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②爸爸媽媽都是人
親子之間以愛為名的互動，
最容易陷入難以破解的陣仗。
父母不易察覺自己仗恃著個性和經驗，
已經突破愛的防線，行使強權，
以致聽不清孩子的怒吼是警鈴，
不是叫戰……
認識這家人很久很久了。每一個成員，都可以私下跟我談他們在家庭裡的感受。
爸爸王政，是一個外貌堂堂，有著軍人氣質的商人。他是一家藥廠經銷部門的主管。他理智、誠懇，一臉堅毅清明，言行舉止在嚴謹中流露出謙謙君子的氣息。恰到好處的人際應對，不像商人的親切與圓融，倒是給人公正不阿的安定感受。這樣誠摯的人格，使他得到客戶的信任，也得到公司上下同仁的尊敬與愛戴。
很難想像這樣的好人，在家裡有行不通的地方。
他嚴以律己，有條不紊，規律節制地進行每天的作息，即使是假日，他仍然衣著正式，準時起床，何時運動、何時閱讀，絕不因放假而浪費時間。當然，這樣的生活紀律，他也要求兩個兒子嚴格遵守。他克己努力，要成為一個正確無誤的人，他常說：「浪費時間和浪費食物是一樣的惡習」、「絕不可以遲到，那是謀殺生命的惡行」、「不好好做人做事，跟浪費生命沒兩樣」。
這樣的爸爸，讓兒子們很難走進他的內心世界。
他的太太曉玫有次坦白地跟他說：「你是嚴師的典範，但是孩子常感到被記過一般地緊張。」他的兒子們更是俏皮地說出真實的心聲：「爸爸嚴以律己、寬以待人，爸爸把我們當作他自己，所以對我們很嚴。」坦白說，這些反應都出乎他意料，因為他一點也不想讓人感到害怕。事實上，他是一個很有情感的人，只是情緒的弦不習慣被撥動。
媽媽曉玫，個子嬌小秀氣，出身名門閨秀，一頭從少女時代就沒有剪短過的長髮，娃娃臉上兩個酒渦和一對水靈靈的眼睛，笑起來就像天真無邪的鄰家女孩那樣親切自在。
結婚後的她，就成為道地的家庭主婦。持家養育兩個兒子全力以赴，就像在公司上班一樣認真。每天全家人的食衣住行都有一定的安排，餐桌上常備當季有機蔬果，穿著雖不講究名牌，卻是她精挑細選的合身尺寸與材質，全家出門的衣服都要燙過才上身。住就更不用說了，整齊乾淨是最基本的，她以極簡風格把一個家布置得讓人心曠神怡。她唯一沒辦法的，就是開車上路。
所以，出門她只負責看地圖。她可以把地圖上的方向，說明得像衛星導航，但是當她抬頭看到縱橫眼前的車流時，便驚恐得連連喊停。先生常笑她，跑江湖只會看武功祕笈、不懂拳腳功夫。
曉玫她平易近人，做人做事都以人性需求為考量。她與丈夫王政，在個性反差的兩端，相互吸引，相愛進入婚姻近三十年。
在一個懶洋洋的秋天午後，我跟曉玫相約在台北中山北路一間寧謐的餐廳，吧檯後的鏡子映照窗外的街景，幽暗中，像極了海市蜃樓，令人不免茫然世間一回是虛是實。古典音樂流瀉滿室，每張桌子上有燭光搖曳，這樣的氣氛，的確教人進入日落而息的安心，可以話說心語。
選在這樣的好餐廳見面，是因為曉玫曾說過：「能與好朋友在一個有氣氛的好地方，加上一杯好茶一起聊天，對我而言就是最有療效的心理治療。」另一個理由是，她在電話裡告訴我，她需要藉由說話治療自己。
坐定不多久，曉玫跟送水的服務生同時來到我的眼前，她穿著一件麻紗藕色上衣配上米色長褲，不改往常筆直優雅的姿態，只是臉上少了淡妝和笑容，一抹沉鬱在她顰眉之間。
這一切，是因為王政病了。
她一向的啜飲是悠閒自得的，這回看她低眉歛目地啜了一口玫瑰花茶，就像在吞嚥滿口的苦澀，她悠悠地開口：「王政病得不輕，我好怕！」話一停，滿懷的苦楚從她眼眶泛溢出來。
