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大躍進、文革及後文革的大時代為背景,
透過孩子的視角,講述一個成長故事,再現了一幅幅泛黃而多彩的畫面──】
文革時期的懵懂少年「衛兵」魏冰,闊別半個世紀後重返故鄉,尋找童年足跡,並意外邂逅兒時同學。回首那片土地上的風雲變幻、生生死死和愛恨情仇,當年的物像、記憶中的芸芸眾生彷彿歷歷在目:廣播匣子裡的小喇叭、菜窖裡的白氣球、小船兒上的天窗;穿列寧服的「辮老師」、畫小人兒的馬大文、戴袖標的姐姐……
透過諸多大小人物,他們平凡而認真的生命,宛如呼之欲出、栩栩如生地在眼前上映。故事中亦鎔鑄了作者對人性的叩問、對冷漠的鞭撻、對生命的思考,從而領會人生。
作者簡介:
馬文海
Wenhai Ma
美籍華裔舞臺設計家、插畫家及作者,曾在多所大學任教,包括Duke, Purdue, UNL, UIUC(美國),中國中央戲劇學院、香港演藝學院及新加坡南洋藝術學院。著有Scene Design Rendering and Media(Focus Publishing,美國)及為多冊兒童繪本插畫,包括Swan's Gift, The Painted Fan, Younger Brother, Older Brother, Red Means Good Fortune以及Monkey King系列(美國、英國及加拿大出版);也多次為兒童雜誌繪製插畫,包括Apple Seeds, Crickets, Faces, Cobblestone等(美國)。並在美國、中國、香港、新加坡、臺灣、印尼等地為多種戲劇、歌劇、音樂劇設計布景及服裝。其散文曾多次在《中央日報》副刊發表。
《小船兒上的天窗》是作者繼《在這迷人的晚上》(新銳文創,2017年)、《晚風像火燒雲一樣掠過》(釀出版,2018年)、《外婆和「c」》(翻譯/插畫,原著Doris Schneider: Nana and the “c”,秀威少年,2019年)、《有天窗的畫室》(釀出版,2020年)、《天窗外的畫室》(釀出版,2021年)後的另一部小說,為「天窗三部曲」中的第一部。
FB:Wenhai Ma
章節試閱
【03小鳥飛 The Stray Bird Flying Away|公元一九六○年】節錄
有時,我們要從教室穿過小胡同,再橫過馬路,走進斜對面的大門洞,到皮革廠的院子裡上「遊戲課」。
過馬路要經過「洋溝」,就是兩旁的排水溝,上面的洋溝板子缺了不少,看得到裡面發綠的髒水。
辮老師要我們「特別小心」,還要男孩女孩站成兩隊並排走,男孩女孩手拉手,不要掉隊。
辮老師說:「我們來唱支歌兒吧!」
唱歌課上,我們學會了唱歌。
辮老師對班上的起歌員田小麗說:「我們來唱〈小鳥飛〉!」
田小麗就起頭:「小鳥飛,小鳥飛,一,二:」
我們咿咿呀呀地唱了起來:
小鳥飛,小鳥飛
你要飛到哪裡去
我要飛到北京去
有句話兒告訴你
媽媽給我個大蘋果
我要送給毛主席
……
我剛好趕上和田小麗拉手,這令我十分高興。
田小麗那時也許是七歲,也許是八歲,也許是和我同歲──六歲。
我喜歡田小麗,她圓圓的臉蛋,大大的眼睛,有點翹的鼻子,短髮上繫了個蝴蝶結,很好看。她唱歌時晃著頭,搖動著蝴蝶結,聲音甜美而動聽,像辮老師,像小叮噹,更像歌兒中的小鳥。
