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人需要是一項禮物
混亂複雜的人生是美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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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前,有個婦女要過河,她懷裡抱著她的兒子。她必須渡河,可是
河水比預期還要深。水淹到她的胸膛時,她驚慌了。她明白自己必須
選擇。她可以救自己,或是救小孩。他們倆人無法都安全過河。她要
怎麼做?……我們不知道那名渡河的婦女做了什麼選擇。除非我們渡
河,水淹到我們肩膀,除非我們身歷其境,否則我們無從得知答案。
我們告訴自己,我們會為了子女而犧牲自己,可是人的求生意志極為
強烈……我們不可以隨便批判,這才是這個故事的真正寓意。無論
女人做出什麼決定,都是不容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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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姻的快樂是什麼?幸福是什麼?
家庭必須完美無缺?母親必須任勞任怨?
如何才能說是稱職的母親?
這是關於女人如何自立自強、懂得放手的故事。
本書作者瑪雅(Maya Shanbhag Lang)是文學作家,其母親是從印度移民美國的醫生,在異鄉奮力生活的同時,她以印度傳統教育將兩個孩子拉拔長大。瑪雅和母親無話不談,話題小自瑪雅的生活點滴、母親病患的日常故事,到精神分裂症、神經傳導物質等自然科學知識,再至生涯發展及從未得到絕對解答,卻又好似存在單一圭臬的人母精神。母親的存在對瑪雅而言是指引,是一種被人捧在手心的安全感,時時提醒著她,無論如何都有人把自己放在心中第一順位。
然而,在瑪雅成為人母後不久,她和母親的連結開始出現磨損,失智症並未瞬間奪走母親,卻像水蛭一般,逐漸吞噬她的生命力,瑪雅心中的典範母親開始變得冷漠、難以信賴,時而無理取鬧,時而行徑荒謬。但是在回憶過去自己與母親互動的過程,瑪雅慢慢了解母親帶來的一切美好,並且讓她明白:生命的可能性,比自己花了將近四十年追逐的單一解答來得寬廣,同時也體會母親能給孩子的最好禮物就是:自我救贖的能力。
作者簡介:
瑪雅.桑巴格.朗恩(Maya Shanbhag Lang)
印度裔美國人,紐約州立大學石溪分校比較文學博士,文章常見於《紐約時報》、《洛杉磯時報》、《華盛頓郵報》與《印度時報》,另著《六月十六日》(The Sixteenth of June),現居住紐約,美國民權博物館表彰她為印度婦女賦權的付出,讚譽她是「2021年你必須認識的女性」。
譯者簡介:
蕭美惠
畢業於國立政治大學英語系,從事新聞及翻譯二十餘年,曾獲吳舜文新聞深度報導獎和經濟部中小企業處金書獎,譯作包括《成為賈伯斯》、《貝聿銘:現代主義泰斗》、《投資人的生存戰役》、《透明社會》、《社會大躍進》等數十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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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節試閱
一周後,我該做的事都做了──去看心理醫生,吃藥,每天散步,可是什麼幫助都沒有。
基本的生活瑣事(起床,刷牙),需要超人般力量。我好像跋涉過一灘黑色瀝青,肩上背著千斤重擔。瞄一眼時鐘便讓人沮喪。從我上次看時間之後,怎麼可能只過了五分鐘?如果數分鐘如此緩慢,我要怎麼過完一整天?
柔依哭個不停。聽到驚天動地號哭十七小時的事件之後,兒科醫師跟我說這是她遇過最嚴重的嬰兒哭鬧案例之一。她問我是否有足夠的支援。這個問題令我畏縮。在我耳中,那像是一種指責。
她看得出來妳做不好,我腦袋裡響起一個嘲弄的小聲音。大家都看得出來。
那個聲音一直出現在我腦海。惡魔似的聲音擊倒了我。它把我看透了。
有一晚凱倫不在,我被柔依的哭聲吵醒,比平常更加刺耳。我衝去她的房間,發現諾亞站在她的床邊,雙手抱頭。「妳為什麼不睡覺呢?」他大聲抱怨。我讓他離開房間,把柔依抱起來,在懷裡輕搖。
看到沒有?那個聲音冷笑。妳不是真的憂鬱。假如妳是真的憂鬱,妳會去尋死的。騙子!
