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1偽裝訪談
二○一五年五月二十三日早晨，松鼠鎮飄著綿綿細雨。傑瑞．凱茨早早地爬起來，換上了印著《深度探祕》節目LOGO的Ｔ恤，抓著手機守在客廳裡。
九點三十分，門鈴響起。傑瑞約的人準時到達，分秒不差。
門外站著一個三十歲上下的男人，他面帶微笑，反戴著棒球帽，半長的棕色頭髮在腦後綁了支小辮，穿著到處都是口袋的攝影背心，背著雙肩包，一副十分標準的電視節目工作人員的模樣。這就是之前與傑瑞通過電話的男人。
傑瑞望向他身後，路邊只停著一輛五門小車，車裡再也沒有別人了。
「你在找什麼？」男人問傑瑞。
傑瑞問：「怎麼就你一個人？艾倫和雪麗呢？」
「艾倫和雪麗」是《深度探祕》節目的兩位外景主持人，形象塑造得有點像《Ｘ檔案》的男女主角。
男人無奈地說：「我在電話裡解釋過了，現在我們還沒確定要製作這個題材，我只是來初步看看情況。」
傑瑞點點頭，努力掩蓋失望的表情。他堵在門口半天不動，直到對方提醒他，才想起請人家進門坐下談話。
坐定後，客人遞上來一張名片，「你很熟悉我們的節目了，那麼我單獨介紹一下我自己。我是列維．卡拉澤，製作人助理。」
傑瑞接過名片，「你……不是製作人本人？」
列維．卡拉澤保持著微笑，「《深度探祕》每天都會接到很多事件線索，有些很有價值，有些則不那麼有趣……製作人很忙，他沒時間親自調查情況，所以通常由我和我的同事們先進行初步核實，最終確定單元主題。」
「也就是說，你來決定每件素材的好壞？」
「是的。」
「我明白了！」男孩的表情頓時熱情了很多，「對了，你想喝點什麼？我準備了咖啡和蘋果汁……」
「水就可以，謝謝。」
男孩去廚房倒水，列維．卡拉澤環視了一下客廳，特別留意看了看這個家庭的全家福照片。矮櫃上的相框裡只有凱茨夫婦的合照，以及和傑瑞的三人合影，看來，傑瑞是家裡的獨生子。
傑瑞端著杯子回來的時候，列維準備好了錄音筆，「我們就不多廢話了，聊聊那天發生的事吧。」
傑瑞曾經向治安官敘述過一次當晚的事，之後再向其他警官講述時，他就說得比較含糊。今天面對列維，傑瑞講述得比過去還要投入，他加上了適當的語氣與表情，甚至不光進行客觀敘述，還用適當的修辭形容了一下氣氛。看來是提前背過稿子……列維一邊聽一邊皺眉。
講完之後，傑瑞還帶列維去看了看那面牆。
四月二十五日凌晨，這面牆上出現了一道門，而現在它只是一面普通的牆壁。牆上貼著綠色壁紙，掛著兩張印刷品油畫，牆的另一面是一樓的衛浴間。
傑瑞在牆上比劃了一下，示意了門的大致高度、寬度，然後掏出一張事先列印出來的電腦畫作，「看！這就是那扇門。」
列維接過畫，「這不是照片吧？」
「當然不是。我沒來得及拍下來。這是我用電腦繪圖軟體原景重現的。」
「門有這麼華麗嗎？」畫面中，門板上嵌著帶尖刺的黑色鐵條，裸露的木頭上貼著由骷髏與巨龍骨架組成、畫質粗糙的色彩增值圖層。
傑瑞摸了摸鼻頭，「呃……有的細節我記得不太清楚，這個圖主要是……為了重現當時的氣氛……」
列維把圖折起來，還給了他。
兩人坐回沙發上，列維說：「你在郵件裡說，你小時候曾經見過這樣的門。我們談談那扇門吧，它也是這樣子的？」
「不，它不在那面牆上，」傑瑞扭過身，指向樓梯下方的儲藏室，「據說它開在儲藏室裡……我說的不是儲藏室的門，而是儲藏室內部的架子上又出現了一扇門。」
「你剛才說『據說』？」列維問。
傑瑞說：「那時我才一歲。不，也許是兩歲？」
列維嘆口氣，「我還以為你親身經歷了……」
「我確實親身經歷了！你看這個！」說著，傑瑞走向客廳角落，從轉角櫃上拿來一個相框，遞到列維面前。照片上，凱茨夫人抱著一隻棕色貴賓犬。
「這是什麼？」列維問。
