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1.心碎了怎麼辦？
我們最深層的恐懼，也就是我們自己的破碎，正是通往父神內心的大門。
保羅・米勒（Paul Miller）
我用碎玻璃割破手臂細軟皮膚那天，我感到整個地獄的重量壓在胸膛。
一隻哀鴿在後門口紫丁香的樹梢鳴叫。爸爸在穀倉西邊，拉著那輛老舊的萬國拖拉機，將引擎降速，在田野的底端轉彎。
十六歲的我站在後院的門廊，放開滿手的玻璃罐。我被一堆碎玻璃包圍。沒有人能告訴我到底要怎麼驅逐內心的黑暗、恐懼，與疼痛。沒有人能夠告訴我要如何找到那個永遠安全、牢固、像懷抱一樣的地方。我跪下，拿起一片碎玻璃，以鋒利的尖角劃過自己的肌膚，並在血紅色的線條慢慢浮現時感到一股解脫之感，彷彿它可以讓痛苦流逝。我劃開自己，企圖用疼痛直抵最關鍵的地方。世上有誰不知道，笑著說自己沒事，但其實就快因痛苦而暈厥的感覺是什麼？我們每個人都扛著自己爭戰過後血肉模糊的創傷。
沒有人不是從一開始就被割裂。
每個人都從安全的子宮被推進這團混亂當中。每個人都需要有人從一開始就接住我們、抱緊我們，並且有那麼一個聖潔的剎那，每個人都被呵護在手心。但接著，臍帶被切斷，讓人可能一輩子都感覺被推擠、被切割、被遺棄，莫名所以地隻身而孤獨。
當覺得自己破碎又滿身割傷，而愛讓人大失所望，我們一敗塗地，彷彿被某人辜負了的那樣時，到底該怎麼辦？
我爸繼續翻著土，繼續種下種子，成千上萬個種子。這些種子不斷生長著。
田野西邊的小麥甘心樂意地等待，等待將自己獻上。
後來，爸爸收割完畢。我從來沒有說我是怎麼割傷自己；我從來沒有告訴他，在那些玻璃罐摔成碎片的剎那、當閃閃發光的碎玻璃劃過肌膚時，有一瞬間我感到一股因為不再需要躲藏而升起的釋然。再也不需要假裝，不需要假惺惺地假裝一切都沒事。
我跪下，拿起碎片，將鋒利的一邊翻過來。
生命中最重要的，莫過於設法在無法言說的苦痛當中活下去。
距離我十幾歲割腕的日子已經二十多年，但如今這名年老、身經百戰、更為破碎的女人，正站在廚房窗前，望向我們自己的麥田。一股再度割開自己的渴望席捲而來，我嚮往著玻璃鋒利的邊緣。我的手腕多麽想要再度感受到那種尖銳、流淌而出的釋然，讓我可以逃離這一切的苦痛。
而鋒刃就在眼前：我們的大女兒剛剛向我們赤裸地坦承了一切，坦承她是如何深刻地明白這個爭戰，沉默的焦慮所帶來的窒息之感，以及我一輩子都持續搏擊的、關於自己是多麽不配的不實謊言。我感到一扇門被打開，通往我自己的私密惡夢，而我張大嘴巴，試圖呼吸。抓著廚房工作台不要放手，站著不要倒下，繼續試圖找到方法堅持下去，並且放手交託。失敗的重量比拿刀捅自己跳動的心臟還要沉重。為什麼將自己的破碎傳給自己人的疼痛，比肉體的痛楚還要強大太多？過去幾週我不斷劇烈地失敗，那些失敗甚至無法大聲以話語說出。我甚至還以過去完全無法想像的方式看見自己的破碎。我的喉頭燃燒著。小麥在風中彎下、在風中搖擺。我不知道怎麼突破這一切。
我已經不一樣了；我的生命與我都改變了。五年前的我不知道要如何愛人或感受被愛，當時我必須細數神昔在永在的千百種愛，才能學習如何允許自己被愛，而一切的過程中，我遇見了受傷的人，以及充滿傷痛的故事與地點，終於成為一名擁抱愛的女人。這股愛巨大到一種程度，以至於將我的心打碎成上千個痛楚的碎片。誰不想要改變呢？當所有的事情都改變了會怎麼樣呢？當我們發現自己的心會因為愛與受苦而被炸開，又發現兩者有許多我們不願承認的雷同之處，是個很奇異的經歷。我不知道要怎麼把這些碎片拼回去。也許這就是關鍵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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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任何事情