我人生的每項祝福都變成負擔。我的漂亮嬰兒?我的體貼老公?我只想到,如果沒有我,他們會過得更好。
我明白自己的想法扭曲,卻無法重拾理智。然後,我更加覺得一無是處。我困在一個無止境的負向迴路。
惡魔的聲音提醒我,只有一個方法可以解決。它嘲笑我害家裡花了很多錢。它痛斥我自憐自哀,其他人的境況可是更加淒慘呢。它低語著,我是個廢物。沒有我的話,諾亞與柔依會更開心。他們將可擺脫我這個討人厭的東西。
我不必再努力走過那潭黑泥。我應該闔上雙眼,投降認輸。那樣的話,事情會容易多了。
我看著我女兒,因為沒有慶幸生下她而感到愧疚。
我看著我丈夫,因為變成他的累贅而心痛不已。
我望著灰暗的天空,覺得孑然一身。
*
因為我無法驅除那個聲音,因為我不知道我還能再承受多少,我打電話給母親。「我很抱歉打擾妳,」我說,強忍住淚水。「我知道妳很忙,只不過……日子好像不值得再過下去了。」
「千萬不要那麼說,瑪育迪。」
「媽,」我鼓起勇氣,叫我自己說出我一直忍著不要說出來的話。「我需要妳。我知道現在不方便,妳才剛來過這裡,但是看到妳會有很大的幫助。就算只是周末──」
「我希望我可以去。」
我看向窗外鄰居家高大的西洋杉,棕色樹幹,綠色樹葉,被遼闊的灰色天空環繞。「可是,妳可以。妳假裝妳做不到,可是我可以幫妳買一張機票。妳可以在星期五下班之後出發。妳可以來過周末。」
電話一陣寂靜。
「我──我是不會開口的,除非我需要,」我接著說。「我知道我有凱倫。還有心理醫生。很多人幫忙,對吧?應該足夠了。可是,我一直想著……妳知道的……結束生命。我覺得我無法再承受了。」
她現在應該要打斷我的話才對。她應該要說,當然了,瑪育迪。叫諾亞去買機票。這些是我迫不及待要聽到的話。
「媽?聽著,我知道妳很疲倦──」
「如果我可以去,我會去的,」她突然說。「我做不到。妳必須接受這件事。」
「可是……這件事難道沒有比工作更重要嗎?還有什麼會比這件事更重要?我不懂。」
「如果我想要現在去看妳,我會死在飛機上。那會讓妳比較好過嗎?不會。」
我把聽筒從耳邊移開,瞪著它看。「這是某種笑話嗎?」
「笑話?我為什麼要講笑話?」
「妳說妳會死?因為什麼?」
「衰竭而死!我的身子已經禁不起旅行了。妳最不需要的是死掉的母親。那對妳的情況沒有幫助,相信我。」
對於我想尋死,母親以死反擊。我無法置信。
「什麼媽媽會有這種反應?妳實在太荒謬了!妳不會死在飛機上的。有誰死在飛機上?可是,一直都有憂鬱症的人自殺。如果那種事情發生了,妳做何感想?」
我聽著自己企圖說服她相信我有價值。我想要陳述理由,告訴她我打算怎麼做,問她在我的葬禮上會做何感想,可是我聽到的只是我的憂鬱。她已經拒絕了。我還要再怎麼羞辱自己?況且,如果我乾脆去死,會不會好一點?
我幻想場景,牆壁上潑灑的黑色塗鴉,要是妳有來的話,她悔恨不已。惡魔的聲音為這個場景歡呼,很開心我終於明白了。我們在這個世界上都是孑然一身,那個聲音說著。明白了嗎?