〈小鳥飛〉的歌詞我唱不全,但是,和田小麗手拉手一起走,她會唱,我彷彿也完全會唱了。
歌中的「大蘋果」令人嚮往。
田小麗說:「我沒吃過蘋果,只吃過沙果。」
我說:「我也沒吃過蘋果,只吃過沙果。」
其實,沙果和蘋果很像,只不過小些而已。我也許吃過蘋果,但田小麗沒吃過,我就也沒吃過。想了想,又說:「等我家的樹上結了一個大蘋果,我就送給妳吧!」
說著,我用手比劃出一個蘋果,很大。不過,我後來並沒有過這樣的大蘋果。我家院子裡有過一棵蘋果樹,但連個小蘋果也沒結出來,幾年後樹也死了。這一年是「大躍進」的第二年,是大饑荒最嚴重的一年,飯桌上連一個淨麵的大餅子都難得。假如我家真有這樣一個大蘋果,也要切開分著吃。
「歌兒裡說的不是真的!我要是有個大蘋果,我就自己吃了!」排在後面的盧國林說。
可是,我還是想送給田小麗一個大蘋果。
排隊走路的時候,我只想和田小麗拉手,不想和別人拉手。田小麗的手洗得乾淨,別的孩子手上都沾了鼻涕或是泥土。
「田小麗,等我長大了,妳就和我結婚吧!」我不肯定是不是真這樣說過,也不知道結婚是什麼意思,或許我只是這樣想過而已。
遊戲課常常玩的是「丟手絹」。皮革廠院子裡的空地很光滑,大家圍成一圈,坐在地上,孩子們唱著:
丟、丟、丟手絹
輕輕地放在小朋友的後面
大家不要告訴他
快點快點抓住他
快點快點抓住他
全班同學只有田小麗帶了手絹,但她的手絹是繫在衣襟上的,繫得很結實。這時,辮老師就把她自己的手絹遞給輪到的小朋友。
辮老師的手絹有一股淡淡的清香,像是玉簪花的味道。
輪到我丟手絹的時候,我故意把手絹丟在田小麗的後面,辮老師說:「不要把手絹只丟在一個小朋友的後面,每個小朋友都要輪到。」但我還是只把手絹丟在田小麗的後面。
我坐在大圓桌前,不時地轉身尋找田小麗,偷偷用餘光看著她。她好像常常換座位,常常仰起頭看天窗,看天空中飛過的小鳥。她的臉照在陽光下,像柔軟的綢緞一樣閃閃發亮。
算術課開始學加減法,並不太難。1+2=3和3-2=1,掰著指頭就算出來了。
辮老師在黑板上寫了:1+X=2,算出X是幾?還有Y-1=1,算出Y是幾?這就變得很難了。
辮老師說:「1+X=2看起來是加法,其實是減法。你們掰著手指頭算,2減幾得1呀?就算出來了!」接著,辮老師又講了怎樣算出Y-1=1的Y。
我的腦子裡一團漿糊,怎麼也想不明白,但過了些時候,不知怎麼就突然明白了。
我看到馬大文一直在下面畫小人,猜想他的腦子裡也一定是一團漿糊。
語文課上,我們學了「大、小、多、少、上、下、來、去」,學了「白天、太陽、晚上、月亮、星星」,還學了「門口、地裡、山上、這邊、那邊、米、麵、豆子」……
我們跟著辮老師大聲地讀這些字,這些字變成了一幅幅圖畫,它們就在天窗外,在雲彩裡。
我聽不到自己的讀書聲,卻聽到了田小麗的讀書聲,她讀書的聲音像唱歌一樣好聽。
讀到「米、麵、豆子」時,就有點令人失望。飯桌上最好的「米」是苞米,最好吃的「豆子」是苞米碴子粥裡的蕓豆。說到大米,我連它的味道都忘記了。「麵」呢,課本上的是簡化字「面」,「面子」的面,去掉了「麥」,寫起來容易,飯桌上的麵就沒有了麥子做的白麵,甚至連淨麵的大餅子都沒有,而是摻了穀糠和甜菜絲的糰子。
爸爸看了我的課本,說好多字都簡化了,他不認識,而只能猜。我說:「每個字的下面都有拼音啊!」他說:「我小時候學的是注音!」他寫了「ㄅㄆㄇㄈㄉㄊㄋㄌ」,姐姐在旁邊聽了,使勁地搖頭,說:「ㄅ,勺子的勺少了一點,ㄆ,夕陽的夕又不太像,ㄋ,好像是3……別的,我就不認識了!」
