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寺
買了半夜起飛的機票，想著一下飛機就能直奔最珍貴的「早上第一個景點」。降落在關西機場時，天空已透出微薄的深藍，事物逐漸在視線中分明。飛機並沒有接上空橋，一接觸空氣馬上就打了個哆嗦，真冷，不愧是北方的冬天。看這清澈的天空和乾冷的氣息，真的有下什麼雪嗎？不禁懷疑起自己。要是大老遠地來這邊，結果什麼也沒看到，那還真的是悽悽慘慘戚戚。
因為來過幾次了，所以動線也還算熟悉，一個人出門，動作就能很俐落，以很快的速度通過證照檢查，也不用等托運行李，直接來到海關，看起來是所有乘客裡最快的呢。
「一個人來嗎？」海關人員用有點彆腳的英文問我。一大清早工作就那麼認真啊。
「是。」
「行李只有這個背包嗎？」也沒什麼東西好帶啦，真遺憾。
「是。」於此同時，他摸了摸背包，把拉鍊拉開來隨便看看。真的能檢查出什麼嗎？令人懷疑。
「最近來過不少次喔。」他開始翻起我的護照。
「嗯，因為我很喜歡京都。」
「京都啊──是個好地方。ようこそ〔歡迎〕。」他在講出京都時，很自然地用了日文的感嘆助詞；就算對日本人來說，京都也是個意味深長的地方吧。
這個時間點實在太早，整座入境大廳空蕩蕩，所有櫃台也大門深鎖，只有清潔人員開著清掃車的聲音迴盪在挑高的建築裡，刷刷地東奔西走，準備迎接一整天人潮的糟蹋。自己就像搶先踏入了這個異域，提前破壞了對外開放前最後的安寧。
從航廈到車站的連通道也在室外，遮雨棚完全抵擋不住寒意。其實仔細去感受那乾冷的話，好像並沒有想像中那麼苛刻；不會冷到入骨，依然能感覺到體內的溫暖發揮作用，在皮膚的表層與寒氣對抗著。首先先到室內的窗口買了周遊券，才能高枕無憂地來來去去，隨天候決定行程；室內的暖氣非常強，又不可能隨時穿脫，是個遲早會感冒的溫差。一個人出來玩又感冒的話，就真的是慘上加慘了。
因為時間太早，電車上除了寥寥無幾的上班族（大概是值完夜班了），並沒有其他乘客，看起來我就是整節車廂唯一一個遊客；再加上其實我也是輕裝出行，所以根本沒有離開機場的感覺，好像只是經過住宅區的通勤路線。
每次搭關西機場線都會很期待通過海上聯絡橋，電車乘著風穿過中空的鐵橋，各種聲響傳入車內，在安靜的車廂內更加明顯。過了大橋，還是完全看不見一點雪的痕跡，太陽正從東邊的地平線升起，天空清澈透明。雪呢？不至於真的一場空吧。
搭紅眼班機畢竟是無法睡好的，之後的路程就是睡睡醒醒，真正的通勤族們總是可以在車廂裡找出新的縫隙。已經無法再對雪有什麼期待了，不如闔上眼好好休息吧。在轉車的車站吃了一碗烏龍麵暖胃，終於消去了一路長夜帶來的乾癟的飢餓感。
這次從大阪到京都，是選搭開往出町柳的京阪電車，路線大抵是沿著淀川溯游而上。說也奇怪，就在風景從住宅區開始變成農田的時候，薄薄的殘雪就這樣一片一片地鋪在田野；看了一下停靠站，果然已經進到京都府的範圍。原來大阪和京都的差別，不只在於俗氣，還在於天氣嗎？
看到雪之後，完全又回復了對雪景的期待與興奮。到底等一下會長怎樣呢？畢竟是來自南方的熱帶俗，不知道到底什麼才算是真正的飄雪和積雪啊。電車在進到市區之前就鑽入地下，下一次再看到街道，才算真正走入雪景，心態也完全不同了。
步出車站出口，冷冽的寒氣與溫煦的日光同時撲上來；雖然是整座城市最熱鬧的地方，也能在四條大橋上找到開闊的視野。鴨川河畔的草皮覆蓋著一層薄雪，屋頂上的積雪在日光照射下晶瑩剔透，遠處的郊山則一片雪白。走在人行道上，積雪大部分已經被清到一旁，但隨手一抓，還是可以和空氣打起雪仗；每每走過屋簷，都能看見末梢冰晶不斷降下水珠，一粒一粒擊中地面，發出響亮的聲音。