「她一定是不了解情況有多糟,」諾亞下班回家後說。
「是嗎,我說得非常清楚了。」
當晚稍後,他打電話給她。十分鐘後,他掛斷電話,滿臉驚訝。她的立場沒有改變。從來沒有。
*
那天下午,我身心交瘁。那種毀滅感吞噬了我。情況難以置信到令人無法理解。
我這一生始終相信母親會在我身邊。我堅信,如果我需要,她就會出現。她是我的備用降落傘。現在我終於拉下拉環,卻發現空無一物。
一部分的我想要實行出於惡意的威脅。我想要用哀傷炸毀她的世界。我的女兒需要我,而我卻沒有來。我要她說出這句話,但是如果我死了,我便聽不到她說這句話。
那個下午,我面臨十字路口。我可以聽從惡魔的聲音,或者拒絕它。我可以把這世界看成是無依無靠的地方,或者我可以忽略我媽的反應。我可以痛苦,或者尋求協助。
就在房門外頭,我可以得到協助。我並不孤單。「妳知道嗎,我來這裡不只是照顧寶寶。我來這裡也是要照顧妳,」凱倫有時會溫柔地說。我從未真正倚靠她。我從未真正倚靠任何人。我太害怕了。可是,惡魔的聲音就是要我有那種感受。它依賴我的沉默。
我環顧自己待著的房間:灰色的天空,關閉的房門。我可以待在這個房間,或者我可以鼓起勇氣。我伸手握住門把,淚也不擦。
*
凱倫安慰我,當她得知原由以後,驚嚇到摀住自己的嘴。心理醫師聽到我的語音留言,數分鐘後便回電。「你有查看留言,真是太幸運了,」我說。「幸運?」他又說了一遍。「我不停地查看留言,因為不放心妳!」
凱倫和心理醫師為我感到忿忿不平,諾亞也是。他們在表達不屑時,我並不插嘴。我不為我的母親辯白。我讓他們的話語沉澱到心中。
奇妙的事情發生了。一個小小的紅色氣球在我心中形成。我可以在我的內心深處感受到它。當諾亞、凱倫及心理醫師發表他們的憤怒,氣球隨之變大。
那個紅色氣球是憤怒。我以前從不允許自己生氣。我不想變得跟我父親一樣。但是,屈服於自己的憤怒並未讓我癱瘓,反而釋放了我。紅色氣球幫我提振了心情。
我的人生有了新的清晰焦點。
我不憂鬱了。我不要被母親的反應擊敗。我不要讓任何人具有那種力量,連我媽都不可以。
*
過了一星期,藥物見效,大約是在我開始服藥之後的兩周。
有一天早晨,我醒來時覺得完全正常。我心想,哦,我回來了。那種差異就像暴風雨過後恢復供電一樣的明顯。
下床不再是一項日常雜務。
惡魔的聲音消失了。
我衝去嬰兒床看柔依。
我撫摸她的頭髮,她的臉頰,感受到各種我應該有的情緒。我熱淚盈眶。那是喜極而泣。
*
我很幸運擊退了憂鬱。大多數人負擔不起保姆或心理醫師。大多數人沒有這麼體貼的配偶。我一再重複這些事實,以減輕我因母親而產生的痛苦。
紅色氣球從此之後消氣了。曾經那般強烈的憤怒消失了。在我快要溺斃時,很容易對我媽發洩怒氣。如今我已被沖上岸,我驚愕地意識到所發生的事。
我產生了各種情緒──痛苦,背叛,困惑。但是,最主要的,我感到難堪。我克服憂鬱。我沒事了,正如母親所預測的。
我要求她飛越美國是不是有些太矯情了?我憑什麼苛求她?
