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愛等你緩步前行 劉振宇(化名)
和太太通完電話後,我便前往安親班接睿睿。
櫃檯處等滿了家長,有的人西裝筆挺,也有的人隨興地穿著汗衫、腳踩拖鞋。這些本來毫無交集的人們匯聚一堂,都是為了同一個目的──等待孩子結束課程,然後一起回家。我環視面前的男男女女,所有人臉上都帶著濃濃的疲憊,和教室裡頭傳來的孩子的笑聲形成了強烈對比。正當我翹首盼望兒子從教室衝出來的時候,一位女士喊住了我。
我認得她,睿睿常和她的孩子玩在一起。我笑著對她點點頭,然而她沒有露出往常溫和的笑容,反而面露為難地對我說:「睿睿爸爸,有件事我必須跟你說──你知道睿睿之前拿筆戳我兒子的眼睛嗎?」
「啊?」我大吃一驚,連忙道歉。「不好意思,我回去會好好教他的。」
「我沒有要怪睿睿的意思,當然這個行為是不好的。只是我認識睿睿這麼久了,明白他不是一個具有攻擊性的孩子……。」
她遲疑了一下,然後說:「睿睿爸爸,我的兒子經由臨床心理師評估後,目前正在樓上的婦幼診所進行早期療育。如果你不介意,要不要讓睿睿和我兒子一起去一趟?我會預約心理師從旁觀察他們的互動,好更了解孩子行為背後的意義是什麼。」
因為歉疚,我自是滿口答應。
她說的診所就在安親班的樓上,是臺北市立婦幼醫院附屬的一個早療單位。由於地點方便,特地過去一趟也不會耽誤多少時間,我於是與她約好,改天兩個孩子下課後,一同過去一趟。
牽著孩子回家的路上,我問他:「你為什麼要故意拿筆戳同學的眼睛?」
睿睿嘻嘻笑地看著我:「沒有啊。」
「沒有是什麼意思?不是故意的?」
睿睿的注意力早已被迎面而來的狗狗所吸引。興奮起來的他,小手開始用力,為了怕他掙脫,我趕快拉緊他,他回頭,一臉疑惑。
我嚴肅地告訴他:「就算是不小心的也不可以,這樣很危險,以後不能再這麼做了,知道嗎?」
看著睿睿懵懂的樣子,我嘆口氣,摸了摸他的頭。我想孩子還小,做父母的好好教就是了。我以為睿睿只是特別活潑。男孩子不都這樣?總是跑跑跳跳,好像一刻也靜不下來。所以當心理師建議我帶孩子去大醫院做進一步的檢查時,我當下有些反應不過來。
「什麼意思?」我問。
心理師回答:「劉先生,我認為您的孩子有注意力不足的傾向,我們的婦幼醫院設有心智科,希望你能帶孩子去做完整的評估。」
我不喜歡杞人憂天,更不喜歡在結果出來前過多地揣測,但心裡還是因為心理師的話而感到不安。我很快地安排好看診的時間,醫生的診斷正如心理師所懷疑的一樣:睿睿患有注意力不足過動症,需要接受治療。
我聽過注意力不足過動症,卻不曉得這是什麼樣的疾病?會對睿睿造成什麼影響?他後續需要接受什麼樣的治療?
我開始查閱大量的醫學資料,試圖更加理解這個疾病。研究後我發現過動症不僅會造成孩子不專心,更有衝動、情緒和行為控制失調等問題,還可能伴隨學習障礙、對立反抗性障礙、憂鬱症、焦慮症等疾病,因為難以與人溝通、社交,以及學習上的挫折,容易影響孩子未來社會發展和自我成就。
換言之,罹患過動症的孩子將來有極大機率成為一個「低成就者」。
當面紗掩蓋的時候,那一點點的「特別」便無法被察覺,而一旦有人點破,過往種種的異常頓時清清楚楚地浮現在眼前。我想起睿睿小學一年級的時候,每每練習寫注音符號,他總會寫超出格子,一點也不整齊,還時不時會多那麼「一點」。
我糾正他:「這個注音寫錯囉,沒有這一點,把它擦掉。」
「不要!」睿睿說什麼也不擦,甚至合上作業簿,雙手緊緊壓著它,不肯讓我替他修正。
從小就是個「反對黨」的他,很有自己的想法,只要一不順著他,他就會哭鬧,而且極難溝通,怎麼也說不聽。曾經以為這只是孩子的特質,現在才明瞭是疾病所表現出來的徵狀之一。
當我越瞭解這個疾病,我就越加地憂心。
夜晚,我走進睿睿的房間,書桌上課本與文具胡亂地擺著,我隨手翻了翻,透過門外的燈光,看見教科書裡的歷史人物,被畫上了鬍子和黑眼圈,我搖搖頭,笑了笑,而後在睿睿的床邊坐下,伸手為他蓋好被子,盯著睿睿平靜的睡臉愣愣出神。