比在無法言說的痛苦前
設法活著
還要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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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這條破碎的道路會通向嶄新的事物。祂持續讓一切都變成新的。
要如何遏止自己相信那些爬進思緒的惡魔謊言呢？要如何讓血流不止的心癒合；持續相信負傷的戰士總是得勝的；持續相信若要緩解罪惡或達到終點線，就必須經歷血肉模糊的時刻；持續相信這些疤痕、傷口與破碎，或許可以形塑自我？或許這就是那些心碎的邊緣人終於找到歸屬的方式。我只能感到這無法言說的破碎穿刺著我；要是連自己都不記得自己真實的樣貌，該怎麼辦？
我根本沒有能力承受這一切。
沒有能力承受任何我正在做的事、任何我所面臨的情境。沒有能力承受自己的生命。
當我站在廚房，望向麥田，我不知道喪禮與棺材將臨；不知道有個診斷將逼視著我們，使我們無法別開臉去；不知道前方還有更讓人心碎的親子管教。但我知道一名母親的分娩與生產永遠都不會結束，而你必須記得吸氣吐氣。
當時的我還不知到要如何向高處昇華，或者往深處挖掘，而那令人感到脆弱的處境將懇求著我向神敞開、讓信任進來。讓神的豐盛進來。
我只知道舊傷疤會裂開像是一道新的傷口，而那些無法言說的破碎會將你撕裂。或許一切問題的底蘊是：心碎了之後，到底該怎麼活下去？
不斷劃開細瘦手臂內側白嫩皮膚的青春歲月，就是我沉默的尖叫，呼求血淋淋的答案。
寇拉－貝・馬丁曾以擦手紙機器鋒利的邊緣割破自己的手腕，在利刃上來回摩擦，迫切地設法逃離那個每天黑夜在緊閉房間中，往她身上磨蹭的老年男子。
埃瑪・溫特斯則是不再進食。如果她不要張口，或許那些痛苦就不會從口而入，而一切深入骨髓的疼痛都會逐漸枯瘦。
我在某個炎熱的六月午後坐在諮商師辦公室，把套在手指上的高中戒指轉了又轉。諮商師身體向前傾，她棕色的髮絲像帷幕一樣下垂，並且非常直白地說我一切的症狀都指向糾結狀態與情緒虐待。這些字彷彿打擊在我的橫隔膜上，而我除了搖頭以外，什麼都不能做。不、不、不。回家的路上，伴隨碎石地的每一口呼吸都發出疼痛。如果我不吸氣，她的話語就搆不到我。我把貨車停在穀倉旁，翻找垃圾桶，極盡所能想要找到一個玻璃瓶。
好劃開我手臂內側細軟的皮膚。
我爸總說，妹妹過世那天，特普斯特拉家的人用強鹿曳引機就在屋子對面那塊地刨挖著。我們看著她就在那裡被那輛重機撞倒、碾碎，像推倒一座脆弱的塔台，而我們就像無能的陰影，呆站著看她消逝。我爸說他們沒有停，繼續犁地，而他的世界已經停格死去。他說他想要把他們的脖子扭斷，因為他們竟然沒有停下來並從曳引機下來；他無法拯救女兒破碎的身軀，也無法逃離世界的崩解。你有時能夠感受到那種破碎壓在肋骨上，畢竟巨大的傷痛從來就不會待在身體裡面；這就是為什麼心會碎裂。如果你從未有過這種感覺，那麼或許有一天你將會感受到。但願不會。