當她移民到美國時,我哥哥還在襁褓之中,她必然極為想念父母。她撐過去了。她沒有求救。
當個媽媽比我以前做的所有事情都更為不易、辛苦。我有好多的怨言。然後,我記起母親的堅忍。睡眠不足,哺乳,這些對她來說不值得一提。
我希望和她一樣堅強。我希望自己為人母的經歷可歌可泣,不是充滿羞愧(保姆!心理醫師!),而是自立自強。
*
數周後,凱倫早就離開了,柔依越來越可愛,我假裝從未打過那通電話。這很容易辦到。我媽很高興聽到柔依最近的可愛動作。我還能跟誰講寶寶的肚肚時間(tummy time)呢?
妳想要輕生,她卻拒絕來看妳。這個想法總在零碎時間浮現:疊衣物或洗碗盤,流理台上嶄新的奶瓶刷。我不予理會。「嗨,媽!」當她接起電話時,我輕快地說。
「妳真的以為可以矇混帶過這件事?」心理醫師問說。
我對於去看心理醫生感到矛盾。雖然跟人坦白心事很能紓壓,我對自己仍然需要協助感到難堪。既然克服憂鬱症了,我希望這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時光。可說是奇蹟吧,心理諮商的費用由保險公司支付,於是我用最愚蠢的理由去看醫生:反正不花錢。
「妳坦白告知輕生的念頭!」他說。「她的反應會讓任何人受傷。」
或許吧,也或許我媽確實是一位高明的精神科醫師。或許她由多年經驗得知我並沒有對自己構成嚴重威脅,即便我極為認真地如此堅稱。她知道溺愛沒有好處。
「溺愛?」心理醫生複誦一遍。「妳真的認為這樣子有得到幫助?」
我猜有吧。
「妳不覺得她的反應很奇怪嗎?她說她會死在飛機上?」
我必須承認,那個部分的確很奇怪。「可是,」我辯解說,「假如她那天在電話裡猶豫了,假如她東扯西扯,我想我會更難過。她那麼地確定。那麼固執!她拒絕退讓……而把我激怒了。奇怪的是,那有幫助。」
「怎麼說?」
「憤怒對憂鬱而言是一種好的改變。它讓人,怎麼說呢,能量充沛。」
「妳是說她是故意這麼做?如果是的話,她可是冒著極大的風險。」
我回想講電話的那天:灰色的天空,鄰居家的西洋杉。我永遠無從得知母親的想法,但我知道我的威脅不是隨便說的。
「妳屈服了,為妳母親辯護。妳有想過跟她討論妳的感受嗎?」
我把頭轉開。那個心理醫師不了解。我無法承受跟我媽起衝突。甚至在青少年時期,我都避免跟她吵架。「我的父母離婚了,」我這麼跟人家說,「可是我媽和我真的、真的很親密。」她是我唯一的媽媽。我不想冒險破壞這段關係。
*
記憶的殘酷特徵是,創傷持續鮮明,愛意卻褪色模糊。我從幼年起對母親沒有很多回憶,對父親卻記得很清楚。七歲時。夏天。他叫我到車道上罰站,因為他在沙發底下找到一根我的蠟筆。他命令我赤腳站在柏油路面。他會從客廳窗戶監視,確定我沒有單腳跳著或溜到草地上。柏油路熱得發燙,在七月豔陽下幾乎要融化似的。我哭著,雙腳和羞恥心同樣炙熱。我告訴自己動一下,卻做不到。一輛警車開過去,在我們郊區街道很少看到。我想著要不要把警車攔下來求救,又害怕給家裡惹來麻煩。後來,冷水把我驚醒。黃色的水盆。母親的手按著我起水泡的腳。她帶我去Friendly’s餐廳吃冰淇淋。我點了一份Reese’s聖代。我不喜歡這個聖代又黏又甜,可是我喜歡她的關心。「拜託,吃吧,瑪育迪,」她溫柔地說。吃完聖代可以讓她知道我沒事。我盡責地吃著,一匙又一匙。
八歲時。格林菲爾德女士的課堂。黑板是她用粉筆填寫的友善綠地。陽光灑滿我的課桌。