原來，好端端的王政突然生了怪病，高燒不退一直昏睡不醒，全身長滿疱疹，身軀腫脹，整個人因病變了形，外表也一下子蒼老了幾十歲。這怪病急慌了全家人，住院三個月之後，雖然狀況穩定下來了，卻還查不出病因。
然而王政這場病，叫人最感詫異和擔憂的是，一向與父親關係最緊張的長子宏洋。三十五歲的他每天到醫院探望，坐在病床邊，直到深夜遲遲不歸。剛住院時，有一次，王政多日高燒之後突然腎臟衰竭，醫生發出病危通知，宏洋當下情緒決堤，像孩子一樣的，肝腸寸斷哭跪在地，哀求醫生一定要醫好爸爸。之後，他伏著爸爸，像剛學會說話的孩子，突然吐出大人從未聽過的話：「爸爸，你不能死，我都還沒有覺得你愛我，你不能死⋯⋯」繼而號啕大哭，跪在床邊半天。
第一次看見宏洋下跪，是在他大學放榜那一天傍晚。曉玫在電話裡用哭過的鼻音告訴我，宏洋被王政罰跪了半天，父子倆扞格以對、相持不下，需要我介入破框。
記得那天，當我進了門，王政顯然沒料到我會出現，他很快地從椅子上一躍而起，過來招呼我。剎那間，我好像看到一位英偉挺拔的戰士，鋼盔下罩著一張悲憤的臉，如果卸下防衛，眼眶裡那恨鐵不成鋼的淚水，恐怕就要傾瀉而下。
而跪在一旁的兒子宏洋，卻是一身傲骨框住憤怒，昂首面壁。可憐的戰敗英雄，正努力咬住嘴唇，不肯讓淚水從那正猛爆青春痘的面頰上滾落。
當客廳只留下我和宏洋，他開口說了他與父親之間的關係，簡直像一群夏蟬頃刻齊鳴，瞬間炸開穹蒼大地：「作他的兒子真倒楣，他罵我一身反骨⋯⋯這還不都是因為他！他只是一個負責的爸爸，但我一點都不覺得他愛我！」宏洋以這一句話發洩滿肚的委屈與眼淚。
我看得迷惘，父子二人想必在心裡流著同樣的淚水，哭訴著不同的疼痛。
宏洋從小聰明活潑可愛，小學階段允文允武，成績一向優異，畢業時拿了市長獎。國中因為地利之便，讀了私立學校。王政夫婦傾力栽培，所有才藝，只要兒子開口要學，爸爸就當司機，媽媽當伴讀，一起陪伴在側。
從小勤奮苦讀的王政，更是把兒子當作傳人，準備把所有做學問的態度和方法，傾囊相授。孩子只要有任何提問，王政一臉認真，盯著孩子回答的神情，簡直就像一個狂熱的報路人，一心希望替問路的人走到目的地。栽培兒子將來有成就，取得這個世界一席之地過好日子，這是王政極致的愛，誰都知道。
只有兒子不知道。
國中三年級，宏洋正值青春期，性情銳變，雖然談不上乖戾，但是，在班上跟同學鬧不和，結合死黨、對付所謂機車老師等等青春期孩子可能做的事，使得他無心讀書，成績自然開始退步。
於是，每次成績單一出現，就引爆父子二人的緊張對立。宏洋曾自暴自棄對我說：「爸爸常說，書沒有讀不來的，還說我就是不認真，整天只曉得玩，吃飽喝足，腦袋空空，以後等著落榜。結果，高中聯考我果真如他所料，氣得他整個暑假不跟我說話。」
高中三年，宏洋正常上學不缺席，假日也不亂跑。但是，他隨心所欲進入他喜歡的文學藝術世界，深夜裡看小說、電影或畫畫，按著自己的節奏作息。在王政高標準的檢查之下，兒子的生活紀律仍是不及格的。何況，宏洋照著自己的方法讀書，完全不聽爸爸成功經典裡的指引；就算自己考不好，他也不覺得爸爸那一招管用。兒子不服自己，讓王政感到挫折，偶爾忍不住了，就狠狠地罵孩子，在失望的憤怒中，嘶吼出來的言語，尖酸刻薄，一點也不像平日的謙謙君子。
有次宏洋就說：「世上只有我才知道，我爸爸超級會失控。」
「他為了什麼失控？」我問。