哪些人會遭遇傷痛、哪些人得享平安，完全沒有清晰的脈絡可循。我當時怎麼會不明白，破碎總是籠罩世界，以至於無人能夠倖免？
麥子挺立在果園後方，漸漸轉為純金顏色。
這是我們所有人都會遭逢的際遇：必定會有的受苦。我們都會經歷；它即將到來，無法抵擋，就像時間一樣。
墓地、黑暗、心痛，都會臨到。我們如今沒有掌控權，過去也從來沒有過。上一刻你還撿拾著房間地板上散落的髒襪子，下一刻你撿拾的是破掉的生命碎片。
心碎了該怎麼活下去？
麥田看上去像瑪瑙堆砌的汪洋。田邊的樹向上延伸，彷彿畫過天際的歌詞。就像雨果在《悲慘世界》（Les Misérables）當中寫的：「比海洋更壯闊的是天空，比天空更壯闊的是人心。」1我們靈魂深處要如何與破碎共存、經歷破碎？
耶穌是哭著死去的。
耶穌是心碎而死。祂乾裂唇邊的話語仍然溫熱：「我的神，我的神，為什麼離棄我？」2信仰生命的行進，永遠都是為了回答這個問題。看看頭條、訃聞、世人的雙眼。基督信仰的核心就是這個鋒利的問題：主啊，祢為什麼將我遺棄在這個破碎的世界？
我看見這個問題懸掛在農場餐桌上方的山牆，那幅裱框起來的畫布有上千個小小細碎的彩色方塊。這幅半抽象畫作沒有整齊的圖樣，只有交錯的光線與黑暗，隱約勾勒出耶穌懸掛在十字架上。耶穌以沙啞的聲音，為了自己也為了我們，不斷懇求：「神啊，祢為什麼離棄我？」祂從色塊中、交錯的筆觸中浮現，身影出現在混亂當中；基督走進了這一切混亂當中。
真理這麼說：痛哭的人是有福的（幸運的）。傷痛、哀悼、失去所愛的人是有福的，因為他們將進入那深愛他們的神的懷抱中。有一種奇異又充滿疼痛的幸福只有傷痛的人能懂，因為他們將被緊緊懷抱。
而我們畢竟是充滿傷痛的乞討者，我們不斷懇求一件事：請親近心碎的人；請拯救被碾碎的靈魂；請翻轉這些苦難，讓更寬廣的生命從黑暗中升起。主啊，請祢設法成就這一切。
當牧師告訴全會眾他曾經「住在瘋人院隔壁」時，我十八歲，手腕布滿疤痕。所有人都笑了，我卻低頭注視地板。他們並不知道，我已經有好幾次將唯一的媽媽留在上鎖的精神病房中。當他們笑，我感到面無血色，那時我想要站起來大吼：「健康的人用不著醫生；有病的人才用得著。」3
我好想要站起來懇求：一旦教會不再是為受苦破碎的人而設，那也就不是為了基督而設。畢竟，肋旁被刺傷的耶穌，一直都與破碎的人同在。耶穌一向都行走在傷痛籠罩的地方。耶穌總是尋求那些受苦之人，並與他們同在。耶穌身側的傷口是祂與受傷之人、碎裂的人、破碎的人同在的證據。
這些我過去深信、如今依然深信、並且知道其必為真實。然而相信是一回事，活出所信是另一回事。我真的相信嗎？
所有人都失去過、恐懼過，或因為無法言說的痛苦而受苦過。那個十八歲的週日，當我坐在教會嘲笑傷痛的人當中，我所渴望的是所有破碎的人同聲、合一、對彼此說出，並且讓話語成為我們之間無法摧毀的確據：
基督的身體所展示的不是陳腔濫調，而是讓我們能夠以自己布滿疤痕的雙手緊緊抓住的真理。
基督的身體所展示的不是老生常談，而是在我們有生之年能夠安放痛苦之處。
基督的身體所展示的不是藉口，但我們可以透過彎下身軀、清洗你的傷口，成為見證。
我們屬祂、祂屬我們，因此我們互屬對方，並且永不離棄。
然而，我聽到的卻是耶穌從未傳講過的、冒牌的好消息：只要你好好禱告、好好歌唱、好好敬拜、好好生活，並且努力奉獻，那麼你就可以得到健全的身心。這並不是打開生命時所看到的繁複的美麗。