我在第一次拼字考試得到一○四分。「起初我以為妳得到九十九分,所以我那麼寫,」格林菲爾德女士說。「後來,我看到妳寫了考卷後頭的加分題,那五個超難單字,妳全都答對了!所以,我改了妳的分數。」
我看著考卷:紅色的九十九分被槓掉,改為一○四分,還加上一個感嘆號。我產生勇氣,便請父親在考卷簽名。格林菲爾德女士的教室,她看待我的方式,以及那個感嘆號,都讓我感到希望。
他仔細端詳考卷,再仔細端詳我。換成我媽,早就簽名了。
「妳以為我是笨蛋嗎?」他咆哮。「把九十九分槓掉!好像老師會犯下這麼愚蠢的錯誤!每個人都看得出來一○四分是不同的筆跡。妳真是丟人!竟然這樣作弊!」毫無預警之下,他舉起手來,打了我一巴掌。我摸著臉頰,一臉錯愕。
我流下眼淚,但不是因為他。我是氣自己怎麼沒料到。
格林菲爾德女士問我為什麼考卷沒簽名,我說我忘了。她意會到什麼──我聲音裡的顫抖,我的眼神──而嘆了口氣,沒有叫我再把考卷帶回家。我衷心感謝她。
*
九歲時。文字為我開啟一扇大門。我一向喜愛閱讀,寫作則是一種新型魔術。我可以塑造自己的逃脫出口。
我寫了一系列以虛無為主題的詩:關燈之後的情形,空蕩蕩的房間裡頭有什麼,事實上,「虛無」是一個詞,因此不是真的虛無。一個周六下午,我用最工整的書法抄寫這些詩。把它們貼在我房間牆上,不斷調整,直到順序對了。
由於家中僅有的書籍是我父母的醫學與工程教科書,我不知道就一個主題寫出一個系列,是詩詞的型態。我以為自己發現了這種概念。我以為自己是個天才。
父親走進我的房間。他仔細看著那些詩,我則坐在床上看著他。他扯下一張,撕個粉碎。
「把這些統統拿掉。浪費時間!我在妳這個年紀的時候……」
我看得出他在醞釀怒氣。他講著講著,火氣越來越大,惹他生氣的原因在他腦中膨脹二倍、三倍,問題不再是寫詩,而是根本的問題,那就是我。沒多久,他開始謾罵。「愚蠢的女孩!」「不負責任的女孩!「被寵壞的美國女孩!」
我深吸了幾口氣。這是我經常使用的方法:不要哭。這次不要哭。
「妳以為這些是什麼東西?詩?」他譏諷這個字。「妳自以為是什麼藝術家嗎?作家?」
後來,等我長大,一名友人告訴我他童年時遭到霸凌的事件,他被罵說是同性戀。雖然他明白這是刻意的辱罵,他同時醒悟:「等等!所以我是這種人?」
我那一天的情況也是如此。我已經習慣父親對我辱罵──「沒用的女孩!」這句話通常會讓我啜泣──可是那個下午,作家這個字眼像是一支射中另一個靶心的箭。作家!我無法相信有個字眼可以代表我這個人。我在心裡挺起胸膛。
雖然我聽從命令把那些詩都拆下來,扔進字紙簍而不是藏起來(他會找出來,再對我怒吼),這一切是有價值的,讓我聽說那個字眼。那一天,就那麼一次,我沒有哭。
*
他是個工程師。蓄著八字鬍,戴粗框眼鏡。用大寫字母書寫。總是心不在焉。
他時常在開車時,眼睛瞄到了什麼東西,便轉頭去看,車子就偏向另一邊。我們不只一次這樣發生車禍。我拿到駕照以後,他告訴我變換車道的最佳方式不是檢查自己的盲點,而是逐漸切入車道,看看有沒有人撳喇叭。
他喜歡事情黑白分明,討厭他不理解的事情。他是個色盲,這個特徵再適合他不過了。他看不到細微的差異。
中學時,我加入田徑隊,當短跑選手,他下班回家後,帶我到附近的田徑場。「再一遍!」他會大喊,叫我一遍又一遍跟他賽跑。「我五十歲了,是個老頭子!妳應該要贏我才對!」隊上訓練以及晚上練習,害我得了脛骨疼痛。我爸叫我用跑步去克服。我的脛骨嚴重發炎到穿長褲時都會哭出來。兒科醫師診斷我是壓力性骨折。我退出田徑隊。