我興奮地開始拍起照片，卻不知道該不該傳給她。該隱瞞到底呢？還是裝成沒什麼的輕描淡寫呢？不論哪個都讓人有點不舒服。於是決定先傳給旅伴，炫耀一番：「真的很美 讓你先看看」，發出了這樣的訊息給他。然後再回到與她的對話框，盯著那個已讀看；留給你的時間你不要，那就留給我自己吧。
我往市區公車站走去，準備前往我決定每一個季節都第一個造訪的地方；雖說京都四個季節都讓人神魂顛倒，但真的能在每個季節都脫穎而出的地方，大概也就只有清水寺了。如果是積雪的冬天，更再值得不過了。
第一次來京都賞櫻時，清水寺就是旅程的第一個景點，完全沒有一絲落空；原本其實只期待著櫻花的華美，後來才知道，賞櫻是一種氣息，讓人把迎接春天的歡愉做成一舉一動，時間和地方都輕快了起來。
不過冬天當然又不同了，坂道兩側的店家才正準備著開張，沒有之前第一次的擁擠人潮。一團一團的殘雪堆在店門邊，在邊緣化成消融的污泥。已經是第三次了，完全沒有想一路閒晃的念頭，直奔清水寺的山門。
「我中了。」去年春天時，我忙著認路，旅伴就悠哉地觀察路邊，突然出此感悟。
「什麼？」
「你看那邊。」有一對母子檔在車道另一側的人行道行進著。櫻花樹和電線桿相互糾纏，媽媽拉著小孩想要好好往前，但小孩似乎更流連當下，不斷喊著「為什麼──為什麼──」。
「真的很有感覺。原來這就是日常的櫻花。」原本以為櫻花只會出現在景點，但其實在每一個轉角都有可能突如其來。
「幸せ〔好幸福〕。」旅伴用日文再強調了一次，或許這樣就更能融入這邊一點了。
賞櫻其實沒有說起來那麼簡單。出發幾個星期前就得開始每天關注花況，開始體會日本人那種細膩的櫻花預測，每個景點照著花苞、準備開花、一輪開花、接近滿開、滿開、櫻吹雪的順序預報，有些景點還會詳細到開花幾成。該去哪裡賞櫻也不用再另外花力氣研究，看這些網頁都報了哪些地方就好。
不過這種預測雖說有安全感，其實也是挺自虐的行為。看著自己想去的地方總是停在花苞，預測開花的日期不斷推遲，就會有種「到底還要不要去這呢」的失落感──還沒出發就已經感到失落，果然是一個沒有距離的科技時代。就這樣慢慢整理出在京都的期間正好會開花的景點，才開始安排行程。
清水寺就是少數在看預測時雖然感到失落，也還是非去不可的地方；光是那個舞台的位置和氣場，就讓人想一探究竟，有沒有櫻花也不重要了。真的到了現場，不論從舞台上看下方，還是從側面看整面山坡的布局，都很有「登清水而小天下」的意境；櫻花雖然開得不多，枝枒和花瓣依然參差不齊，但因為是第一個景點，所以也無從比較。
清水寺位在小山丘上，走到山門時已經有點氣喘吁吁，但也代表穿過了狹窄的老街區，終於看見更廣闊的風景。山門和附近佛堂的積雪又更厚了，可以看見一整層紮實緻密的細雪疊在建築本體上，原先的朱紅和檀木被蓋得只剩隱密的線條，成為一個沒有顏色只有形體的世界。
清晨的寒顫已經逐漸消失了，一方面是漸漸習慣了這樣的溫度，一方面則是微弱但依舊刺眼的陽光正在生滾地加熱著大地。屋檐的冰晶繼續落下沉重的水滴，林間不時傳出積雪因枝條承受不住重量而灑落一地的聲響，此起彼落。終於懂了所謂「早上第一個景點」的珍貴；隨著融雪一發不可收拾，純淨的雪景就會這樣消失在微弱而散漫的溫熱了吧。
第二次到訪清水寺時是幾個月前的秋天。秉持著一下紅眼班機就直奔清水寺的精神，抵達時還是一片昏暗，天氣很不好，烏雲盤踞天空，視界朦朧未明。然而，因為是熱門的賞楓季，來參觀的人已經不少了，並不是那種可以獨享的幽靜；遊客果然是這世界最勤奮的一群人。
入場之後要先通過一條風雨走廊，然後就是山上的本堂了，在右手邊山坳裡的楓林仍能清晰地浮現在腦海中，整片由上而下延伸。楓樹長得很高，近的只要在走廊邊，就能垂手可得，所以能把紅葉的形狀看得很清楚。這個時間實在不太對，不過以這種天氣來說，白天應該也是陰雨綿綿吧；一切都很模糊不清，更能在朦朧和整體色調裡感受到一點悲秋情懷。
