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泥沼
說實話，自認識以來，他還沒有看過高懷天氣急敗壞的模樣，更沒看過對方跟人爭執或是吵架，一般而言，高懷天會義正辭嚴的說教或是溫和的勸導，他幾乎沒看過對方大聲跟人說話。
雖然眼前的狀況有點火爆，但這對他來說還蠻新鮮的。
陸以洋站在警局裡，一臉新奇地看高懷天跟穿著制服有些年紀的警官吵架，而且那位警官看起來官階並不低。
高懷天會跟人吵架已經很稀奇了，更何況還是跟上司吵架，還真的是相當的……新鮮。
「欸，小陸你別光看，快去給組長看一下，他看到你就不會繼續吵了。」陳子宣小小聲地開口。
自從陳子宣跟陸以洋商量過妹妹的事之後，每回他來警局找高懷天，陳子宣都會跟他聊上幾句。
陸以洋只是抱歉地笑笑，「可是，他們在談公事不是？我只是送便當來而已，你幫我給他好了。」
陸以洋把便當提袋往陳子宣手上一塞，轉身就要走，陳子宣一把扯住他哀號起來，「等一下啦，那也不完全算公事，不然你等老大吵完跟他說幾句話再走，省得等下大家都很慘。」
陸以洋回頭看高懷天跟對方對瞪，雖然很難得看對方這麼生氣，不過既然跟上司吵架怎麼會不是公事？有些為難地望著陳子宣，「他在生什麼氣？」
「就魏主任啊，突然間就失蹤了。」陳子宣靠過去小小聲說，「怎麼找都找不到人，連假都沒請就這麼不見了，他從來都沒有無故缺勤，就算是生病也堅持上班，好幾次是被老大給拖走的，結果兩天前突然沒進局裡也沒聯繫，主任秘書覺得奇怪，還叫人上他家看看是不是出事了，結果怎麼也找不到人，一過二十四小時準備上報的時候，主任秘書突然說不用找了，他收到假條，叫大家不用擔心。」
陸以洋眨眨眼，事情聽來還蠻離奇的，難怪這兩天高懷天看起來都好像在擔心什麼的模樣，他沒說自己也沒急著問。
「真的是休假去了嗎？」陸以洋疑惑的問。
「誰曉得啊，魏主任才不是那種無故缺勤然後扔張假條就算了的個性，大家都說一定是有什麼狀況，而且上頭擋下來了，也不讓我們找人，所以老大才跟主任秘書吵起來。」陳子宣皺著眉講得有些氣憤。「魏主任平常對我們很好，有什麼事都先幫我們擋下來，不會給我們壓力，所以大夥也盡量不給他惹麻煩，一發現他不見了大家都很急，可是現在上頭擋下來了，我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
陸以洋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側頭過去剛好對上高懷天的目光。
高懷天像是有些驚訝地停頓了會兒，才朝他苦笑，臉色瞬間變得柔和。
「怎麼來了？」高懷天朝他走過來。
看來爭吵已經結束了，陸以洋露出笑容，把剛剛陳子宣塞回來的便當遞給他，「我中午做了飯，就裝來給你。」
高懷天笑著接過他的便當，「謝謝。」
陸以洋笑著搖搖頭，想想還是問他，「你……沒事吧？」
「當然沒事，你不用擔心我，快回去吧。」高懷天習慣性的摸摸他的頭。
「嗯，那我回去了。」陸以洋也沒有多問。
「小心點。」高懷天只叮嚀了一句，看著陸以洋離去，嘆了口氣拎著便當回辦公室。
他也不想讓陸以洋擔心，但他實在非常擔心，他認識魏千樺那麼久，對方從來沒有這樣失聯過，就算在魏千樺心理狀況最糟的時候，他也總是找得到人在哪裡，不管如何這傢伙絕不會突然不告而別，至少不會這樣對待他。
原本以為是不是人出了事，但在主任秘書突然說收到假條時，他就知道問題出在哪裡了。