傑瑞說：「這隻狗叫糖糖，是我媽的狗，她結婚前就帶著牠。那時候糖糖已經十一歲，是一隻老狗了，牠非常懂事，從我媽懷孕起就守著她的肚子，我出生後就更是……」
列維估算了一下錄音筆的工作時間，打斷傑瑞的話，「我們想知道的重點是，你一兩歲的時候經歷了什麼？」
「就快要說到了，」傑瑞把相框放了回去，「那天，糖糖一直對著儲藏室叫，萊爾德就去打開了儲藏室的門……」
列維不得不又一次打斷他的話，「等等，誰是『萊爾德』？」
「我哥哥。」
「你還有個哥哥？」列維剛才環視過客廳，在視野範圍內，所有家庭照中都不存在另一個孩子。這裡甚至擺著貴賓犬的遺像，但就是沒有另一個孩子。
傑瑞說：「哦……萊爾德是我的異母繼兄。他媽很久以前就死了，後來我爸和我媽在一起，有了我。」
「明白了。請繼續。」
傑瑞繼續講述那天的事。在說之前，他比較誠實地強調了一點：他所知的事情經過都是聽別人講述的，那時他太小，不可能記得這麼多東西。
那年萊爾德十歲，傑瑞大約是一歲多或者兩歲。事發在某個週六的中午。凱茨夫婦外出參加活動，一名六十多歲的保母在家照看兩個孩子。正午時分，小狗糖糖突然開始對著儲藏室狂吠。
保母正在廚房忙碌，她不擅長應付動物，於是叫萊爾德去安撫一下那隻狗。萊爾德打開儲藏室，糖糖立刻衝了進去。幾秒後，狗的聲音消失了，而萊爾德開始發瘋般地尖叫。
保母嚇壞了。她還沒來得及查看萊爾德的情況，學步車裡的小傑瑞也哇哇大哭起來。於是，保母抱起小傑瑞，走到萊爾德面前，試圖搞清楚發生了什麼事。
她順著萊爾德的視線望去，看到儲藏室內的木架子上出現了一扇門。
木架子被門框切斷，連斷口處擺的儲物紙箱都被切成了兩半，但紙箱裡的物品並未掉落，被一分為二的木架也沒有散開，似乎有一股無形的力量在支撐著它們的原有結構，門只是疊加在了這些東西上面。
那是一扇破舊的拱形木門，像是從極為古老的建築物上拆下來的。門半開著，裡面一片漆黑，不斷溢出潮溼而寒冷的空氣。小狗糖糖肯定在門裡面，保母和萊爾德都聽到了牠吠叫的聲音，那聲音先是極度亢奮，又忽然轉為膽怯的嗚咽，幾秒鐘後，牠停止了吠叫。
保母靠近了些，仔細聆聽。她聽到了狗的喘氣聲，以及獸爪「吧嗒吧嗒」往回跑的聲音。於是，她單手抱著嬰兒，伸出另一隻手，想把門縫拉得大些，好讓糖糖更容易通過。
這時，十歲的萊爾德突然大叫著撲向她，將她整個人撞得向後跌倒。
保母跌出儲藏室，還不慎將懷裡的小傑瑞摔在了地上。爬起來的時候，她聽見了兩聲關門聲，一聲是那扇奇怪的門，另一聲是萊爾德關上了儲藏室的門。萊爾德把整個身體抵在門前，如瀕臨窒息般大口喘著氣。
後來據保母形容，她從未見過十歲的孩子露出那種眼神，驚恐，絕望，失去理智，彷彿被迫注視著某種極端恐怖的事物。
保母先去查看了小傑瑞，他頭上撞了一個包，正哭個不停。等保母安撫好嬰兒，小萊爾德已經離開了儲藏室的門，他抱膝坐在客廳的角落，仍然保持著驚恐警惕的眼神。
保母去打開儲藏室，那扇古老的怪門不見了，就好像從未出現過一樣。糖糖也不見了，牠被關在了那扇門內，與門一起消失在了這世界上。
後來，保母打了電話給凱茨夫人，又帶小傑瑞去看了急診。小傑瑞沒什麼問題，他頭上的腫包很快就會痊癒。
那天晚上，凱茨先生外出散步了三個多小時，到處尋找失蹤的糖糖。凱茨夫人一手抱著傑瑞，一手拿著糖糖的照片，直到凌晨還在抽泣。
聽完這段故事，列維問：「你當時太小了，真正目睹到『門』的應該只有你的哥哥和保母……那個保母現在在哪？」
傑瑞說：「我長大一點後，她就不在我家工作了。我沒有她的聯繫方式，反正我們又沒什麼好聊的。」
「你家出了這樣的事情，你的父母沒有發表任何意見嗎？」
傑瑞聳聳肩，「有啊。他們把萊爾德送走了，送到他外祖母家去了。」
列維皺眉，「我沒有明白……為什麼他們送走萊爾德，卻仍然和你在這裡生活？」