他毫不考慮地回應了我：「為了找我麻煩，為了他的不滿意。我覺得我爸爸這樣對我，已經不是因為他是爸爸，而是他的個性使然。」
我第一次感受到，在親子之間引起的、以愛為名的互動，最容易陷入難以破解的陣仗。孩子無法理解，接招面對處理生活的麻煩，是未來生存的基本學習，父母親是助跑者，而不是來擋風的。父母也不容易察覺，自己的個性和經驗已經突破愛的防線，行使強權，以致聽不清孩子的怒吼是警鈴而不是叫戰。
如果這世界依照孩子所言所想運轉，想必大亂；然而，父母履行教養責任時，不聽孩子純淨之言，就會像自信滿滿的趕路人，眼看山頭在前，孰不知正走向海邊，天黑時，已沒有走回去的力氣了，只能一聲嘆息。
媽媽曉玫常因此處在兩難之間。她氣丈夫，犀利到忘了父親該有的慈悲，讓宏洋不得不更加維護自我，否則就展現不出少年人的志氣和自尊。她氣孩子長不出第三隻眼睛，看不到自己的失誤和父親化了妝的愛，敵對的字句像子彈從嘴角射出，因此傷了愛他的人。
三年裡，父子如果不小心鬥了起來，一來一往誰都找不到台階可下。特別是每學期末，只要就讀的私立學校送來有紅字的成績單，以及昂貴的學費通知單，就會引來失控的對峙戲，增加彼此咬牙切齒的痛苦與憎厭。爸爸失望的憤怒，和兒子失控的學業成績，成了頑強的陰影，壓垮兒子青春的舞台。
大學聯考結束，帶來預期中的風暴。成績公布後，王政忍不住教訓了兒子幾句，而宏洋為了維護自尊，一再回話，終於激怒了爸爸，爸爸狠狠痛摑宏洋一巴掌，並且叫他罰跪。
那次，我跟宏洋談到深夜，最後他說：「我也很想照他的意思做，可是我就是做不到；我也想成績變好，只是好不起來。」我相信宏洋累了，心裡的防衛機制垮了，說了真心話。
我不由得心酸了起來。
也許每個讓父母失望的小孩，起初都有同樣要變好的心情，也希望盡力討好父母。只是父母經常看不出來孩子其實壞得很老實，而不知不覺下手太重，在孩子眼前的表情變得絕情，不停辱罵「沒出息、自甘墮落」，最後只換得孩子一臉無奈的抗拒。
曉玫說完了王政的病情與宏洋的情況，不哭了。
我把對宏洋罰跪的回憶告訴她，有點開心地說：「聽起來，這個壞得很老實的孩子，說了老實話，這是好事。想想，宏洋後來也和他爸爸期待的一樣，為人正直、事業有成，可是他們之間的芥蒂一直沒除去。過去我們也努力想促成父子和好，都沒成功，這下機會來了，別擔心孩子崩潰，讓他好好地把老實話說出來，隨他吧。」
曉玫頷首稱是，好像感受到父子封存的親情開啟之後的溫暖，昔日容顏中水靈靈的眼睛，終於回神。
走出餐廳，兩人好像從另一個世界回到現實。傍晚秋意沁涼，然而，我們的心卻滿溢溫暖，一點也不在意那迎面而來的風。我們還約好，週末去醫院探病。
之後，王政病情好轉，曉玫心情開朗許多。週末之前，她幾乎天天打電話與我聊上個把鐘頭，主要的是報告王政恢復的進度，以及看到兒子照顧丈夫的心情。
王政病情有了起色，高燒和疱疹都陸續消退，人也不再昏睡，只是全身仍然虛弱無力，上下床如廁、盥洗、沐浴仍然需要幫手。白天的看護下班後，一切的梳洗就得依靠與爸爸身材相當的宏洋聯手完成。
曉玫說，本來像山一樣強壯、高大的丈夫，被兒子搬來弄去，看來似乎有點自尊受損的惱恨。她觀察父子的行動和表情，剛開始時父子都很不自在，但是，漸漸地，王政開始能夠打開原本緊閉的眼睛，看著兒子的手勢，努力地合作，也逐漸安心接受，孩子的雙手在自己的身上這裡刷刷那裡搓搓。
「原本想著他們父子像遙遙相對的兩座山，想不到這一場病像走山一樣，一夕間讓兩座山合而為一了！」