他打電話質問蘇翊，電話裡這孩子說得不清不楚，他索性衝到蘇翊家裡去，結果蘇翊支支吾吾了半天才說大概、好像、似乎是被他哥帶走了……
高懷天想想也是，除了那傢伙以外，有誰能這樣無聲無息的把人帶走，還讓上頭幫忙掩飾。問了蘇翊怎麼聯絡他哥哥，那孩子的臉委屈到不行，只說聯絡不上。
看蘇翊一臉快哭出來的樣子，他也不好繼續逼問，至少他認識蘇翊到現在，那孩子一直都是一副獨立堅強的模樣，他從來沒見過蘇翊委屈想哭的神情，也只能安慰幾句就離開。
他當然知道魏千樺喜歡那傢伙，而且已經很久了，他曾經以為那是魏千樺用來轉移喪父之痛的替代品，但這一路下來也十年了，魏千樺始終愛著那個人。
高懷天嘆了口氣，雖然他不瞭解魏千樺愛那傢伙哪裡，但至少比愛他那個死去的繼父來得好。
他還記得自己看見魏千樺流著淚，親吻他父親的時候，自己受到的震撼。那種自心裡擴散到全身的悲慟，讓他忍不住悄悄地轉身離開，只能當作沒看到。
他一直很心疼魏千樺的痛苦，也不是沒有嘗試過去愛上魏千樺，但是事實上這不是單方面努力就做得到的，當他發覺魏千樺在退縮的時候，他就很乾脆地放棄了，也許把關係維持在親友跟床伴之間對他們來說會更好。
遇上陸以洋之後就不用說了，他跟魏千樺轉變成了純粹的親友。
想到陸以洋總會讓他心情愉快，要說他對陸以洋一見鍾情當然也不是，但是他第一次見到陸以洋的時候就有種不太明確的感覺，他偶爾會有這種莫名其妙的直覺出現，次數不多，但是總是很準。
發覺自己喜歡上陸以洋之後，他才確定那種模糊的感覺是什麼，說起來有點好笑，不過那大概就是緣分。
更奇怪的是這種感覺只出現在兩個人身上，一個是陸以洋，一個是韓耀廷。
他跟韓耀廷的來往也有些特殊，他們的身分讓他們不好有所接觸，因此他總是避免跟對方見面，就算陸以洋忙起來三天兩頭往韓家跑他也不太過問，車開到路口就放陸以洋下來。
但是陸以洋跟他們關係那麼密切，要完全見不到面也不可能，於是在一次偶然之下，他跟韓耀廷見面了。
一見面，他們都有種相識已久的感覺，他知道那絕對不是因為陸以洋常常在提的關係，而是一種更早以前就相識的既視感，他們不只一見如故，避開大家的工作不談，他們什麼都能聊，就像是相識了一輩子的老朋友一樣。
後來他們一個月會約個一、兩次喝個茶聊聊天，韓耀廷有間茶館在山上，隱密而舒適，陸以洋常笑他們是在那裡密會，高懷天每次都問陸以洋要不要一起去，陸以洋總是搖頭，據說杜槐愔用嫌惡的神情瞪著韓耀廷說他一點興趣也沒有，於是他們也就愉快清靜地聊天。
這是第一次，他因自己無能為力找韓耀廷幫忙。
「他叫艾爾，姓什麼我不曉得，華裔美籍的退伍軍人，還拿過榮譽勳章，他退伍的時候是整隊人帶走的，主要活動範圍在塞爾維亞一帶，應該是很有名氣的傭兵團。」
高懷天把魏千樺曾經說給他聽過的資料講出來，雖然不多，但是他想韓耀廷會有辦法。
電話那頭的韓耀廷像是思考了會兒才回答，「我大概……猜得到是誰，我試看看能不能聯絡上，有消息告訴你。」
「謝謝。」高懷天鬆了口氣，韓耀廷能幫他的話，肯定能有些線索。
他真的非常擔心，這十年來他看著魏千樺崩潰，又掙扎著爬起來，他不希望魏千樺在好不容易能穩穩地往前走的時候又遇到什麼阻礙。
如果他們兩廂情願，這當然就不會是他的問題，但他對那個人一無所知，還親眼看過魏千樺被打傷的臉，他怎麼也無法放心。
高懷天只是想知道魏千樺好不好，如果沒事對方肯定會跟他聯絡，絕不會任由他擔心置之不理，只希望韓耀廷那邊能有點消息給他，好讓他放心，也不用陸以洋跟著擔心。
又嘆了口氣，高懷天認命地開始工作。