然而現在在眼前的風景，卻完全出於意料之外。枯木與針葉木在眼前凌亂交錯，被雪白勾勒出枝幹和葉叢，印象中的鮮豔和動感被冷靜和純粹取而代之，遠處的三重塔以朱紅之姿從這片山林裡跳出來，成為畫面中唯一的色彩；儘管寂寥，卻更顯莊嚴。櫻花的艷麗、楓葉的冷肅都被拋到腦後──原來雪景不是為了看雪，而是顯現事物的原形；前兩次不曾注意到的三重塔，終於找回了它的位置。
從側面看本堂，屋頂依然積著一層厚厚的雪，觀察太陽照射的角度，大概才剛越出山的影子。僧侶正進行灑掃庭除的工作，一邊佈置佛壇和本堂。清水寺最有名的是清水舞台，用木頭架高撐起一大片從本堂往前延伸的空間，來到邊緣就能欣賞京都盆地的風景，對面的山頭已經只剩一點點殘雪。京都的天際線其實非常枯燥，但還是有著俗氣的傳說替這邊增添一點趣味。
「聽說在清水舞台上大喊出願望，願望就會實現喔。」我們第一次來賞櫻時，我跟旅伴分享了這個傳說。
「我聽說的版本是，還得在跳下去而且沒死的前提下。」
「竟然！那大概是我只把好的記起來，選擇性忽略那麼嚴苛的前提吧。」
「根本是要詛咒全世界的人願望都不會實現吧。」他有點戲謔地說著。
「原來清水寺是個那麼邪惡的地方。」
這回來，還能許什麼願呢？回想第一次來時的天真爛漫，就跟櫻花一樣華美而稍縱即逝啊……
「對了，想跟你說一個小秘密。」在一個吃完宵夜騎腳踏車載她回宿舍的夜晚，我輕輕地騎著，如此說著。
「什麼啊？」
「我下星期要去京都。」說出來時語氣有點畏畏縮縮，但因為已經盤算要這個時候講了，所以沒有扭捏太久。
「蛤？什麼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啊。下星期要去京都。」這樣很難接下去，所以只好再重申一次，加強這句話字面上的確度。
「下星期不是要上課嗎？」
「放春假才去。」
「你也太好了吧！竟然是去京都！」沒想到她反應那麼大。
「這是我高中的夢想耶！大學偷溜去京都賞櫻。」
「對吼！現在是櫻花的季節！越講越令人生氣。」
「真不好意思。那你有想要什麼紀念品嗎？」好俗的問法喔，但還是得這樣。
「呃……」她沉默了一會，「櫻花的花瓣好了。」
「花瓣喔，不知道要怎麼保存？」我很認真地思考著這個問題。
「反正你就想辦法帶回來就對了。」
「好吧，那我試試。還要其他的嗎？」感覺花瓣不好收藏啊，希望能有一點其他能讓她記下這件事的事物。
「沒辦法思考耶，還是覺得太驚人了。」
「那你等下給我地址吧，我寄明信片給你。」我向來是不送人紀念品的，天知道別人喜歡什麼，所以都是寫明信片，趁機把一些平常不敢說的話一吐為快，有點像是酒後吐真言。
「好啊，帶一點櫻花的狂歡回來。」
還記得那時在清水寺，就一路惦記著要找到美麗的花瓣，但落在地面的都更像汙泥，又不好意思摘樹上的；後來在別的地方撿了很多，卻發現放個一兩天就會變得泛黃乾枯，真正的美麗果然是保存不了的。
「希望這種美麗也會發生在我們身上」，當時大概是許了這樣的願望。許完願望當然就得抽個籤詩，當時抽到的詩，前兩句是這樣的：
更望身前立
何期在晚成
在網路上查了中文解籤，說道：不能太著急於一直期待的事，慢慢地等待成功吧。至於各個細項的指示，我當下只看懂旅行上上吉，就興高采烈地綁在鐵架上，也不管到底該帶在身上還是留在那。後來發現是個不錯的籤啊，除了旅行，其他也都像是會有什麼好結果的樣子。果然幾個月後就真的來了，只是期限不定。
