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咱的夢
我在公視台語台主持的節目叫《青春咱的夢》,是一個走遍全台灣,探訪認真追夢的年輕人的節目。當爸媽聽說我要主持台語節目的時候,不停地以懷疑的口吻問我:「你?你那款台語能主持台語節目?」彷彿我詐騙了節目製作人一樣。我倒是沒有特別擔心語言能力,比較讓我在意的,反而是能不能符合節目的調性。在公視官網的官方介紹中,這是一個「走遍全台灣,找尋年輕人如何認真生活」的節目,可是我偏偏是半個中年阿宅,工作以外的時間,只想待在家,不喜歡到處跑,生活也談不上很認真。再加上我一世人在台灣的大部份時間幾乎都在大安區活動(不然怎麼叫大安區Stephen Curry),出台北市的機會大概比出國還少,完全符合一般人所謂的「天龍人」身分。有一次因為球賽採訪到了台南,為了兒子想喝盒裝牛奶,在街上四處奔走,彷彿到了天涯海角才看到一家7-11,結果店裡沒有貨了,我還很生氣地質疑,為什麼斜對面沒有一間全家供我選擇呢?
如此不接地氣、漫步在雲端的我,真的能勝任節目的主持人嗎?有一句話叫「既來之,則安之。」我自認為在鏡頭上的表現,絕對不會輸給任何人,就算我好像跟節目形象差很多,對於全台各地年輕人的夢想也沒有太多的研究。但是我能被放在這個位置上,一定有一些非我莫屬的原因。而且,多年來在體育播報界打下的「什麼都敢玩」的名聲,讓我變成全世界最沒資格說自己「不適合」做什麼的人。因此,表面上看來,我踏上一個完全陌生的領域,但是換一個角度看,人生最精華的二十多歲,我為了當演員跑到美國打拚;三十多歲,用表演在體壇殺出一條血路;如今快四十歲的我,不但跟夢想一點也不陌生,更應該是節目的最佳代言人才是!
就算我自信滿滿,不過《青春咱的夢》確實帶給我相當大的挑戰,時時提醒我要學的還很多,莫忘謙卑謙卑再謙卑。首先最大的關卡當然是台語表達,雖然我自認從小講台語講到大,若有台語多益,好歹能考個九百分。但是等到搬上檯面時,才發現自己的程度和學院派的差距有多大。好像你平常自己投籃的命中率有七到八成,三對三鬥牛遇上實力一般的對手也都能夠大殺四方,但是有一天跟校隊等級的對手打全場五對五時,才殘酷地發現體力馬上消耗殆盡,連運球都會彈到腳上。同樣的,日常生活用台語來開講,我有九成五的把握。但是主持節目必須講出長長的引言跟結語,習慣的生活化用詞不一定合適,加上錄影現場往往不在北部,早起驅車南下是家常便飯(怎麼全台灣有夢想又會講台語的年輕人都在南部?)舟車勞頓後,腦子總是介於醒和沒醒之間,除了記稿子還要切換語言,腦力馬上折損一半。為了確保節目品質,製作單位備有專業的台語老師指導用語和發音,我才發現,向專家請教自己不會念的台語都算容易,困難的是改變三十多年來似是而非的語言習慣。很多說台語的方式,我講了一輩子都沒啥問題,一遇到台語老師,才發現處處是破綻。比如說,台語的「是這樣嗎」,我都會講「敢安呢嗎」。但是在錄影的第一天,老師好心地叮嚀:「台語沒有『嗎』喔!所以應該說『敢安呢(kám án-ne)』。」
明明經過老師提醒之後,我多次囑咐自己:「別擔心,只是把語尾的『嗎』拿掉而已。」偏偏每次講到問句,我又情不自禁地冒出一個不該存在的「嗎」。好比右撇子臨時改成左手握筆寫字一樣彆扭。每講錯一次,一旁的老師立即瞇起溫暖又不失尖銳的眼神,看得我心裡發寒。隨著錄影時間的增加,吃的螺絲卻有增無減,突然之間,自己彷彿連一句話都說不好了。前幾次錄影,我甚至把每一段口白一字一句地念給台語老師聽,等他確認無誤後,我才敢安心上鏡頭。
從此以後,我對博大精深的台語的敬意猶如滔滔江水,緜延不絕,也要求自己要像一支即將挑戰LeBron James的NBA球隊一樣,做好比平常更多的備戰功課和更完整的戰術設定(Game Plan)。因為工作經驗教會我,即使事前做足了萬全的準備,正式錄影時種種不可抗力的變數,會讓表現打個八折。如果我想要交出一百分的表現,那麼事前的準備必須得超過一百二十分才行。用華語播體育新聞是如此,主持台語外景節目當然不能例外。所以在錄影前一個禮拜,我就會開始跟製作單位要腳本,看到不是那麼有把握的詞語,就算我覺得自己應該不會念錯,還是會先請教台語老師,若有拗口的句子,我會先跟負責的企劃溝通,看看能不能改成自己比較習慣的說話方式,讓節目的呈現更自然。透過一次又一次的嘗試,讓我找回對於台語的熟悉度,用字遣詞更加精準。雖然這是宛如復育森林一般看不到盡頭的浩大工程,但是起碼我已經脫離了要逐字跟台語老師對稿的窘境。不管面對什麼困難的挑戰,百分之百的努力加上百分之一百二十的準備都很管用!