◎
「……他親口說的？」高懷天皺起眉，疑惑地拿著電話回答。
陸以洋偷偷地回頭望了他一眼，這幾天高懷天一直是很煩惱的模樣，雖然表面上看不出來，陸以洋感覺得到他的情緒。
但高懷天既然沒說，陸以洋也不想問，事關「他的」小千，如果他沒開口的話，陸以洋好像沒什麼立場去問。
陸以洋撇撇嘴角，把手上的遙控器拿起來亂轉。
「……不是親口說的，又怎麼能確定他沒事？」
陸以洋猜跟高懷天說話的人是韓耀廷，他大概也能理解他們為什麼會有這種交情，畢竟是從同一個地方來的……
他無意識地往上瞄了一眼，杜槐愔之前就不斷叮嚀他，最好別讓這兩個人見到面，但果然這是預防不了的，該見的時候他們還是會見到。
「我知道了，謝謝你。」
掛上電話，高懷天又嘆了口氣，坐回陸以洋身邊的時候只笑了笑也沒說什麼。
沉默了好半晌還是陸以洋忍不住開口，「沒事吧？」
「當然沒事，你不用擔心。」高懷天伸長手臂環著他的肩。
「……誰問你，我問的是小千。」陸以洋癟著嘴開口，「你要不想告訴我就閃遠點講電話，這樣我就不會聽到……」
「我沒有不想告訴你。」高懷天苦笑著，「我只是不想你擔心。」
「那，找到人了嗎？」陸以洋沒有反駁，只側頭望著他。
「也不算有，只託人帶了句話……我也不知道到底他有沒有事。」高懷天看起來有點累，伸手捏捏鼻梁。
終究是有點心疼他這樣擔心，陸以洋沉默了會兒才開口，「……你有小千的東西嗎？」
「嗯？」
「什麼都可以，只要是小千的，我可以幫你看看他好不好。」陸以洋認真地望著高懷天，「反正你用什麼管道都找不到，試試我的……看你信不信了。」
看著陸以洋有些不太甘願的神情，高懷天笑了起來，卻也馬上開始想著家裡有沒有小千曾經留下來的東西。
其實他曾經問過韓耀廷是不是能請杜槐愔幫忙，他聽說過杜槐愔沒有找不到的人或東西，但是韓耀廷只笑了笑，回答他說他們家小陸比杜槐愔還有效。
事關魏千樺，陸以洋又出乎他意外地很吃對方的醋，所以他一直沒敢問陸以洋是不是能幫忙，不過現在既然是陸以洋先開口的，他當然得動作快一點。
「我找找，你等我一下。」高懷天站起來走回房間去找，他記得魏千樺留了件衣服在他這裡。
在衣櫃搜了半天，好不容易找到魏千樺那件藍襯衫，他抓著襯衫走出去望著陸以洋，「這可以嗎？」
陸以洋看見是件衣服，微皺了下眉，卻還是伸出手，「什麼都可以啦。」
高懷天走過去把衣服遞給他，陸以洋在接過那件衣服的同時，像是愣了一下，突然暴怒起來氣得臉色漲紅，把手上那件衣服往他臉上扔同時怒吼著，「去給我找別的東西來！」
高懷天怔了怔，突然想起來這件衣服是怎麼留在他這裡的，他剛剛也沒多想就遞給陸以洋，現在看來是很有關係。
「我、我再去找找。」他只能乾笑著溜回房間，站在房裡苦惱著到底還有什麼可以用，在房裡繞了幾圈才想起來，他這裡還有一樣魏千樺的東西。
嚴格說來，那是魏千樺他父親的東西。
高懷天在抽屜裡翻了半天，翻出一個鐵盒打開，取出一枝黑色鋼筆。
這是魏千樺的父親生前愛用的鋼筆，在大家都已經用電腦打字的時候，他難得地寫了一手好鋼筆字。
這枝筆讓魏千樺看了就難過，隨手就塞給他，說是要送給他。
他當然知道自己不該收，不過當時魏千樺的神情像是不想再看到這枝筆，於是他暫時替對方收了起來。
高懷天拿著鋼筆走回客廳，小心翼翼地遞給陸以洋，「這可以嗎？這是……小千他父親留給他的。」
陸以洋瞪了他一眼，也不想問這個聽起來很重要的東西幹嘛放在他這裡，不過至少不會有人拿父親的遺物來亂來吧……