曉玫的聲音中有淡淡的喜悅，接著她用怕被父子倆聽到的微小聲音說：「昨天幫爸爸洗完澡後，宏洋順手替他爸捏了捏肩膀，還抓著他爸瘦了一圈的手臂，父子倆很親熱的樣子。宏洋還開他爸爸玩笑：『你的手縮水了，變得又短又小。』」
我用同樣微小的聲音對她說：「這兒子一定在想，太好了，這雙手沒力氣打人了！」
我們兩人都笑了。
週末的午後，正好天氣好。我偕外子一起探病。來到醫院，看見裡裡外外享受著陽光，連藥水味都淡去不少。
我們敲了病房的門，推門進入，兩隻腳還沒完全踏進去，便看見坐在沙發上的曉玫起身迎接，在旁邊的，是端坐椅子上的王政和低著頭、跪著的宏洋。頓時，我嚇了一大跳，心底像有顆球猛然彈了起來，打翻了我記憶的盒子：十幾年前，那個桀驁不馴、壞得老實的宏洋，不也是這樣跪嗎？
宏洋側著臉看我，笑著打招呼但沒有起身，我見他右手握著小剪刀，左手姆指和手指提著王政的腳指頭。
原來，他在幫爸爸剪腳指甲。
樂觀的病情讓好朋友相見歡，外子抱怨曉玫因為客氣，讓我們如今才來探病，實在失禮。之後，我們一起聽王政訴說這場莫名其妙的怪病。曉玫堅持要和宏洋送我們。她與外子繼續談著王政的病情，我和宏洋跟在他們身後。行進之間，我忍不住問了這孩子，爸爸這場病為他帶來的心得。
其實宏洋並不熱絡健談，但他為人處事倒像爸爸誠實耿直，內在的心思與情緒也是光明磊落，只要他熟稔的朋友，不等別人識破，通常就會一言道盡真心話。
我是參與他成長歷程的好朋友，所以他坦白地告訴了我。他獨自好幾年反覆整理從小與爸爸的關係，在歲月的移動中有很深的體悟，加上幾次的戀情失敗，讓他領悟：關係要能夠繼續，需要愛的靭性和寬恕。他說，他正在學，學著讓父子關係繼續並且更好。
他轉過頭看我一眼，然後說：「爸爸的病太突然，把我壓得退化成孩子一樣措手不及，也像小孩子一樣，守不住心中的祕密。」
我試探地說：「所以你對爸爸能夠釋懷了？」
「還沒完全釋懷，只能說，就像小時候玩過山洞一樣，頭先過，身體再過。理智上我整理好了，但心情上還沒完全過關。至於這段日子照顧爸爸，是因為弟弟人在國外，沒辦法，可不要以為我有多孝順。」宏洋認真又調皮地說，臉上一抹天真的笑，洩露出這句話半真半假。
不管什麼樣的愛，有時真的很難讓人可以直截了當說出口。即使像宏洋這樣明白的人，也難逃糾纏。
「那還真的得謝謝弟弟！」我不甘示弱地以淘氣的口吻回他。
「也要謝謝爸爸吧！這段日子以來，我發現他變了，從總是憤怒到坦然地接受自己的脆弱和無助，也很認真學習放輕鬆，讓我和媽媽照顧他。我可以感受他謙卑地承認自己的無能，這對一個完美主義和樣樣靠自己的人很不簡單，也是他的修養。」聽他能給對頭這樣的讚許，我不禁欽佩。
我藏住對他的欣賞，頷首道：「是，感謝上帝，脫了你爸爸一身盔甲。」
揮別了曉玫母子，走在醫院的迴廊裡，我與外子不約而同地發現，沿著迴廊的每個窗櫺外，盛開的波斯菊緊鄰相接，花朵大得誇張，誇張得自在，特別是那種鮮豔的粉紅與嫩白，好看到讓人滿懷情意都昂揚了起來。
心情好得很，我把手插進外子臂彎裡，禁不住喃喃自語：「其實醫院是個好地方，許多的人生景色，真好看。」他面帶慈善地拍拍我挽住他的手：「身體健康很重要，好好活著，才能擁有一切。」我笑了，想必他看到醫院另一種景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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