一年後,我加入網球隊,他帶我去附近球場,吼叫著要我每一次都在球第一次彈起便要接到球。大家目瞪口呆。「先生,」一位戴遮陽帽的女士看不下去的說,「你不該那樣對你女兒吼叫。那是不對的。」她對我微笑。我畏縮著。她的關心讓我感到丟臉。我知道我父親會在沒人看到時,再次對我吼叫。
如果我更強一些,他就不需要吼叫了。我知道他是試著讓我變強。如同他解釋的,我應該心存感激才對。
他的話在我聽來很有道理。我應該忽視自己的疲累。我應該在夏天早上七點起床打掃屋子。我應該親切待客,幫他們上菜。對於自我提升而言,這些似乎合理。
假如我可以聽話。假如我不要那麼多要求。也就是說,我一無是處。我的外貌不對,選擇不對,想法不對,身體不對。如果孩子是一則進行中的故事,他想要把我重寫。他的版本很吸引人,像我的印度漫畫裡的故事。
*
「總有一天,我會跟他離婚,」我媽這麼跟我保證。這是我童年時最誠摯的願望,每年耶誕節我會偷偷許願。我爸吼叫。我媽溫柔。根本沒得比。我要跟她在一起。
有時,她會在Friendly’s 餐廳許下承諾,我們在吃冰淇淋時模仿他發脾氣。有時她在看到他發飆的證據後,也會這麼說。「時鐘怎麼了?」她問說,從地板上把它撿起來。然後她看看我。「哦。」
每一年,我越來越不相信她。「有些事妳不了解,」她咕噥著說。「我必須等到妳長大才可以離開他。父母離婚的孩童很痛苦。我在工作上看到太多了。」她的藉口令我苦惱。如果她是為了我才留下來,為什麼要跟我講?跟我說明她的離婚計畫,也無法讓我不為這種想法煩惱。
無論她的邏輯多有瑕疵,我很開心她跟我分享。如果她假裝婚姻沒有問題,忽略他的行為,情況會更糟糕。她承認這種情況,證明了我的想法。那表示我們家的緊張關係不是我的錯。如果她跟他也處不好的話,不可能是我的錯。
「有問題的人無法照顧他們的子女,」有時她會跟我說。她指的是她的病人,思覺失調症和成癮者,但是她又多看了我一眼。妳的父親也是這種人。她從來沒有說出口,可是我能夠感覺到。
我存在於她知覺的關卡,在她願意承認的界限。彷彿她列出一個等式。他不穩定。她想要離開他,卻做不到。而我是那個理由──那個變數。
我不知道如何解題,但我看到為人父母的基本選擇,這個等式的條件。你可以當個為子女全心奉獻的父母,抑或你可以成為不穩定的來源。你可以提供無條件的愛,抑或你可以索求無度。你可以像她,抑或你可以像他。
一周後,我該做的事都做了──去看心理醫生,吃藥,每天散步,可是什麼幫助都沒有。
基本的生活瑣事(起床,刷牙),需要超人般力量。我好像跋涉過一灘黑色瀝青,肩上背著千斤重擔。瞄一眼時鐘便讓人沮喪。從我上次看時間之後,怎麼可能只過了五分鐘?如果數分鐘如此緩慢,我要怎麼過完一整天?
柔依哭個不停。聽到驚天動地號哭十七小時的事件之後,兒科醫師跟我說這是她遇過最嚴重的嬰兒哭鬧案例之一。她問我是否有足夠的支援。這個問題令我畏縮。在我耳中,那像是一種指責。
她看得出來妳做不好,我腦袋裡響起一個嘲弄的小聲音。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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