想起自己拿過那件衣服時看到的影像，就不由自主的火大了起來，雖然清楚的知道那已經是過去的事，也知道計較這個過於小心眼，但就是放不太下高懷天和魏千樺過去曾有的那一段，更何況是清楚出現在眼前的景象。
但也不能因此就不幫他，陸以洋接過那枝鋼筆，深吸了口氣，把那枝鋼筆握在手心，閉上眼睛。
那裡面是一股帶著悲傷的溫柔，厚實而溫和的情感，他順著那枝鋼筆的思念尋找著。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睜開眼睛。「他不在臺灣。」
高懷天也猜得到魏千樺被帶出國了，只急切地問，「那他在哪裡？美國？」
陸以洋也不確定，總覺得是更遠的地方，抬起頭，看見高懷天很擔憂的神色也氣不起來，只嘆了口氣地伸出手去，「手給我。」
高懷天伸出手去握著他的手，看陸以洋又閉上了眼睛，連忙握緊他的手。
陸以洋再一次的，順著那枝鋼筆的思念一路跟了過去。
其實這是他第一次嘗試這麼做，也不知道為什麼，他就是知道該怎麼做，只要高懷天拉住他，他哪裡都可以去。
那有點像是在翻動地球儀一樣，他順著旋轉而過的地球去找尋那人的下落。
在尋找對方的同時，他探知了這枝鋼筆的主人為何哀傷。
等他找到魏千樺的時候，他為了這份沒有辦法開始的愛而難過。
魏千樺深陷於罪惡感和悲慟的泥沼無法脫身。
愛上繼父而產生的罪惡感，失去至親至愛造成的悲慟讓他無法脫身，甚至甘願被捲入泥沼之中。
陸以洋光是看著巨大的漩渦都覺得難過，要多長的時間才能造得出那麼大片的泥沼，是要經歷多久的痛苦和哀傷才能拖住他不放？
陸以洋忍不住伸手拉了他一把。
於是在那之後，因為親眼見到了魏千樺的痛苦，他還是深深的反省了自己的小心眼。
「他沒事，在……非常非常遠的地方，不過他很好，很快樂。」陸以洋側頭想了想，「也許他還會小小難過一陣子，不過他會好的，很快就會回來，最多過兩星期……再多一點。」
「很遠……是多遠？」高懷天小心翼翼的神情讓陸以洋想笑。
陸以洋起身去抱了地球儀過來，轉動了一下，指著那一片幾乎看不到陸地的地方，「這裡。」
高懷天愣了愣，半晌才乾笑了起來，「還真是……遠到不行……」
「嗯，他沒事的，你別再擔心他了。」陸以洋朝他笑了笑。
「謝謝你。」高懷天像是鬆了口氣，也許別人聽到，會覺得那只不過是在安撫他，但他確實知道陸以洋是感受得到許多事情的。
「這個還你，下次見面的時候還給小千吧。」陸以洋笑著搖搖頭，把鋼筆遞還給他，然後想想又覺得有點生氣的對他大吼，「然後把那件衣服給我丟掉！」
「是是是，我馬上去丟。」高懷天苦笑著，趕緊去處置那件衣服。
之後幾天他再見到韓耀廷的時候，才確認自己做錯了什麼。韓耀廷聽了他說這件事，只笑笑地回答他，「你這種行為，就像是跟前男友拍了性愛光碟，還不小心放給現任男友看。」
高懷天只覺得滿頭黑線，幸好他已經扔了那件衣服，而陸以洋看起來也已經氣消，他當然也不會笨到再去解釋什麼。
之後，也真如陸以洋所說的，魏千樺在兩星期又四天後回到了臺灣，一大清早就出現在他家，看起來比過去十年都還要來得快樂。
在認識陸以洋的這段日子裡，他越覺得幸福，就越是擔心魏千樺。
但現在，他看著魏千樺的笑容，終於覺得卡在心頭上許久的那塊石頭掉了下來。
他想今後魏千樺不再需要他擔心，因為他知道魏千樺已經得到他所想要的幸福和愛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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