一位，我努力變得優秀，努力變成歌唱戲劇的「名師」；沒想到高處不勝寒，當有一天大家都覺得我不能被取代的時候，才發現原來自己有多麼孤單與無助。
於是在2014年初，我決定開始培養「替身」，創立了「史多利歌唱戲劇教學系統」，希望用一個系統的方式，培育更多讓我的學生們相信的老師。
一開始，我並不知道該怎麼做才能順利向那些教師們傳承我的教學經驗；老實說，「教學」這件事似乎真的需要一點天份，很多時候我不知道我做對了什麼或是做錯了什麼。當時看到一句話：「你不用很厲害才能開始，但你要開始才會很厲害！」
於是，我鼓起勇氣開了第一屆30小時的師資班，這次純粹是跨界歌唱領域，效果不錯，也讓這批老師們獲得更多的工作機會，這讓我對生命重新燃起了熱情。接下來，我也需要一群可以幫我代音樂劇表演課的老師；於是在第二期後，我們展開了60小時歌唱戲劇師資培訓。
2016年，因緣際會之下，我在北京教了半年的兒童音樂劇，從孩子們身上，我終於體會到「音樂劇可以從6歲玩到老」的事實，我明白哪些活動可以用在孩子身上，訓練孩子的反應力、專注力與創造力；哪些活動可以打破成人框架，重新活化已經僵化的思維……就這樣，我的師資培訓做得越來越細，從不知道該怎麼歸納，一直到整理出每個活動的S.O.P.，這一切都要歸功於一群優秀的學生們。史多利的每個成員都無私地分享上課心得與筆記，今天這本教學實務才有辦法公諸於世──我是一個靠直覺工作的人。很多時候，我為了解決課堂或工作中遇到的某些問題，隨機應變發明了一些「招數」，若不是這群老師們幫我記錄下來，它們就只會是靈機一動的點子，馬上就被遺忘。這本書收錄了許多我創造的教學法，有一些姿勢看似荒謬，卻非常有效果。利用這些方法，可以讓我的學生學習更有效率。在實作經驗裡，許多人藉由這些方法克服了多年的學習瓶頸。
2020年，趁著疫情讓我在閒暇之餘，能把我使用的歌唱戲劇訓練方法公諸於世。在整理成書的這段日子，我不斷學習各家門派精隨，也慢慢發現它們好用與危險之處，最後我的心得是：「沒有最好的方法，只有最適合你的方法」。於是，現在教課，我會視學生需要，決定是否要專注在呼吸的練習；但大多數的情況，如果到最後學生胸腔無力、全身疲弱時，就必須學習讓身體好好呼吸。同時我也發現，舉凡「Estill」、「SLS」系統的創辦人強調「位置比較重要、呼吸不重要」，的確適合某些人群；但是對於東方比較壓抑的人來說，只注意「面罩（Mask）」其他都不練，會讓身體本來就很緊繃的學生很快擁有「娃娃音」，嚴重時也會失去聲音。就像在表演上，有些學生適合用「史坦尼」，有些適合用Viewpoints，有些適合用即興劇打破框架……解決問題的速度快慢與我學到的招術多寡成正比。
很多表演藝術教師在職場上的憤怒，是來自於「我無法讓學生進步」的無力感；希望閱讀這本書的您，能從中有所獲益。
表演藝術教育是人格教育，「表演」是學習當一個「人」的過程，我們學習如何在人世間生活、學習在生活中扮演每一個角色。因此，當表演藝術教育是正向的，能夠提升整體社會素質。廣設表演藝術課程原本立意良善，但是一旦走歪，殺傷力最大的也是人格。培養出一群自卑的人，會為社會帶來許多問題。
促進表演藝術市場發展，要從教育做起；防止表演藝術教育泡沫，要從教師做起。讓我們一起努力！
謝淑文
2024專利防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