「呃，你誤會了，」傑瑞說，「我爸媽並不是覺得這屋子鬧鬼什麼的。他們要送萊爾德走，是因為他被評估為精神不穩定，需要治療和幫助。萊爾德堅持糖糖消失在屋子裡，所以一些專業人士懷疑其實是萊爾德傷害了糖糖……醫生還告訴我爸，如果讓萊爾德和嬰兒共處一室，他可能會危害到嬰兒的安全。」
這個說法讓列維愣住了。怪不得這個家裡沒有一點「萊爾德」的痕跡。
列維問：「你父母覺得萊爾德瘋了？」
「算是吧，」傑瑞說，「當然了，我爸也並不是完全拋棄了他……後來我們還是有見過面。我長大一些之後，萊爾德跟我講過當年的事情。我對你講的這些，基本上來自於萊爾德和保母兩個人的敘述。」
「既然保母也記得當天發生的事，為什麼你父母還覺得萊爾德有問題？」
傑瑞搖了搖頭，「有些話，她對長大後的我說過，但沒有對我爸媽和警察說過。她怎麼能說實話呢？誰會相信啊？說了之後，她會和萊爾德一樣被認為是精神失常。」
列維問：「你呢？你也不信？」
傑瑞笑了笑，「我只是不敢肯定，其實我……是有一點相信的。我相信世界上存在著未知的神祕事件。未知不等於虛構，人類未能瞭解的領域有很多。當然，現在我更是完全相信了……畢竟我親眼看見了奇怪的門……」
他話還沒說完，樓上傳來一聲怒吼：「傑瑞！你這個騙子！」
傑瑞嚇得渾身一抖，列維也戒備地站起身。
一個高大的黑皮膚少年出現在樓梯平臺上，連帽上衣的兜帽緊緊裹在腦袋上，雙肩緊縮，目光凶狠，張開的嘴唇一直在發抖。他繼續大喊著「你這騙子」，並踉蹌地跑下樓來，直直向沙發上的傑瑞撲去。
在他衝過列維．卡拉澤身邊的時候，列維一隻手就攔住了他。他試圖推開列維，卻反被掀翻在地。
他咆哮一聲，掙扎著想跳起來，又被反剪著手臂按在了地毯上。
傑瑞蜷縮在沙發最遠端，瞪著眼睛，「啪啪啪」地拍起了手，「真厲害，真厲害……等等，別傷害他！我認識這個人！」
地毯上的少年悲憤地大叫：「你他媽還鼓掌！」
「他就是肖恩，」傑瑞向列維解釋道，「我和你提過他，他也見過那扇門。」
列維放鬆了力道，後退開來，輕聲說了句抱歉。肖恩慢慢爬起來，揉著肩膀和手肘，略帶畏懼地看著這個陌生的年長男性。這人身手十分敏捷，力氣也大得難以置信。
「他是電視臺的？」肖恩大概是偷聽到了之前的一部分對話，「電視臺的人有這麼暴力嗎？」
列維又道歉了一次，還遞上了名片，肖恩沒接。
傑瑞仍然縮在沙發一角，幫這兩人更詳細地介紹了一下彼此，「這位卡拉澤先生是《深度探祕》節目的工作人員，他們節目想調查那扇門的事情。肖恩，你也很喜歡這檔節目對吧？你還說想去他們節目組實習呢。
「卡拉澤先生，這是肖恩，我們都是松鼠鎮本地人，他比我大一些，我從小就被他帶著玩。我剛上小學的那年，是他推薦我看《深度探祕》的，我們是很多年的朋友了。」
肖恩憤憤地坐下來，「我們已經不是朋友了！你沒資格說出『朋友』這個詞！」
「我仍然把你當成朋友！」傑瑞說，「你看，我仍然不鎖房間的窗戶，所以你才能偷偷地爬屋簷，翻進我家來，就像小時候一樣……不過，你竟然大白天來爬我家窗戶，你就不能敲門進來嗎……」
「因為我看到外面停了一輛陌生的車。」
「所以你決定來偷聽？」
肖恩冷冷地看著他，「嗯，我都聽到了。你明明看見了那一晚的奇怪現象，卻對警察說你不確定，還說你是因為喝了酒……最可恨的是，你還說酒是我帶來的！」
「你年紀比我大……」
「但我也還不能買酒！你這自私鬼！」肖恩說著說著，眼角都有些發紅，「你知道這些日子我是怎麼過的嗎？你知道我接受過多少次偵訊嗎？現在好不容易他們放過我了，我又得每週去找兩次心理醫生。我的訓練都泡湯了，昨天的比賽也沒辦法上場了……只有你能證明我沒說謊，可是你竟然……」
兩個孩子嘰嘰喳喳個不停。列維展現出極大的耐心，抱臂坐在一邊，想等他們先吵完。