只有睡著了,他才會這樣安靜。
我並不在乎他未來是否可以成為菁英分子,但我也無法眼睜睜地看著他被社會排擠,成長為一個「低成就者」,在自我認同中掙扎。
我摸著睿睿的臉:「我一定不會讓你變成那樣。」
那一刻,我下定了決心。
*
我和太太提出自己想要離開工作崗位,回家全職帶孩子的想法。
對於睿睿的病,太太第一時間雖然同樣茫然無措,但她向來樂天知命,不久便從打擊中恢復過來,並對我說:「只要孩子能健康、快樂地長大就好。」
我的太太是個事業成功的優秀女性。一方面她的收入高,能夠支撐家庭用度,另一方面我也不願因一己之私,要求太太犧牲她的人生。
因此,我毅然決然地退出一手創辦的公司,成為了一個家庭主夫。幸好太太全力支持我的想法,讓我能毫無後顧之憂地離開職場。
由於睿睿是獨生子,在家裡無法協助他建立良好的人際關係,於是我開始帶著睿睿參加各式各樣的團體活動。希望透由各種團體活動,讓睿睿能夠適應社會。除了和睿睿一起參加親子戶外課程外,我更揣測睿睿的興趣,為他報名不同的才藝班。
有時帶他去參加跆拳道,有時是攀岩,企圖消耗孩子過多的精力。也讓他去學繪畫,畢竟,他每天上課都在畫畫,每本教科書、作業簿都被他畫得亂七八糟,連空白的地方都不放過。我猜想,他多少是對繪畫有興趣的吧?
但說也奇怪,睿睿去上了繪畫課後,回來反而不畫了。
課本還是滿滿塗鴉的痕跡,可是平日在家,他不再拿枝筆隨意亂塗。以前,他曾經拿著一枝毛筆爬到餐桌上,就開始在天花板上寫字塗鴉。偶然抬頭一看,才發現天花板上黑糊糊的圖案,真是好氣又好笑。
「你喜歡畫畫嗎?」
睿睿也不說喜歡不喜歡,頭也不抬地回我:「還好。」
「那要不要繼續學?」
「隨便。」
他就是這樣,你摸不著他的心思,更不清楚他對什麼事物感興趣。
我曾利用週三下午小學提早下課的空檔,帶他參加臺大校園植物導覽的活動,當每個小朋友都緊緊跟著老師時,他卻在人群的外圍跑來跑去。
「小朋友,你們看,這棵樹叫做『流蘇』,流蘇樹又稱『四月雪』,會在春天快結束的時候開滿白色的小花,就像白雪覆蓋在樹上……。」老師指著校門前一棵高大卻纖細的樹,細細講解,小朋友們聚精會神,不時提出疑問,家長們則圍在外圈,避免人來車往碰撞到孩子。
「睿睿,」我拉住往外跑的兒子。「你怎麼不靠過去聽?」
「喔。」他聽話地上前,站著聽沒幾句,又忍不住動來動去,一下子繞著人轉,一下子蹲下來看地上,一刻也無法消停。
他也不跟其他小朋友交流,一趟臺大之旅走下來,好多小朋友已經熟悉地拉著手說話,睿睿還是彷彿剛加入一般陌生,自顧自地走來走去。
回家後我以輕鬆聊天的態度問睿睿:「今天老師帶我們認識了好多植物,小朋友都聽得好認真,但我怎麼看你好像沒什麼興趣?」
睿睿想了會,搖搖頭。
「這是什麼意思?是好還是不好?」
睿睿不耐煩地說:「不知道啦!」
一股無力感從心底深處漫了出來,但我沒有怪睿睿。在以前,我可能會著急,覺得他在敷衍我,甚至會斥責他不專注聽課,現在我知道那是他天生的特質,逼他是沒有用的,他自己也無法表達心中的想法,只能去接受,並努力陪著他一起走下去。
明白歸明白,有時還是會感到無助,反反覆覆地引導他,卻看不見一點成效,令人心灰意冷,不知未來的方向在哪裡。
太太安慰我:「孩子進入小學也沒幾年,從前又太自由了,現在無法適應制式的校園生活是很正常的,等過幾年,他就會習慣,到那時候,就會好了。」
睿睿念的幼稚園秉持開放式教育的理念,比起一般學校,有更多跑跳的活動。我們當時想給孩子活潑一點的環境,也認為他上小學後,自然而然會習慣規矩,但沒想到他天生便不太一般,導致學習社會化的過程更加困難。
太太語重心長地說:「我們不也是這樣長大的?總有一天,會好的。雖然好動了點,但只要他健健康康的,我便心滿意足了。」
太太的開朗感染了我,雖然我仍為睿睿的未來擔憂,但再怎麼焦慮也無濟於事。慢慢來吧,就如太太說的,總有一天,會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