看到「面」字,爸爸說那是「面子」的面,他學的「麵」是有「麥子」的。我不懂得什麼是面子,爸爸打了個比方,說:「過年時來了拜年的,拿出一盤炒黃豆招待,說,吃點黃豆吧。拜年的把黃豆扔進嘴,嘎嘣嘎嘣地嚼著,說,黃豆真好吃!那就是很有面子了!」
後來,我知道白麵原來是從麥子裡出來的。那天,一個孩子帶來了一個麥穗,是鄉下的親戚送給他的。他把帶殼的麥粒分給大家,在手上搓了,皮子吹掉,去殼的麥粒嘴裡嚼著,很香,彷彿是饅頭的味道。
媽媽也說她學的「麵」是從麥子裡出來的。媽媽生在一個叫「白廟子」的鄉下,那裡有過一座很大的寺廟,牆是白色的,瓦是金色的,和尚的袍子是紅色的。九一八事變那年,姥爺一家從白廟子搬到城裡時,已經不是中華民國,而是「滿洲國」了。媽媽說,那時不許吃大米,但有麵吃,是黃米麵,她剛滿九歲時,就開始學著蒸黏豆包了。
後來在我十歲那年,曾跟著媽媽和幾個姨去過白廟子。不過,「廟」早就沒了,我見到一座荒廢了的宅院,媽媽說那是她老家的「老房框子」。
那一帶有不少這樣的老房框子,顯得很荒涼。那些房框子都有名姓,姥爺家東南角就有個老房框子,很大,叫「張馬販房框子」。
「那是個張姓人家,以倒騰牲畜為生。」車老闆子說,看來他知道些這一帶的歷史,「他家院子裡,大騾子大馬大黃牛都有,是個牲畜交易市場。那年頭,馬匹是主要交通工具,老百姓種地討生活離不開牲口。這麼大的屯子咋就黃了,是人都搬走了?還是讓兵匪給滅了?至今也沒人知道。」
我還見到另一座荒廢了的宅院,高聳的圍牆,院牆四角的炮樓子還完整地立著,遠看像座城堡,陰森詭異。車老闆子說那是大地主張仁家的老房框子。
「張仁也是城區二區的副區長。」車老闆子說,「那時候鬧胡子,大戶人家都得有洋炮和看家護院。我小時候,從他家院牆上挖出過子彈頭,張家肯定遭遇過胡子的搶劫。」
「那……我姥爺是大地主,是周扒皮那樣的大壞蛋嗎?」我問媽媽。那時,我剛剛看了動畫片《半夜雞叫》,裡面的地主周扒皮半夜學雞叫,趕著僱工去地裡幹活,是個大壞蛋,班上的男孩周相林也因此成了「周扒皮」。
「啥個周扒皮?啥個大壞蛋?全是瞎編的!」車老闆子替媽媽做了解答,「我爹就願意在你姥爺家扛活,叫吃勞金。那時吃得好,過年淨吃黏豆包,趕上農忙,還能吃上豬肉燉粉條子!你想想看,扛活的肚裡有食兒,才能賣力氣是不是這個理兒?」
車老闆子的話有點「給地主階級塗脂抹粉」,車上的人沒誰敢接他的話茬子。
又過了好多年後我才知道,媽媽出生在一個很有名望的大戶,全家三代數十口住在一座深宅大院裡。院中有正房七間,廂房十五間,還有牲口棚、下屋、場院和三掛膠皮大馬車,大院裡還有一口土井。到了冬天,井邊積滿了冰,黏豆包就凍在井邊的冰雪裡。為防匪患,院牆的四角還修了炮樓,每到深夜,扛著「洋炮」的看家護院便守在炮樓子上,巡視著墨一樣黑的四周。至於那座「白廟子」,實際上是一座喇嘛寺,方圓百里的香火不斷,逢年過節還在廟前搭臺唱戲。媽媽小時愛看戲,她的小名「秋蘭」就是那時一個戲子的藝名。媽媽讀過兩年冬學,這在鄉下已經是很奢侈了。那時的學費是一斗小米,是女人做月子時才吃得到的「細糧」。
土改時,姥爺家的財產被全部沒收,地照交給農會土改工作組,用媽媽的話說:「連一針一線都沒留下。」後來幾經輾轉,姥爺一家搬到城裡,擠在一個朋友家棲身,慢慢做起小買賣,解決了暫時的生計。不久後,媽媽老家的「廟」被拆,「白廟子」改叫了「好新」,意思是天亮了,解放了,天和地都又好又新了。
