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中序亂雲飛渡仍從容
六年前退休時，一些年輕好友就一直鼓勵我寫一本自傳，他們說我近五十年的公職生涯一定有些值得回憶的片段。我對寫自傳是非常排斥的，我認為吹噓自己的一生不是一件光彩的事，至於說到對國家社會有什麼貢獻，更是天大的笑話。在這個世界上，努力的人很多，有成就的人不多，有貢獻的人是少之又少，依此標準，我只符合一項，很努力、很認真，其他均不具備，所以沒有資格寫自傳或回憶錄。
但一些熱心的好友卻堅持己見，一定要為我留下一些記錄，經過三～四年的溝通，終於達成一個協議。他們找人以訪問我的方式來談一些我當年在工作上經歷過的一些「節點」。他們認為經由我的口述，可以使大家對一些重大的事情，多一些了解或澄清一些真相，幾經思考，我認為這是一個可行的折衷方案，勉予同意。
本書作者張景為先生為中國時報早年的政治記者，與我相識已有三十年以上的歷史，對我從政歷程並不陌生，由他執筆，再適當不過。這本書，只有不到一年的訪談，在他沉重的工作壓力下（仍在中時寫社論、專論和短評）抽出寶貴的時間，完成此一訪談，令我感謝和佩服。好友吳春成一手催生此事，這本書應該是他的產品，也可能是戰國策公司的一個新的行業。我要特別感謝時報文化出版企業股份有限公司的董事長兼總經理趙政岷先生，經由上述兩位好友的介紹，他毅然承接了這筆「交易」，但我很替他擔心，賠本不說，還賠上他的盛名。
我不喜歡寫自傳的原因是我一向認為自己是一個十分平凡的人，從小我就「先天不良，後天失調」，長大後憑著一股志氣和毅力，從考試過關斬將，達到進入外交部的志願。但上天眷戀我，又給了我考上國民黨中山獎學金的機會出國深造，並順利拿到學位。我當時的志願便是要做一個盡責負責的好老師，鼓勵學生努力向學、學有專長，為國家培養認真做事的人。
天下的事有時是由不得人的，民國六十六年一月我被國民黨徵召出任青年工作會副主任，時年三十六歲，主任連戰是我的大學長、老大哥，對我一向愛護有加，我連拒絕的機會都沒有，第二天便被押著去上班，從此走上了政治這條不歸路。直到我於一○三年八月三十一日自考試院退休，總共公職三十七年，加上民國五十二～民國五十三年服兵役，民國五十五年～民國五十六年外交部，民國五十八年～民國六十七年任教的年資，已將近五十年。
在這四十多年的政海浮沉中，我擔任過不少的工作，但從頭至尾，沒有一項工作是我主動選擇的，也沒有一件工作是我的專長。我真正的專長是教書，研究的主題是國際關係。但我服從性高，樂在工作，除了認真負責、勇往直前，從不做多想；而我的個性又是勇於開創，大膽極力改革毫不猶豫，義無反顧。我在工作時，從未考慮可做多久，也不會擔心被「拔官」，因為我心中篤定我做的是正確的事，我無私無我、公私分明，即使陰溝裡翻船，我還有退路，回學校教書，或回外交部工作。
我不喜歡寫自傳的另一個原因是我一生都在寫自傳，只是不便公開發表而已。由於唸書養成的習慣，我是有聞必錄，可說手不釋卷、筆不離手，每一個工作我都有充份的記錄。每當我接下一個新的工作，我就會告訴自己，又要寫新的論文了，工作時間短便是一篇碩士論文，工作時間長可能又是一本博士論文。所以我累積的工作紀錄是十分可觀的，只是太分散、太乏味，不是工作報告就是改革建議，不是選舉策略就是選情分析，還有針對時事、政情的分析和建言，製訂成冊的不知凡幾，但這能算是自傳嗎？
從小我受到兩位偉大讀書人的影響，一是《新人生觀》的羅家倫先生，另一位是《飲冰室文集》的梁啟超先生。看過他們的書，我如癡如狂，立志以他們為榜樣，作為我一生愛國，以書生報國的志業。
從梁啟超先生那裡，我還學到一樣法寶，把讀書當成興趣，甚至嗜好。古人說，三日不讀書，面目可憎；我如今一日不讀、不寫，便覺「痛苦不堪」。我太太常常勸我不要這麼用功，既不需要考聯考，又不需要考高考，為什麼這麼拼命？我說，這完全是我的興趣，人無自己的興趣，生活多乏味呀！
雖然我喜歡唸書、寫文章，但充其量我只是一個書匠，因為我沒有人文素養、沒有文化底蘊、沒有文學基礎，更沒有文學氣質。我看的書只限我的本行「國際關係—中美關係—兩岸關係」，除此已沒有多餘的時間和能力欣賞其他名著。如果說我這一生有什麼遺憾的話，便是未能在學術界發展，否則我或可寫出一些有系統的專書，當年我任教時的大批講義還塵封在不同的書箱中。我開始教一門課時，我就決定要完成這個科目的專書，可惜時間太短，未及完成，便走上了另外的旅程，再回首已時不我予了。這一生唯二可稱得上學術專著的只有兩本，一是由天下出版的我的博士論文《中國命運：一九三七～一九四五年國共談判》，二是商務出版的《意識形態和美國外交政策》，這本書是我在國民黨二○○四年再次敗選後，在極度痛苦的心情下，整理過去筆記以一年時間完成的，總算給自己一點安慰，書生報國不成，也只能暫時回到本業了。
我的政治生涯中，黨務工作是我涉入最深、最久的一部分，尤其是經國先生最後十幾年在位時，是我工作上的最有爆發力的時候。但工作太認真，必然會毀譽參半，為了自己的名譽，我還不得不提出告訴，甚至最後以參選立委，來洗刷對我的污衊。這些刻骨銘心的往事，是我始料未及的。
當我以書生報國為一生志業時，便為自己立下「有用、不求、不爭」的座右銘，一生奉行不渝。當我退休之時，也給自己立下「三不政策：不參加公開政治活動、不發表公開言論、不擔任任何職務」，六年來尚無僭越，不過今天之後，三不可能會變成二不。
退休六年來，我最大的享受，就是可以盡情的看書、寫文章，如今我一年至少出兩本書，一是有關美中關係專書的介紹，二是寫給自己女兒的日誌，此外還附帶一本「兩岸隨筆」。不過我的書都是自刊不賣，只送給一些「懂得欣賞」的朋友，我的成本都在我看書、寫文章、出版時得到高度的報酬，興趣也是無價的。
勿忘初心，常懷赤子之心，這是我對自己的期許，直到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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