「我只能這樣，」傑瑞委屈地說，「你是學校的優等生，你的成績沒話說，還是籃球隊的隊長，無論你說什麼，人們都會體諒你的……就算你做錯了事，他們也會想辦法幫你走出困境……我就不一樣了，如果我胡說八道，他們會怎麼看待我？首先我父母就饒不了我。搞不好他們會把我送到精神病院去！就像對萊爾德那樣……」
聽到這，列維終於忍不住插嘴，「等等，你說什麼？萊爾德被送到精神病院了？剛才你不是說他被送到外祖母家了嗎？」
傑瑞垮下肩膀，「是精神病院……他簡直就是崩潰了，否則我爸也不會隨便把他送走。他在那地方住到了……大概是到十五歲？然後他出院了，去了他外祖母家。怎麼，這很重要嗎？」
列維摸著下巴點點頭，「很重要……他也見過那扇門，而且他還表現出了極大的恐懼，對嗎？你剛才說，他一看到門就尖叫，像看到了什麼極為恐怖的東西。」
「對，保母是這麼說的。」
列維看向兩個孩子，「你們也都見過奇怪的門，而你們這群小孩是怎麼做的呢？你們之中，有的人直接走進去了，沒走進去的人就在外面等著，等到了第二天中午……根本沒人想當場逃命，也沒人精神失常。至於你們兩個，一個有心情聯絡我們節目組，另一個主動返回案發現場，並且準備揍人……你們都很有行動力、很健康，一點也不崩潰。你們和你哥哥的反應完全不一樣。」
傑瑞說：「我其實挺害怕的，真的，只是沒有害怕到那個程度……我想，這一定是因為當年萊爾德年紀太小了。我十六歲了，肖恩十八歲了，還有那個保母，當年她都六十多歲了，也沒有嚇到崩潰。」
列維沒說話，只是搖了搖頭。有的時候，越是小孩子，反而越難以察覺到危險。萊爾德對「門」的反應極為劇烈，這應該並不是因為他年紀小。
要嘛，是他從「門縫」裡看見了一些別人看不到的東西；要嘛，是他不只一次見過這樣的門，並且已經知曉了它的恐怖之處。
空氣沉默了幾秒。肖恩忍不住問：「呃……等一下啊，剛才我沒聽清楚，誰是萊爾德來著？誰崩潰了？」
暫時沒人回答他。
過了片刻，列維說：「我得見見萊爾德，還有那個保母。」
傑瑞問：「為什麼？有必要嗎？」
「很有必要。你能找到保母或者萊爾德的聯繫方式嗎？」
「但是……案發現場是我家房子……」
傑瑞的視線飄向列維的手，這位製作人助理先生拿起了桌上的錄音筆，收進了攝影背心的口袋裡，開始看向背包……
列維感受到一種依依不捨的目光，他突然明白了這個小騙子的顧慮。於是他嘆口氣，說：「我們的節目特色就是挖掘每一個細節，讓它們彙聚成邏輯緊湊的完整線索。我們不喜歡單調的場景和過於直白的案件，通常來說，我們需要一個貫穿整個單元主題的核心線索人物──這個核心人物就是你，傑瑞．凱茨。除了你之外，我們還需要接觸各種與事件有關的人，他們各有各的故事，但最終全部線索都會指向你家……」
傑瑞立刻從沙發上跳起來，「原來如此！我懂這個模式！你等等，我去找找我爸的通訊錄。我自己的手機裡沒有存萊爾德的電話……」
他繞過茶几，生怕離肖恩太近，而肖恩再一次茫然地發問：「所以說，萊爾德到底是誰？」
肖恩話音剛落，屋裡響起了門鈴聲。他的問題又一次被無視了。
傑瑞剛起身，正好順便去開門。
「你？怎麼會……」打開門後，他愣了一下，然後回頭望向肖恩和列維，「呃，你們好奇的人出現了……」
「什麼？」列維站起身。
「你不是想見萊爾德嗎？」傑瑞神色複雜地停頓了一下，「但是……你一定還沒做好心理準備……我也沒有……」
傑瑞的態度有些古怪。看來，他口中的異母哥哥不僅童年不幸，現在多半也有某些難以啟齒的問題。
傑瑞說完，外面的人正好收起雨傘。傳說中的萊爾德對異母弟弟笑了笑，哼著歌踏進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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