我想像著那宅院的殘牆斷垣和坍塌了的炮樓,試圖在腦中勾畫出它的原貌,但那只不過是土夯的牆,泥抹的頂,土鋪的地,哪兒有什麼三進三出的套院、雕梁畫棟的青堂瓦舍和「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偶爾從媽媽的描述中,我看到了一群不一樣的地主,他們是勤勞檢樸、樂善好施的鄉紳,是「擁有土地的主人」,和傳說中的黃世仁劉文彩南霸天周扒皮風馬牛不相及。
我還見過幾張「滿洲國」時手工上色的寫真,紀錄了「白廟子」往日的輝煌:遠處的火燒雲,火一般地燃燒在天邊,一群身穿長袍頭戴氈帽的喇嘛,像醇厚的紅酒一樣,站立在白牆紅柱金瓦前,他們黝黑的臉上流溢著平和而燦爛的笑容……
如今,美好的景象就在大街小巷,它們被繪成壁畫:共產主義大食堂的飯桌,圍坐著男女老幼,他們吃著饅頭米飯和八菜一湯,個個興高采烈,心花怒放。公社的肥豬壯如牛,大如象,手捧碩大麥穗的大人孩子,喜氣洋洋地漫步在鬱鬱蔥蔥的田野上。
爸爸給我念出壁畫上的詩:
公社食堂強,飯菜做得香。吃著心如意,生產志氣揚。
肥豬賽大象,就是鼻子短。全村殺一口,足夠吃半年。
「爸,誰的壁畫畫得最好?」我問爸爸。
「就是他──梁老師,他叫梁長揚!」爸爸指著正在畫壁畫的男人說。那男人皮膚發暗,一臉濃密的連毛鬍子。壁畫中兩個毛驢子正拉著一個巨大的蘿蔔,累得濺起了汗珠。
壁畫上的詩這樣說:
一個蘿蔔千金重,兩頭毛驢拉不動。
周圍觀看的人們熱烈地議論著:
「這倆毛驢子畫得多傳神,是照著東洋馬畫的!」
「這大蘿蔔大呀,像火車站的水塔,夠咱全城人吃一冬!」
「扯啊!」有一次爺爺看見那漫畫,嘴裡嘟囔了一句,接著,又說了些什麼,我聽不懂,奶奶說,那是滿語。
【03小鳥飛 The Stray Bird Flying Away|公元一九六○年】節錄
有時,我們要從教室穿過小胡同,再橫過馬路,走進斜對面的大門洞,到皮革廠的院子裡上「遊戲課」。
過馬路要經過「洋溝」,就是兩旁的排水溝,上面的洋溝板子缺了不少,看得到裡面發綠的髒水。
辮老師要我們「特別小心」,還要男孩女孩站成兩隊並排走,男孩女孩手拉手,不要掉隊。
辮老師說:「我們來唱支歌兒吧!」
唱歌課上,我們學會了唱歌。
辮老師對班上的起歌員田小麗說:「我們來唱〈小鳥飛〉!」
田小麗就起頭:「小鳥飛,小鳥...
目錄
序曲:正陽街上
01小喇叭
02大圓桌上的「阿拉伯」
03小鳥飛
04猴子撈月亮
05小船兒上的天窗
06神筆
07神祕的「蘭苓」
08我揮一揮衣袖
09白氣球
10時代的最強音
11糖水橘子
12月餅
13〈拉斯布哈〉
14廣場
15貝拉
16逝者如斯夫
尾聲:晚風像火燒雲一樣掠過
序曲:正陽街上
01小喇叭
02大圓桌上的「阿拉伯」
03小鳥飛
04猴子撈月亮
05小船兒上的天窗
06神筆
07神祕的「蘭苓」
08我揮一揮衣袖
09白氣球
10時代的最強音
11糖水橘子
12月餅
13〈拉斯布哈〉
14廣場
15貝拉
16逝者如斯夫
尾聲:晚風像火燒雲一樣掠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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