從本堂走到另一側的佛堂邊，才能看見最標準的清水舞台風景──真的是凌駕於世界的氣勢，整片雪白的屋頂讓佛堂變得更耀眼，和純淨的藍天一起凍結了時間、空間和光線。不論是春天還是秋天，櫻花和楓葉也終於不再喧賓奪主，在佛堂的鎮守下形成一種注定的美感：在這個時刻，這個場合，這些都必須以這樣的姿態出現於此，為了整座城市，為了季節遞嬗。
本堂的正下方有一座「音羽瀑布」，流出來的水就是清水寺字面上的「清水」。據說喝了可以實現願望──日本人真的很多願望想實現。我前兩次都有喝，不管是愛情、學問和長壽哪個出水口，都給他喝一口。長壽現在還看不出來；學問還行還行；至於愛情，看看啦，怨天尤人就不對了。
第一個景點的震撼就此告一段落，離開的路途會穿越的樹林仍被籠罩在陰影中，不時可以看見散雪應聲灑落，早一步或晚一步都有可能擊中自己。走著走著日光開始穿透樹林，把枝枒上結的冰晶照得絢麗奪目，儘管每個瞬間都讓人想駐足，但內心已經開始想要離開了；一個人的風景終究只是風景，所謂的留戀也只剩模糊的畫面和空洞的時間。
「玩得很爽嘛……太讓人嫉妒了！」春天那次回去之後，我們很快就見面了。我途中一直有傳照片給她看，畢竟是少數知道我偷溜出來的人。那一次，連我家人都不知道我去了京都。
「想去的話，你也可以去啊。」我並沒有把最想說的話說出來。
「啊花瓣呢？」
「我有幫你收，可是根本沒辦法保存，所以就沒有帶回來了。」
「居然！果然帶不回來啊……」
「你就等著收明信片吧。很美喔，精心挑選的。」
「好，我等著，看看是有多厲害。」
每次上來清水寺，都是走不同的路，但下山卻一定會特地繞去三年坂看看。途經的店家開始向每位遊客打招呼，賣著軟軟黏黏的和菓子生八橋，有一次試吃熱騰騰剛做好的，覺得驚為天人；然而，帶回家的伴手禮版本卻完全是不同感覺，只覺得甜膩癱軟，完全提不起勁，最後放到發霉。所以之後就都頭也不回地快速略過這些店家了。
第一次來時是賞櫻季，人潮洶湧，我和旅伴對逛紀念品沒興趣，就拐了個彎走人比較少的路，想先逃離大街的摩頂放踵。那是一條更窄、更陡的巷子，房舍依傍階梯而建，階梯的中段種了一棵枝垂櫻，長得相當標致，幾乎和房屋一樣高，籠罩著瓦片屋頂與石階，以一籠粉紅接起地面和天空。
所有人在看到這幕的當下，都毫不猶豫地拿起手機。雖然階梯上站滿拍照的人，但因為是由上而下，所以幾乎不會互相阻擋，視野也能保持開闊；每個人都能在其中佔有一席之地，靜靜地看上幾分鐘。這棵櫻花樹開得很盛，花瓣簇擁得完全掩蓋住枝條；當時的天空相當溫順，絲縷般的白雲與櫻花的粉紅連成一氣，一切近乎完美無瑕。
這風景迎面而來的瞬間讓我震撼得無法自拔，終於感受到自己真的身處櫻花季的京都。是在那個時候，我才開始能夠理解那種櫻花所帶來的狂喜──那是從街道的宣示開始，渲染到日常生活的遞嬗。這真實的無可辯駁，又美的無法忘卻，肯定會年復一年的期待著的。雖然那個當下，身邊的大概都是觀光客，卻能夠深深地意識到自己是在這個片刻的這座城市裡，沒有一絲抽離。照片拍著拍著，卻又直覺地停了下來──先把這些留在心中吧。
這次和秋天時一樣，整棵樹都是光枯的，但還是能讓人回想起春天的驕縱。枝幹上積了一點殘雪，陪襯兩旁的屋頂和屋簷，散發出冷靜清爽的氣息，好像特別適合京都。只差夏天了啊，不知道夏天又會是什麼樣子呢？
繼續走著走著，開始思考下一站要去哪。看街上房屋的積雪量，大概還可以再撐幾小時；如果要以雪景為目標的話，那就還是得去一睹「雪金閣」的風采了。這一帶算是京都保存舊貌最完好的地區，走去搭公車的路途也非常舒服，雖然無心特地研究途經景點的沿革，但也漸漸覺得自己能融入了，不論是氣溫或氣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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