在外商傳媒擔任主播近十年,訪問過國內外大牌體壇明星,穿梭各大體育盛會,不過我還是要誠實地說,主持《青春咱的夢》大大地拓展了我的眼界。身為一個住在天龍國天龍區的純種天龍人,成長的過程當中自動將豐沛的資源視為理所當然,從小的生活只要單純地上課、考試、補習,再上課、再考試、再補習。三不五時偷懶溜去看電影唱歌,然後再回到上課補習考試的循環當中,等到考上大學,就沒有念書的壓力了。大學畢業之後出國唸書,找尋國外就業機會,不行的話,拿學位回台灣工作,首選當然是福利較優的外商公司,這正是我這一種人的舒適圈。雖然人生不完全走在這一條路上,但是我心裡的預設(default)仍是如此,只因自己能力不足,再加上種種美麗的意外,才走到一個之前從沒想到過的地方。然而在《青春咱的夢》訪問的多位懷抱青春夢的年輕人,卻是帶著截然不同的視角認真過生活。
讓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一個嘉義的街舞團體「築夢者」。一提到街舞團,映入腦海的背景畫面多半是高樓大廈的都市,畢竟街舞是外來的嘻哈文化元素,如果出現在人潮洶湧的台北西門町也是十分合理。但是見到築夢者的成員以及深入了解舞團經營方向之後,我才發現這一群熱愛街舞的年輕人,就算相當清楚生在資源和媒體關注度相對少的地方,可從來沒有讓夢想打折。相反的,他們選擇把自己的最愛帶到故鄉,讓嘉義成為實現夢想的基地。雖然在一般人的印象當中,嘉義好像就是一個農業都市,可是在築夢者的努力之下,當你在網路上搜尋「街舞首都」,會發現這四個字直指嘉義。他們只是台灣諸多熱血年輕人的一個例子而已,我在《青春咱的夢》這個節目當中所碰到的訪談對象,大部份出身在一個資源遠遠不如台北市的鄉鎮,但是對於將來要走的路,反而有更明確的方向。他們可能是從事在地農業的小農,專注在社區營造的在地青年,或是立志發揚台語舞台劇的劇團等等。每個主角懷著不同的青春夢,在追夢的過程當中同樣遇到重重的困難,但是卻堅持突圍不放棄,在最陰暗的牆縫中,發出耀眼的光芒。而且有別於像我這種天龍人,腦中多半是裝著「國外」、「國際」、「全球」等遠在天邊的關鍵字,他們心中想著的,反而是近在眼前的「土地」、「故鄉」與「文化」。以前我常常會覺得,一定要到世界的中心揚名立萬,才算實現自己存在的價值,才能在社會上昂首闊步。但是這些年輕人選擇在家鄉,甚至是全台最不起眼的角落默默努力,只為了讓孕育自己成長的土地更好,打破刻板印象所造成的不平衡。他們絕大部份還沒有名,也沒有錢,一般人也看不懂他們整天孜孜矻矻地在忙什麼?但是每個人眼中放出的光芒讓我打從心底佩服,也讓我放慢腳步重新思考,自己已經多久沒有做夢了?站在即將奔四的年紀,是否仍然有勇氣去追自己的夢想?
其實我一開始接節目的時候,常常有人會語帶驚訝地問我:「你怎麼會主持這個節目呢?」意思是我這一個大安區Curry兼福斯吳怡農,怎麼會從熱血的體育新聞台,跑進文青取向的公視節目。但是我能跟你掛保證,《青春咱的夢》所接觸到的這些人與這些故事,比體育還熱血!因為運動員只是在運動場上咬牙奮戰,而這群年輕人可是在人生的賽場上打死不退!幾年前,我在棚內專訪大聯盟球星Chris Archer,和他在錄影空檔閒聊時談到了一個名人的社會責任,就是要能讓整個世界變得更好。最後我跟他說:「Keep doing it, you will make a difference in no time, you never know.(繼續努力吧!改變可能在你不注意的時候就發生了)」一句華麗詞藻的話語,卻在網路上吸引了百萬人的關注。我想這句話之所以能觸及到這麼多人,大概是因為它有一種樸實的希望感,很容易跟每個人產生連結。因為人生很多事情都不能掌控,但是我們能做的,就是不斷地努力,懷抱希望地嘗試,或許就算在用盡方法之後,成果不如預期,還是感到自己在原地踏步。往往改變現身的時刻,不是馬上,也不是等一下,而是在努力與努力之間不經意的時候冒出頭來。滴水穿石,不是水的力量大,而是持續的功夫深。只要打死不退繼續做,即使沒辦法改變一群人,但是你至少可以影響一個人,如果連一個人都影響不了,你起碼會提升你自己,台語的復育是這樣,夢想是如此,人生當然沒有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