當我們問，為什麼要有這些破碎？為什麼要有這些黑暗？真正的耶穌正視這些疑問，並說：「你們根本問錯了問題。你們想把這事歸咎在某個人身上，但這個人的問題跟因果無關。」4「這一切會發生，是要在他身上顯出神的大能。」5
有些破碎與責怪無關；有些破碎會成為呈現神光照的畫布；有些破碎會成為直通靈魂的窗口。破碎之所以會出現在靈魂當中，是為了讓神在靈魂當中工作。
這就是德雷莎修女所坦誠的：「我內裡可怕的黑暗，宛如一切死氣沉沉……我不知道這試煉會加深到什麼程度──我要承受多少的痛苦和磨難。──但是我再也不為此擔憂。我把這件事交給祂，就像我把其他的事都交給祂一樣……讓祂要我怎樣就怎樣，如祂所要，止於何時任由祂。若我之黑暗於某個靈魂是光明。」6
田野上空的天色逐漸昏暗，天光倒空在綿延不絕的山丘之上。但在遠方波動的麥穗上仍可看見光線燒灼，也熾紅了樹林邊的楓木。
被光照的樹木在風中靜止不動，彷彿確信他們安全無虞，確信我們所有人都安全無虞。
我在水槽將白色的瓷壺洗淨、擦乾。那一刻，我感到脆弱，不想要再有任何東西破碎，也不想要再造成任何破碎。
有沒有恩典足以深埋信心不足而缺陷有餘的恐懼？有沒有恩典足以洗淨骯髒的傷口與充滿惡魔謊言的創傷？有沒有恩典能夠在我們證明任何事情以前就擁抱我們，並且在一切都搞砸後仍然擁抱？有沒有恩典能在所有事物都崩毀時抓緊我們，並輕聲細語對我們說，一切事正在碎裂以便得到自由、墜落以便塵埃落定？
我渴望有人可以靠近十八歲的我，與我一同坐在教會的座位上、輕碰我的肩頭、安撫一切，並對我說：「恥辱是霸凌者，但恩典是盾牌。你在這裡是安全的。」
有沒有可能讓那些破滅與破碎的心能夠感到一股恩典，擁抱我們、稱我們為被愛的人，告訴我們屬誰，並且沒有任何破碎能夠使我們離開安全之地？我們有沒有可能經歷那觸碰所有傷口的恩典奇蹟？
我想在牆上、在布滿傷口的手臂上、在黑暗與傷痛中反覆吟唱的樂曲中寫下：不要羞愧、不要懼怕、不要躲藏；一切都是因著恩典。對痛苦的人來說，這裡永遠安全。你可以掙扎、抗拒、疼痛，而我們會在這裡。恩典會在此處面見你；這裡永遠會有恩典與安適。
要怎麼記得家裡有一位醫師，能夠「綁紥心裏破碎的」7，一名以釘子換來自由、以十架喚醒盼望的負傷的醫治者，而祂對傷者內心的治療永遠不亞於外在的治療。我要如何才會記得：「人心有一萬種破碎的方式，畢竟這是一個令人心碎的世界；但基督能夠醫治任何破碎的心。」8我要如何在成千上萬個夜裡，站在嘎嘎作響的門廊，身體前傾靠在松木圍籬、向上仰望時銘記：那展開穹蒼群星的手也會在受傷的心靈上包裹藥劑；那使星系出現的氣息同時也將生命吹入受傷的心靈。
我將瓷壺放在穀倉桌子旁的板架上。我們這些生活在令人心碎世界裡的人，因著破碎而彼此連結在一起，就像桌子上方的那幅畫作一樣。眾人之上是神負傷的樣貌，而那位神與我們一起破碎、淌血。
心碎了之後，到底該怎麼活下去？我能想到的只有這個：唯有神的傷能夠醫治我們的傷。這是真理，而我感覺到這個真理的浮現：唯有苦難能醫治苦難，唯有傷痕能醫治傷痕。這撼動著我，並將我的恐懼擊碎，讓我進入祂的柔軟：我們敗壞的破碎因祂良善的破碎而得醫治。敗壞的破碎因良善的破碎而粉碎。
這究竟是什麼意思？我有沒有可能單單放膽尋求就得到答案？一種新的膽量？
或許這就像是一條通往豐盛的破碎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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